? 第十五章翡翠之门
一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朝欣心烦意乱,这种心情他从来还没有经受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扯拉着他的心弦,拨出许多毫无韵律的声音,让他全身发热,似乎又感觉冷得发毛。日头当空,红艳艳的,鸟儿都躲进树林深处不再啼叫了,怎么还会感觉冷呢!天是蓝的,山是青的,田野是灰色的。敏乱的思绪拧成一个结,这个结像是一个“死”字,是的,他更多的想到了死亡。死亡是生命在人世间的消失,但是继续在时空中存在吗?两天前还是雄赳赳的马锅头杨延富,似乎在眨眼间就被“死”深埋在了黄土中,有谁还能跟他对话呢,又有谁能再次听到他冲着骡马的高亢悠扬的吆喝声呢!父亲死了,大哥死了,好像是梦中的人梦醒时消失那样,都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生命是如此脆弱,难怪王朝欣有些胆寒,周身发毛,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生命是什么?生命是细胞发生和消亡的一个过程。人还谈什么命运,命运是个人选择的路,路走对了,就是好命。杨春是好命,还是孬命,八、九岁的就没了爹,但又能得到自己的照顾,怎样来评判?天空有一群大雁飞过,它们排成一个完整的人字形,象是有人在蓝天底下随意涂出来的笔画。它们飞得高,听不到叫声。杨春昂头望着天宇说:“叔,天上飞的是什么鸟?”
“大雁。”王朝欣说。“杨春,大雁飞得真高呀!春儿,敢不敢飞上天去?”
“叔,长大了我要变成大雁。”杨春说。
“傻孩子,人是变不成鸟的。我问你,你真的变成大雁,你要飞去哪里?”
“去瓦城,像叔叔去瓦城找姑娘!”
杨春说得天真,但是认真的,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这是一种志向的写照。王朝欣却忍不住笑了,是杨春的天真激发了他心坎上的笑意。他为孩童的天真而笑,更为自己而笑,自己的遭遇被孩童当成榜样了;是谁在他幼嫩的心田播下这种榜样的种子呢,一定是杨延富,是他把自己的故事传送到杨春的心田的,可他还是个孩子,不能让他有我这般遭遇。面对两个女人,永远处在尴尬的境地,永远为刻骨铭心的爱感到愧疚,这是人生的痛苦还是幸福呢?王朝欣有时对自己都不理解了,他爱李应芝,更爱陈清蕊,但他分不清爱李应芝多些还是爱陈清蕊多些,只知道爱陈清蕊在先,爱李应芝在后,可是,好象孔子说过,爱是不分先后的。孔子真的这样说过么?
“叔叔,这座桥叫什么桥?”杨春好奇地问。
“春儿,你细细看,上下两座桥,象雨后的彩虹架在河上,叫双虹桥,像吗?”王朝欣说。
“象吔。”杨春东望望西瞧瞧后说。“叔,有彩虹的时候,小人指了虹,会长六指,真的么?”
“我想不会。但老人们都这么说,要听老人的话。”走过桥面,王朝欣说。“小孩子,最要紧的是听老人的话。听话的孩子,能学会怎样做人,还能学会怎样做生意。春儿,你想学做生意吗,你长大了,叔叔教你……”
“我要学赶马。”杨春扭转头,望着王朝欣认真的说。“做马锅头,可以统帅千军万马,我爹常对我说的,做了马锅头,吃肉喝酒都不愁!”
“唉,怎么会这样呢?”王朝欣叹口气说。“难道马锅头的孩子,就只能是赶马人!”
二
家庭和商号处于险恶困境,着实令王朝欣头痛。一方面是石磺贸易的兴旺,需要大量周转资金,独占缅甸市场,不能让人有可乘之机,据大理那边传来的消息,大理本土的商人在打石磺生意的主意了,面对竞争,没有雄厚的资金支持不行;一方面是大哥欠段家的冤枉债,段家又逼得紧,这笔债不了也不行。钱,真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段德益那小子,真有一副蛇蝎心肠,这样的人怎能成为妹婿?王朝欣坚定了信念,不管处境多么险恶,也不能把妹妹朝兰当作牺牲品。他今天似手有了很深的感悟,懂得了爱的真谛。爱是生命开放的美丽花朵,这人世间如果没有爱情之花,这世界就不再美丽和光明;人生如果没有爱,人活着毫无意义,人就应该为爱而活着,为爱而奋斗。
“大白马!”杨春猛地喊了一声,喊声中流露出无限的喜悦。“我爹说,这是白龙马!”
王朝欣的思绪被喊声打断了,他怔了一下,才知道已经走到家门口。他也看见了白马,好眼熟,猛然想起来,是魏队长的白马吧。“魏志,他来做什么?多年没有走动了,突然来访,为了谁家的事。”他暗自思量着,感觉今天的日子不平常,会有不平常的事发生。大白马拴在门外的拴马桩上,平静地站着,十分悠闲的样子,人是很难达到这种目不斜视,遇事不惊的境界的。他牵着杨春慢慢走进家门,把杨春送给老强。“家里闹哄哄的,看好杨春,别让他乱跑。是段家来了人,县衙门的官差也来了,老强叔,是来逼债的吧,我明白了!”他说。“别慌,会有办法呢,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要过去的!”
王朝欣安顿好杨春,自个儿走到屋檐下,来到客厅外别着身子窥视客厅,但又觉得这样不够光明磊落,自己是主人,怎能在客人面前畏首畏尾,表现得象贼似的。“我回来了,二哥!”他干咳了一声,昂首挺胸走进客厅。他没有称呼客人,只是礼节性地向段德益,魏志和几个随从点点头,微微的笑容表示了自己高傲的心志。段德益站起身,盯着王朝欣说:“朝欣兄,等你多时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造次到贵府,是想找你谈谈债务问题。二哥不当家,他陪我和魏队长喝了几杯酒,昨晚的事就化解了。你是一家之主,我想听听你的打算!县衙门也来了人,他们是官差,可以封家抓人,他们有权利。王三哥,坐下,喘口气再说……”
“段公子放心,我是认帐的!”王朝欣拍拍胸脯说。他坐到二哥身旁,捧起茶盅喝干一盅茶。
“朝欣,魏队长能喝酒,你陪他三杯!”王朝欣脸颊红了,是酒精烧红的。“魏队长,喝酒!”
“喝呀,敢喝就喝!”魏志举起酒杯,咕咚咕咚钦完一杯酒,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桌子说。“好汉好色不乱,英雄贪杯不醉。王朝欣,量他不敢喝酒……这酒,今天是白渴……叫李应芝出来说话,叫她来敬酒,咋的不敢见人,孬婆娘……”
“魏队长,谁惹你了要骂人,这里可是在王家,不是酒楼!”王朝欣站起身说。“别太欺人!”
“哼,算是给你王家面子啦!”魏志也站起身,两手叉着腰说。“我叫福祥死,福祥不得不死;我让福祥活几天,福祥就能活几天。在腾冲,谁敢惹我……海关、衙门里头,哪里没有我的弟兄。”他拍拍腰间,又说。“我腰上的家伙,谁不怕呀……枪响炮响,金银满仓,啊……”
王朝欣站起身,挡住魏志舞动的手,说:“魏队长,谢谢你,请坐下。魏队长一直关心我们,也关照福祥商号,我们永远记在心里的!”
客厅里气氛紧张,有一种剑拨弩张的气象,仿佛一堆干草,只要一点火星就会酿成大火,此时,火星都埋藏在人们的心底。太阳偏西了,客厅里没有了阳光的照射,立刻暗淡了许多。这时,老强匆匆跑来,大声说:
“三少爷,缅甸那边来人啦,要找你……”
“缅甸来了客人?”王朝欣问。“谁呢?”
“张士贤和陈清蕊姑娘两个人。”老强说。
“士贤和清蕊,怎会今天到来?”王朝欣说。
“陈清蕊,是那个臭老缅婆呀……那是个什么女人呀……是个婊子!”魏志说罢哈哈笑了几声。“婊子,王家尽来婊子……”
“魏队长,你,你仗势欺人呀!”王朝欣愤怒地大声说。“这是在我家里,我让你,你别欺人太盛!”
“我就是欺人,欺你王家无人!”魏志咧嘴一吼,奔到王朝欣跟前,挥手一拳打在王朝欣的胸口上,说。“咋样,我看你敢把我咋整!”
王朝欣不言不语,出手一拳打在魏志的腮帮上,魏志惊叫一声,摸摸腮帮,嘴角流了血。魏志咬牙切齿,鼓着两只红眼睛,聚集着力量。段德益看见血,惊乍乍地说:“天,魏队长被人打掉牙齿啦,耻辱呀,羞死人啦!”在他的鼓动下,段家来的人站到魏志身后,吼叫着要魏志以牙还牙;王家只有兄弟二人在客厅,有些势单力薄。王朝礼劝阻着王朝欣,又向魏志赔不是,但魏志什么也听不进耳朵里,绕开王朝礼冲击王朝欣,王朝欣挥手一搁,架开了他的拳头,顺势一拳打在魏志的鼻梁上,血,从鼻孔迸射而出,溅在桌上,酒下一片殷红,象是撕开的紫色玫瑰的花辨。魏志抹一把血,抿在衣襟上,从腰间掏出枪,向王朝欣射击。“砰”的一声枪响,王朝欣应声倒地,王朝礼扶他扶不住,自己也跌个坐屁股,让王朝欣倒在自己的胸怀里。在场的人都被枪声震惊了,不知所措。段德益回过神来,惊叫一声:“天,出人命啦,队长,你杀人啦,你把王家三少爷杀啦,天呀,出人命啦,魏志杀人啦,我们走!”
“走啦,走了,王朝欣装死!”魏志提着枪扬长而去,段德益和随从尾随着他。他们走得慌慌张张的,但没有人拦阻他们。段德益边走边说:“王家真是不幸,又出人命啦,怕有白虎星克人吧。算啦算啦,是仙女,我也不敢想啦!”
三
站在大门口,陈清蕊犹豫了,实在打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见王朝欣。面对高大的门楼,陈清蕊有些胆怯。太阳照在门楼的翘檐飞角上,放射出金灿灿的光芒,陈清蕊对这种光芒十分敬畏,她觉得象是瓦城那边佛塔尖顶折射出的光辉,是一种灵光。那时候,身背襁褓中的小陈中敲门,自己是那样的勇气十足,毫无顾忌,一心只想着就要见到王朝欣,心情紧张,但那是喜悦催生出来的紧张,是一种激情,今天的犹豫是一种心悸。尽管越过千山万水而来,就是为了要见亲人,亲人近在咫尺,自己却踌躇了。小陈中一定把李应芝当作妈妈了,还有了个妹妹,他们的生活是平静的,也是幸福的,只要我走进这道门,他们的平静就不能平静了。她和张士贤站在一侧,离着那匹大白马,白马见了他们牵着的骡子,吹着响鼻,不知道是表示亲昵还是愤怒。张士贤听到王家大院里传出来的枪声,紧张地说:
“清蕊,刚才是不是枪响,还是炸炮仗呢!”
“象是枪声,是在朝欣家里!”陈清蕊说。
大门猛地被拉开,魏志手上提着短枪大摇大摆走出来。他脸颊彤红,眼冒凶光,舔舔嘴皮嘀咕着:“哼,跟我玩什么……玩命呀!打我两拳,口鼻流血,想死呀……嘣!玩玩嘛,看是拳头硬,还是子弹硬……报告衙门,我不怕,老子怕什么,衙门的弟兄跟我来啦!”
陈清蕊看见魏志,转身避让了,面对高墙站着,尽量把身体藏在骡子的身后。张士贤垂着头,让篱帽遮住半边脸,他也不想招惹红了眼提着枪的魏志。他低声说:“清蕊,是魏志!”陈清蕊轻轻点点头,不敢说话。魏志打量一下张士贤,强笑几声说:“是赶马的……苦命鬼!”段德益出门来,拉着魏志的手让他把枪收好,别在腰上,再牵过大白马,扶他上马,匆匆离开。几个随从冷眼旁观着,看着魏志的背影叹口气,摇摇头,尾随着走了。张士贤搞下篱帽,向院子里张望着说:“清蕊,魏志走啦,拴好牲口,我们进去。老强叔忘记我们了,家里肯定出事了!”
“走,进去。”陈清蕊坚定地说。“看看孩子!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她拴好骡子,捋捋头发,扯扯衣服,虽然在路途上奔波了几天,有些疲惫了,但还是要振作精神,把自己的青春美丽展示给朝欣哥和儿子小陈中。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周身透射着的成熟之美替代了少女时代的那种艳丽之美,这种美更叫人眼馋和痴迷!她抢在张士贤的前面跨进大门,她明白张士贤也在让着她。儿子将来会是这个家的主人,作为母亲自己有走进这个家的资格。尽管离开王家快四年了,但对这个家并不陌生,这里藏着她的梦想和期盼;藏着她的忧思和怨恨;更藏着她的人生和爱情。
“走呀,清蕊,怎么又站住了!”张士贤说。
“士贤,你说,我该去见谁呀!”走进大院,陈清蕊又迟疑了,站在大院里让西斜的太阳炙烤着自己。“我们回吧,去城里,士贤……”
“哪里话,你听,有孩子的叫声,是你的儿子吧,你舍得离开。喏,二太太出来啦……”
“是清蕊,我的孩子……”
二太太抱着小陈中走了出来,看见陈清蕊激动得不得了。陈清蕊看清了二太太手上抱着的是男孩,肯定是小陈中。她喊了一声“妈!”她脖子发硬,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潸然而出。二太太抱着孩子迎过来,说:“陈中,叫一声娘,你的亲娘来了啊!”小陈中扭转头,紧紧搂住奶奶的脖子,下巴搁在肩头上,说:“奶奶,她不是我娘!”
“唉,都怪我,是我把孩子惯坏了。”二太太有些伤感地说。“清蕊,朝欣他,他受伤了……”
“妈,不要紧吧?”陈清蕊有些惊慌,话也说得结巴。“我,我去看朝欣……哥哥……”
“朝欣命大,不要紧!”二太太说。“家里来了几个酒疯子,开枪打了人就走了,哪里还有王法。去找医生,朝欣说不要,哪行,我去请医生!”
“妈,把陈中让我抱!”
“不行。他象一个粘粘果,摘不下来。你去看朝欣,我就来。天,这两个人,想见就要遭罪,前世有什么冤孽带到今生来了。观音菩萨,保佑啊!”
四
陈清蕊看到了儿子,感到十分高兴。儿子长得胖嘟嘟的,眉清目秀,象自己更象王朝欣。虽然儿子不睬自己,她心上泛起过一阵酸痛,但很快就掠过去了,象小燕子凌空飞过田野一般。儿子还未能记忆时,自己就抛下他离去,自己还能对儿子有什么苛求呢,倘若儿子能够责备自己,自己也无话可说。母子的心是连着的,不出三天,儿子就会亲热自己了,她想。她这次来,除了看儿子,更重要的是解救王朝欣。她清楚王朝欣的艰难处境,弄不好这个家就崩溃了,福祥商号也就垮了。要解救王朝欣,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商号注入资金偿还债务。她和张士贤带来了几个玉,是很好的翡翠原料。那是父亲生前入股缅商购玉的分红,父亲过世两年后缅商才送来的财宝。这一点,叫她深深叹服那个缅商的诚信和气度,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父亲入般的事。亏盈共担,至死不变,是商界最高的信誉,更是为人之本。小时候常听父亲说,学做生意先学做人,现在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好了,去看看朝欣吧!
王朝欣躺在厢房的床上,这里是客房。陈清蕊记得,她在厢房里住过。南窗北窗都有光线透进屋,亮堂堂的,但不是直射的光线,柔和而不刺眼。陈清蕊悄悄进屋,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王朝欣。王朝欣脸色苍白,疼痛使他的额头沁出汗珠,李应芝守在床边为他擦着脸。老医生刘大爷细心地为王朝欣处理伤口,慢慢地说着话宽慰大家。“你们不要慌张,不太要紧啊,就小腹受了皮外伤,幸亏三少爷衣袋里的铜钱挡住了子弹,子弹象是软脚汉没多大劲头了。吃几剂药,静养几天,三少爷就活跳啦!”
“刘大爷,请你拿最好的药,不要担心钱文。”李应芝哭过,声音是颤抖的。
“大夫用药,意在治病,不在药贵药贱,少夫人放心,三少爷的伤不用贵药,但要用好药。好药不一定多花钱文,我几时担心过钱文?”
“应芝……清蕊老远的从瓦城过来,招呼好啊!”王朝欣有气无力地说。“不要怠慢清蕊……她是个好人!”
“别说话,气都没有了,还挂心清蕊,真是贱骨头!”李应芝忿忿地说。
“你,还骂人。”王朝欣说。“清蕊真的是个好人。你们可以做成姐妹……”
“别动,不要伤神费劲!”刘大爷说。“病人要心平气和,平和安神,药到才能病除沙!”
陈清蕊站在角落里有些伤心,有些激动,朝欣哥一直挂念着自己,她感到宽慰;应芝姐姐还在怨恨自己,她又有些难过。但一种坚定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她为朝欣而来,为儿子陈中而来,应芝姐姐要作醋,由她去酸吧!她凑在张士贤的耳边说:“士贤,我们走啊,等他伤好了,请他去城里。儿子我也看了,走吧!”
“等等,朝欣想见你,他想你!”张士贤说。
李应芝听到了他们的嘀咕声,回头望了望,望见了陈清蕊,吹了一下鼻子,又堆上笑脸,站起来拉住陈清蕊的手说:“呀,清蕊,快过来,别害羞嘛,躲在门背后让朝欣瞧不见。来,朝欣看见你,胜过十副药,是吧刘大爷,您老的药治皮外伤,清蕊妹妹能治心坎上的伤!”
“欣哥!”陈清蕊轻声喊道。“我和士贤回来了!”
“清蕊——”王朝欣非常激动,想撑着身子坐起来,见了陈清蕊,他俩眼发亮,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润。“清蕊,先歇着,路上受累了……”
“不要激动,我还给你上药哪,三少爷!”医生刘大爷说。“唉,真是个情种,伤口不疼啦?”
王朝欣躺着不敢动了,抬手拍拍床沿说:“清蕊,床边坐。士贤呢,士贤也坐嘛!”张士贤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站着不动。陈清蕊答应了一声,在床边坐下了。李应芝见此情状,哼了一声,摔了手绢,转身走出了屋,在门口与王朝兰撞个满怀,差点儿跌倒,王朝兰扶住她说:“三嫂,又生气呀,谁招惹你了!”当她见了陈清蕊,就甩开李应芝,跳进屋来,说:
“清蕊姐姐,你来啦,我想死你啦!”
“朝兰,我更想你。瞧,才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再不是黄毛丫头样子。来,我抱抱你。小时候,你最爱我抱你,记得不……”陈清蕊迎住王朝兰,俩人相拥一起。“瞧,我俩一样高也!”
“哎呀,出去吧,耽误我啦!”医生刘大爷不满地说。“三少爷,你又激动了,伤口出血啦!”
屋里顿时静下来,人们都退到一旁静静地等待着。王朝兰回身时看见了张士贤,亲切地喊了一声:“张大哥!”张士贤摇摇头,没有答应。
五
陈清蕊感到屋里很闷,她想退走了。她感觉王朝欣对她冷漠了些,没有相爱之人久别重逢的那种炽热的激情,也许是王朝欣的伤口疼痛,炽热不起来,也许是自己多愁善感。王朝兰的态度也是冷冷的,对她和对张士贤象是对待普通的客人,全不管她和张士贤趴山涉水过来的,早已饥渴难忍。看产子,王朝欣才是大家心中的宝贝。也真怪,偏偏在她和张士贤到来之际王家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故,幸好王朝欣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万一那一枪打中要害,王朝欣回不过来,该怎么办呀?“不能想了,那魏志真是太可怕了。说不想,还是在想。离开吧,让朝欣哥安静!”陈清蕊退出厢房,却一时感到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不是自己的家,一草一木都是陌生的,如果人也是冷漠的,还有什么意思呢!天是蓝的,太阳是金灿灿的,叽叽喳喳的鸟儿叫声都与家乡的一样,就是人不一样。自己的到来,好象激发了李应芝的妒意,她的神色是酸溜溜的,象是梅子醋一样,她的眼神里有火,自己要当心她,让着她才好,千万不要引火烧身和让朝欣哥心烦。陈清蕊叹口气,独个儿往侧院里走。这个家很大,有丫头和佣人的位置,但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家,内心深处总是想着这个家,是儿子陈中的原因吧,只要把陈中带走就一刀两断了,可是不完全是因为陈中,总是有一种情感舍不掉割不断;这种情感也不完全因为朝欣哥,他早已为人夫为人父,自己还有什么盼头呀。“我千里迢迢的来看他,他却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不象个男子汉。在相爱的人面前,两肋插刀也不会痛的,这名话好象朝欣哥说过!”
太阳向西沉得很快,陈清蕊不知不觉中站在了阴影里,脚下的石板凉了,凉气升起来让她感到了寒冷。阳光里的土墙是灰白的,阴影使土墙发黄了。桂花树油绿的叶片轻轻抖动着,是有微风拂过。鸟儿噪叫,但闻其声不见其影,是高大的房梁把人与鸟儿隔断了。陈清蕊来到二太太房外,听到了陈中和玉儿的笑闹声,她的心田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是儿子的笑声使她激动的,奶孙三人的欢乐令她流泪。带走陈中,二太太肯定要伤心落泪,怎能伤害二太太哪,二太太饱受委屈的心灵是脆弱的,朝欣哥和陈中是她的灵魂,我不能偷走她的灵魂。
“太太!”
陈清蕊站在房门口,亲切地喊了一声。二太太顺开扯住她的玉儿,站起身说:“你来了,清蕊,来,让我看看你。丫头过来传过话,说你来了去了朝欣那儿。这两个淘气包子又扯脚又拉手,我走不开。坐啊,瘦了些,模样到是更俊了。我天天都在想你,让你一个人受苦了,唉,朝欣的心肠好是好,还是在伤害人。清蕊,我们说话,陈中,带着妹妹玩去!”
“太太,我是来告辞的。看见您好,陈中也好端端的,我放心了,”陈清蕊站着说话,目光却关注着王陈中。“我跟朝兰去城里住,小学堂那里方便。我来看看玉儿和陈中。”
“你别走,清蕊,住在王家,我们娘俩早晚好说话。像是害怕应芝吧,她心眼小,你宽怀,世上难找象你这样的女子。陈中是你的心头肉,你也能割舍,我明白,你是为了朝欣,为了我。清蕊,我求你,别走啊!”
“太太,我这次来,有些生意要做,住城里方便。驮来的货,要去市场上卖。段家逼债,商号急用钱,钱才能把恶鬼的嘴塞上。朝欣哥有伤,我去城里打点生意,那是要紧事。”
“清蕊这么说,我也不敢强留了。这家庭走着背运,什么事都不顺。靠女人来支撑,能支几天。清蕊,还不算王家的人!”
陈清蕊蹲下身,捉住王陈中把他揽在胸前,一只手抚摸着他圆溜溜的脑袋,说:“陈中,喊我一声,我是你的亲娘,你晓得吗?”王陈中抬眼瞧着她,使劲摇摇头,说:“我不见过你……你是哪个的妈妈……你是老缅婆吧……”陈清蕊哭笑不得,心底有些发酸,但脸上还是绽开笑容,说:“真懂事,知道我是老缅婆啊!”王陈中点点头,翘着下巴说:“我娘说的,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卖给老缅婆,老缅婆煮小人吃呢。”
“乱说话,打他的嘴!”
王朝欣出现在门口,说话有些费劲,伤口的疼痛使他皱着眉头。张士贤在一旁搀着他。陈清蕊回头望望他,有些感动,眼眶湿了。二太太心疼儿子,端椅子让王朝欣坐。王朝欣坐在门口,又说:“娘,管教好陈中,不要没大没小的说话。都是应芝的错,我要找她算账。清蕊,你别走,士贤在这里住下来帮我,你跟我娘住一块儿,没有人敢动你半根毫发……”
“要算账,这会儿就算,算清了各奔东西!”李应芝急惶惶地走来,尖声尖气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乱枪打来各自飞。枪都扛到自己院子里来打啦,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李应芝象是从墙缝里冒出来一般,她又怎能听到了王朝欣说的话。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谁也不愿动声了。家里够乱的了,谁也不想再添乱。王朝兰匆匆走来,招呼陈清蕊,拉着她就走,边走边说:“姐姐,我们去学堂,学堂清静!”
六
“我完了,杨主任,请你救救我!”魏志感到十分害怕,低垂着头站在杨主任的面前,脸色铁青,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我铸成大错了,我对不起朝欣,我不是故意的,是失手开的枪!”
“哼,真是失手开的枪么?”杨主任坐在高背椅子上,瞪着眼睛,迸出的两道目光象利剑一般刺着魏志的面孔。“保商局发给你枪是干什么用的,你清楚吧,你还是大队长哪!杀人偿命,你懂吧,你的一些行为,也不合规矩,只是没有证据,我不想追究。玩枪玩到王朝欣家里去了,他是什么人,是有头有脸的福祥商号的董事长、总经理!唷,手上有支枪,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告诉你,历朝历代都有王法,现当今是民国,大家都在高喊民主,讲人权,讲三民主义,民国更要讲王法,魏志,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全长在裤裆里啦?你真玩出了人命,我救不了你!”他从宽大的桌面上抓起短枪,吹吹枪口,又说:“别小看这玩艺儿,小家伙是吃人肉喝人血的,会用,就是宝贝,不会用,就等于要自己的命!”
“主任,在下一时糊涂……”魏志说。
“糊涂个屁!”杨主任吼一声,打断了魏志的话茬。“千糊万糊,也不能拿生命去糊涂!魏队长,你捧段家整王家,我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你有什么目的我不晓得。我想,王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要不就是年轻时候争过李家大小姐吧?一家养女十家求,十家相求只得一家有;难道没有的那九家就是敌人,就要报仇雪恨。如此这般,这人世间要有多少仇恨!枪我收了,我只好暂停你的职,你听候发落吧。王朝欣无事,你的事就小;王朝欣要是死了,县衙门的牢门大开着等你……你不用逃,逃是逃不掉的!”
魏志扑通一声跪下,说:“杨主任,救救我!主任,在下不怕死,只是家中还有父母……”
“要救你,还得靠你自己!”杨主任收了枪,装进抽屉里,说。“起来,象什么话。这世间,恶有恶报;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观世音菩萨在虚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魏队长,清醒一点,好自为之!”
魏志确实感到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对生活无望的担忧,并不是对死亡的惧怕,他并不怕死。他觉得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了,他对不起父亲、母亲,对不起妻儿,他向父母许了多个心愿都还没实现,他的恐惧多半来自于内心的愧疚。杨主任的几句话直刺他的心尖,他真应该反醒自己了,自己对王朝欣的刁难和袭击马帮,协助段德益欺诈王朝贵,直至向王朝欣开枪,都是因为争夺李应芝埋在心头的一粒愤怒的种子,那是一颗恶果,开出来的是恶花,应该彻底拔除了!可是,还有机会么?人啊,往往走到绝路尽头时,才会真正聪明起来!”
魏志被羁押在保商局一间低矮的小屋里,屋里潮湿阴暗,冷气逼人。一个小窗口透进来的光亮和空气好象都不足以魏志的需要。他可以逃走的,木板门有些朽了,守在门外的是好兄弟,只要他想逃,好兄弟肯定会放他一马。但他不想逃,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才是人生之福。他有了一种觉悟,今后再也不能“胡作非为”了,护路队大队长的职位算是肥缺的,也算是县衙门里的小官员,是自己毁了自己。想到这里,魏志情不自禁地落了泪。他望着小小的窗户,望着那灰白灰白的天光在心底祈祷:菩萨保佑王朝欣平安无事,他十分清楚,王朝欣平安,他也没事;保佑王朝欣,就是保佑他自己。
“队长,有人看你来了!”
守在门外的护卫打开了木板门,段德益匆匆走进小屋。“魏兄,去王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王朝欣伤得不重,没有内伤,能下床走路了。王家不向县衙门报告,王朝欣把一切都忍下了。朝欣的奶奶,王老祖太也不让人追究这件事。这王家的人,也真怪的……”段德益面带微笑,兴高彩烈地说。“魏兄,没事啦!这黑屋子,不是人呆的地方,又潮又冷,还有霉臭味,魏队长,离开这里吧,我们去茶楼喝酒……”
“别说啦,还提喝酒!”魏志忿忿地说。“德益,王朝欣的心胸是那么宽广,我们自愧不如,我愧对王家。我不能走,我必须听候杨主任发落!”
“商场如战场,别人不死,我们就活不好!”
“难道就不能大家好好活吗?德益,你与王朝欣非要战斗吗,你的敌人究竟在哪里!”
“魏兄,别发火……”
“你走吧,我想独个人呆着,我要好好的想想,我的敌人是谁呢,我没有敌人呀,你走吧!”
七
陈清蕊和王朝兰走进九源公司,一个小伙计急忙跑出屋来迎接。小伙计忙着扣衣扣,两眼发直,说话结结巴巴的:“两位小姐,大清早来九源,有急事呀,太阳刚刚爬上山头还顾不得给我们金线,小姐们就来了,一定是要紧事!”
“衣扣扣成蚂蚁上树啦,当心咬你的心口!”王朝兰扑哧一笑,说。“从不见过漂亮的小姐呀,这位小哥手忙脚乱的,你家老板还没起床吧?”
“羞人,羞死人罗。”小伙计偏转身子,说。“唷,是段二公子的未婚妻上门,请坐,我去烧水冲茶!”
“这位小哥别多嘴!”王朝兰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不用烧水,段家的茶我们不敢喝。请小哥报告段二公子,就说王朝兰来讨要福祥商号的房地契。段公子不在,请你一定转告……”
“听清啦!”小伙计扣好衣扣,挺直腰杆说。“好大的口气哦,二十万大洋呀,出得起吗,除非……除非王小姐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王朝兰问。
“答应了……嫁给二公子!”小伙计满脸露出得意的神色。“王朝欣都没办法,小姐更……”
“告诉段二公子,我连九源公司都买得起,再买上几个伙计,包括你!”陈清蕊说。
“天,你是什么人?”小伙计发了愣,呆望着陈清蕊说。“连我也要买,你是什么人!”
“我是个女大侠,专为福祥商号打抱不平!”陈清蕊右手叉住腰杆,左手指着小伙计说。“象吧,别看傻了,这位小哥。我们走啦,不必远送!”
出了九源公司,陈清蕊和王朝兰开心地笑了,陈清蕊差点儿笑出了眼泪。“多少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陈清蕊边走边说。“我们姐妹俩把那小哥说愣了。朝兰别担心,我有把握。我爹积存下的股份,不会有假。昨晚睡不好哦,但惬意,说着知心的话,看着窗口的月亮,昨晚的月亮格外好,怕是月亮姐姐在偷听我俩说悄悄话。士贤来找你,你也不理,也好,昨夜晚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就需要清静,是吧,朝兰!”
“有点对不起他。”王朝兰低声说。“陈姐姐,去看刘大叔,还是去街市。西街有个大腾布店,是东洋人开的店,卖东洋布,去看看啊?”
“去百宝街。”陈清蕊说。“看看翡翠的行情!你想穿东洋布,姐姐送给你!”
她们走在街上,领略着繁华热闹的街景。东边天初升的太阳把红红的光辉撒满街市,到处是金色的光芒。湿漉漉的石板路冒着雾气,行人在紫红色的雾里穿行,骡马走得急促,蹄声得得,甩动的马尾撩动着灿烂的阳光。小吃铺生意兴隆,米线、饵丝、大救驾、稀豆粉、火烧粑粑应有尽有。牛肉汤铺老板涎着笑脸,热情招待客人,对陈清蕊和王朝兰更加热情,老板的热情让她俩脸红,急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杂货铺临街摆着摊点,撑起大红油纸伞遮蔽阳光,也能遮挡风雨。她俩走过,总有老板招呼几句。“两位小姐,看一看,瞧一瞧,有中意的,价格优惠。看看嘛,漂亮的小姐……”
“谢谢啦,我们要去看玉石!”王朝兰说。“清蕊姐姐,你真有好玉石,能帮助福祥?”
“朝兰,能开玩笑么?”陈清蕊说。“在瓦城,有人出过大价,我不愿出手。这百宝街上,有广东、香港的富商,能卖个好价钱。支持福祥发展,是我来腾冲的用意。会有人咋舌头的!”
“清蕊姐姐,你真好!”
“我不好,朝兰。我是在为瓦城的福祥商号谋利益。也是为……为了小陈中,他,他是我的全部希望……”
“姐姐,陈中也是王家的希望!”
虽然有玉石要出手,但陈清蕊和王朝兰对那些珠宝交易店铺和摊点并没有多大兴趣。那些本地老板和外地客商似乎都长着一双鹰眼或是狼鼻子,不知道他们是在看玉石或是在打嗅漂亮女人的味道。王朝兰牵着陈清蕊匆匆走过街头,对那些眼睛和鼻子不屑一顾。“回学堂吧!”陈清蕊说。“卖玉石,等朝欣哥好些,他作主!”王朝兰说:“姐姐,你作主,女人也可以作主的。我爷爷过世得早,我奶奶当家作主了十多年,创大了福祥商号的基业,后来才交给我爹!”陈清蕊侧脸看朝兰一眼,说:“朝兰真有男子汉脾气,我喜欢,我随你,去哪里呢?”王朝兰昂着头,说:“女人,多少朝多少代,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我要自主。姐姐,去西门看看,东洋布又细又软,明丽好看,你去瞧瞧。我三哥想办织布厂,织粗布麻布不行了,一定要赶得上东洋布。卖玉石,先要去英国人的海关报关,要缴关税的。姐姐,我想不通,怎么中国人的土地,英国人的海关,关税多半让英国人吃了呢?”陈清蕊笑笑,笑得好看。“打死我也不明白,不知道吧!”
她俩来到西门街的大腾布店外驻足观望,店里生意繁忙,布店老板对顾客绽开笑脸,象是一朵开放的野玫瑰,虽然艳丽但又有一种刺的感觉。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吆猪的、提鸭的,还有担大粪的农人穿梭在人群里,真可谓是鱼龙混杂,体面的遇上挑粪的赶忙捂住鼻子,虽然一脸无奈但谁也不会责骂挑粪的人。太阳升上半天,街上热气沸腾。布店的老板娘来到店门口,轻轻鞠一躬,咪笑着说:“两位小姐,欢迎光临。请进来吧,多多关照!”这时候,一个小男孩从店里跑出来,跌跌撞撞的,跨过门坎时绊了一下,跌了一个狗抢屎。小男孩穿着开裆裤,胖乎乎的屁股掀天露着,哇的一声哭了。王朝兰急步向前,顺手抱起了小男孩。谁知,小男孩一挣一挣的,在王朝兰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就不再哭了。王朝兰感到疼痛钻心,禁不住哎呀叫了一声。女主人出门来抱过小男孩,连忙赔不是。“对不起,小姐,真的对不起。小孩名叫熊,跟爸爸姓金木,叫金木熊,怕是名起怪了,象熊一般会咬人。要给孩子改名字。真的对不起,小姐,请去屋里坐,看看小姐的手!”
“没关系的,小孩子不懂事,但长大了要学好!”陈清蕊冷冷地说。
王朝兰没有了兴致,拉着陈清蕊转身就走,不管布店老板怎样喊,她俩也没有回头。
八
王朝欣扶着屋壁慢慢挪步,象蜗牛行路那样挪出了卧室,到了扶不着板壁的地方,他试着想走路,但腹部的伤口挣着痛就不敢再挪步了。他背靠板壁,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个恶梦,在林中总算还拣了一条命。那魏志真够暴燥的,抬手就开枪!我要是没命了,他也休想活!可是自己还原谅了他,不向县衙门控告他,还捎信请保商局的杨主任宽容他。我不是以德报冤,而是为福祥着想,福祥的发展离不了保商局和护路队。对此,他没有多想,他现在不明白,一家人都在忙什么,怎么院子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太阳西斜,光芒耀眼,一簇簇红彤彤的光线象是金色的绣花针刺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过的那个故事,太阳是妹妹,月亮是哥哥,但妹妹白天要出门工作却没有衣服穿,于是哥哥就送给妹妹一包绣花针,要是有人望她,就用绣花针刺人的眼睛。“来个人嘛,扶扶我!”王朝欣轻声说。话音末落,杨春跑了来,问:“叔,你要去哪里?”
“杨春,扶我去院子里坐坐,我胸闷!”
“叔,我先抬一把椅子!”杨春想了想,飞快地跑进客厅,端一把椅子在院子里摆好。“还有太阳,我扶叔去晒晒热头!”
“春,叔不向热头!”王朝欣说。
杨春把自己当作拄棍,让王朝欣扶着走向椅子,再让他转身坐好,说:“叔能出门走路,明天就好啦!”王朝欣会意地笑笑,抚着杨春的后脑勺说:“在我家习惯么,累不累?”
“不累。”杨春说。“我只是扫扫地,放放马,不累的。陈中、玉儿都跟我好,我们好玩呢!”
“想娘了吧?”王朝欣关切地说。
“嗯!”杨春点点头说。“也想我弟弟。”
“过几天,叔送你回家看娘,啊!”王朝欣说。
“哎!”杨春答应着,转头望着一侧,说。“叔,玉儿来了,你坐啊,我跟玉儿玩去……”
玉儿从厢房和正房的走廊口跑来,蹦蹦跳跳的象只蚂蚱。她跑到杨春跟前,揪住他的衣襟,说:“哥哥象是泥鳅,一眨眼就不见了。赶快走,我和陈中哥哥等着你去玩织豆呢……”
“玉儿,我和哥哥正说话呢!”王朝欣说。
“爹,你不会玩,大人不要跟小人多说话,多礼套数。”玉儿象拉拨河那般扯着杨春的衣襟,杨春挣着,脖子挣得长长的。“走呀,杨春哥哥,不要管我爹,我爹有几个大人管,走呀,快!”
“玉儿,规矩些,乱说!”王朝欣说。
“我爹真罗嗦!”玉儿说。
“叔叔!”杨春边走边叫道。“叔……”
“去玩吧,杨春。”王朝欣微微笑着说。“鬼丫头,这么点寡鸡蛋年纪,就嫌我罗嗦!”
杨春和玉儿走了,院子里立刻沉寂下来。但这种沉寂只是片刻工夫,就被慌慌张张跑进院子的刘主管打破了。刘主管捋着衣襟,风一般跑过来,说:“三少爷,福祥有救了,福祥有救啦!”刘主管气喘嘘嘘,说话没头没脑的,让人听了不着边际。他额头冒出了汗珠,整个身子象是刚从热汽腾腾的浴室出来一般,有一种热腾腾的景象,王朝欣被刘主管的情绪激动了,欲站起来迎接他,但挣着伤口疼痛,只好坐着不动。王朝礼从自己的厨室跑出来,迎住刘主管,说:“大叔,什么事呀,看你急成这样?”
“福祥有救了。”刘主管抹一把汗,说。“我急忙来报个信,福祥有救。朝兰小姐陪清蕊去海关报关,两个玉石报了六十八万哪,天——”
“大叔,你坐。”王朝礼端个板登给刘主管,让他坐在屋檐下。“大叔,想救福祥,想急了!”
“我不是说疯话,真的。”刘主管坐下来,舒一口气,说。“都是因为三少爷,是那个陈姑娘,陈姑娘是王家的人吧,是她从瓦城带来的玉石,六十八万,福祥还愁什么。三少爷想办织布厂,也有本钱了。英雄好汉还要钱垫路哟,没有钱,英雄汉也得气死,大少爷不就是气死的么!啊呀,我说错了,三少爷,真的,朝兰和陈姑娘去报关啦,福祥有救了,三少爷,都是你的福气。你挨了魏志一枪,那小子也听话了……”
听到刘主管报说的喜讯,大太太,二太太,李应芝,金春秀,郑丽芬和丫头佣人们象蜜蜂出洞一般争先恐后地跑到院子里来,围着刘主管问东问西,一直问到院子里看不见了阳光。
九
陈清蕊感到非常满意。大玉石报了关,很快又被广东商人买走,她的手上攥着六十八万元的银票,为福祥还债,支持福祥办织布厂绰绰有余了,还可壮大马帮,扩展石磺贸易。“好玉富三家。”她说。“那个广东老板是个精明人,那美玉在他手上,不知要翻几个番!”她和王朝兰来到福祥,把消息告诉了刘主管,想不到他老人家竟高兴得老泪纵横,抹着眼泪说:“好呀,好呀,天无绝人之路……福祥有救啦,我报喜去,三少爷一定等着这个喜!”刘主管慌慌张张跑去了,宽大的裤腿一摆一摇的,步子高高低低,有点儿象是济公。王朝兰望着他的背景,咪咪笑着说:“刘大叔对福祥商号,比王家人还贴心。瞧他的样子,象是去赶喜酒的孩儿!”
“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也难找!”陈清蕊说。“福祥遇到刘主管,是天作的缘!”
陈清蕊和王朝兰抬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沐浴在淡淡的晚霞的红晕里,得意的女人更显得美丽,笑脸似初绽的桃花,牙齿象雪片。一群麻雀翩翩飞来,落在青春的草地上,叽叽喳喳闹着,相互追逐着象是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们。远处,马帮的叮咚铃声悠悠飘来,是谁家的马帮又进城了。突然,商号大门外响起三声“咚咚”之声,随着轰隆的巨响仿佛整个场院都在抖动了。三声巨响过后,是一串毕毕剥剥的脆响。“恭禧发财,贺禧发财!”魏志握着鞭炮走进场院,扯着喉咙大声说话。鞭炮声停了,蓝色的烟雾弥漫开来,硝味刺鼻,又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大腾布店的金木老板迈着稳健的步伐跟着魏志,见到陈清蕊和王朝兰,抢步向前,向她俩鞠躬行礼,说:“恭贺福祥,大玉添光!”陈清蕊迎着金木太郎,恭敬地还礼。金木太郎挺直腰杆,说:“陈小姐,请问一句,收回福祥后,福祥将作怎样的发展?我和家小远离故土,还请福祥多多关照。有传言,陈小姐投资兴建织布厂,有此打算么?”
“唷,金木老板,你真地精明,先生前来福祥,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呀!”陈清蕊爽朗一笑,侃侃而谈。“福祥如何发展,是王家的事,确切地说是王朝欣的事。我的家在瓦城,我要回家去,我掌管的是福祥商号瓦城分号。不过无根就无本,福祥商号是根,它的房地产权更是根,收回产权,我会尽力支持。”
“陈小姐,这次回瓦城,带走你的儿子吗?”魏志站在一旁说。“我护送你……”
“魏队长,不敢劳你大驾!”陈清蕊说。
“别客气,我和朝欣是好弟兄!”魏志诚恳地说。“段家二公子随后就到,段德益送房地契过来。王朝欣不在,王小姐接收地契吧。段德益要我转告,二十万银票他不收了,福祥的房地契原物奉还。这事我赞成,都是腾冲商界的人士,相互扶持,共谋发展,有饭大家吃,有钱大伙赚嘛。我担保,九源公司段经理绝不后悔!”
陈清蕊感到十分意外,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万元,段德益用它逼得王家走投无路,逼得王朝贵投河自尽,现在却轻描淡写的让旁人说一句,不要了。“段德益,又要搞什么鬼!”陈清蕊在心底说。王朝兰忙着抬凳子搬椅子,给魏志和金木太郎沏茶。晚霞愈来愈艳丽,霞光把福祥商号的场院照得亮堂堂的。那一群麻雀被鞭炮声惊飞了,这时候从南边飞来一只喜鹊,站在路旁的那棵柿子树上,抖动着黑白相间的翼翅,欢快地唱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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