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十一章 革命时代

?    第十一章革命时代

    一

    王朝欣回到家时,院子里已见不到阳光,但他觉得院子里非常亮堂,那几盆花的枝叶象是披上了金灿灿的彩妆。他仰视天空,才发现天幕下是一片火烧云,象火焰一样红。几只麻雀还在院子里寻找着掉在石缝里的米粒,听到王朝欣的脚步声,呼哧一声窜起来,齐刷刷地飞到了房顶上。“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福祥马帮正好上路程!”他暗自寻思着,心里高兴,冲着房顶上的鸟儿们打了声招呼,鸟儿们叽叽喳喳闹着算是回答。这时候,院子里突然黯下来,他仔细一望,彩云的红色已经褪尽,满天是灰黑色的云团了。“这样的天,又是要酝酿一场风雨吧?老天爷,我不想经受风雨!”他想。“天色一变,鸟儿们也飞走了,是的,我归家了,你们也该归林安歇啦!”耳畔响起婴孩的哭声,女儿的啼哭象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他的心尖快步向屋里走去。还在屋外,他就喊开了:“玉儿,我的宝贝丫头,爹爹回来啦。爹爹来抱你,你哭什么呢,是想念爹爹吧,还是你娘掐你的小屁股!”

    “咿哩咓啦说什么呀,丫头哭,老子笑,找个姑爷不得坐轿!”李应芝抱着孩子来到门口,望着王朝欣说:“这个丫头,是个哭诉宝,眼泪多。别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只见哭不见淌眼泪。朝欣,快来抱去,我的心,快被她哭掉啦!”

    王朝欣接过女儿搂在怀里,轻轻地颠了几颠,女儿不再哭了。他乐滋滋地说:“瞧,她笑了,玉儿看着我笑啦,应芝。瞧瞧,我的女儿有一双鸽子眼,眼珠子黑溜溜的,多好看!”

    “快进屋里,太阳一落,寒气就起来,当心着凉。”李应芝说:“两个孩子的爹啦,还象小孩子。王陈中,亏你还记得王陈中。你儿子今天发烧了,吃了药,跟奶睡了,好啦!他有奶奶照看着,你放宽心吧!算啦,别去瞧了,别去吵闹他们奶孙俩了。你整天不归家,魂也丢在家门外了,不对,你的魂怕是还在瓦城呢。快进屋来,你去了,就不要来我房间里!”

    李应芝说完,轻轻关上了房门。天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的景物模糊成了一片。后院里有劈柴的斧头声,一声声震荡着地面和夜空,夜空里有当当的回声。一只猫从房顶上跑过,象是在追逐着几只老鼠,老鼠的唧唧声非常刺耳。“进屋吧,玉儿,你娘要生气了!”王朝欣推开房门,走进屋里。桌上点了一支蜡烛,淡黄色的烛光弥满温馨的小屋。“应芝呀,我的三魂七魄都在这个房间里,还能丢掉哪里去!你是小脚女人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有多难。撑持福祥商号容易么,幸亏我的玉儿带给我财运,赌成了那块玉石。这几天,我走东串西,才买了四十匹骡马,福祥商号自己有马帮了。鞍子,长绳,马掌,驮篮,样样都要买。杨延富二哥也跟着受罪,几天忙碌下来,明天马帮要启脚去永昌。请杨二哥做马锅头,他是愿意,杨二嫂担心,我要去开导她。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真说不错!好好,我不数落你了,我不对,算我胡说……听,哪个在门外哭,好像是朝兰,哪个把朝兰惹哭了?”

    “三哥,你要帮我作主!”

    王朝兰跑进屋来,坐到桌旁,嘤嘤地哭泣。她头发散乱在肩上,象一块黑绸布遮住了肩膀。左手拿着块白手绢不停地揩眼泪。她的眼睛红了,睫毛上挂着泪珠,泪珠在烛光里闪亮。李应芝走到她身旁,爱怜地抚摸她的秀发,轻声说:“兰妹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不要哭,说给三嫂听听。兰妹从不哭鼻子,整天乐呵呵的,今天把眼睛哭成了红桃子,一定是伤心死了!”

    “大哥再逼我,我就去跳叠水河!”王朝兰气呼呼地说。“大哥逼我嫁给段家,他说他已经答应了,我娘也答应了,段家就要送聘礼来。大哥说,父亲在世,父亲作主;父亲过世了他作主,他说长兄如父!他说去了段家,衣食不愁,又门当户对,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三哥三嫂,逼我嫁人,我是不想活了。嫌我在家碍眼,我就搬出去,让大哥干净。三哥,帮我找份事做。三哥,我想去永昌女师读书,你帮帮我。三哥,我是不嫁人,我真的不嫁人!”

    “我大娘糊涂,我大哥更糊涂!”王朝欣把女儿递给妻子抱着,说:“爹在世时,就谢绝了段家。大哥又提旧事,肯定是被段德益那小子灌了**汤了。别哭了,朝兰,你的事你作主,听说,永昌女师的学员剪短发,穿新装,你真想去读书,三哥支持你。你坐着,我去找大哥评理……什么,应芝,今晚别去了,到处黑洞洞的,吵吵闹闹让邻居笑话,明天再说,也好兰妹,你放心,只要你坚定,哪个强求不了你!”

    王朝兰不哭了,但还是噘着嘴巴,眉头紧锁着舒不开。她说:“三哥,我明天就想离开家!”

    “不行!”王朝欣严肃地说:“你要三哥帮你,你就要等三哥安排。外面世道乱得很,十五、六岁的姑娘哪能随便出去。记住了,兰妹,千万不能出去乱闯。好啦,给你们讲个事情吧。昨天我去杨延富二哥家,杨春那小伙真是调皮,他娘在院子里切青菜,杨春跑上搂去,站在走廊上从花栏杆里往院子里撒尿,尿从楼上撒在他娘身上,还撒在青菜上。他还笑呵呵地说,‘娘,老天下雨啦,淋着你啦!我给青菜放盐!’听听,真是个淘气宝!”

    王朝兰听着,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好啦,我的兰妹笑了,烦心事都抛到脑后去啦!”王朝欣笑着说:“兰妹要当女先生,不嫁人。也好,我王家出一个先生也好。兰妹,说真的,你是我王家读书识字顶多的女人啦!”

    “当先生,也兴嫁人。”李应芝哄着女儿说:“兰妹是心高气傲,想的是知心人!”

    “大哥欺我,三哥笑话我,我走啦!”王朝兰说。

    丫头小玉慌慌张张走来,在屋门口差点儿与王朝兰撞个满怀。王朝兰让在一边,说:“小玉姐,慌什么,有事?差点把鼻子撞掉了!”

    “是有事,我找三少爷!”小玉说话时气喘吁吁的,其实她是有些冷:“告诉三少爷,有个年轻人来找,说是请三少爷去喝茶。”

    “客人呢?”王朝欣说:“去哪里喝茶,说过吗?”

    “客人走了,有封信要交给三少爷!”小玉把一个信件交给王朝欣:“客人交待,要三少爷一定是去。好象是要谈什么生意吧!”

    “知道了,小玉,你陪朝兰说说话!”王朝欣拆信看了一眼,在烛火上烧了信纸。“应芝,我得出去。我人走了,魂留在这间房里,别多心!”

    二

    王朝欣心里明白,客人邀请去喝茶,说的是暗话,其实是同志聚会。他参加了腾冲自治会,是个秘密的革命组织。自治会会首张同志他已见过几次,但没有正面接触过,那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男子汉,生性豪爽,仗义疏财,广结朋友,虽不是青红帮,却结识了不少哥老会人物。他把父亲留下的产业大春号搞垮了,又凑了点本钱来回于腾冲缅甸之间学做玉石生意。他在缅甸结识了孙中山派来仰光组织同盟会的同志,把生意淡忘了,加入同盟会后全身心地投身革命了。王朝欣还知道,张同志散私财,结死士,创立了腾冲自治会,已发展农民会党群众数千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不仅能影响地方上的有志之士,哥老会会员,还能影响清王朝驻在腾冲的新老军队军官。新军七十四标第一营、第三营、七十六标第三营和西防营的中上层军官都受到他的影响,决义参加革命,推翻满清。”王朝欣进了城,快步向聚会的地方走去:“我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呀,是尹文国先生把我引上路的。今晚聚会,能否见到张同志么,真的想看看他。张士贤一直没有音讯,是否找到了同盟会仰光支部的同志?听说,张同志有时在永昌,有时在腾冲,有时还要去干崖联络土司,革命真的辛苦!”

    他走进了一条又深又窄的小巷,自治会的秘密聚会点在小巷深处。小巷连接着正街,正街上人喊马叫的混乱嘈杂对自治会同志聚会有掩护的效果。天上挂着又圆又大的,黄色的月亮,小巷里洒满如白绸布一般的月辉。他走进了一户人家,这是一个四合院。院子里一株大松树伸着巨人手臂一般的树枝迎接月光。正屋里有通红的灯光射出来,象一条金色的地毯铺到院子里来迎接客人。屋里有轻轻的说话声。这个夜晚有些闷,风不动,夜空里洋溢着一种怪味的花香。有人象是看见了王朝欣,从正屋里走出来向他招手,但不说话。他走进正屋,屋里坐着十多个人,大家都很熟悉了,见了面大家彼此点点头,或者以眼光交流情感。四方桌上摆着茶杯,有人给王朝欣斟了一杯茶,他找个空位坐下来。他看见了张士贤,张士贤朝他示意了一下,彼此之间的心灵就在这不经意的示意中沟通了。“原来,士贤就在这里!“他又惊又喜。大家都没有喝茶,王朝欣感觉到一种严肃:“人们的脸上都没有笑意,神经绷得象琴弦一般紧,会有什么事故发生?”他想。

    “诸位,大伙都到齐了,今晚同志相聚,唯有一事相商。黄兴君已在广州举义,我自治会响应时机已到,是我等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了!大家不要紧张,革命是需要流血的!”尹文国先生郑重地说:“张会首命我拟写了一个布告文件,请大家斟酌。同志们听好,再提斧正意见。盖自满人篡国,已历二百余年,由同胞祖宗而来至于今,憔悴虞政,如盆压顶,暗无天日,亦历二百余年矣。会首业儒未就,大义颇明,欲雪国耻,以消祖恨。惜无拳无勇,只你能徒手奏功,遂自毁家业,组织自治会,结识众英豪以商,各任地点,相机起义。今蜀省因路政激动公愤,会首纠集同志发难,兴师驱除满奴,恢复腾越,为我滇反正起点,不日滇垣必响应之,各省尤次第光复之。何也……”

    王朝欣细心地听着,但有些词句他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他的眼光始终注意着尹文国先生。大家喊他先生,实际上他是女子中学的教员。一个舞文弄墨的家伙,也参加了革命,还把文章写得流畅,深刻,也难懂,但这不要紧,到时候会有咬文嚼字的人向平民百姓解释。尹文国先生还不到三十岁,面容清瘦,两眼炯炯有神,是那种不苟言笑,令学生又敬又怕的老师模样。他语调清新,声音有一种穿透力,把在场的人都吸住了。夜空里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嗡嗡的回旋着,但不知来自何处。有开门关门的吱嘎声,正街上还传来踏哒踏哒的脚步声。尹文国先生不受任何干扰,依然认真颂读着他的文章。他说:

    “何也?能不能用在这里呢,我是想让民众拷问自己,关心时局!往下念吧。何也?以革命诸君运动在夙昔,必达目的于今朝。遍地皆革命,此言父老等谅闻之已熟,谓予不信,愿牺牲其身以谢地方。惟不经破坏,不能建设,此次虽属文明举动,而军队来往街市,地方难免惊疑,用特布告,仰绅商各界,军民人等,一体知悉……”

    这时候,看门人慌慌张张跑到正屋外,语无伦次地说:“不好啦……清兵,十来个清兵,钻进了巷子,来啦,清兵……有,有人报信……”

    几个人慌忙站起来,目光寻找着客堂里的退路。尹文国用手势稳住大家,说:“莫慌,大家要镇静,来了几个清兵怕什么!我们还要与清兵刀对刀,枪对枪地战斗哪,一提清兵心就慌,还能革命么?”

    “可是,我们现在赤手空拳,挡不住清兵的刀枪。”有人说:“革命,不能作无畏的牺牲!”

    张士贤一直坐着,这时也站起身来,说:“革命,还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们必须撤退。这个地方十分隐蔽,清兵找了来,肯定是有小人向县衙门报了信,领了报口钱。朋友们,我们被出卖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尹先生,今天的聚会你主持,下令吧,大家必须尽快撤退!”

    “我们可以逃走,屋山墙后是菜园!”尹文国说:“小张,你快走,你无职无业,到了县衙门说不清楚。我是教书先生,好说。大家快走,我来应付,几个清兵,奈何不了我!”

    “我掩护大家!”王朝欣说:“我是商人,不怕什么。我是来串亲戚的……快,清兵进了院子啦!”

    院子里有了杂乱的脚步声,清兵已经涌进了院子。几个清兵执着火把,火把照亮了院落,月光失去了色彩。看门人在跟清兵交涉,故意把嗓门放大,正屋里能听到他那公鸭似的嗓音。好象他挨了拳脚,大叫一声跌在了地上。王朝欣执意要尹文国随大伙逃走,尹文国握住他的手,说:“不能让你一人冒险,大家都平安地走了,就是今夜的胜利。我们两人患难与共……”

    人们都撤了,张士贤要留下来,也被王朝欣劝走了,他感到十分欣慰。他和尹文国坐了下来,手上捧着茶杯,一副悠闲的样子。灯光闪烁,灯芯上发出一种咝咝的响声。油灯旁,那布告的灰烬黑黑的。王朝欣说:“可惜了那张纸,火中化奉,献给孔老夫子吧!”尹文国微微一笑,说:“三少爷放心,它装在我心里,来,喝茶!”

    “请,先生,请用茶!”王朝欣说。

    堂屋门被推开,四、五个清兵一拥而入,他们手执雪亮的大刀,分头抢到尹文国和王朝欣身后,用大刀架住了他俩。一清兵进屋去搜寻一阵,跑出来,说:“乱党逃啦,屋山头间是菜园。是那看门人捣乱,给了乱党机会!”

    尹文国慢慢站起身来,说:“诸位军爷,是满人还是汉人,我猜是汉人吧?是汉人,何必为满清当走狗……”

    “少啰嗦!”一清兵掴了尹文国一耳光。“带走!有话去找县太爷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喂,军爷,不准打人!”王朝欣站了起来,冲着打尹文国的那个清兵说:“看样子,你是个头目,不是管带,就是帮带。知道么,尹先生是中学里的教员,总兵张大人也要敬他三分!”

    “哟,是个秀才呀,失敬失敬!”清兵头目咧嘴一笑说:“知道么,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带走,下令抓乱党的,就是总兵大人!”

    三

    “大家别慌,去找总兵大人,我二哥想办法!”王朝兰说:“我娘别幸灾乐祸,杀什么头,我三哥一没偷,二没抢,肯定是县衙门弄错了。大嫂二嫂没有一点同情心,三哥关在县衙门,你们哭也不哭,笑也不笑!二妈别心急,我二哥会有办法。三嫂,别让玉儿哭嘛,大人哭,小人也哭,会把这个家哭坏的。二哥,我跟你去县衙门,一定要救出三哥……”

    “去哪里县衙门,总兵大人住在总兵府,傻丫头。”王朝礼坐在椅子上,慢腾腾地说:“我去试试吧……三弟也怪,老老实实做生意嘛,去跟人闹什么事!那尹文国老师,本不安分,组织学生搞游行示威,反对英货。腾冲人做生意抵制了英国人的货物,还有盼头么?学生就是要念书,他带学生去练习军操,学生学军操怎么整?朝庭废科举,办新学,是开发民智的圣明之举,他尹文国当先生吃的是朝庭俸禄嘛。他请我喝茶,要我参加什么自治会,我不干!跟他往来,多危险,三弟是被尹文国带上错路了。有吃有穿,与张总兵唱唱滇戏,拉拉琴,神仙一般,何苦再去找罪受!

    他的一番话,家人是听不懂的。人们呆呆站着,望着他。灯火微红,客堂里被紧张和暗影充满了。小顺,小玉和香香几个丫头嘤嘤哭着,是真的哭泣,每个人都泪水涟涟。李应芝抱着玉儿走到王朝礼跟前,说:“他二伯,救救朝欣啊,看在孩子的面上,多可怜哪。二伯,我给你下跪了,朝欣是你的亲兄弟!”

    “使不得使不得!”王朝礼急忙起身,扶住了李应芝,说:“弟妹别着急,我想三弟没有大的事。朝欣是我兄弟,我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个家,福祥商号,离得了朝欣?救朝欣,就是救我们自己……说起来,也无他法,只有去见总兵大人啦……天晚了,连夜也要去。各人回房歇着去,闹闹嚷嚷的,祖宗不得安宁。我这就去。朝兰要去,小丫头去做什么?”

    “朝礼二哥,你别把妹妹看扁了!”王朝兰边走边说:“为搭救三哥,天神我不怕,鬼怪我不怕。天黑算什么,我心明眼亮,今夜,我一定要牵着三哥的手回家来!”

    王朝礼知道妹妹脾气犟,她要跟着去,劝是劝不住的。出了家门,一向走路慢悠悠的王朝礼,两手背在腰后,迈开大步一直往前走,片刻工夫就把妹妹甩在身后了。“劝不住,就甩下她!”他想,“二哥想甩掉我,我明白你的鬼主意!”王朝兰慢慢跑起来,跑到王朝礼的前面:“二哥,走呀,落后啦。想甩掉我,你想错啦。小时候,娘要给我裹小脚,是你救了我。你的大脚丫妹子,走不赢你,我能跑。我要是小脚娘,今晚上我就出不了和顺村啊,二哥!”

    “好啦好啦,你真麻烦。”王朝礼说:“你瞧,村里人见你跑,笑话你!你这样不听话,真应该把你裹成小脚,十四岁就找婆家。再跑呀,天寒地冻的,跑起来身子热乎。要小心,下过小雨,路滑,跌倒了你又哭鼻子。大姑娘了,我是背不动你了。背着你,鼻涕抿在我的肩头上,真心翻。明天,你要帮二哥洗一件衣服。”

    “我是想洗,二嫂不让吧?”王朝兰说。

    “你二嫂,哪天帮我洗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小玉洗的,那丫头到勤快。”王朝礼说。

    “哦,二哥,中意小玉丫头吧?”王朝兰说。“乱嚼!你二哥诗书礼义都懂一点,没有非份之想。记住,妹子,千万不能在三哥面前说这种话,不能伤他的心!”王朝礼说。

    “知道了,二哥。”王朝兰说:“你瞧天上,今晚的月亮发红,红的月亮我是头一回看见!”

    兄妹俩来到总兵府大门外,卫士拦住了他们。王朝礼从怀里取出一把二胡,扬了扬,说:“总兵大人手痒,捎信说要我陪他拉两个段子!”王朝兰这时候才看见二哥的二胡,有些吃惊,好象二哥会变戏法似的。卫士笑了笑,说:“请吧,总兵大人正在等你!”卫士让王朝礼进去,却拦住了王朝兰。“这女子是什么人,总兵大人没有请她。是不是哪家茶楼的戏子?”王朝礼返转身来,喝斥道:“混账,她是我妹妹!”卫士连忙打拱作揖,恳求道:“请原谅,小的冒昧。小的不识令妹花容,实在对不起,万望包函!”王朝兰吹了一下鼻子,说:“往后看人,多擦擦眼睛。猪眼睛见不得糠,狗眼睛见不得女人。女人都是戏子,你娘也是戏子么?”卫士虽然拉长了脸,但也不敢动怒,还得赔着不是,凄楚地笑着说:“小姐说的好,在下记住了,请进吧!”

    “喂,再问一句,总兵大人知道我要来!”

    “总兵大人说过,今晚你必定来!”

    “知我者,张总兵也!”

    王朝礼走进客厅,张总兵点头致意。当他看见王朝兰时,愣了愣,眼光贯注在王朝兰身上,有些发呆。王朝礼寻个位子坐了,说:“张大人,我这妹子,娇贯坏了,有时不拘礼节!”

    “小女子见过总兵大人!”王朝兰向着张总兵行了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大人,我只有一事相求,请你放了我三哥!”

    张总兵被跪下去的王朝兰搞蒙了,愣了片刻,起身来扶王朝兰,说:“请起,请起。你是朝礼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何必行此大礼。我知道你们兄妹深夜来访的用意,妹子别担心。你三哥是王朝欣,串亲戚跟自治会的混在一起,我的手下拿错人了。明天一早,就让他回家!起来坐吧,听你二哥和我拉一曲,我的手痒了,见了二胡,我的手就痒,嗓子眼也痒,想唱唱……”

    “大人,请让三哥跟我回家。你不答应,我不起来!”王朝兰说:“我一家老小,都急死了!”

    客厅里灯火辉煌。一盆炭火红艳艳的,把客厅烤得暖融融的。古色古香的家俱,屋壁窗棂闪着漆光。几件瓷器点缀着客厅,优雅高贵。板壁上斜挂着的二胡,笛子点明了主人的喜好。张总兵穿着一身平民衣装,仪态儒雅文静,丝毫看不出舞枪弄棒者的那种武仪威严。

    “好吧,妹子,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吧!”张总兵说:“先让你和三哥回家,你二哥留下来陪我拉一夜曲子,行了吧。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天有王朝兰救兄下跪,美谈,我要扬名喽!”

    “谢总兵大人!”王朝兰起身,又行了一个鞠躬礼,说:“为救我三哥,我愿赴汤蹈火,但不敢与花木兰相提并论。大人,请下令呀!”

    “真是个急性子。”张总兵说:“来人哪,去请王朝欣!朝礼,有这么个妹子,骄傲么?”

    “谢总兵大人!”王朝礼调试着弦音,弄出吱勾吱勾的声音。“大人,我拉曲子吧?”

    “放心拉曲子吧!”张总兵说:“我给令妹斟一杯茶。冬天喝热茶,暖身子,更暖心!”

    四

    陪着三哥回家,王朝兰十分开心。她牵着三哥的左手慢慢走着,俨然象一对情侣夜中漫步。夜色朦胧,天上的红月亮被薄薄的云层遮去了半边脸,时隐时现,让人不明白是薄云飘荡,还是月亮在动。河岸上,一行老柳树矗立在月光中,好象有鱼儿在河面上跳跃。兄妹俩慢慢走着,脚步声沙沙,沙沙地响。王朝欣脱下外衣给妹妹披上,说:“妹子,这两年你长大飞快,快有三哥高了。披上吧,三哥是男子汉,受点风寒打个喷嚷就好了。你是娇生惯养的丫头,冷病了多少人心痛,我吃罪不起!”

    “三哥也拿我开心,我不牵手了!”王朝兰甩开三哥的手,说:“我不稀罕你的衣裳……喂,三哥,你听,有马跑来了……”她重新回到三哥身旁,把三哥拉到一棵老柳树背后藏了起来。一匹白马顺着河岸上的便道奔驰而来,白马的身影在夜色里很亮,很扎眼:“是魏队长的白马?”王朝欣悄声说,他的话音淹没在潺潺水声中,只有身旁的王朝兰才能听到。白马停住了脚步,有个人从黑暗处走出来,站在马前牵住了白马。他们慢慢走过来了,渐渐地能听清他们的谈话声。

    “魏队长,总兵府放了王朝欣!”段德益说。“我还当有什么急事。”魏志的声音,他骑在马上说话:“王朝欣是生意人,我相信他是生意人,他与自治会没有干系,更不会是乱党分子。你别指望张总兵会帮你解决问题。你想打垮福祥,还得靠你的真本事。王朝贵那儿,你多动动脑筋。想要王家大小姐,又碰鼻啦,该清醒了,该死心了,那个丫头断然不会做你段家的媳妇。这几天风声紧,各人要当心!”

    “可是,就不能找个借口吗?”段德益说。

    “张总兵下令放人,还有什么借口!”魏志说:“腾冲这地方山高皇帝远,总兵大人就是山大王。王家二少爷与总兵大人交情好,朝礼连夜闯了总兵府,谁有这种能耐。那个怪秀才,抵得三十个兵。走吧,商会那儿,聚了几十号人,商量着救王朝欣的法子。我去报个信,朝欣无事,让大家回去睡觉,这冷冰冰的夜晚,只有搂着老婆睡觉最舒心,先喝上三杯烧酒!”

    “我不去,要去你去!”段德益说。

    “哼,大丈夫能屈能伸,小不忍则乱大谋!”魏志说:“你兄长段德利也在商会,他对王朝欣很关心。你就不能也表示你的关心。咬人的狗是不露牙齿的,不对,难道我们是狗么?德益兄弟,咬紧牙关,什么也别说。世道很乱,我们别栽倒在自己手里。你走不走,我要走了!”

    “走吧,我跟你去!”段德益说。

    白马停了下来,魏志伸出手把段德益拉上马背,抖一下缰绳,白马快步走过来了。王朝兰脱下披着的外衣抓住手上,不知要做什么。王朝欣抓住妹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别动,让他们走。”王朝兰不言语,两眼盯着白马。越来越近了,就要到眼前了。王朝兰突然从老柳树后闪出身,向上舞动那件外衣,象是在跳甩袖舞。外衣在空中旋成一团黑影,象虎象豹那般扑向白马,白马猛地惊起,前身跃上半空,一声长啸仿佛把深沉的夜空都抖得直晃荡。就在这一瞬间,白马前蹄踏空,带着魏志和段德益摔到河里去了。他们的身躯射进河水中,溅起亮亮的水花,象是马蹄莲盛开时乳白色的花蕾。魏志惊叫着,段德益惨叫着,但齐腰深的水淹不住他们,只是冰冷刺骨的河水要让他们吃苦头了!王朝欣对妹妹的举动顾不得制止,现在他到为河里的人担心了,他想责备王朝兰,但又不想暴露了自己。他听到他们的谈话,感觉他们在谋划着什么,他们的目的不可告人。正在犹豫着,王朝兰抓住他的手拽着他走了,他就着王朝兰的劲,快步离开了河岸。他的身后,隐隐约约传来段德效益的咒骂声,从骂声里可以听出他们并不知道舞动外衣的是王朝兰。

    五

    王朝欣回到家里,一家人欢天喜地。客厅里烛光闪亮,祖宗牌前香烟袅袅,檀木香的香味儿十分浓郁。炭火彤红,炽热的火焰把冬夜的寒冷拒在门外,让人们亨受春天一般的温暖。二太太从头到脚打量儿子,生怕王朝欣掉了一根毫毛。“娘,总兵大人没骂我,没打我,放心得啦,我又不是坐了几年牢才回来,娘这样看我教我不好意思了!”王朝欣在母亲面前低着头说:“是我不好,让娘担惊受怕,娘要看,看看朝兰,她见了总兵大人,一点也不胆怯,是我家有胆有识的丫头!”王朝兰牵着兄长的手回家,自然得到了许多赞扬的话,她也是高兴的,翘着下巴说:“不算什么,不足挂齿!”她的样子象个老学究,自然也把人们逗得发笑。李应芝为王朝欣熬了燕窝粥,端给王朝欣时热汽腾腾的。“又是姜汤,又是燕窝,我才离家几个时辰呀!”他说:“朝兰呢,妹子也有吗?”李应芝说:“少不了朝兰的,连玉儿她二伯的我都算够了!”

    这时候,老强走进客厅来说有个年轻人要风王朝欣。

    “强叔,告诉他,三少爷不在家!”李应芝说。

    “深夜来访之人,快请!“王朝欣说。

    “我去见见那个怪人!“王朝兰说。

    “是张士贤,我断定是张士贤。”王朝欣把粥碗递给李应芝,说:“应芝,我常跟你提起的张士贤,他回到腾冲了,今晚上,我们见过面。别慌张,他是个普通人,是我的好兄弟。不能拒人于门外。我这就去迎他。夜深了,你们都睡吧。男人的事,女人少插嘴!”

    王朝欣收敛了笑容,拉下脸说话,李应芝虽然不快,也不敢动声了。二太太见儿子来了脾气,也把到嘴里的话忍回去了。王朝欣走出客厅,在院子里站着。天色变了,薄云愈积愈厚,只有月儿的周边还有些黄黄的亮光。好象刚下过一阵细雨,空气中充满了湿漉漉的泥土气味。从暖和的屋里出来,他感到一阵阵寒意,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这是一种见到渴别亲人的激动,小腹轻轻抽动着涌起一种热切的感觉。

    王朝兰提着马灯走来,马灯在她手上轻轻摆动着,象是时钟的钟摆。摆动的灯光把她的身影忽儿拉长,忽儿缩短。她的身后,是客人的身影,未看分明,王朝欣就喊起来:“士贤兄弟—”

    “朝欣兄!”

    两人相互喊着名字,快步走向对方,不约而同地张开臂膀拥抱着对方。“久违了,兄弟!”“真想你,朝欣兄!”两人分开了,哈哈一笑,张士贤瞅了王朝兰一眼,说:“是令妹吧,开门时,她说我是怪人。瞧,我两只眼睛,一对耳朵,两个鼻孔一张嘴,哪里怪呀?”

    “我妹妹朝兰,念过几天书,不大听话!”王朝欣说:“她才是怪丫头,怕找不着婆家……”

    “三哥,你胡说!”王朝兰抽身走了:“懒得给你们照亮,摸着眼睛说瞎话吧!”

    “唉,朝欣兄,深夜来访,不算造次吧!”

    “哪里!你我兄弟,随时可以来可以去。我知道你到腾冲许久了,你是在为大事奔波。我也曾寻了你几天,就是难见踪影。今天相见,也不嫌晚。我们的路才走了一个开头,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走,到屋里说话去,夜里冷,我们今夜有说不完的话!”

    “朝兰活泼可爱,今年几岁呢?”

    “十七,还是十八,我说不准,我大娘才清楚。不瞒你说,兄弟,我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准。姑娘的岁数,不写在脸上,只写在眼睛里!”

    六

    夜深了,万籁俱寂。厢房里,烛火如豆,烛光顽强地驱逐着黑黑的夜色,给屋里撑出一团光亮。王朝欣和张士贤促膝相谈,炭火渐渐黯淡下去,但他俩的热情却在高涨起来。张士贤说:“孟拱分手后,我直接去了仰光。我找到了同盟会仰光支部,他们介绍我在一家英国人办的公司里做事。暗地里我参加了仰光支部的活动。为避免当局干涉,遮掩清吏耳目,仰光支部称作‘觉民书报社’,瓦城也建立了分会,称作‘振汉书报社’,目前仰光支部已有会员两千多人。我受支部委派,回腾冲协助组织起义。按照孙先生的《革命方略》,可以一省起义,一城起义,首义者为革命军都督。河口起义失败了,但腾冲起义的时机已经到来。朝欣兄,干一场吧!”

    “瓦城也有分会,你到过瓦城吗?”王朝欣有些激动地说:“我是说你回来前去过瓦城没有?见没见过她?她是谁?你是明白的,清蕊,我跟你说起过的陈清蕊!”

    “我去过瓦城,我没在意,那时我不知道情况。现在我知道了,清蕊来了,她又走了。苦命的女子,你真不该让她走!留不住,你没下决心吧,你自私,你怕难堪,你辜负了清蕊。革命成功了,你去接她回来。唉,也难办,革命倡导新风俗,反对纳妾,你有了太太,清蕊何从?算了吧,革命成功了,什么事都好说!”

    “好呀,士贤兄弟,这天,也该变一变了。我们大汉族,被满人压在头上受够了。为光复事业,我能做什么呢?我参加了自治会,我支持革命。可是今晚有小人告密,讨了赏钱。总兵大人,知县大人下了命令,要自治会自行解散。总兵大人关照了我,尹文国先生也会没事的。但今后我是不宜出面活动了。”

    “革命事业,需要千百万同志一起干。而每个人,都要从小事做起。朝欣兄弟虽不是同盟会员,但你为自治会做了不少事。我回来时,找过你,你重孝在身,不便打扰。我跟随张会首去过永昌,去过干崖,见过刀土司。我们虽未见面,心却在一起,这就是朋友之心,同志之心。兄长同情革命,同志们记在心里!”

    窗外下起了小雨,有呼呼的风声。风吹动窗扇,嘡的响了一声。王朝欣起身,关上窗户,说:“天时变了,看来有几天雨。昨天今天都是火烧天,那是开斜眼的老天,就作一场雨。天亮之前天更黑。半夜了吧,没有二哥的消息,我二哥真的要跟张总兵拉一夜曲子了,物以类集,人以群分,一个酸秀才与总兵大人那么投缘,腾冲奇事也!我知道,革命需要钱,我是个生意人,出不了力,应该鼎力捐资相助。可是这两年福祥闪失太大,资金周转不灵,我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前些日子,赌玉赢了一把,又购置马匹和还债,用过度了,捐助干革命,沿待一些时日!”

    “朝欣兄有心意就行了,道义上支持革命,也是宝贵的,不过……”张士贤说着忍住了口,好象要说出来的话语令他有些为难。“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来了!”王朝欣拨了拨油灯的灯芯,火苗顿时旺起来:“士贤,还记得孟拱玉石场的杨老伯么?你等等,我去一下就来!”他去了一会儿,匆忙回到屋里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木匣,搁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木匣里的红绸布包。他说:“兄弟,杨老伯交给我们的财宝,我一直小心保存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动过它的念头,但还是不敢用。我感觉杨老伯的眼睛在看着我。用它支持革命,推翻满清,恢复汉室,让穷苦的汉人扬眉吐气,九泉之下,杨老伯也会含笑了。士贤,我把它交给你,请转交革命党,请记住杨老伯!”

    “杨老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张士贤严肃地说:“我们兄弟俩,想到一起去了。杨老伯用生命积攒的财宝,用于救民救国,我想,杨老伯的用意正在于此。好,我带走,革命成功,建立了民国,国家需要这些财宝!”

    轰隆隆!夜空响起一阵雷声。雷声仿佛从远方驶来的一列火车,隆隆地辗过夜空又驶向了远方。雷声刚歇,雨点下来,一阵阵打在屋顶,噹噹噹响得清脆悦耳。张士贤站起身,说:“朝欣兄,我还得走!今晚的聚会,大伙四散逃奔,还算及时,也是老天佑护革命同志。自治会出了叛徒,秋后慢慢算账。来看看你,你安全了,我就放心了。我还要去联络同志们。时间宝贵,我就得动身,一切由时间决定!”

    “天明在走,小住一夜。革命也要睡觉的!”

    “今晚不行,我一定得走。革命成功以后,我们相聚的日子就多了。将来,我也想做做生意。杨老伯的财宝我收好了,我这就走!”

    “留不住,我只好送送你。等着,我去找伞!”

    一道闪电,使漆黑的夜空明亮了瞬间。王朝欣拉开房门时,王朝兰站在门外,手上举着一把油纸伞。她说:“张大哥还要走,我送伞来!”王朝欣感到诧异,妹妹怎么知道张士贤要走,还是她一直守候在门外?“朝兰,还没睡,你一向是黄昏鸡,今夜这么熬得住?”他说。王朝兰有些不好意思,要是在白天,一定能看清她绯红的脸颊。“你的灯总是亮着,我就猜想你们睡不成觉。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出门需要伞。你瞧,张大哥不是正要出门吗?”

    “朝兰,你叫士贤三哥,他跟我,在玉石场结拜过,我们是结拜的弟兄!”王朝欣认真地说。

    “我就叫张大哥!”王朝兰说:“你们结拜是在缅甸,是那边的天,不是腾冲的天。那边的菩萨管不着这边的天,我叫张大哥,你管不着!”

    “随你吧。犟丫头。拿伞来!”王朝欣说。

    “我送张大哥出门!”王朝兰说:“不用你管!”

    张士贤没有推辞,接过王朝兰递给的伞撑起来,匆匆走去。王朝兰撑一把旧布伞,提着马灯送行。王朝欣站在屋门口,看着他们。雨不停地下着,马灯的灯光渐渐远去。

    “我的朝兰妹妹,怕是动心了!“他想。

    七

    王朝欣觉得,朝兰妹妹有些魂不守舍,做事或者读书时会走神儿,脸膛上少了些天真烂漫的笑容,忧愁就挂在眉宇间,吃饭时随便扒几口放下筷子就走,喊她,她爱理不理的。她时不时地打听张士贤的下落,看样子,他确实让妹妹牵肠挂肚了。他说他也不知道张士贤近来的情况,自从那晚送走他,还没见过他,可是妹妹就是不相信。“你变坏了,三哥,你也骗我!”王朝兰说。妹妹的埋怨,王朝欣无言以对。这天午后,他处理完商号里的事务,急急地往家里赶。**辣的太阳把他晒得直冒汗。他与尹文国老师偷偷地见过一面,他知道了张士贤的一些情况,他想把士贤的消息尽快告诉妹妹,让妹妹高兴一下,最好能让她笑一笑。他一进家门,就喊朝兰的名字。老强站在院子里接口说:“三少爷,小姐在后花园,在那棵梅树下坐了好半天了。手上拿着一本书,看样子又没有心思读书。老是望着天说一句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叹气,说太阳走得太慢,那边的清蕊姐姐一定很冷,可怜!”王朝欣向老强摆摆手,说:“我去看朝兰,你别多嘴,小姑娘的心事,你们不得挂在嘴上,记好!”

    王朝欣轻轻地走进后花园,他不敢弄出一丁儿声响,他想看着朝兰妹妹究竟在做什么。王朝兰真的坐在梅花下的浓荫里,梅树长满了新叶,遮住了当空红日的热火一般的光芒。梅子熟了,有的被阳光舔成了紫红,在绿油油的叶片前面象是一朵朵红梅花。王朝兰静静地坐着,望着西边天际。西边天一片湛蓝,几朵白云也静静地挂在天幕下,象是蔚蓝大海上扬起的白帆:“难道,妹妹要远去他乡?”王朝欣想。

    “三哥,你真残酷,你的心真狠!”王朝兰嚯地站起来,转身望着王朝欣说:“你无情无义,你对清蕊姐姐太薄情!三哥,你知道思念的苦处么?清蕊姐姐一个人在那边孤苦伶仃,她一定在思念你,思念王陈中。她孤身一人,多寂寞呀,你是她的爱人,王陈中是她的心肝宝贝,你怎能让她走,她的一切留在我家里,她一个人天天都在哭泣。太阳走得这么慢,老是照不到清蕊姐姐那儿,她冷,她寂寞,她思念亲人,她把手巾哭湿了,没有太阳为她晒干。三哥呀三哥,你是个好人,但对清蕊姐姐太残酷!”

    “兰妹,你听我说,我也思念她。”王朝欣对妹妹的责骂毫无准备,但也勾起了他心底的伤痛。“你瞧,清蕊在我心里,我跟她订亲时的玉佩,这些日子我系在胸口,我无时不在思念她。你瞧,就是这玉佩,你不看,你想见的是清蕊姐姐。把她接过来,不要让她痛苦。妹妹,家里家外千头万绪,我能离开吗?”他从胸前掏出玉佩,王朝兰扭身不看,他重新放到胸前藏好。

    “男人的心象是月亮,冷冰冰的;女人的心象太阳,让人温暖。清蕊姐姐,你的命好苦啊!”

    王朝兰嘤嘤地哭了,泪水涮涮地掉,几滴泪水掉在她手里的书页上。“我要走了,思念让女人憔悴,让泪水洗净我的脸庞,我不想听你说话!”

    “真不想听,我有你张大哥的消息了!”

    “张大哥在哪里,三哥,快说!”

    “不想听,我也不想说啦!”

    “我的好三哥,请说嘛,我要听!”

    “你要听,还是想听?”

    “我想听!”

    “他在干崖,在刀土司家里,他很好。总兵大人派兵搜捕自治会会员,他躲到干崖去了。他不能回来。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回腾冲来,那时,你就能见到张大哥啦!”

    “真的,不骗我?”

    “真的,不骗你!”

    “骗我的是狗!”

    “骗你的算狗!”

    王朝兰破啼为笑,露出雪一般白的牙齿,很是好看。绯红上了脸颊,泪痕淡去了。她蹦跳着走了,念叨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妹妹笑了,王朝欣心宽了,这个年龄的少女害起相思病来,可是无药医的。他一直站在太阳下,脸膛和脑门被晒得火辣辣的生痛。一阵风越过高高的南墙吹来,老梅树的细枝和绿叶轻轻晃动着,也吹凉了朝欣的脸面。他正要转身离去,王朝礼来到后花园,对他说:“三弟,快坐着,梅树脚凉快。今年雨水多,梅子酸味不够,不好吃。你听我说,事情愈来愈怪了。总兵大人安排后事啦,我昨晚去会张大人。他的同乡彭大人在他家里。彭大人你该知道,县衙门的盐务总办。他们两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坐在一旁吃茶,搭不上话。张大人说,‘彭大人你我是湖南同乡,你可叶落归根,我是断难归家了!’彭大人呷口茶,放下茶杯说,‘兄弟何出此言?’张大人说,‘我已年近七十,身为腾越镇总兵,自己身无兵权,新军全都控制在管带帮带手里。此城地处西南极边,形势愈来愈险,若有变动,无可如何也!’彭大人说,‘时不乱党猖獗,腾冲自治会虽然形式上已经解散,但自治会的秘密活动会更加厉害,我担心军队的军官也会偏向自治会。朝庭正是用人之时,我食皇家俸禄几十年,怎能一走了之。果然变动,老朽只有一死报国,以示忠诚!兄弟专管盐务,淡泊政治,变动之际可以退身,同乡唯有一事相求!’彭大人说,‘你我同乡,只要能办到的,一定照办,但说无妨。你的客人朝礼仁弟作证!’张大人说,‘你放心,生活中,我与朝礼是忘年交,无话不说。我的家眷去年春上都回湖南去了,仅留下小女儿陪伴我。小女今年十七,孩子还小,她该回到家乡去。腾冲城,小女从留不得!’彭大人说,‘腾冲这地方,山好水好,养出的女娃儿清秀灵丽。只是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故乡的草窝窝。张大人,我是决计要回湖南的!’三弟,你听听这些话,里面有多少气候,当官的在找败路了,这时局真的要变动了吧?

    “二哥,你说,是民国好,还是皇帝好?”王朝欣说:“一个国家没有了皇帝,哪个当家呢?”

    “三弟不知道,我会知道!”王朝礼说:“我是老百姓,日子好过就行,哪个当家都行!”

    “尹文国先生说过,建立民国后,是人民当家作主,”王朝欣说:“人民是什么,人民怎么当家呀,尹先生也说不明白。二哥,我王家几代生意人,实在不懂政事。但有一点我有所觉悟了,商贸离不开政事,商贸可以支持政事。二哥,革命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我去城头拉二胡,拉一曲《借东风》!”他说。“或者拉响《十面埋伏》,迎合枪炮声!”

    八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十六(农历九月初五)日,是一个温暖的日子。傍晚时分,西边天浮荡着几片红霞,霞光普照,山林,田野和村庄披上了霞彩。一只喜鹊翩翩飞来,落在王朝欣家花园边的那株楸木树上欢快地叫着。喜鹊叫,喜事到,它的清脆嘹亮的声音带给王朝欣一种喜悦的心情:“会有什么喜事呢?”他想,他推开窗,看见了树梢上的那只喜鹊,可是喜鹊被窗户的响声惊动,欢快地叫了两声飞走了。它那骄傲的身姿给他留下了鲜名的印象。“可惜了,我并不想打挠你,可爱的花喜鹊!”王朝欣喃喃地说:“你走了,你去西边吗,请把霞光带给清蕊……”

    “三哥,独个人说话,发神经呀。带什么给清蕊姐姐,你也会思念人啦!”王朝兰走进书房来,站在书桌旁边说:“这世上真有苦命人,苦命人都是女人,男人只会有负心汉!”

    “兰妹,我没得罪你,你又要挖苦我!”王朝欣回过身,坐在椅子上说:“你见不到士贤,不是三哥的错。喜鹊飞来报讯啦,会有人来吧。可爱的鹊儿,快把士贤带来吧!”

    “士贤,谁是士贤?”王朝兰迈开脸,避开了王朝欣的目光,她扯起半片衣角轻轻搓揉着说:“三哥,你的朋友愈来愈少,你在生意场上争强好胜,得罪了人。我家做的石磺生意,你不让别人做,你揽独行,人家要恨你!士贤是你什么人,他能帮你吗?”

    “他不能帮我,但能帮我的妹子!”

    “三哥,你说胡话,张士贤哪能帮我?”

    “他能帮我妹子治好相思病!”

    “三哥,你真坏,我不理你啦!”

    有人敲门,是丫头小玉来了。她站在门外,一手扶着门框,说:“三少爷,有客人找你!”王朝欣还想说妹妹一句话,忍住了,冲着小玉说:“真有客人到呀,喜鹊飞走了,唤回来尊贵的客人。小玉,请客人到书房里来!”

    “到啦,客人来了!”小玉说。

    张士贤出现在门口。他头发蓬松,衣服上泥渍斑斑,神情疲惫,样子有些吓人。但眉宇间张扬着一种斗志,一种奋进的精神。他还未进门,急惶惶地就说:“朝欣兄,有紧要事,我来见你一面,我就要走。我从干崖回来,不敢走大路,走的是小路。九保下面下了大雨,洪水涨了,一路上都是泥浆水,我的样子很难瞧吧?哦,朝兰妹妹也在书房,好久不见了!”

    “你……张大哥来了!”

    丫头小玉闪开身,张士贤进了书房。王朝兰没有正眼看他,垂着头让在一边,眼角透出来的光斜射在张士贤的脸上。她两腮微红,心慌意乱,逃也似的出了书房,牵着小玉走了。王朝欣会心地笑笑,说:“不在身边,朝思暮想;人在眼前,怕虎怕狼!”张士贤不解王朝欣的话意,问道:“驱逐鞑奴,还怕什么虎狼!”

    “士贤,你说有紧急事,要去哪里?”

    “去五皇殿,朝欣兄,自治会的骨干都在那里,你能去吗,去不去由你。朝欣兄,武昌起义胜利啦,各省响应。革命的时机已经来临。自治会张会首已回腾冲,今夜召开秘密会议。举义日期已定,已致函昆明黄英,表示自治会心情;‘一切按照行事,即使不测,甘愿为同胞牺牲,以谢同志!’朝欣兄,时不待人,顾不得喝茶水了,就此拜别。革命前途吉凶未卜,革命者不成功便成仁。朝欣兄,后会有期!”

    “我是临阵退缩者么,士贤,我跟你走!”

    他俩出了家门,没有走大路出村,而是从小巷绕到村后,沿小路向城东郊走去。小路在大荆棘和灌木丛中,有几株海棠树挺立在黄昏的暮色里,累累果实红得发紫。山岭上树木的青翠已经模糊,只有最高的树尖向上突起,象是挚着天幕的巨柱。天幕沉重地垂下来了,仿佛大地就只是腾冲城这么一个小坝子。坝子里的人们象蚂蚁一般挤在窝里,经常发生争斗。

    九

    “举义在即,按照古礼,凡是同志,共饮一碗血酒,以示诚心革命。今是辛亥,猪年血旺,血旺气旺,气旺人旺,人旺才有力量!”

    说话的是尹文国老师。他站在大殿中央,身前摆着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盛满烈酒的十几个大瓷碗。两盏马灯挂在粗实的柱子上,桔黄色的灯光把血酒映得殷红闪亮。那把斩杀公鸡的菜刀刀口锃亮,刀上的血迹凝成许多红土一般的血点。十几个人围着八仙桌,一双双眼睛放射着犀利的目光。张士贤和王朝欣走到大殿时,正赶上尹文国老师捧起一个酒碗,举至眉前,他俩不声不响地跟着大伙举起了酒碗。

    “士贤同志到了,朝欣兄弟来了。大家心是齐的,大家没有辜负张会首的期望。张会首到干崖向刀土司取印信、方略去了,并向刀土司转达起义日期,九月初六,大家记住这个日子,腾冲城内组织策动清军举事由张会首全盘负责,刀土司组织援军,还要转达干崖各同志,我们是文明举动,不以兵戎从事,切不可妄生猜疑,自相鱼肉,以致糜烂同胞。嗟乎!我同胞苦满奴**火矣,今时杯酒鉴心,愿作黄龙预兆,非吾辈敢行称乱,胡运就尽,汉族见天,兴起扶之。同志夙以牺牲革命为志,得以黄花岗诸先烈浩气英光河山并古。惟尔有众,奋起英烈,歼乃国仇,实同胞无疆之庥,予若涉私,天厌之!刻九句钟进城举事,当刑无悔,慎哉勿怠,壮哉此役!”

    “当刑勿悔,慎哉勿怠,壮哉此役!”

    众人宣誓完毕,同饮血酒。王朝欣斜眼瞅着大伙咕咚咕咚地咽酒,他只好跟着大口大口地吞咽酒浆,一些酒水从嘴角溢出来,染红了他的腮帮。他从不这样喝酒,朋友相聚时小酌一杯,没有醉意也不会脸红。他喝了几口,感觉舌头发麻,嗓子眼象火烧一般生疼,差点儿呛咳起来。张士贤咕咚咕咚饮完了一碗酒,看看王朝欣,把空碗递给他,接过他的酒碗一饮而尽。他搁下酒碗,扯衣袖揩一揩嘴角,说:“各位同志,举义在即,须整肃纪律。我们是革命党,是正义之师,必须军纪严明。不讲军纪,象蜂子出窝一般乱叮乱咬,那是土匪行经。我宣布几条纪律,明晚夜间联络暗号为‘独立’;举义的地方干部用黑纱帕包在头上作标志,纱帕一端缠头,一端披在肩上,以防敌人假冒,举义时通知英领事馆,海关,教堂,要外国人不必惊慌,革命是咱中国人的事,义军保护在腾冲的外国人。下面,我们要按行动计划分配任务,陆军新军营,西防第四营,西防第五营的管带,按约定准时起义的,欢迎;拒绝举义的,该杀就杀,革命不能手软,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张士贤一连说了几个“杀”字,王朝欣心底紧张得不得了,这种心情就象那没经过训练的士兵捧着枪即将冲锋陷阵一样。但在场的人都沉着冷静,又斗志高昴,他被感染了,激发起一种豪情。他走到尹文国身旁,说:“尹老师,我算是你们的同志了?”

    “支持革命的,就是我们的同志!”尹文国老师说。“朝欣早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们没有给你会员证,是怕清吏耳目使坏。你是福祥商号的顶梁柱,你不能有闪失。福祥商号厉志进取,石磺生意开创了一条新路,祝愿福祥商号大展鸿图,革命需要福祥商号的大力支持。瓦城那儿传来消息,在缅华侨已筹聚得数十万盾银元,支持民国政权建设,只要义旗插上腾冲城头,华侨代表就会押解过来。诸位同志,革命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大家都在行动!”

    许多年后,王朝欣向儿孙说起这段经历,他感到无比自豪,常常激动得热泪盈眶。再后来,人们尊称他为辛亥革命老人,他更是笑颜开。

    十

    王朝欣回到家里,先去看朝兰妹妹。月牙挂在半天,清冷的月辉把院落照得迷迷蒙蒙的。他蹑手蹑脚地向朝兰的住屋走去。屋里还有灯光,灯光是黄色的,把窗户上的白裱纸也映黄了。忽然来了一阵风,把他的背背吹凉了,他禁不住打个寒颤。与张士贤分手后,他一路紧走,全身出了热汗。士贤重任在身,行踪飘浮不定,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跟他到家里来。“革命有风险,但愿我们后会有期,朝欣兄,请向朝兰妹妹问好!”他别时士贤这样说。他不敢忘记士贤的嘱托,他要把他的问候尽快转达。他贴近窗户,从一个裱纸的破洞往里看。朝兰妹妹静静地坐在灯前,拿着一个竹绷子在绣花,妹妹也绣花?这是个秘密,我要守口如瓶,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他轻移脚步退到房头,重新走近窗户,故意让脚步声吧哒吧哒响。走到门前,他轻轻敲了两下门,说:“朝兰,没睡呀,三哥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睡啦,三哥,三嫂说你是夜猫子,深更半夜不回家,三嫂生气了!”

    王朝兰故意把话音说得不太清楚,象是迷迷糊糊的时候说的那样。话音来落,只听噗的一声,灯光灭了,窗户失去了彩光,只有清冷的月辉照在上面,象是抹了一层白灰。王朝欣不敢再打搅妹妹,妹妹此时不愿见他,自有妹妹的道理。他转身走开,走过院子向侧院走去,他要去看看母亲。虽然天天回家,也有几天没向母亲问安了。出门时天花花亮,进门时总是天黑了。这些日子里,福祥商号的事务繁多,还要参加自治会的活动,有时连两腮帮和下巴长出的黑黑的胡须也顾不上剃了。长了胡须,真正是个男人了。在家里是当家人,在外是顶梁柱,但他不感觉累,觉得紧张而充实。石磺生意做得很顺利,杨延富大哥的马帮能用一驮石磺换回一驮棉纱来,这事令他十分开心,也让一些商家眼馋和嫉妒。

    王朝欣走近母亲的住屋。屋门还张着一条缝,有黄黄的灯光透出来,那灯光象是剪裁过的黄绸布。他喊了一声,丫头小顺来开门,让他进了屋。小顺没有说话,让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他也不说话,在方椅上坐了下来。二太太跪在长桌前,默默地祷告着。长桌上,供着观音菩萨的绣像,一尊铜香炉上升腾着青色的香烟,也弥漫出淡淡的清香味。二太太象是颂完了经文,回过头来,说:“欣儿,去睡吧,我要跪三个时辰,求观音菩萨保佑一家老小清洁平安。欣儿,明天是九月初六,日子很旺,旺日子多事,欣儿要当心!”

    二太太回过身去,向观音像作了揖,又“南无观世音菩萨”颂一名后默念起来,后面的字音就听不清楚了。他向小顺使几个眼色,示意小顺招呼好母亲,小顺心领神会,默默地点点头。他轻轻走出屋,带上门时吱嘎响了一声。他理解母亲的信仰,母亲不识字,是个普通的女人,出身卑微,现在靠了他,许多人都尊重母亲了。母以子贵,这句话在他的家庭里体现得最充分了,父亲过世后,大娘厌恶嫉恨母亲的心理也有所转变了。丫头小玉悄悄地告诉过他,大娘说,贵儿我怕是靠不住,往后的日子到底靠谁呢!“靠我,大娘可以靠我!”王朝欣曾在心里说:“我们是一家人,大娘永远是我的大娘!”

    十一

    九月初六日,王朝欣整天没有外出。自治会没有分配他具体的战斗任务,他作后援。他待在家里静等消息。天气很好,朝阳升起来时又红又圆,天也格外蓝。雪白的云朵浮在蓝天下,象是被风控扯着向两端抽出无数的银色的细丝,少顷,云朵被扯成一片慢慢地消散。中午时分,太阳当空,**辣的象一个火球。蓝天又深又远,看不见半丝片云彩。风不动,院子里暖洋洋的,王朝欣协助妻子给王陈中和玉儿洗澡。他笨手笨脚,管陈中,陈中在浴盆里掀水,掀得满地都是水,儿子笑,他也跟着笑。照看玉儿,玉儿胖乎乎的身体象是没有骨头一般,他拿捏不住,几次让玉儿在浴盆里打滚,还呛了水,但玉儿天生爱水,呛了水也不哭泣,还张着小嘴巴笑。“滚开滚开,三老爷,你去坐着,这好象不是你的孩子,一点也不当心,树丫里捡来的,大路边拾来的,也要用心教养!”李应芝给陈中穿了衣服。移过来照看玉儿:“小玉,再添点热水,水凉了,孩子着不得凉的!”

    王朝欣落得个清闲。他坐在藤椅上看着妻子打理女儿。这是女性的天份,一个要丫头照料的小姐,才做了母亲就象母亲了。她那娇柔的身躯已经能够承载照料孩子的重担,那白皙的手掌和眉头被热水浸得通红,为女儿洗搓时显得十分灵巧。李应芝额头上沁出了汗珠,闪着亮光。太阳的光芒象无数颗金针,把她的脸颊刺得绯红。王朝欣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丫头小玉端来半盆热水,乘李应芝抱起女儿时哗哗地注在浴盆中。李应芝捧着女儿,说:“她爹,该给女儿起个名啦。玉儿是小名,进不得学堂门吧,王家的女子,都要进学堂念书吧!”

    “想好啦,就叫王晓玉!”王朝欣说。

    “噢,叫晓玉,我是小玉,晓玉和小玉是姐妹啦!”小玉注完水,兴高采烈地说。

    “胡说,你是丫头,你们怎么会是姐妹!”李应芝说:“让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样子有些委屈。

    “噢,我说错了!”小玉退了几步低着头站着。

    “长大了,就叫你姐。应芝,要民国啦,人都是自由的,平等的。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思想要开明些。丫头也是人,跟我们一样的人!”王朝欣说。“不要把人分尊贵卑贱了!”

    “随你说,王老爷,你说了算!”李应芝说。

    王朝欣觉得白天的日子很漫长,太阳似乎停止了运动。但太阳偏西以后,又沉落得太快,不知不觉地在院子里就见不到阳光了。吃饭时,就掌了灯:“二哥呢,是不是又看总兵大人去了,我说过,今天不要去!”王朝欣说:“吃了饭,各人早早关门睡觉,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许出门!”

    突然,夜空中传来两声枪响,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枪声。枪声击碎了苍茫暮色笼罩下的宁静。王朝兰搁下碗,兴奋地说:“听,打起来啦,是不是真的闹革命了,三哥,我去看看!”

    “胡闹什么?”王朝贵吼一声,起身拦住朝兰不让她离开饭桌:“砰砰,叭叭,枪声响,命要亡,也是好看的。平日里我管不了你,今天大哥不让你出门,三哥也不让去,是吧,朝欣?”

    “兰妹,听大哥的话!”王朝欣说。

    “我二哥也在外面看热闹!”王朝兰说。

    “哼!……看热闹!真枪真刀对着干,谁死谁活,都不知道。护路队的魏队长都不敢进城,带着弟兄们进山去了。魏队长告诉我说,这些天不正常,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王朝贵说。

    “兰子,你中大的姑娘了,敢出去疯!”大太太说:“你二哥,是男人,不怕妖魔鬼怪!”

    “娘,什么是疯!是革命!”王朝兰说。

    “革命值钱吗?能给福祥商号赚多少钱?”大太太端正地坐着,再不吃饭。“女孩儿,规矩些!”

    “娘也知道钱?除了钱,就不过日子么?”

    “犟丫头,就会挣嘴!”

    密集的枪声过后,又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夜空恢复了宁静。但宁静是暂时的,枪声又激荡起来,时紧时松,仿佛年关放鞭炮,这户人家的响完了,另一户人家的又炸起来。村巷里,有人敲响了鋩锣,锣声响过后,有人高声喊道:“义军举事,除满鞑,复汉土,百姓闭门守家,勿惊勿慌——”

    王家人静静听着,鋩锣声渐渐远去。王朝欣站起身,激动地说:“革命了,真的革命啦!驱除满鞑,汉族见天,腾冲真的要建立民国了。改朝换代后,朝兰,你想去女子中学当教书先生,革命让你实现心愿。明天,我们进城去!”

    十二

    “总兵大人死了,大人吞金自尽了。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的。”王朝礼边说边流泪,声音有些嘶哑:“占领总兵府的起义军头目也说大人是个好官,要发三百元路费让他回湖南老家养老,可是大人吞金自尽了,大人真的糊涂呀!他说,他是前朝罪人,义军不杀,感恩不尽,只是前朝已亡,不能有负皇天。在下只有一个小小请求,让我与朝礼拉一曲滇戏,算是辞别吧!我们哪里知道,大人乘机将准备好的金碗豆吞下了。我俩开始拉曲,是一曲优美而伤感的戏曲,让义军们心静如水。突然,大人的弦嘣的一声断了,乐曲停了。大人口角流血,歪倒在地挣扎着,他很痛苦,他吞金自杀了。朝欣,你说,我能不流泪,能不伤心,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失去知音更痛苦的,朝欣呀,让二哥流泪啊!”

    “二哥,别太伤心。”王朝欣说:“总兵大人早就安排好了。你说过,只要他的小女儿能够平安回家,他就知足了。他愿埋骨在凤山脚下,腾冲是他的第二故乡。明年清明节,二哥可以去为大人扫墓,在张大人墓前拉一曲,大人也就含笑九泉了!”

    “对对对,还是三弟看得远,大人真是回了湖南,那才是永别啊!”王朝礼笑了笑,扯起长袖揩去泪水:“大人坟头长的青草,怕是听不懂我的曲音。人生无知音,日子淡如水!青草枯萎了,春来又发芽,人死后化为尘土,永不复生,想起来真叫人伤感!但愿人有灵魂,我的心与张大人的灵魂同在。朝欣,我们兄弟不能在梅树下受风寒了,明天是一个新的天地。走吧,回房睡觉去。城里乱糟糟的,明天会好起来!”

    这是一个干冷的秋夜。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硝味。秋风轻轻地把枯黄的梅叶抖落,一片片落到地面。初六的月亮只是一个月牙,但后花园里到处是灰白灰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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