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十二章 暮色苍茫

?    第十二章暮色苍茫

    一

    王朝兰实在按捺不住打听张士贤下落的急切心情,就去敲朝欣三哥的房门。天晚了,院子里黑鼓隆冬的,她摸索到房门口,三哥的屋里已没有了灯光,她又失去了敲门的勇气。“算了!算了!”她暗自想着,“何必把一个无心无肝的人挂在心上。他去了哪里,也不给一个音讯,没良心的人才会这样干。既然他对自己毫不在意,还值得我去爱吗?爱是痛苦和甜蜜的化身,可是我的爱只有痛苦,因为士贤大哥不懂我的心,还是他有意在回避我!我一定要搞清楚,一定要搞清楚!”她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敲门,笃笃声惊醒了屋里睡梦中的人。“哪个?”李应芝的声音,紧接着王朝欣问道:“是朝兰吧,睡不着?”屋里有划火柴的嚓嚓声,少顷,灯火亮了。“你出去说话吧,别点灯,孩子要睡觉!”李应芝边说边吹气,灯火熄了。黑暗中,房门响了一声,王朝欣披着衣服出门来,说:“朝兰,怎么不说话?”

    王朝兰捉住三哥的手拉着走到院子里,悄声说:“三哥,你讲实话,你要帮帮妹子,妹子的心有些发慌,坐卧不安,茶饭也没味道。你不能笑话妹子,你懂得牵肠挂肚地想一个人的滋味。你想清蕊姐姐是什么滋味!我牵挂谁?三哥是明知故问!三哥,张大哥去了哪里,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听说国民军打到了永昌,你到在家睡安稳觉,让人家去拼命!”

    “士贤是同盟会员,是革命党,随腾军东上光复汉土,建立民国,实现他的理想他义无反顾,他们早已光复了永昌,破了顺宁,怕是打到大理去了!”王朝欣感觉有些冷,全身轻轻地抖动着,他把披着的外衣拢紧捂住前身。“朝兰,睡吧,我也说不准士贤现在何处,你也不用焦心!”

    “啊呀,难道张大哥不回腾冲了?”王朝兰急切地说着,把王朝欣的手掐得生痛。

    “朝兰,实话对你说,牵挂张大哥,难有结果的,士贤无牵无挂,一个人到哪里,一家人就到了哪里。他飘泊惯了,四海为家,谁也不知道他会飘向何处!张大哥到家里来,你是爱理不睬的,人走了,你又要思念,这是一回什么事呀?兰妹,爹过世前嘱咐过的,你没忘记吧?”

    “三哥,难道你也要逼我?哼,都是缺心肝的人。做生意,靠男人的本事,别拿妹子当本钱!三哥,我想信你,你也拿妹子当码子!”王朝兰气呼呼地说着,甩开了三哥的手,急转身走开了。“钻在钱眼里的人,不懂感情!”

    王朝兰的脚步声很响亮,脚步声中包含着一种怒气,也显露出她的干练,刚强的性格。王朝欣看着妹子黑黑的背影,会心一笑,自语着:“兰妹,我不想惹你伤心,我真不知张士贤在哪里,他随腾冲国民军行军作战,枪林弹雨,我担心死了,我跟你一样的挂念他。妹子,你放心,只要有缘份,你们一定会走到一起!”

    王朝欣伫立门前,仰望着夜空。天空被云层占满了,没有月亮,偶见几颗黯弱的星星。寒凉使他睡意全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记忆,他曾想把对陈清蕊的思念深深地藏在心底,但愈想掩藏,思念愈象喷涌的热泉一般往上翻腾,让他心间一阵阵的酸痛。结发妻子李应芝愈来愈象个居家过日子的乡下妇人,婆婆妈妈的样子,唠唠叨叨,很是俗气,原先那种大家闺秀的风范荡然无存,也许居家过日子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也许算得上是个贤妻良母,却少了清蕊妹妹的那种多情依人和青春可爱。

    “你好吗,清蕊!”王朝欣喃喃地说。“你是天上的一颗星,我是一颗星,星星啥时候能碰在一起!”

    二

    夜里,下了一阵小雨,细小的雨点仅仅把路面淋湿了,压住了飘飞的粉尘,墙脚还可见干土。但小雨使气温骤降,清晨更加寒冷了,有了初冬的气象。王朝欣天未亮明就离开家门,他要到福祥商号里去,有紧要事情要处理。一路上他走得十分小心,路面湿滑,要留心跌倒。昨夜他失眠了,躺在妻子身旁却一门心思想着陈清蕊,这就是所谓的同床异梦吧!爱是不能忘记的,他太爱陈清蕊了,他恨不能长双翅膀飞到她身边去,去抚摸她的秀发,去聆听她的笑声。清晨起来,他精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的家有些陌生,他更多的希望是住在瓦城陈清蕊的屋里。“糟糕,不能这样,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爱清蕊,她永远是妹妹,但愿她幸福!”他低着头走路,全然不管身旁是否有熟人走过,他的一个叔叔在田里跟他打招呼他也顾不得搭理。她来到商号门口,正碰上尹文国老师来找他,两人宣喧几句后进了客室,对面而坐,刘主管提来热水,王朝欣泡了茶,捧给尹文国,说:“尹老师,义军举事后你总是忙,今天咋的有空了。就在这么一个弹丸小城里,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次面。尹老师气色不大好,眉头也展不开,有烦心事呀?喝杯热茶,宽宽心!”

    “唉,说来话长!”尹老师摇摇头,叹口气,捧起茶盅说。“热茶暖身子,朋友的话语才暖心。革命成功,民国已定,我该退身了。我本是一介教书先生,只因信仰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为同盟会做了工作,为汉族尽了一些力,并无心意涉足政事。我宁愿教书为生,过几年清淡日子。想我腾军举义,虽然一时枪声隆隆,知者仍然开门视之,茶坊面肆,亦有开门经营者。风雨之中,街灯朗照,军人过处,鸡犬无声,市民安然如恒,义军未敢扰民分厘。张会首为滇西军都督,蔡锷等在昆明举义,云南独立,蔡为军都督,腾省势必起矛盾。一省首义者为都督,一省能容两个都督么?张都督已危险矣,他却不能功成身退。腾军三路东上,一路势若破竹,可是在大理被榆军痛击,腾军惨败,前途堪忧。朝欣,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尹老师多年为革命奔走,慷慨捐输,却在革命大功告成之时解甲归田,淡泊名利,真乃胸怀鸿鸪之志!”王朝欣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学生真是惭愧得很,为一点儿女私情弄得彻夜未眠,魂不守舍。尹老师,做人,我要学你啊!”

    “三少爷过奖了。”尹文国说。“说实话,革命也教人很无奈。天天讲革命,我却真不知道革命是个什么样子。革命,好象是打倒了一拨人,又起来一拨人,做官的照样做官,老百姓的日子并未改变,腾冲的山水也没有改变。这个时候,我更为腾军都督张先生的命运担忧哪!”

    “不说革命了,尹老师,愈说愈让人揪心!”王朝欣说。“我是个做实业的,全心办好实业好了。革命需要实业支持。尹老师可否知道张士贤的一些情况?”

    “士贤是个热血青年,在革命军中,他会有作为的。年轻人就该经风雨,见世面,是骡子是马,牵出去一溜便知道了!”尹文国呷口茶,慢慢地咽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朝欣,我虽说要退出革命,但还是脱不了干系。龙陵方面吃紧,急需军马,张都督脱不开身来见你,命我前来求援。朝欣,实在难开口啊!”

    “尹老师不必担心。”王朝欣说。“义军需要马匹,我拨出二十匹骡马支援。我跟马锅头杨二哥说说就成。抽杨二哥二十匹骡马,他会伤心,但他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福祥的生意还算顺利,过些日子我给他补足就行了!”

    “我替张都督谢谢三少爷!”尹文国起身向王朝欣鞠了一躬,说:“工农商学兵都有同志在努力,革命不会半途而废,民族才有希望!朝欣,你能随我去海关么,起义前逃到缅甸的傅士礼大人回腾了,腾军要向海关交割税款!”

    “我去!”王朝欣说。“洋人胆小,听到枪声就逃。枪声停了,看他回来是什么嘴脸!”

    三

    “傅总管,你本不必惊慌的,落荒而逃,奔奔**,很辛苦啊。听说,在密支那见了上司还被责骂,实在不该胆小怕事!”尹文国老师坐在海关大厅的椅子上说。“不过,傅总管回来了,我们欢迎你回海关主持关务!”

    “中国人做事,不讲规矩,我是害怕了才出走的,不是逃跑!”傅士礼歪歪地坐在藤椅上,一副傲慢的样子。他说话有些吃力,脖筋胀得显露出来,脸膛发红。“昨日回来,城里秩序很好,我是放心了。真的,改朝换代啦,大清国灭亡了,建立民国,民主国家,能象大英国一样好么?义军纪律严明,不错,不错嘛!”

    尹文国的身旁候着四、五个士兵,背着新军的长枪,威风凛凛。腾冲商界代表段德利、王朝欣坐在一旁,严肃地看着傅士礼。大厅里气象森严,光线晦黯。海关雇员从税厅的内室走出来,向傅士礼报告,说:“傅大人,所有关税账目都清楚,起义军没动用半分税款!”

    傅士礼站起身,说:“知道啦,下去吧!”他微笑着走向尹文国,伸出两手,说:“谢谢,尹先生,我代表女王陛下向你表示感谢!”

    尹文国起身站着向傅士礼微笑,但不与他握手,他说:“对不起,我和我的朋友们是不高兴的。不过,海关是大清国遗留下来的事实,我们暂时维持现状,以保障商贸往来!”

    段德利迎住傅士礼,想伸手去握傅士礼的手,缓和一下尴尬局面,但傅士礼不给段德利面子,他连连后退着说:“官员的不握手,商人的也不握手!”就这样,段德利自讨没趣,更加尴尬了。他转身对尹文国说:“尹老师,我们该走了。洋人的手毛茸茸的,握了腥臭!”

    王朝欣走过来,握住段德利的手,说:“段兄,我们自己兄弟的手,要紧紧的握在一起,总有一天,这海关的总管是咱中国人!”尹文国也凑过来握住王朝欣和段德利的手,说:“傅总管,税款已清,告辞了。革命,要革到人头上的!”

    四

    张士贤的突然到来,令王朝欣吃了一惊。天刚黑,王朝欣坐在书房里看书。最近朝兰妹妹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试论新女性的出路,妹妹提出的新女性观点,女性不一定只是守在自己家里的厨房和床头,一面洗衣做饭,一面相夫教子,新的女性应当走出家庭,融入社会,为社会活动贡献女性的聪明才智,新的女性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具备知识,新的女性也就是知识女性。他对妹妹的观点同样感到吃惊,他不清楚妹妹究竟读了些什么书,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他暗自为妹妹高兴,也为自己的浅薄感到悲哀。他想在处理好商号事务的同时,抓紧时间读一些书。尹文国老师已经进入学堂任教了,不再过问政事。他向尹老师借来几本书,有哲学的、文艺的,还有介绍西方和日本科技革命的,他读得津津有味,但他没有借到中外学者探讨女性的书籍,他感到十分困惑。妹妹的新女性观点,是她阅读书籍所得,还是她的敏感思维感受时代脉博的结果。正在困惑之际,老强敲响了他的房门,说:“三少爷,张先生来了,他要我喊他兄弟,就是张士贤兄弟来啦!”

    “士贤回来了,在哪里,他在哪里?”

    王朝欣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来。灯光从门洞里射出来一片,斜斜地照在地面上。张士贤站在老强的身后,灯光照亮他的半个身子。老强让到一边,说:“士贤兄弟受伤了!”张士贤紧走两步,握住王朝欣的手,说:“朝欣兄,差点儿没命见你们了。天天讲革命,险些被人革了命。在大理城外的十里桥,腾军被大理军阻击,腾军惨败,溃不成军,我算万幸拣了一条命逃回来。世道险恶了,革命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腾军与大理军起了矛盾,与省城也有误会,形势非常险恶,我得找地方躲一躲,避一避风头。我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去处,朝欣兄,只有先投奔你来,再作打算!”

    “瞧你,自己兄弟,不必见外。你脸上有血渍,先进屋来,慢慢说话!”王朝欣把张士贤迎进屋,说。“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路奔波够辛苦了。强叔,去找朝兰端盆热水来,让士贤兄弟洗洗脸。士贤,你坐,你来了,我高兴!”

    “三少爷,我去端热水。”老强说。

    “找朝兰,要朝兰给客人端水!”王朝欣说。

    “明白了!”老强说。

    老强走后,李应芝抱着女儿走进屋来。见了张士贤,李应芝惊住了,半晌说不出话,回过神来才说:“天,士贤,你被人打了,脸上还有伤?”玉儿扭着身子要下地,李应芝放下她,她跑向张士贤,说:“叔叔,抱我!”

    “是玉儿呀,会走路啦!”张士贤说着抱起玉儿。“是个乖丫头,记得叔叔我!”

    “她不乖,是怪!”李应芝说。

    “是个机灵脾气犟的丫头吧!”张士贤搂着玉儿说。“犟的牛好使,犟的人才会有出息!”

    王朝兰端着一个铜盆来到门口,见了张士贤,愣住了,手有些抖,差点儿把铜盆丢地上了。热水升腾着热气,熏着她的脸,她的脸颊刹时彤红了。她吃吃地说:“张大哥,原来客人是你。要热水洗脸呀,你伤了,要紧吗?”

    “不要紧。”张士贤说。“来得突然,还没有向朝兰妹妹问好。要原谅大哥啊!”

    “不要客气,张大哥,累了,洗了脸请安吧!”

    王朝兰低着头不敢正面对张士贤,轻轻的放下铜盆走了。李应芝抱过玉儿,说:“朝兰妹妹一向胆大,不怕生人,一见士贤兄弟就害羞,士贤明白其中的奥妙么。玉儿,走啦,让张叔叔洗脸洗脚。她爹,今晚士贤兄弟住客房啊!”

    “你去收拾一下客房!”王朝欣说。

    “我怕是争不上手,朝兰会收拾啦!”李应芝说。

    “我一身都是灰尘,我去跟下人住!”张士贤说。

    “哪里行,我们兄弟,哪能见外!”王朝欣说。

    五

    王朝兰一直没有睡好。熄了灯,人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夜是寂静的,偶尔听得到村庄里的狗叫声。窗户上有了微弱的月光,她想象那半个挂在东边天的月牙儿,弯弯的,蓝蓝的,身旁没有星星作伴,月牙儿也很寂寞。思绪是杂乱的,人是迷迷糊糊的,头有些胀痛。她感觉男人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可怕。她最敬重的三哥她也不太理解。三哥为什么要了李应芝,她还要管她叫三嫂,而陈清蕊她只能叫姐姐,清蕊姐姐又是侄儿王陈中的母亲,三哥怎会丢得下清蕊姐姐呀!很少听到三哥念起清蕊姐姐,男人的心是热的,还是冷的?她想为清蕊姐姐打抱不平,可是又能有什么结果呢,应芝三嫂和清蕊姐姐谁也不愿意做二太太!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她对三哥的宝贝女儿晓玉有些厌烦,晓玉喊她老娘的时候她爱理不睬的,对侄儿王陈中,她到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怜爱,也是同情。晓玉的叫声象山麻雀,叽叽喳喳闹得人心烦,陈中象是百灵鸟,叫声又清脆又香甜。“是我不对,我不该烦一个爱一个,都是我们的侄儿侄女。”王朝兰暗自对自己说。她也感觉自己确实长大了,躺在被窝里已经很有份量,被褥显得局促了。段家真是叫人心烦,拒绝了媒人的提亲,还是三番五次的找上门来说长道短,段德益,真烦人!朝欣三哥的态度也有所改变,难道是商号要依赖段家的公司么?朝欣三哥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候伤害了人他也不知道,答应帮找个事情做,总是推脱着,等等再说!等等再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大清国都变成民国了,还要等!王家的男人可以走遍天下,女人就只能在家里绕着院子走,围着灶台转,这种状况一定要改变,她想走出去,自食其力,誓不做男人的附属品。二妈是个好人,从丫环变成二太太,一生衣食无忧,可是二妈一生缺少自由,二妈是幸福的女人,还是悲哀的女人呢,也许没有幸福也没有悲哀!她看不懂张大哥的心,他也似乎不明白她的情意,她真想跟着张大哥远走高飞,追逐着岁月时光去浪漫,去寻找自由自在的生活。谁也不能帮助自己,三哥到底安着什么心。张大哥曾经是革命者,现在好象革命做完了,脱离革命了,革命好象只是换了县衙门的招牌和城头的旗帜,其它什么也没有改变。“张大哥败落了才想到来投奔三哥,他不是为我来!”

    王朝兰再翻身,突然停止思索,感觉脑袋是沉重的,房间无比空旷,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自己在夜空中飘荡和旋转,夜是一种没有声音和质量的黑幕里的心情。但思索停顿是暂时的,她又想起了张士贤。他好象很疲惫,或许是受到过惊吓,也许是生病了。想到生病,王朝兰的耳畔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萦萦嗡嗡的声音在寂静地夜空中回荡,时断时续;她侧耳倾听,那是一种生命发出的痛楚,是灵魂的呻吟。这种声音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象磁石吸引铁钉一般引诱着王朝兰的心。她坐起身来,感觉呻吟声更加强烈了,她揉一揉太阳穴,仿佛声音钻进了她的心田,带着一种熟悉的音阶,她猛然觉悟,是张士贤的在呻吟!

    “是张大哥,他真的生病了!”

    王朝兰摸索着来到客房外,仔细谛听张士贤的呻吟,他好象在梦中,呻吟声张扬着一种梦的呓语。她心底发慌,又不便敲房门。“半夜三更的,女孩子怎好去敲客人的房门!”她慌慌张张地喊三哥,喊声有些沙哑。王朝欣应声而来,站在客房外说:“朝兰,你没睡好吧,我是睡不安心。我听到哼哼的声音了,想不到你比我还在意他!”王朝兰说:“三哥,你别乱嚼!客人在我家有个三长两短,好交待么?张大哥可是革命军的小头目,县衙门肯定要过问。你说过,张大哥是军都督府的要人,我们家担当不起吧!”王朝欣说:“好啦,我们进屋,叫醒他!”

    张士贤发摆子了,可能是多次经过潞江坝被瘴气浸染了身心。他烧得很厉害,面红耳赤,身子象个红热的木炭,而身子却在颤抖,嘴上说着让人听不懂的糊涂话。王朝欣知道处理发摆子的办法,没有什么药,就全靠张士贤的身体和意志战胜病魔了。他和妹妹可以做的就是让他多盖被子,用温毛巾给他的脑门降温。他和妹妹守他一夜,天明时,他退烧了。出了一身大汗,全身湿漉漉的。张士贤很虚弱,但他不听劝阴,挣扎着起了床。他说:“朝欣兄,我没事,阎王爷不会收留我。我听说你要去商号,我一定要去。革命成功了,再不需要我了,我想学学做生意。古言讲,无商不富,我也想做个有钱人,朝兰,害得你一夜不能睡,真的对不起。往后,我一定要报答你!”

    “我去端热水。”王朝兰说。“大哥要好好的洗洗脸!”

    六

    福祥商号的仓库里棉花包堆积如山,几乎把仓库占满了,窗户也被堵了,库房里光线微弱,看货色模糊一片。王朝欣站在库房的入口处,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着,他从裂开的棉花包缝里抠出一点棉花絮,絮丝发黄了,象刚出壳的小鹅身上的绒毛。站在一旁的刘主管说:“近两个月来,棉花销路不畅。昆明、下关、四川,上海的订货都在缩减,到底是什么缘故,三少爷要弄个清楚。棉花发黄,等于稻米发霉,一无用处了。闻到霉味了么,还发呛,这些棉花再不出运就要废了,看了心疼!”张士贤搓着几丝棉线,说:“都是好棉花,怎会卖不动呢?商场如战场,是不是敌人在捣鬼!”

    “福祥的石磺生意做红火了,一驮石磺可换回一驮黄丝或棉花棉布,可是换来的货找不到出路,生意愈火亏损愈大。”王朝欣说。“想想办法,一定要找一条新路子……”

    “找新路子,仓库里没有!”王朝兰站在库房门口,咪笑着说。“听见了么,咚咚的炮仗声,大清早放炮仗搞什么,腾冲城都在抖,你们没有感觉。走,跟我去看看,你们会明白新路子在哪里,怎样才能走出一条新路子!”

    “朝兰,来做什么?”王朝欣回头看着妹妹说。“快回家去,别让大娘又焦心,你真犟!”

    “我不想回家,我娘,大哥大嫂罗嗦,总是段家长、段家好的说东道西,烦死人了!”王朝兰扭转身子,噘起嘴巴说。“我在家里碍眼了,人人想赶我出家门。我也是出来找出路的,是死是活你们都不要管。什么王家与段家门当户对,再找不到出路,我去尼姑庵罢了!”

    张士贤瞅了王朝兰一眼,后退两步,与刘主管小声说着话。王朝欣说:“兰妹,大娘是为你好。做女儿的要识好歹……”

    “哪个也不关心我,三哥也没有好心肠!”王朝兰憋着气说话,话音又尖又细。“我把三哥和张大哥当知己,也都靠不住!算了,铁匠的儿子还得靠自身。走,我带你们去看日本人开的布店,就在西门街,卖的是洋布,光光滑滑,颜色又漂亮,土布又厚又贵,就有个黑蓝色。我是去看过啦,掌柜的是个日本人,叫什么金木太郎。三哥,日本人都到家门口做生意了,你还蒙在鼓里。三哥这些日子迟钝了,是不是革命把脑子搞糊涂了。走,三哥,张大哥,我们一起去。腾冲人,哪个不爱看新鲜!”

    他们来到西门街。许多市民远远地站着,等待毕毕剥剥的鞭炮炸完。鞭炮声清脆激烈,蓝色的烟雾弥漫在街市上难于散去,硝味刺鼻呛人,阳光炙人眼目。店铺上方,披红挂彩的匾牌上的“大腾布店”四个大字十分耀眼。店老板金木太郎三十多岁,和颜悦色,穿着汉人男子的普通服装,微笑着走出店来,向围观的市民深深地鞠一躬,说:“先生们,太太小姐们,在下来自日本国青森县,本名叫作金木太郎。在贵县开个小店,专营日本国生产的布匹,虽比不上苏杭地方的丝绸,但这些棉布颜色鲜艳,价格便宜。太太穿起来非常华贵,小姐们穿起来更加漂亮美丽。大腾布店今天开张,捧场的都有小小的纪念品,请进,请进!”

    金木太郎半弯着腰作个邀请的姿式,市民争先恐后涌进店去。一个身着日本和服的妇人捧着篾箩,向人们散发纪念品。那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布熊,看着憨态可鞠,逗人喜爱。王朝欣、张士贤和王朝兰站在原地未动,王朝兰看着人们获得赠品的得意样子连连摇头,说:“有些人真是贼,三文钱的礼品就出卖一颗良心。你们瞧,段家二公子凑上去啦,比见到亲爹笑得还甜,走啦,三哥,见这种人恶心!”

    “兰妹,别从竹笆缝里看人!”王朝欣说。

    段德益脸上堆着笑,拱着双手向金木太郎打招呼。金木太郎以礼相还,微笑着说:“是九源公司的段老板呀,这么早就办事,公司一定发达,在下金木太郎,初来腾冲学做生意,也就开个小布店,请多多关照!”段德益受宠若惊,笑眯了眼,说:“哦,金木老板,恭喜恭喜。小弟刚学做生意,还请金木老板多多指教!”

    “指教的不敢,相互关照吧!”金木太郎说。“枝子,过来,认识段老板。枝子是我的婆娘人!”

    枝子送上小布熊,含唇一笑,说:“段老板,请关照,多多关照!”

    段德益愣了愣神,说:“关照,相互关照!”

    这时候,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突然来到段德益跟前,夺下他手上的小布熊,说:“不给你,还回来,收小熊的,要进店去买布……你不好!”

    “大雄,不得无礼!”金木太郎呵斥道。“他是段老板,快向段老板叩首道歉!段老板不要生气,我这孩子任性,叫金木大雄!”

    金木大雄不敢违抗父命,向段德益叩了个头,送还小布熊。段德益紧张的神情又放松了,讪讪地说:“大雄,是个男子汉,我喜欢!”

    枝子揪住孩子的衣袖,拉进布店去了。

    王朝欣本想进店去看看,见段德益与金木太郎谈得投机,就打消了念头,转身对张士贤说:“腾冲人也会织布,就是织不好!”

    “织不好,更染不好!”王朝兰说。“你们去织布的人家看看,才会知道布的来历。听说,日本国的织布染布技术是最好的,有专门教授织布技艺的学校,腾冲人,有去留学的啦!”

    “棉花卖不出去,卖生丝利润薄如鱼鳞片。”王朝欣边走边说。“走吧,离开这里。福祥找到新的路子了,办一个织布厂,走生产、贸易两结合的路子。实业促商,商补实业。士贤,我是茅塞顿开呀,意见如何?我还不及朝兰有眼光!”

    “改造织布设备,聘请去日本国学习过织染枝艺的师傅,织布厂才有生命。”张士贤认真地说。“取长补短,也是办实业的大窍门呀!”

    “去日本国学有织染技艺的人,有多少?”王朝欣说。“我只知道张老板的儿子是学医的,好象还没有回来!”

    “也就两三人!”王朝兰说。“我知道的,他们学成归来无用处,都很困惑,说什么实业能救国,他们不知道实业如何做,枉费心了!”

    “朝兰,你怎会知道得这么多?”王朝欣说。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嘛!”王朝兰说。“自古学问在书中,难怪朝兰爱读书!”

    七

    王朝兰走出了家门,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她再也听不进家人的劝阻,她是下定决心走出家庭,走向社会,自食其力了。她与母亲吵翻了脸,母亲说,就当我没生你这个丫头!她也赌气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叫你娘!她很苦恼,三哥不吭声,大哥只会干笑,嫂嫂们望着她窃笑,只有二娘小声劝她,还抹眼泪。二哥一反常态,不再冷笑,板着脸说:“朝兰把段家来的礼品丢进了猪厩,说明她是铁了心了,请媒人转告段家公子,死了心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朝兰要自由,要出去闯,就去吧,民国啦,女子跟男子一样,讲求平等,这没有错。只是朝兰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能干出伤风败俗的事,丢了祖宗的脸,别嫌二哥嘴臭,丑话说在前好!村子外边,竖了多少贞绝牌坊,那些女人留下一世英名,我王家决不能有人败坏了门风!”朝礼二哥看似支持,实际上是在她的头顶上悬了一把剑,随时都会斩落下来。“女人呀,咋会面临这么多的羁拌,让女人寸步难行!”走在村外的大路上,王朝兰轻声感叹。太阳已经落到西山背后,斜射起来的余光把西边天际的浮云染成黄金。轻轻的晚风吹来一阵细雨,雨丝灰灰的,象丝线,但让人抓不住,落到地面上就无影无踪了。“张大哥劝了娘几句,挨了骂,他好象无主无张,真不知道他安什么心。娘骂他,王家的事,轮不到你管,别在篱笆逢里插狗嘴!骂得多狠,多恶毒。他要是敢作敢当,敢把自己当做王家的女婿,娘还会这样骂他,真是活该!”

    王朝兰慢慢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脚步声愈来愈响,感觉每一步都是重重的踩在路面上,是男人的脚步。她暗暗地猜测,多半是朝欣三哥追赶她来了,说到底,真正关心和理解她的,还是朝欣三哥。她不愿回头望,女人是不能随意回眸顾盼的,但她的心砰砰跳,她有些紧张,她有了一种念头,跟在后面的可能是张士贤呢,张大哥挨了骂,可以说是被娘赶出门了,他能去哪里?脚步声愈来愈急促,很快到了背后,眨眼间超了过去。王朝兰吓了一跳,奔跑的老黄牛擦身而过,原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奔跑的老黄牛踩响的,天哪,张大哥和朝欣三哥怎会变成了老黄牛?她伤心了,心尖有些抽紧,她为没有人关心她而感到神伤心痛。她回头望了望,有人追来了,可那是老黄牛的主人,她认得出,是族间的大叔。大叔也跑过去了,他在乎的是黄牛,没有向她打招呼。西边天际的红云褪了色彩,天色渐渐朦胧。几只鸟儿从山岭田野上空掠过去,娇美的身影渐渐溶进了暮色中。细雨停了,黄昏有了强烈的寒意。

    王朝兰怀着一种郁闷的心情急急地走着,心上对张士贤产生了一种恨意,她恨他是一个无心无肝的人,完全不懂她的心事,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因为他呀,他本是三哥的朋友,自己不喊他三哥,难道还不明白吗,世上真的有呆头鹅么?走完田埂路,走上了山脚下的沙石道,脚步声嘁嘁喳喳,惊扰了草丛里的蛤蟆纷纷往河中跳,叮咚叮咚此起彼伏,王朝兰感到好奇,她还从未独个儿走过夜路,也有些害怕。

    “朝兰!”

    有人突然喊叫,她着实吓了一跳,但是熟悉的声音,王朝兰揪紧的心放松了。张士贤站在路旁的松树下。迎着她。“是你?”王朝兰忿忿地说。“张大哥,你走得那么急,赶着去打彩呀,是不是找不到庙门,又来路上拦人?”

    “朝兰,你听我说,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张士贤慢腾腾地说话,语气里有淡淡的忧伤。“你娘赶我走,我不能赖着不走,我走得越快越好!”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你跟你娘顶嘴了,你早就想离开家。你想走出家门寻找自由,你不想呆在家里过沉闷的日子,我是明白的。”

    “要散,大家散吧。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们本是陌路人,因为我三哥才相识。相识不能相知,还不如陌路人。张大哥,我要走了,我要去小学堂,尹文国老师在等我。你不要拦着我的路,这条沙石路本来就不宽!”

    “朝兰,你有去处,我却不知道哪里能安身?天地容不下有志之士!”

    “腾冲城这么大,你找不到安身处,亏你还是男子汉。你跟我三哥是朋友,去福祥商号得啦,刘主管老了,你去给他作个伴!”

    “朝兰,我想……”

    “什么也不要说,话多人无意。我走啦,天黑前我要到学堂,路上坏人多。”

    “朝兰,我送你……”

    “用不着,我是属虎的,还用人送?”

    王朝兰迈开大步走了,把张士贤凉在那棵松树下。走了一程,她回头望一眼,他还在松树下静静地站着,象根松树桩。她的心田涌起一阵酸楚,她感觉好象伤害了他。她为刚才说的话后悔,女孩不能轻易以身相许。也真是奇怪,朝思暮想的人,有多少衷肠要向他倾诉,见了面,却又拒人千里之外,这是什么道理呀!但她的心肠没有软下来回转去,而是狠狠心走得更快了。她知道去高等小学堂的路,走进校门后,感受最深的是寂静的冷清。校园里静悄悄的,王朝兰站在夜色中显得形单影只,一株葱笼的大树与她相伴成双。一路急走,全身热了,夜风轻轻徐来,寒意象一只无形的手抚弄她的身心。她穿过一片桃树林,径直走向一栋小木楼,在一间闪烁着红红的灯光的房门外站住,定了定心神,轻声呼唤:“尹老师!尹老师……”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半开的门洞里泼出来一片灯光,是黄黄的油灯光亮。尹文国老师探出头来,打量着王朝兰,说:“是你呀,朝兰,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给学堂添光彩啦。请进来坐吧,我这里是单身汉住所,乱得很。你知道,你嫂嫂和倒女住在乡下,没有为我收拾房间。乡下人,进城来她们也不习惯,大家图个清静,我的喜好就是看看书,自寻其乐……”

    “尹老师,我想找份事做,请你帮帮我!”王朝兰象个被遗弃的女孩,说话时,声音细细的,话音里充满了无限的委屈。“我只要有一间住处,够我容身就得了。尹老师……”

    “朝兰,别委屈自己,你是我们的骄傲,我常跟朝欣说起你,你是一个新女性,知书识礼,敢于同旧习惯作斗争,中华民国最需要这样的女性,你不愿做庸俗的家庭妇女,走出了家门,你很勇敢!”尹文国返身提着马灯走出屋来,边走边说。“腾越高等小学堂,正缺教员呢!男人们忙着买卖玉石赚大钱去了,都不愿来教书,女孩们又不敢来。你来了,带了一个头,会有人跟着走进学堂里来。要一间房,有,腾越学堂有的是房子,是小房子。县衙门、海关、兵营才有大房子。慢些走,要小心,学堂里的路坑坑洼洼,下过雨,路滑,不能跌倒。女教员,适合住楼上,女孩子爱干净,孩子们吵闹踩起的干灰乱飞。明天,再去取被褥回来,还是叫朝欣买办一套新的。真的,朝兰,学堂里有女教员,也算是建立民国的一种进步啊。妇女,是民族的根本,妇女进步了,民族才有真正的进步。到了,小心上楼梯。”

    八

    张士贤在福祥商号安顿了下来,不在福祥落脚,自己又能去哪里呢!仔细一想,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王朝兰指的路呀,朝欣对自己留在福祥也很高兴,看来,这辈子是离不开王家了,自己的命运跟王家紧密地连在了一起!刘主管待他很好,老人忙不停地为他准备床铺,他满脸堆笑,乐开了怀,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是不藏奸的笑意,是长者对年轻人无私的关爱之笑。张士贤对他心存感激,谨慎地遵守着每一句嘱咐和安排。这天傍晚,张士贤正在自己屋里抹着桌子,他喜欢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刘主管来到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半个身子倾进屋里,满脸笑意,咪着眼睛说:“士贤呀,看不见灰哦,真是爱干净哦……难怪大小姐喜欢,士贤,小姐来看你,是朝兰小姐。”

    “在哪,大叔。”张士贤听到王朝兰的名字,有些激动,拿着抹布的手颤抖了。“朝兰来看我?”

    “朝兰来过,走啦!”刘主管笑着说。“你和小姐到是般配,就怕老太太不答应,听说段家逼得紧,老太太贪财,也爱面子,图什么门当户对。我看见朝兰两眼红红的,象是哭过,怕是跟老太太翻脸了,怕是因为你吧,士贤兄弟?”

    “大叔,朝兰留下什么话没有?”张士贤说。

    “好了,我不卖关子,瞧你心急的脚手都在抖。”刘主管说。“你去叠水河找她,朝兰有话对你说。男子汉,别小器!”

    “好,我这就去,谢谢您,刘大叔!”

    “别客气,为小姐传话,我高兴,不用谢!”

    “天还黑不定,你等等,小姐说,天刹黑后她才去河边。哟,心急成这个样子!”

    “天,就要黑了,我先去叠水河边。叠水溅起来的水星会把人整感冒的,我去迎朝兰,不必到河边去。什么,一定要到河边去哪。水响着,才好说话,水声不让人听见心跳吧!”

    张士贤拉上房门,匆匆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刘主管摇摇头,会心地笑了笑。“是个好小伙,就是心眼太实在了!”他走回账房,凑在油灯下翻阅着账簿。才看完两页,王朝欣来到房外喊他了。“刘主管,见过朝兰么?我去学堂里找她,尹老师说朝兰到商号来了。来过么?”

    “三少爷,不敢瞒你,朝兰小姐来过。”刘主管认真地说。“来到门外,说了几句话,走啦!”

    “去了哪里?这妹子,太任性了。不要闹出大事来啊,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妹子,还管不好。”

    “三少爷放心,小姐不会出事。你们不是管不好她,是不懂她的心。三少爷不要惊慌,小姐丢不了,尽管放心,士贤陪着朝兰小姐呢。我看士贤是个君子,大小姐知书达礼,还当了教书先生,一定不会有事的,三少爷……”

    “但愿如此!”王朝欣站在房外说话,不肯进屋,他忧心忡忡地样子感染了刘主管,两个人说话越来越严肃。“不过,大叔,我们说句交底话,请你看好士贤,有什么风吹草动请及时通知我,我们王家,生意上折腾,人情上不能再折腾了。杨延富二哥的马帮,还有几天回来?”

    “还有一街吧,想必这趟去下关不会折腾耽误。”刘主管说。“三少爷放心,我会留神的。朝兰小姐去了叠水河,士贤找小姐去了!”

    “天,去叠水河,兰妹想不开呀!”

    九

    王朝欣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答应了段家的说媒,与段家结成亲家,成为商场上的生意伙伴,相互扶持,共谋发展。这种念头最强烈的时候是杨延富的杨家马帮遭劫后的那些困难日子,而后是张士贤随腾冲国民军向东进军的时候,那些日子虽然天天传来捷报,但同时阵亡将士的名单也越来越厚,士贤又杳无音讯,他把为兰妹找个稳当的衣食不愁的婆家为目的,段家也是非常合适的。但兰妹心如铁石,滴水泼不进去,兰妹的心只容得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士贤。人与人相遇,确实是需要一个缘字的,投缘的,相遇了,纵然天涯海角两相分离,心也连在一起;无缘的,日日相见也枉然,即使相视一笑,搭讪几句也似冷风拂面,一拂而去!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了些宽慰,幸好自己没有紧逼兰妹,没有造成遗憾。想到缘字,他的心尖象是被针刺了几下,一阵疼痛,一阵痒痒地发热发急,他忽然想到陈清蕊。陈清蕊,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名字,难道就这样永远离去了,仅仅在脑海中留下一种映象。“缘份,我与清蕊是有缘有份的呀!”他顺着河岸慢慢走着,思绪如断线的风筝在天宇下飘飞,由不得自己了。“难道我不能想她,就这样把她忘记了,从杨延富二哥那儿知道陈清蕊的一些情况,她似乎嫁了人,又不知道嫁的是什么人。能给她寄书信的,可是忘却了,没有付诸行动。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呀,为什么要天各一方!李应芝是结发妻子,我与她是缘份么?若说有缘份,又何必岔出来一个让人想断肝肠的陈清蕊,若说无缘份,怎么又抢占了陈清蕊的被窝儿,让她在婚姻的殿堂门外徘徊?天,胡思乱想,令人头痛。罢了,还是瞧瞧朝兰吧,听得见叠水的瀑声了,看看那棵香果树下,有没有人影。”

    夜色朦胧,太极桥的轮廓模糊了。王朝欣悄悄来到香果树下远看太极桥,桥的石栏杆上张士贤和王朝兰对面坐着,似乎在说话,但轰隆的瀑声和河水的哗哗声淹没了他俩的话语,王朝欣什么也听不见。他两的身影与夜色溶在一起,西面透过来淡淡的白光把他两的形象勾出一种剪影的感觉。王朝欣呆了一会儿,踅身悄悄地走了。“兰妹跟士贤在一起,我放心!”他暗自对自己说。“兰妹总是要托付给人的,士贤是个可靠之人。他果真成了妹婿,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会是我的好帮手。生意场上,大哥二哥都靠不住,能有士贤帮我,福祥商号更要兴旺。兰妹和士贤,也是种缘份吧!”

    走在街上,王朝欣感到一阵寒凉,但这种寒凉给人一种快意。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都在为生活奔忙;商铺里灯火辉煌,老板和客人在忙着看货论价。一队扛枪的士兵急步跑过,杂乱的步伐好象要把街市踩破。带队的军官挥舞着短枪吆喝:“快点!再快点,妈的!”王朝欣独自走着,暗自寻思:“国民军士兵跑得这般紧急,发生什么变故了?革命刚刚过去,生活平静下来,还要斗争吗,当官的真无聊,坐着高高的官位,还想得到皇帝老儿的宠爱。不对,民国了,没有皇帝了,谁当家呀,这么大一个国家,没有当家人咋办?”其实,民国当家的是大总统。他注意福祥商号的生意,淡忘了政治。他对扛枪的士兵有一种敬畏感,闪身走到街边,顺着街边的黑暗处走。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容易藏身。突然,有人在黑暗处拦住他,抓住他的手,说:“别喊,朝欣,我是尹老师!”尹文国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一条小巷里。两人站定,相互打量着对方,小巷里有一丝灯光照在土墙上。他们背靠土墙,闻到了淡淡的土墙的灰呛味。尹文国有些激动,气冲冲的说:“朝欣,你还不知道,县衙派兵在抓腾越自治会余党。朝欣,腾冲起义的功绩被抹杀了,腾军彻底失败了。国民政府只承认昆明九月九日起义。腾军大帅张都督不满当道用人,离职归腾,国民军对他也不放过。蔡松坡将军建议张大帅去日本看病,大帅决意取道缅甸去日本留学,可是英国领事拒绝签发护照,英国黄毛真是可恶。大帅去日本不成,昨日去硫磺塘洗澡,被人枪杀了。大帅身中十多枪,倒在白泊中,好惨啊!革命的功臣竟会落得如此下场,真叫人心寒哪……”

    “张都督有什么罪?”王朝欣悲愤地说。“大帅为革命奔走多年,辅尽家产,竟是如些下场?张大帅有什么罪!”

    “朝欣,我们与腾冲起义多少都有牵连,要避一避风头,各自保重啊!”尹文国说。“请转达士贤兄弟,他必须走,走得愈远愈好。青天不在,变得这样黑,行路也艰难,要多加小心!”

    “尹老师,你的打算呢?”

    “我是不能教书了。我今晚就离开学堂,到乡下去。不求闻达,只求个平安啦。乡下有我的去处,与山佬村夫过日子,我也习惯。不能多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朝欣,要提防魏志和段家二公子,他两言语行为有些怪。那段德益跟日本商人金木老板打得火热,投其所好。我们不存害人之心,但你不得不防。我要走了,告诉朝兰,要照顾好自己。我走了,多保重!”

    “尹老师,多保重!”

    尹文国松开握着的王朝欣的手,抽开身急步走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小巷深处。王朝欣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城南响起的急促的枪声让他回过神来。枪声象是铁锅里炸豆子,闷闷的,但传得悠远,夜空好象被激动了。王朝欣自己对自己说:“我得找到张士贤!”

    十

    王朝欣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老强叔开大毫无怨言,举着马灯要送他去屋里,他拒绝了,他要老强叔去睡,不要管他。他先去敲大哥的房门,大哥好一会儿才答应,嘟噜着说:“是朝欣呀,整什么?昏天黑地了,还不让人安静,有事明天再说嘛……”

    “大哥,有急事,等不到天亮。”王朝欣说。“哥到客厅来啊,好象朝礼二哥还在那儿,我们兄弟有事要商量。”

    王朝欣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油灯摆在八仙桌上,灯光照亮了整个客厅,王朝礼静静地坐着,捧着书在灯下看得入神。王朝欣轻轻地走到桌旁,说:“二哥,半夜啦,还在看书!”王朝礼抬头瞥了三弟一眼,说:“原来如此,所谓五斗米教,就是张天师要入教的人每人交五斗米作会费,故名五斗米教,也就是道教嘛。它跟老子的《道德经》有些关系,但完全不是一回事。明白了,我有些悟出道理来了!”

    “二哥,又对道教感兴趣,琢磨起道教来了。”王朝欣说。“废寝忘食,又劳心伤神……”

    “打住,三弟,道教又浅显又深奥!”王朝礼眼睛不离书本,打了个手势制止王朝欣说话。“常为村民主持红白喜事,人称总理。原来许多礼仪本是道教的礼仪,到今日才明白,身为总理实感惭愧。大伙儿都在磕头念经,佛也不是,道也不成,真是骗吃人家的圆鸡猪腿,歪嘴和尚念正经了也!”

    “别东拉西扯的,有什么急事,说吧,我渴睡死了。”王朝贵走进客厅,打了几个哈欠,慢腾腾地说。“正经歪经,大哥都不爱念,大哥我不爱动脑筋,嚼不动文字!”

    “好,我说。”王朝欣坐了下来,认真地说。“是关于商号的事。福祥商号已经渡过了难关,幸亏拓开了石磺生意,商号才有了生机。我打算把石磺生意再扩大,大理那边供货没有问题,关键是要拓展缅甸,印度的业务,还要防大理那边有人也想插手石磺生意,谁插手我就打垮谁!我就要到瓦城去,今夜就走,张士贤我两一起走。朝兰在小学堂教书,大哥二哥要多加关心,不能让妹妹受委屈!”

    “三弟去瓦城,要长住那边喽!”王朝贵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微笑着说。“哦唷,我明白了。三弟是个多情种,忘不掉那边陈家姑娘。王陈中的妈妈,是个漂亮的小缅婆啊……”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王朝礼说。

    “朝礼,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王朝贵说。

    “好了,大哥二哥别拌嘴。今夜我就要出门,说些吉利话。我走后,福祥商号的大小生意,就全靠大哥打点了。”王朝欣说。

    “三弟放心,大哥上了一回当,再不会吃第二回亏了!”王朝贵说。“家里家外,有我顶着。朝礼象个半仙,吃粮不管家务事。三弟,你要出这门,要向奶奶辞行,要向二妈道别。应芝弟妹那儿,大嫂二嫂,你都不要忘记!”

    “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朝欣向两位兄长行了礼,说:“托大哥二哥的福,家里老老少少,请多操心。士贤在村外等我,我实在没有时间了。瓦城那边的事办完,我就回来!”

    “放心,三弟。”王朝贵说。“你去五年、八年都行,陈家姑娘的情份,你千万不能忘!”

    王朝欣不再搭理大哥,转身快步离开客厅。情势紧急,他不能多耽搁。他不敢明言去缅甸是躲难,免得家里人担心。他匆忙告别母亲,乘着黑夜的掩蔽走出村庄,过了双虹桥轻声呼唤张士贤,象是母鸭在召唤弃儿。张士贤嘎嘎应了两声,从柳树后面闪身出来,站在石板路上。夜色里,两相互看都是黑影,但彼此能感觉对方的气息和心声。王朝欣说:“走吧,我们穿过田坝再上大道,当心河岸上有狗。我这次是第二次去瓦城,这回牵挂太多了!”

    “牵挂是自己找出来的!”张士贤说。“象我,什么牵挂也没有!”

    “真的,士贤,你没有牵挂?”王朝欣边走边说。“做人可不能太清高,人非草木皆有情,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又清又高,谁能与她作伴?我把朝兰托付给你送她去学堂,你就忘得一干二净,士贤的心肠不是火山上的石头做的吧!”

    “我错了,朝欣兄。”张士贤说。“我不该说无牵挂,算我缺了心眼。朝欣兄,我不敢辜负朝兰,也许有一根红线,一头系着朝兰,一头拴着我的心坎了。今晚你也看见了,我与朝兰在叠水河畔相见,不能瞒你了。从前我很自卑,实在不敢想与朝兰相恋的事,我自以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我不能辜负朝兰的一片真情,我会用我的生命保证,决不辜负朝兰!”

    “好啦,不用向我起誓,留着向我妹妹表白吧!”王朝欣说。“一个人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的跟说的要一样,做什么才更重要!我们今夜赶路,到甘蔗寨的怡心茶馆去吃早饭,顺便看看怡心大姐。还记得么,那个大姐是个好人!”

    “当然记得。”张士贤说。“大姐的笑脸,大姐的声音,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谁能忘记!”

    “哟,士贤。”王朝欣说。“原来你更懂风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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