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有情人
一
一声婴啼,打破了青岗寨的平静。寨子里几条狗吠叫起来。汪汪之声在夜空中激荡,夜幕仿佛也在抖动了。天幕下几颗星星似乎也被婴啼感动了。眨巴着细小的眼睛,注目着青枫寨这间低矮的茅屋。屋里,松明火在瓦片里燃烧着,滋滋地发出声音,火光艳红,照亮了陈清蕊的脸。她疲惫地躺在床上,额头尽是闪光的汗珠。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弯腰躬背站在床边,用块干毛巾为陈清蕊揩去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婴孩躺在她的臂弯里,露着红红的圆脸,闭着眼睛,啼哭几声后安静了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僳傈女人干咳几声,说:“是个小伙哟,用汉族人家的话讲,是个读书的,是个砍柴的,或者说是个放牛的!”她在屋角蹲下身去,接过另一位妇女递过的烟斗,用劲吸几口,满意地吐出一阵灰白色烟雾。她在**的脚后跟上磕几下烟斗,笑着说:“杨师傅真有福气,又添了一个小马锅头!”
“唷,说不得!”三十来岁的女人说。“她是杨师傅的小侄女,说不得的,阿婆!”
“天晓得喂,汉人爱讨小老婆!”阿婆边往烟斗里填烟丝边说。“汉人不象我们僳傈人直心直肠,相好就过几年,烦厌了各奔东西,另盖一间茅草房过日子。汉人肠子弯弯多,相好的也挥眼泪,分开的更是泪流成河。男人三妻四妾,女人甘愿做小老婆!”
“别生气,妹子!”三十来岁的女人说。“阿婆心肠好,笑话多!”
“我不生气。”陈清蕊低声说。“我应该感谢阿婆的照顾呀,哪能生气。住在你们这里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杨二叔过了哪里,这一趟驮脚怕是耽误了行程。”
“别急,妹子!”三十来岁的女人说。“妹子,做歇一会,睡觉养养身子,阿哥杀了一只鸡,汉人家做月子,都要吃鸡肉!我们不会亏待你。杨师傅是山官老爷的朋友,老爷招呼过,要把你当女儿一般服侍的!”
“你们真好,就象是我的母亲一样!”陈清蕊说,眼角淌出些泪水来,“可惜我娘,不知道今天有了孙子,娘,我苦命的娘——”
“伤心不得,妹子!”三十来岁的女人说。“做月子伤心流泪,会落下病根!”
“我是高兴,阿姐!”陈清蕊说。
“是要高兴!”阿婆站起身,说。“给孩子想过名字了吧?汉人家是怪风俗,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有名字啦!”小名,大名,还有学名!”
“他爹姓王,我姓陈。”陈清蕊说。给孩子起个王陈岗吧,让他记住自己是在青岗寨出生的,要改名,让朝欣哥哥改,孩子有爹!”
二
王朝欣走进母亲的屋,从丫头小顺手里拿过油灯,说:“小顺先去洗脸洗脚吧,我有话要跟母亲说说,或者去老爷那里看看有没有要做的。老爷今天晒过太阳,天黑以后又咳了!”
“是,三少爷!”小顺乘巧地走了。
二太太手上拿着绷子,在白绸缎上细心地描着图样,淡淡的墨迹依稀可辨。图样是几片荷叶,荷叶下是一对鸳鸯,鸳鸯还没点上眼睛,鸳鸯还没有生气,荷叶下就还没有涟漪。
“娘,绣给那个呀?”王朝欣说。
“绣给那个,明知故问啦。”二太太说。“欣儿要娶李家小姐,那丫头,去女子学校习文识字,写字在行,还会诵诗,怕没心思绣花了。欣儿娶亲,被褥要新的,也要几件绣的枕头,被褡嘛!”
“娘,又让你操心!”王朝欣说。
“我能操心,我喜欢!”二太太说。“做娘的,谁都想为儿子操操心。儿子娶亲,娘得抱孙子,哪个母亲怕操心。欣儿,我都听朝兰说了,你被魏家的人打了一顿,魏家蛮横,你可要识礼节,不跟魏家计较。年轻人打一顿,不要紧,皮开肉绽也只是三天的痛,那魏家的公子是伤在心上,啊,欣儿要明白这个事理。挨了打,倒好啦,也就不必愧疚了。事情明摆着,是应芝姑娘不愿嫁魏家。男人都有报复心,哎,欣儿,陈大叔家起火,难说怕是那个伙计使的坏心,你说过,那个伙计心底里也喜欢陈家小姐。瓦城那边,抢劫杀人放火,起歹心的人更多吧!”
“我不敢说,娘!”王朝欣掌着油灯靠近二太太身旁,让母亲看得更清楚些。陈大叔,大婶都是平易人,不会跟人结怨生仇,不说啦,想起来心痛,要是那伙计起的歹心,我这辈子心上都不安,因为我,陈大叔一家灰飞烟灭,连清蕊妹妹也失了踪影,我真造孽啊。娘,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迎娶李家小姐。女人为男人守寡,难道我就不该为清蕊守节几年么?”
“男人是大丈夫,要顶天立地,传宗接代,哪家兴守节!”二太太搁下毛笔和绷子,看着儿子说,“瞧你,想哪去了。王家你们这一辈三个弟兄,老大老二已经成亲完聚。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难道要让娘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杆么。欣儿,娶李家小姐,我满心喜欢!”
“娘,我明白你的心,”王朝欣说。“娘,我听你的,王家的三扇门面,我的面份我撑起来。对李家小姐,娘也中意。就去李家提亲啊,娘!”
“请哪个长辈出面说媒呢?”二太太想了想,又说。“欣儿,你得先跟你爹商量。这些日子,你爹身体好了些,又在操心福祥商号。开商号做生意不能冷落了门面,你爹心急,才病重了。你大哥不立事,酒肉朋友多,心眼实,商号靠不住他,这是你爹私下里对我说的,你二哥脾气馊,吃粮不管事,整天拦二胡哼滇腔,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尖叫一声,他也不想想,哼哼拉拉肚子不会饱。俗话说:喜鹊老鸦叼食来,人也要起个早才拣得着,要不,狐狸早抢走了!大嫂,二嫂,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人,一个贪图清闲,涂脂抹粉嗑瓜籽。一个爱吸烟,雪一般白的牙齿被烟熏黑了,你二哥还让她吹鸦片,说是二嫂身子弱,保养着能生一儿半女就是她的造化。想想,你爹能不心急么。你在瓦城,你爹一提起你,就唉声叹气,说话都要面对着瓦城的方向说。你回来,你爹为陈家伤心,为王家,他到是看得希望了。这两天,你爹的眉头松展多了,人也精神了些,办一个喜事冲冲喜,王家的家运会转好。”
“娘,我一定为父亲分忧!”王朝欣说。“我遵从父命母命,福祥商号我要顾,婚姻大事也不放松。娘,我与应芝,怕是前生注定的姻缘!”
“婚姻本是命中注定!”二太太说。“娘是认命的,命是如此,算八字是做妾的命,娘就什么也不争了。欣儿是男儿身,命也要信,该争的也要争。这人世间,男儿不争枉为人哪。俗话说,女人无性,乱草麻瓤,男儿无性,寸铁无钢!铁有什么用,好钢才能顶天下!”
“娘,你请安吧,不要再画了!”王朝欣说。“明天,我进城去,看看福祥商号。商号里管事的,是刘大叔吧?大叔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人!”
“刘大叔一心一意为着王家的商号,你爹放心他。”二太太说。“将来,你也要依靠他!”
王朝欣辞别母亲,径直回到自己屋里。他闩好门,关好窗扇,确认没有眼睛窥看后,才拿着油灯走到屋角的楸木箱跟前,轻轻地打开箱子,从箱子最底下摸出一个红布包,凑在油灯前解开。解去四层红绸布后,几块翡翠露了出来。红红的灯光里,翡翠耀眼夺目,绿的似菜青,红的似鸽血。“这是杨老伯的遗赠,是上乘玉石,是老伯的心血!”王朝欣端详着手上的翡翠,喃喃自语。“美玉无价呀,杨老伯的遗赠何止万千,挽救一个福祥商号足矣!”可是,他的眼前实然浮现陈记货栈的熊熊烈火,烈火中,那孟拱华人坟场上的累累坟堆摇荡着,一个个悲苦的面容忽隐忽现。杨老伯的声音在王朝欣耳畔萦绕:我在等待一个有缘之人!王朝欣一激灵,急忙收好翡翠小心地包好。“杨老柏一家几口人的鲜血和生命,我怎能用它救福祥商号呢?我怎能辜负杨老伯的重托和信任!杨老伯一家是不忍满人的虐待才迁居缅境的,他要等的有缘之人应该是张士贤那样的胸怀祖国的志士,与志士比起来,我太渺小了!杨老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在等有缘的人,我也在等待有缘之人哪!”
三
王朝欣知道,福祥商号是祖父一手创立的产业。祖父十五岁即往缅甸谋生,先在同乡的货栈里当小伙计,实习商业。多年后靠积攒的资金开办福祥商号,从腾冲运黄丝,茶叶到缅甸密支那、八幕、瓦城销售,又从缅甸购进棉花、棉纱、棉布和玉石回腾冲总栈,发货到保山、龙陵、下关、昆明、重庆、广州、上海、香港及西藏拦萨,祖父持家勤俭,经商理财以“薄利”和“守信”为准则,因此福祥商号生意兴隆,人气财气皆旺。在父亲手上,也曾一度辉煌,可是这生意也象人生一样有高峰也有低谷,近几年不知哪儿生了毛病,福祥举步维艰,周转不灵,大有江河日下的气象。生意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时前途光明,退时尤如天塌地陷,避让不及会倾家荡产,危及生命。
“我肩上的担子不轻呀,难道我是福祥的救星!”王朝欣走进商号,场院里确实冷清,有两个年轻雇员坐在藤椅里晒太阳,他们把衣襟捋起来盖住脑袋,阳光就不刺眼,头顶也不会发烫。商号就一道大门,大门正对面是一间楼房,门窗板壁已被阳光和风雨熏得发白,果松板已露出“筋骨”,显而易见,楼房已有几十年的光景了。场院很宽,四、五十匹骡马同时进场也还有空闲的地方。唯有宽敞,此时更显得冷清。他故意放慢脚步,尽量不弄出声响,他不想惊扰了晒太阳的雇员的闲情逸致。他走到楼下中间的办事处,伸手拭一下桌面,指头便粘上了灰黄色的粉尘。他抓起鸡毛掸,轻轻拂去桌面的粉尘。不小心弄倒了一个茶杯,乓的响一声。响声被空气扩大,传送到晒太阳的雇员耳朵里,一个雇员飞快地跑来,站在门外大声骂道:“干什么呀,胆大包天,有人守着,也敢打劫!”
“别发火,大哥!”王朝欣回眼一望,说:“我是来帮你们掸掸灰尘的。脸一天不洗,变黑脸,地三天不扫,上灰尘。你们这桌子,有十天半月不见扫帚抹布的面了,该擦一擦啦!”
“你是什么人,多管闲事!”雇员说。“王家的生意出鬼啦,进不来,出不去,我们不是晒太阳,还能干什么。院里长些草,也被牲口啃光了,拨草都没有去处。王家几个弟兄不团结,王老爷又成了药茶罐,我们小伙计能咋办?“
“你是福祥商号的小伙计,就请你把这间屋里的桌椅,擦洗干净!”王朝欣说。
“你凭什么支吩我?”雇员说。
“就凭你说王家三兄弟不团结,罚你!”王朝欣说。“你吃着王家的饭,怎能散布王家的谣言?”
“三少爷,是你呀!”另一个雇员赶过来说。“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兄弟,他是三少爷,你天天都在念叨三少爷,希望三少爷来商号看看,三少爷来啦,你又不认识了,三少爷,他叫小贵,姓杨,我叫陈超!”
“哦,都是自己人。请问,刘大叔呢!”
“刘主管有些灰心,有三天没来了,九源公司想聘他去主管财务。他又不去。刘主管说,不在福祥,他就回乡下老家去种田。他帮了王家,就不想再帮别的人家了。刘主管念旧情!”
“知道了,我明天去请他!”
他们正说着,大门外响起一阵叮咚叮咚的驮铃声。王朝欣回身望去。一队骡马正从门外的大道走进城去。蹄声的的得得,象一阵鼓点,赶马人悠长的的吆喝声仿佛戏曲演员的歌唱。他随口问道:“谁家的货呢,怕有六七十驮吧?”
“是九源的,听说是从八募来,有玉石驮子!”
“我去瞧瞧。福祥的马帮哪天能到?”
“天晓得,杨家马帮这趟驮脚走得慢!”
“小贵哥,你守着福祥,我和陈超去九源公司的货场看看。”王朝欣说。“要不,一起去!”
“你两去吧!”杨小贵说。“三少爷罚我擦洗桌椅,我一定要让福祥的桌椅油光水亮。从今天起,我不晒太阳啦,越晒人越笨!”
“好,拜托了!”王朝欣说。
王朝欣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故意要去看九源公司的货,因而他没有尾随马帮。再说,马帮的那马屎味、臭油味、马汗味和骡马踢起的灰尘实在令人作呕,呛人。他和陈超磨磨蹭蹭走在路上,一会儿扯根树枝,一会儿又拔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上执着,象是举着一面旗子,碰上蝴蝶和晴蜓飞过去,他们举着追一阵,一直追到蝴蝶飞进了树丛,或是蜻蜓飞过河去他们才肯罢休。
“走吧,三少爷,去迟了,好玉石被人挑了!”陈超说。“这些日子,广州玉石价钱好!”
“好货入眼三分,好玉都藏在石头里!”王朝欣说。“看玉石不能心急,美玉可遇而不可求!”
太阳当顶,货场里热烘烘的。马帮在卸货,骡马挺乖巧的,按次序走到两个伙计中间,等伙计抬起驮子,驮子离鞍后,再往前一蹭,转身向空场走了去,待伙计安放好驮子,招呼一声,另一匹驮骡再走上前来!骡马的这种纪律,是人调教出来的,但人在这种纪律面前自形惭愧!场院一角有几棵高大的梨树,卸下了重负的骡马走到树下的阴凉里去了。偶尔吹来一阵轻风,给人几分凉意。站在热烘烘的场院里,王朝欣感受了凉风的珍贵。人们忙乱着,但忙乱中也有一定的秩序。棉花、洋纱、布匹驮子抬进仓库里去,玉石驮子分拣出来摆在屋檐下,让纷纷赶来的商人玉匠们尽情观赏和购买。人们围着玉石驮子,嘀咕着、议论着,象是一群蜜蜂在阳光里朝拜蜂王那样,嗡嗡嗡闹成一片。
“诸位,静一静,来看的、来买的,等打开驮子,大家各显身手吧!”段德利从走屋里走出来,站在走廊上说,听他沉着老练的语气,俨然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了。“顺便告诉大家,今天到的这三驮玉石,都在腾冲销卖,中意的可尽情尽意!十天后,还有四驮玉石到来,各位老板,各位朋友,赚钱发财的机会多得很!”
王朝欣望了段德利几眼,段德利也看见了他,回应是向他点点头,他说:“九源公司是段德利主持业务啦?”陈超回答:“他是段家的大少爷,主持业务一年多了,是九源公司经理!”
“少年老成,真不简单,这段家的九源公司一定会在他的手上发达!”王朝欣说着挤进观看玉石的人群里,冷静地观看玉石。段德利很忙,他不想打搅他,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一个面盆大的玉石上,他觉得,那玉石的皮壳象是出自孟拱的老山玉,他曾相识。他的痴迷,引发了一个玉商的警觉,他也明白,这位玉商对此玉有了兴趣。于是,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请问老板,相中这个大玉了吧?”
玉商微微点了点头,淡淡一笑,说:“年轻人,你看得出我的心思,不简单嘛!你也就十七、八岁年纪,我好象没见过你!俗话说,多看少解,但这个玉值得解一解。小伙子,这玉石,讲究种、地、水、色和情,要一门一门的钻研。啊!色、水都不能区分时,千万别出手,那是要吃亏的!好玉富三家,渣巴玉穷五代,明白它的含义么,情是玉的最高境界,知道吧!”
“请多指教!”王朝欣说。“我是随便看看!”
这时候,陈超挤过来,站在王朝欣身旁说:“张老板,他是王家三少爷。刚从瓦城那边回来,还没事做,来逛逛,福祥商号将来要靠三少爷支撑吧,老大,老二好象身子骨不够强,更没有硬腕!”
“哦,知道了”,张老板微笑着说。“我跟你父亲有些交往,也差不多年纪,你本是晚辈。不过,常言说得好,后生可畏。玉石生意没有师傅,全凭自己的钻研和运气。三少爷,玩玉石,千万不能大意啊!”
“张老板,看好了么?朝欣,多指导啊!”
段德利走了过来,朝着王朝欣笑了笑,人们的心思都在生意上,也就没有多少客套话。
“好吧,来,谈谈价!”张老板说。
“好吧,来!”
张老板和段德利面对面站着,伸出右手握在一起,张老板袖口宽大,两只手被他的袖口遮住了,他再把长衫扯起来罩住两只手,旁边的人只能看见两只手在袖筒里动作,却看不清手指怎样动了。片刻后,议价完成,段德利大声说:“成交啦,一仟块大洋!谢谢张老板捧场!”
张老板面带微笑,说:“段经理爽快,我岂能扭捏着不放呢!来两个人,帮我送去解解看!”
两个靠搬运过日子的挑夫扛着担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拴好玉石,抬着走出了九源公司,张老板向人们辞行,跟着挑夫走了。王朝欣拉住陈超的手,说:“走,去看看!”
“张老板的意思,不想让人去看他解玉!”陈超说。“段经理跟你说话,你没注意,他招呼别的人去了。去嘛,看别人解玉,心惊肉跳的!”
他两走出九源公司,跟在张老板身后,张老板回眸一望,说:“三少爷想看看我财气?”
“张老板功底深厚,我想开开眼界!”王朝欣说,“你和段经理捏捏手指,就把价讲了,真神!”
“三少爷不会?”张老板边走边说。“不会手指议价,谈什么玉石生意。不是打虎匠,别去山上逛,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手指议价,是防乌鸦嘴信口褒贬玉石,也防小人从中作梗。讲给你吧,从拇指算起,1个手指表示1,依次为5个手指弯曲表示5,大拇指与食指伸出成牛角为8,食指弯曲为9,将5个手指捏两次为10,而百、千、万可以说出来,生意场上,这是基本功,三少爷,你父亲没教你,太大意了嘛!”
王朝欣用心听着,暗暗记在心里。不知不觉中,已走进了解玉坊。解玉坊其实只是一间小作坊,是玉匠家自己经营,自行设计的。在这个作坊里,可对玉石进行解、磨、抛光、钻等工艺制作,作坊低矮潮湿,泥浆遍地,废玉成堆,有阳光从侧面射进来,还算亮堂。挑夫放下玉石,讨得工钱走了。张老板说:“三少爷,有兴趣呀,我两个可以平算?”
“平算?”王朝欣问。“怎么讲?”
“我是一千大洋买来的,你拼五百本钱?”张老板说。“玉石生意,拼本凑成的多。解涨了平分,万一解亏了,也是一人承担一半!”
“算了,张老板,你的财,我也不占了!”王朝欣摇摇头说。“多看少解,我还是尊古训吧,今天先学学前辈赌玉的手艺。”
“好吧,我就先解一刀!”张老板说。“这解玉石跟解木料一样,就是将大料解成需要的材料。从前,对待大块玉料,是用火烧烫后浇水使之炸裂,这种原始作法无法控制裂点,好玉料往往被毁了。你瞧,这户人家解玉用的是拉丝,就是用铁丝作弦成弓,用金刚砂和水作磨料,拉回拉动,玉石就被解开了。你王家的福祥商号买卖玉石无数可计,三少爷还是第一次看解玉石呀。以前,你爹没带你看看?”
“三少爷一直在念书!”陈超说。
“是嘛。穷人家要养猪,富人要读书,也有道理,不过,我腾冲城上百间玉石作坊,三少爷知道得迟啦,可惜喽!”张老板说。“来啦,解玉师傅来了,先上架解一刀。赌玉的人,心要平稳,别紧张。人心慌好玉会变坏!”
玉石上架,玉匠开始锯解玉石。王朝欣站得笔直,看得专注。陆续有人围拢来看玉,人们把目光倾注在玉石上,谁也不跟谁说话。玉匠拉丝的滋滋声分外响亮,扣人心弦。铁丝吃力地咬着玉石,缓慢地勒进去。扯出来的水一直都是浑黄的,人们不住地摇着头。张老板脸上的笑意全部丧失了,脸色成了铁青,说话都有些吃力:“完啦……一千,一千大洋淌,淌成浑水流……流走啦……”
玉石解去了巴掌大的一片,丝毫看不见令人心花怒放的色彩影子。张老板端详着玉石,重重地把皮壳丢在地上,叹着气,“我不带财,又亏了,我欠九源公司三千多大洋啦,日子怎样过,今天回家,又怎样向妻儿交待呀!”他盯着王朝欣看了片刻,说:“三少爷,赌一赌嘛,我只要三百元,给我一点救命钱!”
“一句话,两百块!”王朝欣说。
张老板犹豫了片刻,说:“也罢,就两百!”
“张老板爽块,成交!”王朝欣不顾陈超的劝阻,果断地与张老板击掌成交。“师傅,换一个面,留四寸皮壳,帮我深深地解一刀!”
玉匠照着王朝欣的吩咐做了。锯缝过半寸深后,浑水逐渐淡了,渐渐地变成了乳白色。一刀锯成,敲掉皮壳,解面是一片青绿,象是新剔下的青菜叶片,绿得滴翠。张老板见状,气得蹲下身去,攥紧的拳头放不开来。王朝欣却笑容满面,说:“这玉石出自孟拱老厂,属老山玉种。水色俱佳,是上好的玉料。来,按玉石生意上的规矩,玉石解涨了,是要给观玉的挂红的,托大家的福啦!”他从身上取出一把银元,见者每人两块。当他走到张老板身旁时,张老板猛地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说:“三少爷,求你了,这个玉石让给我。要不,我赌玉的名声这回全完了,回家去只有领着一家老小跳叠水河了。三少爷,我出两万元,如何?”
“张老板,生意场上无父子!看这玉石的成色,是上好的翡翠,卖十万八万也值呀!”王朝欣说。“能这样么,在场的人会笑话我,我也是……”
张老板扑通一声跪下,抬眼望着王朝欣,泪水如潮,哽噎着说:“三少爷,救救我一家老小七口人哪——”
王朝欣慌了手脚,急忙搀起张老板,说:“好吧,两万就两万,本钱就当是你下的注!”
张老板不停地叩头:“谢了,我张家的恩人!”
王朝欣不敢接受叩谢,说:“张老板,你做过头了!你说过,是财气,大家分享嘛!”
四
王朝欣赌玉,又让玉的事很快就传遍了腾冲城,消息比长着翅膀的鸟儿还飞得快,大街小巷到处是对王朝欣的赞扬声,夸赞他的慈悲心肠和博大胸怀。“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区区几万元呢!”“信誉和名声比银元更有价值!”“做大事业的人,不惜小钱!”只要能用上的赞美之词,人们全都用上了。张老板一家理是对王朝欣感激涕零,抱着一种感恩之情感念着王朝欣的名字,不过,张老板心底多少有些愧疚,在众人面前向王朝欣下了跪,等于是向王朝欣讨要了几万元,羞愧使他一回到家就闭门不出,人们怎么议论他也不管了。有了一个美玉,可以使家人安定地生活,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韩信都还钻过裤裆呢!人们对王朝欣的赞誉,也传到了护路队长魏志的耳朵里,他听了有些不自在,但也不便在人前诋毁王朝欣,只是在心底又增添了些对王朝欣的怨恨。“他娘的,什么好事都让他三少爷占了,真是天不平地不平呀!”在大白马上,魏志忿忿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向他算算账的!”
魏志两腿一夹,催促大白马飞奔。大白马奔驰在沙石路上,象一团白云从林间飞过,远远的听不到一丁点儿声响。青翠的树林向后退去,转过了几道弯,来到了宽敞的田野。又是稻穗扬花时节,一阵阵花香从魏志的鼻翼上掠过,他嗅不到稻花的芬芳。“走,去找李小姐!”他情不自禁地指挥着白马,奔向和顺乡去。一路上人们避让着他,谁也不想得罪这个护路队长。来到李家大门外,魏志勒住白马,在门外的石板路上转悠。马蹄声得得直响,象是铁匠有节奏地敲击铁锤,一声声震动着李家的人。夕阳下,大白马闪射着一种淡淡的金黄色,魏志脸颊彤红,象是酒醉的样子,他不说话,也不敲门,他在等待着李家开门,终于,大门吱嘎一声开了,李老爷走出门来,说:“魏队长,有空呀,请下马到家里坐,天热,请喝一盅茶解解渴!”
“小姐在家么,我能见到李小姐么?”魏志说。
“我那丫头,脾气不好,她说,她什么人也不想见。”李老爷平静地说。“丫头说,魏公子来,就请你喝杯茶,什么话也不消说。”
“小姐不见我,我喝什么茶!”
“对不起呀,魏队长!”
“废话少说!”
魏志从腰间拔出火枪,叭的朝天放了一枪。枪声脆响,惊飞几只雀鸟。白马也惊了,跃了一跃,魏志身子晃了一下,又稳住了。“小姐不见客?李应芝是不敢见我!”他大声说。“要是王朝欣那小子来,她会从楼上飞下来的。李应芝,你有眼无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魏志勒转马头,策马驰走。
“这副德性,难怪我那丫头不喜欢!”
李老爷边说边退进门去,邦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有人赶来看看热闹,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魏志纵马狂奔,半顿饭的工夫就回到了家里。他的家在县城西南的郊村,父母以务农为生,凭着他的胆量和一个朋友的关照,他才到县衙里当差,得到赏识,当了护路队长。他的家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这种四合院并不象富贵之家那种雕梁画栋的四合院,仅仅是四面都盖了低矮的木房,围成了一个大院子。进了大门,农耕器具、锄头、畚箕随处可见,但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面干干净净,可见父母的勤劳。正房三间,右厢是牛厩和柴草房,左厢是灶房和一间客房。魏志牵马走进院子,任大白马自己回厩去吃草料,他冲着在家等候的几个弟兄们说:“弟兄们,别等啦。临时有点私事,耽误了!”
正堂门外的八仙桌旁,坐着四个青年。他们喝着水酒,脸都红了,看见魏志,都站起身来,说:“大哥,你来迟了,要罚一碗!”
“好,罚我一大碗!”魏志来到八仙桌旁,接过酒碗,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干了酒,摔碗在桌上,说:“我有什么私事,是去李家门外放枪去了。不行啦,弟兄们,彻底完啦。王家三少爷蜜得吃、花得戴,全城都在赞扬他,他比中了状元还风光哪!老子一心一意就爱李家小姐,王家三少爷拦路夺人,我心痛!弟兄们,说,夺妻之仇,怎样报呀?”
“大哥,王家迎亲那天,拦路抢亲!”
“是呀,凭我们弟兄手中的枪,土匪强盗都不怕,还怕了王家!”
“可是,王家三少爷不是强盗嘛。大哥,强扭的瓜不甜!”
“别说了,我心烦!”魏志打断弟兄们的话头,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爹娘呢,该杀两只鸡款待弟兄啊。别客气,我今天也想吃鸡肉。我爹娘下地干活还不回来。天要黑了,等不得杀鸡啦。弟兄,走,上官道去,看看有没有强盗抢马帮,我们也去找一顿晚饭钱!”
五
黄昏时分,王朝欣回到家里。厨房里传出油炸稣肉的脆响,肉香味飘出来,勾出他的涎水,他急忙咽了回去。望望天宇,深蓝色的天幕下冒出了几颗亮晶晶的星星。炊烟透过屋顶徐徐升起,象是给星星送去薄薄的轻纱。几只麻雀在屋顶上跳跃,不知是谁惊吓了它们,打闪一下翅膀飞走了。院子里清清静静,几盆花儿耐心地开放着。丫头小玉走出来,喊:“三少爷,老爷要你去。老爷在大厅里等你!”
“知道了,小玉!”王朝欣说。
王老爷大病初愈,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品着茶。他脸色红润了些,人也精神了,望见朝欣,脸上绽开笑靥,他说:“来,朝欣,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是你大哥带回来的消息!”
王朝欣在下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爹爹,今天的事,在县城是传开了,赞杨的,说我傻的都有,我不论它。虽然在那情境下我有些无可奈何,把玉石让给了张老板,但是我不后悔!”
“做得好,欣儿,舍得那样做,确实需要大胸大怀!”“王老爷呷口茶,说:“小时候,我给你讲过舍身饲虎的故事,那是佛家的故事,也是佛的教义,虽然你不信佛,但你有佛的心肠,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人情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它象一面镜子,映现出一个人的心境,映现出一个人的品质。欣儿,我为你感到自豪,生活中,生意场上都需要舍已为人的精神。那张老板,我认识,那不是个小气之人。他下跪求人,已经是到了难上难的境地了,俗话说的,三文钱逼死英雄汉,也就是这个意思吧,你帮了他,生意场上,你会多很多的朋友!”
“谢谢父亲教导,我记住了!”王朝欣说。
“三弟不是傻瓜,是只瞎猫!”王朝贵两手叉腰,慢腾腾地走进客厅里来。“两百元是现大洋,去赌一个渣巴玉,赚了几文就瞎神气,要是赔了本,记在哪个账上……”
“朝贵,就你穷话多!”王老爷冲着王朝贵说。“你说说,两万元进账又该记在哪个账上?”
王朝贵头一偏,哼一声,走出了客厅。
“朝贵,好高骛远,不扎实。”王老爷语重心长地说。“生意,要从细微处做起。你爷爷创立福祥商号之前,在瓦城挑水卖的生意都做过,后来,当了几年的学徒,这种精神,在你大哥身上完全找不到了,欣儿,我希望你要记住根本。往后,福祥要靠你了。段家的九源,段老板已把经理让给了长子,那段公子还比小几个月吧,听说,九源近来做得很好!”
“我明白爹的苦心!”王朝欣说。
“生意上的事,今天不说啦,欣儿,为父问你一句,你对李家的应芝小姐印象如何,有什么打算?你娘请媒人去提过话了,就看你的意思?”
“应芝是个有胆有识,知书识礼的女子。有人说她不规矩,那是老眼光看人。应芝读过新书,有些新思想,新行为。父亲,我们这个时代在慢慢地改变,应芝不裹小脚,是响应‘天足会’的号召,女人,为什么都要裹一双小脚,连走路都颤颤惊惊的呢!外面都在传言,孙中山先生在领导同盟会进行革命,目的是推翻满清封建王朝,建立共和……”
“住嘴,朝欣。我们王家是老实的生意人,我不许你胡作非为,你千万不要听别人瞎说,要远离那些离经叛道之人,不能误了生意,误了自己。我们爷俩要商量的,是你的婚事!”
“若娶得应芝小姐为妻,于家于业皆有益!”
“好,我就要这句话,你的婚事,眼下是王家的大事。男子汉,就是要提得起,放得下。当初,我送你去瓦城,本意是让你学习经商,也为陈家接续香火,无奈天意胜过人算,你与陈家小姐有缘无份。为了寻找清蕊姑娘,你差点儿丢了性命,你也尽心尽力了,你对得起陈家,也是老天爷要助我王家,又把你送了回来。好,我就再请人到李家提亲,你要准备好!”
丫头小玉和王朝兰来到客厅外,见王老爷说着话,等了一会儿,王朝兰等不住了,大声说:“三哥,你出来,小玉有话要告诉你!”
王老爷望望女儿,说:“兰子,你们的话,爹听不得吗,又讲什么悄悄话!”
“爹,这几句话,你真听不得!”王朝兰说。
“去吧,欣儿,兰子找你肯定有事!”
王朝欣起身告辞,向父亲行了礼。他来到客厅外,王朝兰就抓住他的袖口,踮起脚凑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应芝姐姐跌倒扭了脚,脚肿了走不得路,小红姐姐背她到百草轩去了,你快去,应芝姐姐是想来见你才扭了脚。三哥,你还不知道吧,魏公子来逼亲,开枪打人啦!”王朝兰把话说得很神秘,小玉在一旁窃笑,王朝兰向她挤挤眼睛,又说:“快去,三哥,别吃饭了!”
“你骗人吧!”王朝欣说。“你让开,我这就去,魏队长开枪打人,我不信……真的,没有打到人,惊飞了几只鸟,兰妹,你哄我,我有机会报复的,等你找姑爷,我再说你!”他不再听王朝兰怎样辩解,抽身走了。是的,辘辘饥肠搅动馋涎的感觉没有了,一种心急心跳的感觉在周身流转,令他全身发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应芝跌倒了,急切地想见她,但见到她又要心急心跳,这是爱的感觉,没有爱,谁会动心呢!夜幕低垂,罩住了黛色的山峰,就要掩住瓦屋背脊了。巷道里的路面还清晰可见,青色的石板闪跳青幽幽的夜光,百草轩是姓刘的老中医在村边开的中药铺,当路的案几上亮着灯,灯光如豆,似乎无法照亮百草轩。王朝欣走进百草轩,看见李应芝依靠在床台上,老中医为她擦着药液。老中医说:“不伤筋,不动骨,擦两次跌打药就能好,晚上用热毛巾暖暖脚。小姑娘,表叔要奉劝你一句,走出家门走大门为好,翻窗越户走梯子容易伤了脚!”
“我家老爷管得紧,小姐出门不容易。”小红站在一旁,说:“魏家来逼亲,小姐心急……”
李应芝摇摇头,示意小红不要动声。小红自知失言,作个鬼脸,又说:“我家小姐去菜园种菜,是锄头碰了脚,我说的是真话,骗人的是小狗!”
“丫头,你哄得了别人,哄得我?”老中医发现了王朝欣,示意他坐下。“锄头碰的伤是这样,小姐金枝玉叶,也要种菜,小姐的脚上没有半点黄泥巴,比丫头的脸皮还要白嫩些!”
“应芝,还能走路么?”王朝欣站着问道。
李应芝见了王朝欣,喜上眉梢,绽开一个笑脸,腿伤似乎好了,站起来说:“好啦,朝欣哥,我能走路。我家表叔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哼,还夸我,我的药没有三少爷的话神。”老中药收拾药碗,摆到了案几上,说。“小姐,乖乖坐着,你的脚确实伤了,要嫁人也得等几天……好,我不说啦,我让开,我不懂年轻人的心!表叔可是过来人呐,想当年,你表婶跌倒,是我从河边抱着回家的,当然,那是一个晚上,只有杂白杂白的月亮,我们小时候,也偷着去河边洗夜澡!”
“三少爷,我家小姐,都是为了你脚才扭伤了,你快抱着小姐送回家去!”小红说。“魏志骑着大白马来找小姐,小姐不见,魏志朝天打枪吓人。三少爷,你可要讲良心!”
“小红,我知道了!”王朝欣说。“你嘴巴饶人些,你催着小姐嫁人,你想陪嫁么?”
“我……我不陪嫁,我要回乡下去!”小红说。
“八字还没写上一撇,说什么呀!”李应芝说。“我的脚好啦,小红,我们回家。朝欣哥,你真来看我,谢谢你。你不要送我,让人看见不得!”
李应芝走出百草轩,脚有些跛,小红扶着她,沿着大路慢慢走去。王朝欣瞧着她俩的背影,又一种怜爱袭上心头,情不自禁地说:“应芝,等着坐花轿吧。明天,我就请媒人上门提亲。你要是脚不好,我就背着你回娘家的门!”
“三少爷,你走好!”老中医说。“小姐春心大动,等不得媒人啦,你该自己去提亲!”
“是呀,大表叔说的好,我照办!”王朝欣说。
六
陈清蕊抱着婴儿,慢慢地走下青岗寨的坡道。坡道崎岖不平,有些泥泞,她走起来很是吃力,颤巍巍的。路旁的山木瓜熟了,枝头弯下来,象是在招呼人们采摘。玉米地一片油绿,包谷棒子挂着一串串红缨,有的干枯了,象是老人下巴颏的胡须。跟着陈清蕊的几个傈僳妇女,提着包袱和挎着背篓。她们在叽叽咕咕说着话,虽然听不太懂,但陈清蕊明白是在提醒她要小心些。杨延富迎上去,说:“清蕊,让我来抱孩子。王家添人进口啦,姑娘上青岗寨时单身一人,出村是母子一双,王家喜上加喜了。三少爷见了孩子,要笑得合不拢嘴!”
“杨师傅,真难为情。”陈清蕊听了杨延富的话,两颊热得绯红。“我到底算是王家的少奶奶,还是陈家的大小姐呀,真的难于见人。不过,不去王家找朝欣哥,我又能去哪里。你们腾冲人常说,屎急不怕路烂,肚饿不怕害羞。为了这王家的根苗,人家戳脊背捣腰杆我也不在乎了。杨师傅,孩子睡觉了,起名叫王陈岗,或许朝欣哥要改名!”
杨延富接过婴孩,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和胖乎乎的小手,笑着说:“是个胖小子,爱死人了。二太太见这孙子,要三天睡不着觉!”
“杨师傅,这回,你要拌月子婆的鸡蛋碗啦!”走在前面的傈僳妇女说。“相好的还没满月,鸡蛋我们送给,你可要让她骑马,月子婆不走长路。你们汉人家月子婆娇贵……”
“谢谢你们啦,大姐!”杨延富笑着说。“开不得玩笑的,鸡蛋碗是王家三少爷的!走啦,三少爷往后再来感谢,伙计们,照看好骡子,赶紧些驮脚,福祥商号等着这批货了。那边连降几天暴雨,我们耽误许多天了,真对不起王家!”
马帮大部分越过了山寨门,浩浩荡荡走向大道。驮铃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十分热闹。几个热情的妇女,硬是要把采摘的木瓜送给杨延富。他却不过情,收下了,妇女们才有了笑脸。他向妇女们告辞,怀抱婴孩赶上陈清蕊,说:“清蕊,你先走一程,就要放哨了。午后的太阳落山快,山林里天也是黑得快!”
“我能走,杨师傅!”陈清蕊边走边说。她顺手捡了根木棍挑着自己的包袱。“大叔,你说的二太太,是朝欣哥的娘吧。是不是王老爷的妾?”
“嗯!”杨延富说。“二太太当年是王家的丫头,被王老爷看上了,纳了妾。二太太是个好人,在家里安守本份,不争不闹,到是大太太时常找二太太的岔子。王老爷宠爱二太太,大太太有些吃醋,性格也古怪!”
“天,我真怕!”陈清蕊说。“两个婆婆,顺从哪个呀。要是朝欣哥没有回来,我该咋办呢?”
“你跟朝欣缘份未尽,会相见的!”杨延富说。“我去过瓦城,在金多堰蹲着,闲得无聊。听说,三少爷上过玉石场,还四处找过你,怕是回腾冲了。他是男人,回家的路再难,他也不怕!”
有很长的一段路是上行的山路,路心成了凹道,左边是茂密的树林,右边是低矮的灌木丛,灌木丛掩敝着的是又深又长的山箐,山路愈往上走视野就愈开阔,抬眼望去,上山的路没尽头,宽阔的视野却被前方的山岭挡住了。等到马帮感到疲倦需要停下来休息时,上行的山路也到了尽头,到了一个山嘴子上。从这里拐个弯向南走,又是下行路了。站在山嘴子上远眺,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长坝,好象甘蔗寨遥遥在望了。天已近黄昏,坝子里升腾着雾气,景象朦胧,那种雾气,是炊烟和水汽凝结成的。
杨家马帮就在山嘴上宿营。夜一派寂静。几株巨大的核桃树树冠连在一起,仿佛天宇就靠这几株大树顶立着。马儿、骡子在吃夜草,它们咀嚼时的磨牙声清晰可闻,但这使大树下的夜更显得安静。树下,篝火还在燃烧,映红了一片夜色。杨延富和几个小伙计守在火堆旁,没有人说话,有几个伙计在打盹儿。
突然,响起几声清亮的婴孩的啼哭,哭声如鸿雁在夜空飞行,无形的羽翅扑打着深沉的夜空。杨延富站起身,伸个懒腰,匆匆走到几架马鞍搭成的棚子跟前,轻声问道:“清蕊,是不是冷?孩子这时候哭,怪揪心的!”
陈清蕊躺在棚子里,垫的是棕垫和羊毛毡,盖着两张毯子,婴孩在她的臂弯里呱呱啼哭,她小声地哄着孩子,孩子止住了哭声。她说:
“不冷,大叔。陈岗,是肚子饿了!”
“明天,赶到甘蔗寨去。后天,就到家了。”杨延富说。“这孩子未满月就经风见雨,长大了一定是个刚强的男子汉!”
“大叔,你歇着去,陈岗吃奶,不再哭了!”
突然,一阵风在树林里吼起来,呜呜的吼声仿佛野狼在嗥叫。西边天,响起一阵闷雷声,轰隆隆从夜空滚过,有人说这是仙人在天上滚石头。杨延富望望天空,明亮的星星少了许多,月儿也不出头,他说:“当心夜雨,看好牲口!”
七
王朝欣独自一人坐在屋里,手里捧着那块青翠的玉佩,灯光映照着玉佩,仿佛要把玉佩熔化。他脸色忧郁,眉头锁着,一双眼睛凝视玉佩,眼珠子一动不动。就要迎娶新娘子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劲儿。他的新娘是他心爱的人啊!“清蕊,我们的缘份尽了吗?”他喃喃自语着。“看见这玉佩,我就看到了你的笑脸,你黑溜溜的眼睛在看着我,你的笑声在我耳畔萦绕,清蕊呀,是我没本事,没能保护你,让你象一只蝴蝶只在花丛中飞舞片刻就消失了。清蕊,你能听得我的声音吗,想起你,我的心痛,我想流泪……”
王朝礼敲了门,推门进屋,看见王朝欣坐着发呆,他咳嗽一声,说:“三弟,看的是陈家小姐的信物吧!瞧你,泪眼汪汪,象个男子汉么。人去楼空,三弟可不能生活在思念的梦中”。
“二哥,我不爱作梦!”王朝欣回过神来,收了玉佩揣好,说。“我是有些伤感,那么清丽可爱的一个女孩,仿佛一片云,风一吹,就飘散了。二哥,我与清蕊真心相爱过,我怎能不想念她,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喜事临头,我的心是沉重的,要不是那场飞来横祸,我的新娘,应该是清蕊姑娘!”
“好啦,你把女人比作一片云,真好!”王朝礼坐下来,说。“那片云散了,李家小姐这片云飞来了。女人象云彩,三弟可要拢住云彩哟,云彩可是经不住风吹,云彩还会化作秋雨!”
“唉,风吹云散,云能再现,云化秋雨,雨露可收!”王朝欣说。“人散了,可有再聚之时呢?人生最怕集集散散,集散何时能休!”
“三弟,难道你对李家小姐不中意!”
“应芝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很是可爱,一定会成为贤妻良母,我是被她的真情所感动,我还有其它妄想吗?二哥跟二嫂的婚姻,是表兄妹的情份重了,我是明白的。我毕竟与清蕊订过终身,那是我的真爱。那玉佩是我与清蕊双双跪着,她父亲挂在我们胸口上的,此情今生怎能忘记!那份真情太短暂,更加珍贵!”
“清蕊毕竟是一片云,化作了秋雨。三弟你只能把她铭记在心底,振作精神,面对现实。明天,应芝就进我家的门,我王家张灯结彩,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大红喜字。三弟应该是春风得意的样子,笑脸迎宾客,笑脸面对你的新娘子。含情脉脉,是新郎新娘的幸福,也是亲朋的快乐!”
“我与应芝的婚姻,是命中注定吧!”
“好,男子汉,在感情面前不能做俘虏,要理得清、割得断。只有这样,才能全身心投入事业。三弟,王家要靠你支撑下去了!”
“一木难撑大厦。王家,要靠我们三兄弟齐心协力……”
“不,难啦!俗话说,朋友常有知己,兄弟断难同心。我们三兄弟,是这句古语的写照。三弟哪,你去看看二嫂,二哥的心也是凄凉的。你二嫂侧卧床上,怀抱烟枪,吞云吐雾的情境你没见过,真不知道金春秀在娘家会染上鸦片烟瘾。她吹烟枪滋滋的响,我就在她身边轻拉二胡,抽一曲如泣如诉的哀怨之乐,无奈何情急之时弦线嘣的一声断了。我感慨道,‘孔子听曲,三月而不知肉味,吾妻闻乐,烟瘾大发也,此乃圣人与妇人之区别吧!’你二嫂吐一口烟雾,让烟气的糊香味喷到我的眼前,她说‘吾夫差矣,肉乃腥臭之物,解馋但伤肝伤胆,福寿糕是花之精华,含养天地之灵气,养血安神。孔子生不逢时,不知花之精华这鸦片之妙处。然,孔子定爱此物,嗜其如命,舍肉食去音乐也!’你说,三弟,二嫂这份德性,我能奈何。我说,‘春秀,三弟娶亲,家中事务繁多,乡邻亲朋都来帮忙了,挑水洗菜、打扫院子,都在帮忙,你该去伸伸手的!’她说,‘小叔子讨媳妇,要向嫂嫂敬烟敬酒的,挑水扫地,那是丫头蛮子们的事!’三弟,我真拿她没办法!”
“二嫂身体不好,该多休息,二哥要多照看二嫂。我们家人丁兴旺,不缺人手!”
油灯的光亮在兄弟二人的脸膛上闪闪灭灭,映衬出他们脸上的忧伤,这种忧伤存在着本质的不同。王朝礼起身告辞,文质彬彬地向三弟行礼。王朝欣感动在心上,绽开了一个笑脸。王朝礼拱手相辞,严肃地说:“三弟,要提防魏家明天来闹事!”
“不怕,我又没做亏心事!”王朝欣说。
八
天格外蓝,云格外白。红日照亮大地,空气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息。迎亲队伍缓缓走在大道上,红绸红花队伍连成一串,四个吹唢呐的吹手身披彩绸走在最前面,唢呐声高扬清畅,把喜庆之情吹上了天宇,几只鸟儿飞过,差点儿被唢呐声掀掉翅膀。王朝欣披红挂彩,胸前的大红花挡住了整个胸膛,他骑在红马上,有个青年为他牵着马。他神采飞扬,一脸笑意。一顶大红花轿随后跟着,抬轿人把花轿颠得一闪闪一灵灵的,只见花轿上的红绺儿抖动,却看不到新娘的绣花鞋。抬柜子的、抬箱子的,扛椅子背被褥的走成一溜,气气派派。
魏志站在高坎上,一株香果树为他遮住了太阳。他望着王家迎亲的队伍,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的身后,隐敝着十多个年轻人,灌木枝和草丛把他们掩敝得严严实实的。他们都是甘愿跟着魏志来抢亲的弟兄,只要魏志一声令下,他们会象下山饿虎一般扑向王家的迎亲队伍,一阵扭打和厮杀,砸烂红箱子,把新郎打翻在地,用稀泥巴糊弄新郎的衣装,挟着新娘扬长而去,躲进深山老林,新娘就成了压寨夫人……
“那是土匪强盗的行径,我能作为么?”魏志思索道。“我是吃着俸禄的护路队长,剪除土匪强盗才是我的职责,我岂能与土匪强盗为伍!”
唢呐吹出的迎亲调悠扬缠绵,仿佛几千只蝴蝶在黄花丛中飞扬,让人心旷神怡,也让人悄然落泪。迎亲队伍愈来愈近,魏志仿佛看到了花轿里的新娘李应芝,她盖着红盖头,一脸娇羞,眉目含情。她胸前挂着的小圆镜,闪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毕竟是人家的媳妇,我拦得住吗,太傻了!羊肉不得吃,我要弄一身羊膻臭么!”他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勾手一声唿哨,他的大白马应声而来,停蹄在高坎下。他一纵身,跨上马背,策马奔走,大白马四蹄扬起烟尘,奔向山林。
“大哥,走啦!”一个年轻人高声喊道。
魏志没有回应,他和白马消失在了树林里。
九
天阴沉沉的,细雨绵绵,山林中的大路变得泥泞了。马帮冒雨行进,驮子上盖上了棕衣和毡条。雨帘遮住人们的视线,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只有叮叮咚咚的铃声悠悠传来。雨丝落到叶片上,汇成大的水滴溅下来,击打着陈清蕊的油纸伞,她一步一挨地走着,孩子没有哭声,象是睡着了。杨师傅要她骑马,她骑了一段路,巅得难受,她还是要走路,也不忍心折磨牲口。杨延富顶一块棕衣,走在陈清蕊身旁,他一边照应牲口,一边照顾清蕊母子。他的裤腿已被雨水淋透,湿漉漉的。他看着陈清蕊走得吃力,说:“清蕊,骑一程吧!月子里,走伤了,会留下病根子……”
“我能行,大叔。”她说:“牲口为人受苦,有口说不出话,我不忍心!”
“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杨延富说。
正说着,陈清蕊脚下一滑,跌了个坐屁股。她坐在石块上,石块上尽是泥水,象泥鳅一般滑。落下来的枯叶被雨水浸透,脚板踩在上面象是踩到了滑泥鳅。王陈岗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哭了。杨延富丢了棕衣,扶起陈清蕊,拣过油纸伞为她遮住雨点。“不哭,不哭啊,陈岗!”她拍打着背上的孩子,说。“孩子醒了,怕是又肚子饿了!”小陈岗的啼哭声在山林里回荡,让人揪心,也让人欣慰,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下,哭声激发人们一种渴望晴天的激情。
山道拐个弯,穿过一小片低矮的阔叶林,走向一片开阔地。这是一段砂石路面,两边长满绿茵茵的爬地草。林间随处可见又绿又壮的过山龙和攀爬在树杆上的苦葛藤。树衣有翠绿的,淡黄色的。鸢尾花成片地长在树与树之间空地上,只有阳光的照耀,花儿才开放绚丽的颜色。
“嘣——”
一声枪响,象是一记雷鸣击碎山林的寂静,枪声穿透树林,越过山谷,撞击在前方的山峰上激荡回转,回声比原声更加嘹亮。杨延富吃了一惊,急忙稳住身边的驮马,不让它们惊跳,他打一声唿哨,喊道:“小心,是否贼人?”
前方的伙计传来话,说:“是护路队的弟兄!”
听说是护路队的,杨延富揪紧的心放松了。他们本来就是吃着俸禄,带着枪械来保护商队马帮的,他们的俸禄哪里来,从商队马帮的捐税里来,他们不会抢劫马帮,但额外讨要几文酒钱也是常有的事。七个背着火枪的汉子策马走出山林,站在开阔地的缓坡上,为首的是一匹白马,魏志骑在白马上,一手握枪,一手紧抓缰绳,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雨停了,天色明亮了许多,看魏志的神色,很是疲倦,他是从抢亲阵前撤退后,率领弟兄们一路奔袭而来的,他心中的怨恨在奔跑中化作汗水消解了。他大声喊:“哪家马帮,哪家的货,马锅头呢?”
杨延富走上前,见了礼,说:“魏队长,是杨家马帮,马锅头是杨延松,我是老二。驮运的是福祥的货,有棉纱、棉布,有两驮玉石!”
“罗嗦!”魏志厉声说。“可有烟土?”
“哪敢运烟土,我又没长豹子胆!朝廷颁发了禁烟令,运烟土是要杀头的,这个小人们也知道。福祥商号也是做正当生意的!”杨延富边说边从挎在身上的筒帕摸出七个银元,数了数,交到魏志的手上。“天冷,弟兄们辛苦了,晚上喝两碗酒暖暖身子。魏队长,请笑纳!”
魏志收了银元,揣好,说:“弟兄们,是腾冲杨家马帮,不用查验了。杨师傅,走好啊!”
“多保重,魏队长!”杨延富说。
魏志收放着缰绳,白马踏着青草地旋转,他看见了打着油纸伞的陈清蕊,被她俊秀的脸蛋吸引了,回望了几眼,问:“杨锅头,去那边转一转,又讨回一个老缅婆呀,好俊俏哟!”
“魏队长说错了,那姑娘是来腾冲寻亲的!是投奔王家,寻三少爷王朝欣的,哪里是我讨的老缅婆!”杨延富说。“人家订了亲,还有了孩子,说错了,姑娘家要生气的!”
“什么,寻三少爷的,是个姑娘,背着孩子寻亲,天哪,真是大笑话!”魏志转悠了一阵,陈清蕊用纸伞遮住了自己,他又说:“真是苦命人吧,未婚先守活寡啦,哈哈哈!”他勒转马头疾驰而去,狂躁的笑声留在开阔地里。护路队的队员左右护住魏队长,奔上了缓缓的山坡。
“这些人,跟土匪差不多!”陈清蕊说。
“我也不明白魏队长说话的意思!”杨延富说。“但他们不是土匪,是打土匪的,讨钱用是他们的本性。走吧,清蕊,再转几个弯,马帮就走出山林了。到甘蔗寨,我们去住马店!”
十
新娘要早起,天蒙蒙亮就得出门挑水。普通人家,这是个开头,从此以后水桶就不离身了,要到熬成婆那天才能把水桶交给新媳妇;富贵人家有专门挑水的丫头,新娘早起挑水只是一种礼俗。李应芝挑着水桶出门,走路磕磕碰碰的,王朝欣不放心,也出门跟在她的身后,脚步轻轻,尽量不让她知道,免得伤了她自尊心。天色灰灰的,石板路青青的闪亮。王朝欣小心翼翼走着,脑海里浮现出昨晚的情境。席散人去,热闹了一天的宅院宁静了下来。新房里,也只剩下他和李应芝了。一对红烛照亮了新房,炭火通红,新房里暖洋洋的。李应芝在卸妆,忙着收拾头饰和戒指项链。王朝欣不经意地从书柜上取下一本书随意翻看着,书页里夹着那块翠绿的玉佩。见到玉佩,他出神了,耳畔立刻响起陈清蕊银铃般的笑声。他的眼前是伊洛瓦底江边那金黄色的沙滩,陈清蕊穿那套水红色的衣裙在沙滩上奔跑,河风吹拂着红色的裙摆象一只彩蝶扑翅飞舞,王朝欣提着两双鞋追逐她,总也追不上,清蕊边跑边笑,身后是她的笑声,朝欣哥,追我呀,朝欣哥——李应芝悄悄来到王朝欣身边,看见了玉佩,说:“书呆子,是中邪了吧,又在想你的清蕊妹妹呀!”王朝欣急忙收藏玉佩,李应芝手快,早把玉佩抓在手上,又说。“好重呀,上面挂着三魂七魄吧,清蕊妹妹,快来看你的朝欣哥呀,你的欣哥,象宝玉二爷中邪啦,吃着碗里的,眼睛瞅着锅里的啦!”王朝欣哀求着,小声说:“应芝,求求你,别拿我寻开心!”李应芝还了玉佩,说:“你的心肝宝贝,我不敢要。收收心吧,该歇息了。”王朝欣收了玉佩,说:“真的,应芝,我感觉清蕊还活在人世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她的影子,听到她的声音,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的心生痛!”李应芝莞尔一笑,说:“你真是个情种。明年你再去瓦城,要是能找到她,把她接来,我跟她做个姐妹,让你享尽艳福,右手搂着汉人媳妇,左手勾着一个老缅婆!”王朝欣苦笑着摇头,说:“她呀,只能活在我的心坎上啦!”李应芝勾住王朝欣的脖颈,说:“得啦,有我在你身边,你还不知足吗,朝欣哥哥亲亲我,抱抱我,我是你的新娘子哪……”
“新姑娘,挑水进灶房,踩翻滑石板,泼湿花裤裆……”
村巷中,几个年轻小伙扛着锄头下田种地见李应芝,叫嚷起来。王朝欣回过神来,站在路边。他明白,这是村里的一种习俗,对挑水的新娘开开玩笑,也是一种祝福的礼遇。李应芝脸红害羞,又不敢生气,只好挑着桶跑步向河边走去,两只桶甩来甩去,吱嘎吱嘎直响。小伙子们随后追赶着,笑闹着,新娘愈是害羞,人们闹得更加起劲,要是遇到新娘原地不动,转眼瞪着人们,小伙子们自取没趣,早跑开了。李应芝走得急,小伙子愈嚷得欢:
“新姑娘,半夜起来磨豆浆,
挑水无脚劲,煮饭有米汤……”
天色渐明,下起毛毛细雨,石板路潮湿了。王朝欣怕李应芝走急了跌倒,奔上前拦住小伙子们,说:“别闹了,下雨,路滑……”小伙子们哪管王朝欣的劝说,反而笑得更响亮,叫得更凶,俗言俚语更加让新娘脸红心跳:
“新姑娘,天亮起来进茅房,老伯伯号着不开门,新娘尿了一裤裆……”
邦的一声,李应芝真的跌倒了,她向前一滑,跌坐在石板上,两只桶滚在路两边。小伙子们惊慌四散,没命的跑走了。王朝欣跑到李应芝身旁,搀她起来,她站立不稳,依靠在王朝欣身上,她脸色都变白了,跌得很痛,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很痛,是吧!”王朝欣怜爱地说。“来,我背你回家。清(亲)水,我来挑!”
“扶我走,让人看见,害羞!”她说。
王朝欣弯腰背过李应芝,转身往家走。边走边说:“猪八戒讨媳妇,也背过新娘呢,我王朝欣嘴不长,脸不丑,还怕背新娘么!”
李应芝格格笑了两声,这笑声里有痛楚,更有幸福。这时候,旭日升上了东边的山顶,给王朝欣家青灰色屋顶镀上了灿烂的金色。
十一
杨家马帮在甘蔗寨宿营。雨天路难行,安顿好马帮天已刹黑,杨延富向伙计打好招呼,邀约陈清蕊去怡心茶馆喝茶。喝茶是借口,他是想让怡心用红糖煮几个鸡蛋给陈清蕊补补身子,看着陈清蕊随马帮一路风餐露宿,他是又怜爱又心疼。要没有那场灾难,陈清蕊这颗陈家老太爷的掌上明珠,有了孩子,那是要享受千般呵护万般疼爱的。灾难磨炼人的意志,使人坚强起来。雨后初晴,道路湿漉漉的,但到处是小水塘。月亮黄黄的,躲在厚厚的云层深处,偶尔露一下脸儿,给大地一点惨淡的光亮。杨延富走在前面,不时地提醒着陈清蕊说:“走黑处,不要踩亮的地方,雨后摸黑路,亮的地方是水塘或泥坑!”
陈清蕊背着孩子,摸索着慢慢走着,她说:“小时候,我爹教我,走夜路要走亮的地方,走黑处会遇到鬼,二叔,我爹最信鬼了,这世上真的有鬼么?”
“鬼是人变的,鬼即是人,人也就是鬼。清蕊,你希望世间有鬼还是无鬼?”
“我想有鬼。真的有鬼神,我就能见我爹我娘,爹娘就会保佑我和他们的孙子!”
“清蕊,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母子平安的。但愿你们母子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你爹你娘都是好人!”
“我爹我娘也要保佑朝欣哥哥平安!”
怡心茶庄已经在望,门前没有挂灯笼,屋里有灯光射出来,门口被灯光照亮了一片地方。茶庄里没有说话声,好象没有茶客。
“哟,杨二哥,才来呀!”
怡心探出半个身子,看清了杨延富,笑咪咪地说着话,见了陈清蕊,骤然变了脸色,又说:“哦,约来一个标致的女子呀,看模样,是缅甸洋人街上找来的吧!啊呀,背着胖娃娃啦,杨二哥肩上的担子重啊,小心累弯了腰!”
“怡心,别多嘴,你们这些人,见风就是雨。快泡两盅热茶,另外,煮四个荷包鸡蛋,要放红糖。说错了话,阎王要拔舌根的!”
“杨先生请坐,太太请坐!”
“不是太太,是清蕊姑娘!”
杨延富抢先进了茶庄,拉着怡心的手走到屋角,在她耳畔悄声说了一会儿话。怡心听后转过身来,抬条凳子让陈清蕊坐下,说:“你坐着,姑娘,你家的事我听说了,对不起。我这就沏茶,煮鸡蛋。杨二哥,鸡蛋是我煮给清蕊妹子的,不用你管。千金小姐吃得这般苦,我佩服!”
怡心忙着沏茶,陈清蕊在桌子旁坐下,放下孩子抱在怀里,孩子醒过来呱呱哭了两声,陈清蕊转过身捋起衣襟喂奶,孩子吮吸着奶水不再哭泣。这时候,魏志带着两个弟兄闯进茶庄,大声吆喝起来:“老板娘,沏壶好茶……”他看见了杨延富和陈清蕊,到口的话又咽回去半句。怡心甜甜的笑着,说:“快请坐,魏队长,今天吹一阵风,送来了贵客,今晚的茶,我请客!”她的笑容带着一种甜蜜的热情,象寒冬腊月里的火,能把冰雪融化那样也能把人融化。魏志瞅了陈清蕊几眼,目光火辣辣的。陈清蕊抱着孩子站起来,她不愿在陌生人面前给孩子喂奶。魏志笑了一笑,说:“还怕羞么,母亲奶孩子还怕人看见?杨师傅,你说她是王家三少爷的未婚妻?是不是弄错了呀,王家三少爷今天娶新媳妇,娶的是和顺李家庄李家大小姐!”
“是吗,三少爷今天娶新媳妇?”杨延富说。“三少爷娶了李小姐,是不是叫李应芝的大小姐?”
“是她!”魏志说。“就是今天,李小姐进了王家,此时正是洞房花烛夜哪!”
“天,阴差阳错呀,是我耽误了清蕊!”杨延富说。“马帮早回两天还来得及,现在,生米做成熟饭喽,洞房烛花夜,新郎新娘在恩爱呢,有情人在受苦!”
陈清蕊愣怔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朝欣哥,他活着,孩子,你爹他活着!”她没跟人招呼,抱
着孩子走出茶庄,走进了夜幕里,怡心喊她妹妹,她也不答应。杨延富说:“怡心,我不敢喝茶啦,清蕊姑娘不对劲,我得去招呼她。唉,老天爷怎么总是为难清蕊呢,千辛万苦走过来,找到的是薄情郎。三少爷朝欣,应该不是寡情薄义之人,一定是误会了。魏队长,再会!”他匆匆走出茶庄,赶到陈清蕊身后,说:“清蕊,天黑啊,慢些走!”
“二叔,我还是不去王家了!”陈清蕊说。
“不去见三少爷,你能去哪里呢。清蕊,拖儿带女的,你身子又弱……”
“朝欣哥要了媳妇,我算什么呀?”
“那李家小姐,通情达礼,你们做姐妹!”
“我实在不想去打扰他们……他们恩爱,朝欣哥有媳妇了,我也放心了。这孩子,是他的骨血,我送给朝欣哥去。孩子,你找爹爹去啊!”
天上的云层变得稀薄了,月儿四周是淡淡的白云,白云拢不住一个巨大的窟窿,深处是蔚兰色的天空,月儿就在中央。白云飘移,月儿在动,盯着看一会儿,你会感到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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