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五章 回故乡

?    第五章回故乡

    一

    杨延富的马帮在坪地宿营开哨。这是一块开阔地,青青的坪地上长着蓝色的鸢尾花。坪地四周山高林密,南面的深箐长满高大的乔木,树林深处传来隆隆瀑布声。天近黄昏,山林中的暮色分外明亮,这也许是日落前的回光反照吧。商道上的宿营地,有几间简陋的柴棚供赶马人遮风避雨。到处是拴马桩,卸下重驮的骡马轻松地啃食绿草,欢快地吹着响鼻,他们摇头晃脑,抖出阵阵叮咚铃声。其实,骡马们摇头晃脑是要赶走令它们心烦的绕眼虫和蚊蝇。画眉鸟和杨雀在树林里欢叫,杨延富细看树林,看见了那画眉鸟的凤头上长长的羽毛。“有凤头的是雌鸟,唱得这么动听,是在呼唤心上人吧!”杨延富想,“鸟儿也会恩爱,何况人乎。三少爷真是命苦,一对鸳鸯各自飞。三少爷寻找爱人不知下落,生死不明,陈小姐孤身一人走腾冲,生死未卜,世人之苦莫过于此,世人之福也莫过于此也!”杨延富已听说了陈家遭难的一些消息,这一趟去瓦城得把陈家的情况和少爷小姐的下落打探清楚,这是王老爷的重托,也是二太太的请求。二太太是含着热泪哀求的:“杨师傅,一定要把朝欣找回来啊,我给你下跪了!”他当然不敢接受二太太的跪礼,但他承诺,找不到三少爷朝欣,杨家马帮不回腾冲!

    画眉鸟飞走了,杨雀也唱着歌离去。光亮仿佛被鸟儿带走了,杨延富顿时觉得天色灰暗了许多,大树的枝枝桠桠模糊成一片了。他踅身往回走,脚下的小树枝脆脆的响,他看见坪地边沿有灌木枝在晃动,晃出一阵声。他站了一会儿,那灌木丛静静的没有了声响。他说:“哪位朋友,有为难处请出来商量!”

    没有回应,灌木丛也纹丝不动。杨延富走开了,走到火塘边,用一个铁碗盛了半碗饭,挟上些菜,捧到坪地边,把铁碗放在一块石头上,他待了片刻,说:“朋友,饿了,请用饭吧。伙计们累了,都在休息。就有一点小菜。请别见怪,马帮行路在山中,将就着过日子吧!”

    坪地里静静的,没有人回应杨延富。他走回窝棚,约着一个伙计回来,看那石块上的铁碗,已经是空的了,还抹得干干净净的。

    “杨师傅,你真的送来一碗饭!”伙计问

    “我会说假话吗,小伙,去拿碗!”杨延富说。

    伙计有些胆怯,颤抖着走近石块,紧张地说:“老猫,我是人,不是牲口!”他伸出手,抓住铁碗飞快地缩了回来,象是被蜂蜇了一般。

    “胆小鬼,不得将军做!”杨延富说。

    “是鬼是人也不知道,树窠那儿黑漆漆的,好吓人呢,杨师傅。万一我的手伸过去被怪物一拉,我怕是爹娘都顾不得叫一声了!”伙计说。

    “拿着碗,小腿就筛糠,真见不得人!”

    杨延富一夜没睡好,他一直挂念着那躲藏在树林深处的人。他敢断定,那不是猴子,不是老猫,更不是鬼,也不是偷马的人。马贼和强人是不会吃那碗施舍的剩饭的,那等于暴露自己。那是个落难之人,饿极了,又不愿暴露自己。杨延富想到了王朝欣和陈家小姐,他俩正是落难之人,可他转念又想,三少爷和陈小姐没有必要藏而不露,他俩要是与马帮随行,还会得到马帮的优待和热饭呢。“我也糊涂了!”他自言自语着。“不过,我必须弄个水清见底,看看落难之人是谁?”

    清晨,雀鸟叫得欢快,它们似乎习惯了白雾般的炊烟,习惯了马帮的驮铃声,它们用清脆的歌唱为马帮送行。夜露洗涮过的树叶显得分外青翠,鸢尾花精神抖擞,振动那娇嫩的翅膀欲乘风飞去。吃过了早饭,马帮启程了。伙计牵着头骡走在前面,二骡、三骡摇动叮咚铃声跟了过去。杨延富督促伙计们先走,自己留在窝棚里。他把炭火灭了,冷水浇在彤红的炭火上咝咝响着,窜起一缕缕青烟。马帮走出了坪地,走进了树林中,看不见了赶马人清脆悠扬的哨音。

    “是时候了!”杨延富说。“是人,现身出来吧!是鬼,献下一碗浆水凉饭!”

    他把盛满饭菜的铁碗搁在窝棚外的树桩上,自己隐藏了起来。他蹲在灌木丛后,从缝隙中窥视着那个树桩。几只小鸟飞到窝棚前,吱吱喳喳闹着,它们对那碗饭似乎也有兴趣。他想赶走鸟儿,却不便出声。这时候,一个大肚子女人从树林中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进近窝棚,打探了一阵,确认窝棚里没有人了才走向树桩,捧起铁碗,坐在树桩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杨延富从树丛后站起身,远远地看着女人吃了饭,轻声说:“姑娘,不要怕,饭是我给你的,我想问问你,你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在这深山老林里……别跑,我不是坏人,我是杨家马帮的马锅头。既然我留饭给你,我就不会伤害你。昨晚上我就猜想是个落难之人,能帮他我一定要帮帮他……”

    女人捧着碗,怔了一会,说:“我叫陈清蕊,家住瓦城,遭了难,无依无靠了,我想去投奔亲戚,我的亲戚在腾冲,我要去找朝欣哥……”

    “天哪,你是陈家小姐,怎会沦落到这步回地?”杨延富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衣衫破旧、头发蓬松,满脸污渍的女人是陈清蕊,“清蕊姑娘,我在腾冲听到了一些你们家的消息,听说你被同乡会的救了,又不知道去向,三少爷也没有消息,王家老爷,太太都急得很!”

    “我也不知道朝欣哥是死是活!”陈清蕊听父亲提起过杨家马帮,但她没见过杨延富,他去她家做客的时候她到处玩去了,此时遇到杨延富,她不再那么害怕了。“……朝欣哥为了救我,被强盗砍伤了,他带着伤去找我,不知去了哪里……我们订了婚,我怀了朝欣哥的孩子,我要把孩子送到王家去……”

    “陈姑娘,你应该跟随一个马帮去腾冲,说明你的身世,大家会带你的!”杨延富说。

    “我不敢!”陈清蕊说着,把铁碗放在了草地上。“我爹在世时说过,马帮里不能有女人,女人会给马帮带来祸害!”

    “也倒是马帮的规矩,可是,这就叫我为难了,等我们去了瓦城返回来,也要十天半月,我又不能不管你。派骡马送你回腾冲,我又缺人手。”

    “别管我,大叔,我都这样几个月了,我能走到腾冲去。我是走错了路,在上缅甸转了一个圈。我悄悄跟着马帮走,要些剩菜剩饭,我行的,大叔,找到朝欣哥,是我的心愿!”

    “陈姑娘,你再不能这样了,这世间好人多是多,但恶人歹徒也不少。这条道上,黑脸强盗的眼睛一只盯着钱财,一只盯着过往的女人,碰上黑脸,女人是最吃亏的。这样吧,我先送你到山上的傈傈人家去,那里虽苦,好歹是个落脚的地方,待马帮转回来,再接你去腾冲!”

    “我听大叔的!”陈清蕊有些激动,热泪滚出眼眶,洗涮着面颊。“我总是遇到好人搭救,是我爹娘修下的福缘。大叔,我该去洗洗脸,我这脏样子,会吓着人呐!”

    陈清蕊跑去树林里,那儿有潺潺流着的清亮的小溪。溪冰的纯净洗去了陈清蕊脸上的汗渍和泪痕,让她容光焕发,眉清目秀。这才是那个婀娜多姿,美丽动人的清蕊姑娘。当她再从树林里出来时,杨延富也惊呆了,这前后几分钟,她简直判若两人。衣衫也做了整束,头发梳理得油光闪亮,再没有那种蓬松的迹象了,黑色的眼睛,蕴含着浓浓的激情。

    “走啊,清蕊姑娘!”杨延富说。“前年,是我送朝欣去瓦城。今天,又在这里碰上你。我杨家与王家总是纠葛在一起,是命运安排哪!”

    “大叔,也不知朝欣哥哥在哪里?”陈清蕊说。“你要帮我找找朝欣哥。”

    “我也担心哪!”杨延富走上大道,放快了脚步。驮铃声渐渐远去,他们要去追赶马帮了。“三少爷是个机灵鬼,他会回头的。你去过同乡会,三少爷去那儿一问,就知道你的情况啦!”

    “朝欣哥哥,你一定要回来!”陈清蕊说。“冷的路上你莫站,饿的路上你莫捱,清蕊等着你!”

    “哟,清蕊姑娘,你会腾冲人叫魂的口气!”杨延富说。“腾冲人叫魂名堂多喽!”

    “我爹爹教我说的!”陈清蕊说。

    二

    离开家乡不到两年时间,王朝欣对家乡和顺既熟悉又陌生了。那看了十六年的瓦屋,踏了十六年的河岸和青幽幽的石巷,虽然深深的印在记忆里,但对它的形象模糊了,经历了一段生离死别的恋情之后,重又回到故乡,故乡母亲般的笑容更加可亲可爱。夕阳挂在西边天际,红彤彤的把白云也染红了,霞光一片片洒向田野和村庄,瓦屋、小河和石巷也被染红了,青青的柳树林披着霞光,倒映在清亮的河面上,波光鳞动。有几个光着屁股的男孩从田间跑来,咚咚咚跃入河中,溅起阵阵水花,鸭群被男孩们惊扰了,扑闪着双翅沿河而去,留下满河的嘎嘎声。男孩们肉墩墩的小屁股在霞光里象是一个个红红的苹果。王朝欣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面对这些情景禁不住流下了热泪。“这是我的童年,童年时候我就是这样子的,我的童年仿佛就在昨天!”他慢慢走着,手上拎着的挎包垂在膝头上一左一右晃动着。他两腮长出了软软的胡须,脸色紫红,衣衫破旧,象个外乡人。有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迎面走来,他亲切地喊一声:“大叔!”过路人望望他,见他两眼血红,头发散乱,没好气地说:“谁是你大叔?”

    王朝欣苦笑了一下,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大叔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处来!我才离家一年多,乡亲就不敢认我了,难道我这般模样,确实吓人么?”

    “像是王家三少爷呀!”过路人说。

    “传说,三少爷被老缅强盗砍头啦!”另一过路人说。“都是王老爷的心计,想去占陈家的财产,这下倒好,竹篮打水人才两空啦!”

    “噫!真是王家三少爷,眼睛象,嘴也象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

    “三少爷回来,王家有好戏瞧喽!”

    王朝欣不理会人们说些什么,自顾走自己的路。“都是王老爷的心计,想去占陈家的财产”,这句话刺伤了他,象一根针扎在他的心头上隐隐作痛,人们把他的心眼看得肮脏了,甚至玷污了他与清蕊的感情,但现在不是他辩解的时候,他让心中痛苦着,慢慢地走回家去。门前冷冷清清,他走进家门时无人招呼。他穿过大院,径直走向母亲的侧院,站在院子里低声叫唤:“娘——”叫了几声,没人回应。二太太出门来,打量着朝欣,还是不敢答应。王朝欣放下挎包,跪在地上,说:“娘……孩儿不孝,孩儿空手回家了……孩儿给娘磕头……”

    “我的欣儿,真的是你!”

    二太太紧走几步,扶起王朝欣,抚弄着他的脑袋和长着胡须的脸颊,激动地说:“我的孩子,长高了呀,胡须都长出来了。娘想你,眼泪都熬干了。娘想哭,见了儿子娘到哭不出眼泪了。瞧你,衣服又脏又破,头发胡子拉碴了,受苦了啊,我的欣儿。杨二叔传来过口信,说是陈家遭难,老爷和夫人亡故。你和小姐全无音讯,我曾想今生怕是难见我儿的面了。孩子,我不是在作梦吧,真是欣儿啊!”

    “娘,孩儿就在你面前,不是做梦!”

    “脸上是热的,手是热的,真是我的欣儿回家来了。快进屋,洗脸换衣服,去向奶奶请安,去向你爹请安……”

    “娘,孩儿在瓦城,天天想着娘。”

    二太太进了屋,推开西窗。夕阳的余辉射进来,红艳艳的,暖洋洋的,屋里充满了幸福和温馨。王朝欣洗了脸,换了衣服,精神了,神采奕奕。二太太说:“杨二叔说,同乡会派人找你,半个月也寻不到你的踪迹,同乡们灰心了!”

    “我上玉石场了,可是白苦一场!”王朝欣说。

    “陈家小姐呢,有消息吗?”母亲问。

    王朝欣喝着水,轻轻摇着头,说:“我找过清蕊,瓦城、密支那、火奔都没有清蕊的影子。清蕊怕是没命了,我在山林里晕死过去了,后来是马帮救了我,把我驮到了玉石场。我结识了一位兄弟,我们相约不在玉场干了,他去了仰光,回来之前我去过瓦城,知道同乡会赎回了陈清蕊,清蕊倔犟,要来腾冲,又不敢去找马帮,她一人东躲西藏。能走到腾冲么。我在路途中也寻问过,大家都说见过这么一个姑娘。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清蕊怕是凶多吉少……唉,清蕊会遇上好人的!”

    王朝欣说着摸出一块玉佩端详着,眼角又湿润了。二太太接过玉佩,怜爱地看着儿子,说:“欣儿,这玉佩,是一个人啊,你要收好!”

    “我知道,娘!”王朝欣说:“玉佩是一对,见玉佩,就如同见到清蕊!”

    三

    李应芝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个竹绷子细心地绣花。绸布雪白,彩钱已勾勒出两只蝴蝶翩飞的轮廓,几朵桃花鲜红,似血染的一般。窗外,暮色苍茫,风摇动树叶沙沙的响声令她心底慌乱。走钱时,针尖扎了右手食指,血冒出来,红红的,她狠劲地往白绸布上一抹,绸布红了,又添了一朵艳丽的桃花。她自言自语起来:“当官三天懒做活,读书三年不绣花!算啦,我绣什么花呀,我为谁的嫁妆绣桃花?”

    丫头小红轻轻上楼来,走进绣房,说:“小姐,有喜讯呀……你急,我不告诉你……”

    “天是阴的,人是昏的,会有什么喜讯!”

    “小姐,这个喜讯要你一夜睡不着觉!”

    “真有喜讯,快说!”

    “不说了,小姐,你不想听!”小红扬起下巴,装作看窗外的样子。“瞧,一双燕子飞进人家去啦,它们象是小夫妻……要是小姐听了高兴,舍得把桃花巾送我吗?

    “一言为定,真是喜讯,送你一块桃花巾”李应芝说。“我明白,小红等着嫁人啦。小蹄子,着实想男人呀……快说了,我让你去嫁人!”。

    “小姐不出闺阁,我岂能嫁人。”小红说。“谁比得过小姐,要嫁一表人材的魏相公,,心里面还念叨着另外的男人……”

    “你再胡说,我打掉你满口白牙,让你变成小老太婆,再把你许给王家的老强……”

    “小姐,别说啦,我求饶,告诉你,王家三少爷回来啦!不骗你,我去河边时望见他的,错不了,跟那年借伞时一样,只是人老成了。小姐,脸红心跳吧,还去拿那把雨伞么?”

    “朝欣哥回来了,你哄人!”

    “哄你是小狗,遭雷劈……”

    “我不要你发毒誓,小红,朝欣哥好么?”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啦!”

    “要去,一定要去,天呀,快黑下来吧!我不能再等啦……小红,我的心要跳出口了,你摸摸看……朝欣哥娶了老缅婆么?”

    “老缅婆……有了老缅婆,三少爷还回来?”

    杨应芝闩好门,走到窗边,探头望窗下。小红下了楼,站在地上,扶好木梯,看着李应芝,暮色愈来愈浓,掩藏了她两的身影。李应芝越过小窗,踩着木梯,慢慢走下来,小红用手掌掂她的脚跟,悄声说:“小心,千万摔不得跤,老爷知道了,我会没命的!”李应芝小心翼翼,总算踩到了地上,松一口气,说:“藏好木梯,回来时还要用!”

    “我们小姐真是点子多!”小红低声说。“太太还以为小姐在楼上用功绣花,备办嫁妆呢。哪想得到乖女儿翻墙走壁找相好哟。还有那个魏相公,知道了这件事,要气傻眼了吧!”

    “小红嫁去魏家,到也合适!”李应芝说。

    “小姐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敢抢小姐的姑爷!”小红边说边撤下梯子,平平地放在地上。“小姐,魏相公将来是你姑爷……”

    “不是,他不是,我死也不会进魏家的门!”李应芝气得想跺脚,但又怕弄出声响来,她只好伸长嘴巴在小红的耳畔说话。“魏志那种人,野猫一般,小红才合适。他那色迷迷的猫眼睛,小红才受得了,小红,明白吗?”

    “我明白,小姐心底装着一个人!”小红说。“可是,小姐,舞枪弄棒的男人,我害怕!”

    “你一个丫头,配一个武夫,够本啦!”

    “丫头配武夫,小姐嫁的是秀才吧!”

    她俩相互顶着嘴,小心翼翼地走出园子,走进了村巷中,夜色没住了她俩纤巧的身影。

    四

    母亲告诉朝欣,他爹病了,已有小半年不下床了。他感觉了家庭的冷清,这多半与父亲病重有关。他心底焦急,急着要去看父亲,母亲送他出门,叮嘱道:“欣儿,你刚到家,有些情况不明白,你要少说话,啊!”王朝欣频频点头,要母亲放心。他走进父亲的房间时,只见一个油灯放在床头的高柜上,闪烁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忽明忽暗的。他看见父亲仰面躺着,两眼微闭,脸上毫无表情,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这说明他还活着,父亲的耳朵还灵敏,听到了王朝欣的脚步声,轻轻问道:“是欣儿吗……”

    “爹,是我!”王朝欣快步走到床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爹,孩儿不孝,你老病重,不能在身边服侍。孩儿一去,差不多就是两年,一事无成,爹,孩儿辜负您啦!”

    “你受苦了!你回来了,王家还有希望!”王老爷要朝欣起身,拍拍床沿要他坐下,“孩子,我们王家,家大业大,可就是差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你去了那边,我后悔过,可又不能失信于陈家。只可惜陈家遭遇不测,我是天天盼你回来呐!欣儿,我听得出是你走路的声音……”

    “爹,你病多时了?”王朝欣说。

    “半年前,从商号里回家来,那匹红马受惊,我摔在河边的石板上,腰和背都伤了。又染上风寒,起不得床啦,爹成废人了!”

    王老爷说话有些吃力,说得伤心时,眼角流出了清泪。王朝欣为父亲擦去泪水,握紧父亲的手安慰着他,“爹爹,你会好的……”

    王朝礼匆匆走进屋来,朝欣迎上去,兄弟俩紧拥抱在一起,又相互打量对方,许久无言。还是王朝礼先开了口:“哟,三弟长魁梧了,也长老练了,真的长大啦?”

    “二哥,真想念你,还有二嫂,都好吧,”王朝欣说。“杨二叔说过,二哥该有个女儿了?”

    “不在啦,你二嫂,不会照看娃娃,那孩儿投错了娘胎!”王朝礼说着象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三弟呀,这两年家运不顺,爹爹跌倒,小儿夭折,陈家的货栈遭匪祸,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是祖坟,还是家宅的靠向不合天时么?”

    “王家的福祥商号生意清淡,还要添人进口,王家,怕是气数尽喽——”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是王朝贵来了。他慢腾腾地走进屋来,两手抱在胸前懒懒地靠在床头,歪着脸瞅着王朝欣。王老爷听了王朝贵的话语,气得直摇头,费了劲才说出一句:“朝贵,你放屁!哪有自家咒自家人的!”

    “爹,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抬头呀,抬头伤脖子哪!”王朝贵说:“三弟,陈家的财产,你弄到手多少,别是空着手回来啊!”

    “大哥,不得胡说,”王朝欣生气了,忿忿地说:“自家兄弟也这样看我,让我怎样见外人。平心而论,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陈家。大哥是狗咬苍蝇——乱嚼,这种黑锅大哥千万不能往我身上背。大哥,我们弟兄多时不见,本有多少知心贴肝的话要说,可是你的话夹枪带棒的,怎叫人不伤心呢!”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我知道,三弟为了陈家小姐,差点儿送了小命。逃回来了,也算是人财两空的,俗话说,足铁了的炮仗放不响,三弟是黄梁美梦一场空呀!”

    “朝贵,你的狗嘴,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王老爷撑着身子要起来,手软撑不住又躺了下去。“兄弟情同手足,十指在外都还连着心哪……你走开,我不想见你——”

    “爹爹,不必发火!”王朝礼说。“心火只会伤自身,对别人不能伤及毫毛。”

    “瞧你大哥这样子,是存心气死我!”王老爷干咳几声,喉间有痰作响。“我死了,未必他就有好日子过,这伤家业,还是我的……”

    “爹,好好休息。”王朝欣鼻子发酸,禁不住掉下几滴眼泪。“爹,撑持这个家,你是主心骨,我们离不开您,孩儿出门一趟,虽然空手回家,总也学得些做人的道理。在孟拱玉石场,我遇到了杨老伯,老伯的为人处世之道,对我终生受用。爹,撑持这个家,我们弟兄三个会齐心协力的,爹别生气了,养息身子要紧。”

    “就是呀,老爹别担心。今晚上你就撒手不管这个家,天塌下来有我王朝贵顶着!”

    “大哥,你太过分了!”王朝礼说着抽身走了。“我先让开你!”

    “老爹偏心眼,才过分呢!”王朝贵说。

    “大哥,你的心被油蒙了!”王朝欣说。

    “欣儿,不要跟大哥顶嘴。你还没去看奶奶吧,先去向奶奶请安,奶奶时常念叨着你!”

    王朝欣明白父亲的苦心,说了句安慰的话告辞出来,顺着灯光的指引走过回廊,来到了奶奶房外。房里,灯火辉煌。丫头香香坐在八仙桌边,细心地拔弄着灯火。灯芯上结了几个灯果,红红的,家鸽血染红的宝石。丫头穿一身红花衣服,在灯光下显得分外艳丽。脸蛋儿圆嘟嘟的,很是可爱。老太太躺在床上,看不见人,只听见她在说话:“香香,你做什么呀?”

    “老太太我在数灯果。”香香的声音轻轻的,象是风拂动柳枝的响声很动听。“今晚上结出了七个灯果,红彤彤的,象水晶一般放红光,看着爱死人了。红灯果,有喜事吧!”

    “家里乱得很,出什么事了,不要瞒我!”老太太说,“香香姑娘,你去看看,谁来我家了?”

    “老太太,朝欣三少爷回家来啦!”香香说。

    “朝欣,我的孙儿,他在哪家房里,咋不过来看看我?”老太太说。“孙儿朝欣去了瓦城,真的回来了?香香姑娘,你哄不得老人啊!”

    “奶奶,孙儿来了!”

    王朝欣正走到房门口,听到奶奶的声音,喊叫着奶奶进了屋。他在八仙桌旁跪下,叩了头,说:“奶奶,孙儿在瓦城,半分半刻也不敢忘记奶奶。只是孙儿学艺未成,空手回家,辜负了奶奶的期望。孙儿跪在这里,听奶奶教训!”

    “孙儿,我不要你跪,你长大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从今往后不要随便下跪,知道了吗?”老太太语重心长,说话铿锵有力。“进内屋来,我们祖孙二人好好说话。”

    香香搀扶王朝欣,他摇头谢了。他起身走进内屋,放下垂帘。老太太吩咐说:“香香,给三少爷沏茶!”香香随口应道:“是,老太太,我沏茶!”

    五

    走进王朝欣家,李应芝鼓了几回勇气。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弄不好,自己就成了钻进风箱耗子,两头受气。那边,挨爹娘的责骂,这边遭人冷落,被人当成茶余饭后寻开心的笑料!成就一番事业,确实需要勇气。爱一个人更需要勇气,勇气可以让人抓住机会。她和小红来到高大的门楼前,曾几次举手敲门几次缩回了手,退回到夜幕的掩护里去。“最后一次,不敲门我们就回家!”小红说。“这样子,羞人!”李应芝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小红,你敲门,我豁出了!”小红轻轻走到大门外,才扣响门环,大门就吱嘎一声开了,王家的看门人老强举着灯,探出头来,说:“是来找三少爷的吧,我听脚步声响了一阵子了,就是没有人敲门。哦,是两位姑娘,稀客稀客!”

    “三少爷睡了吧,我们回去吧!”李应芝说。

    “早着呢,三少爷今晚怕睡不成,请进!”

    老强掌灯引路走在前面,李应芝和小红随他慢慢走向后院。她们的影子在地上移动着,忽大忽小的,有时贴在地上,有时跑上了墙壁。来到厅堂,丫头小玉迎住李应芝。老强请来二太太,二太太招呼李应芝入座,小红在她身旁坐着。小玉斟茶,二太太说:“小玉,你去看看三少爷,我来斟茶。告诉三少爷,就说李家大小姐来看他!”老强走了,小玉向李小姐行个礼说:

    “是啦。看见李小姐,三少爷高兴得要流泪!”

    “小玉,你是一只画眉鸟,话多!”二太太说。

    “今天有只喜鹊绕着房子叫,就是报喜啦!”

    小玉瞥李应芝一眼,眉头一笑,走了。

    “这丫头,调皮!”李应芝说。

    “是个聪明的丫头,能看穿人的心!”

    二太太端茶给李应芝,她起身政微微低下头,双手接过茶盅。小红说:“太太,我不渴,不用斟我的了。太太斟茶给我,我也不敢吃!”

    “都是我家的客人,不分尊卑的。清茶淡酒,人之常情!”二太太说。

    “太太,我和小红,也是姐妹一般,不论什么小姐丫头的规矩!”李应芝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说。“老爷、太太们的规矩,让他们去讲!”

    “我家小姐,读过的书多,想法不同老辈子人,她自己有主见,也胆大!”小红说。

    “我听说过,李小姐有见有识!”二太太说。

    王朝欣匆匆走进厅堂,见了李应芝,两眼放出喜悦之光,激动地说:“应芝小姐,真是你呀,我还当是小玉哄我……快请坐!坐下啦,才一年多不见,好像长大多了。俗话得好,,女大十八变,愈变愈水灵,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真是对不起,前年借的那把雨伞……”

    “还提那把雨伞,你没忘记那把雨伞?”李应芝被王朝欣说得脸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少爷,你瞧,小姐的脸红啦,比灯果还红,都是你夸人的缘故!”小红说。“说几句实在话嘛,讲讲你在瓦城那边的故事。少爷,千万别以为我们小姐是来拿雨伞的,谁会这样的小气!”

    “说实在话,我真的为李应芝小姐高兴,与魏家结亲,新郎官是护路队队长,手里有枪,手下有众多弟兄,在家穿金戴银,在外呼风唤雨,往后,我们王家的商号也要沾点光喽!”王朝欣慷慨陈词之时,李应芝小姐的脸色就得又白又绿的,差点儿流出眼泪来了。“是吧,应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啊!”

    “走吧,小红!”李应芝站起身要走,二太太过来挽留她,还不住地向王朝欣打手势。

    “哼,三少爷,你是猪鼻里插葱,装象吧?”小红生气地说。“狗咬品洞宾,不识好人心喽!”

    “欣儿,你别糊涂!”二太太说。

    “朝欣哥,这和顺分上下十几个寨子,都说李家有个小姐胆大妄为,不守规矩,我今天是真不守规矩了。我和小红出门,家里不知道,我娘还以为我在房里绣桃花巾呢!”她说着嘤嘤地哭起来,接过小红递来的手绢擦眼泪,又说。“太太,我今晚过来,打扰了!”

    “小姐,你过来,我们喜欢!”二太太说。“应芝,你性子真紧,有话慢慢说嘛!”

    “我家小姐明天以后是高山打鼓名声远喽,可惜了枉费心机,热脸烫着冷屁股!”小红说。

    “走,小红,腿脚麻利些!”李应芝拉着小红快步走了出去,不让王朝欣送行。王朝欣怔在厅堂门口,自顾摇头,说:“应芝,脾气真火……”

    “孩子,你是真不懂李小姐的心,还是故意装糊涂。”二太太说。“这李小姐也真怪,访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她硬是没有点头的。听说现在来提亲的,是县里的官差,是个靠山嘛,她爹娘是答应了,就是她不点头,急死那家人了。她到底想着谁,今晚这么一闹,我是有七、八成的底了,李小姐敢情是等着我的欣儿。”

    “娘,你别说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应芝姑娘!”王朝欣说。“人啊,做人真难!”

    “欣儿,你是在挂记着陈家小姐,是呀,怎能忘呢,那是患难之交呀,只可惜清蕊姑娘,怕是没命活在人世了,这咋办呀!”二太太有些伤心地说。“走,娘去给你收拾被子,谈亲论嫁是一辈子的事,一个晚上说不完的。那应芝姑娘,听说是放出过话,非朝欣哥哥不嫁。李老爷把她许给魏家,主要是看上那小伙子在县衙吃粮,有人有枪,也算是个靠山!”

    “娘,我怕不能辜负应芝的一片真情。魏志我倒不怕,那小伙子是个勇夫!”

    “魏家与李家的祖辈上有交情……”

    “假若我在瓦城成了亲,李小姐咋办呢?”

    “李小姐说,她与你有缘的,你们的缘份是前生注定了的。她愿等你一辈子,那傻丫头!”

    “娘,走着瞧吧,顺应天命,强求不得的。爹送我去瓦城,一切都好好的,一夜之间物是人非,孩儿亡命天涯,娘,我相信命运了,人逃不脱命运!”

    “我们娘俩,说话说在知心处,要办的事看定了就办,你爹病重,你自己的事多做主!”

    “娘,孩儿还请娘多做主!”

    六

    李应芝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她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王朝欣家去。难道要去向他说,朝欣,我一定要嫁给你!真是荒唐,她越想越后怕,不知道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其实,王朝欣不明白她的心思,他认为是去拿雨伞,天啊,人世间竟会有这么大的误会!反正,我是铁了心了,既错了一步,就得错下去,她想。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片黑暗。窗外那点星光什么也照不亮,处在黑暗里的人真是可怜。院子里有人低声说话,今晚有客来访,脚步声走出去了,好象父亲在送客,有灯光在移动,从那细细的缝隙间射出屋来,象是几条金黄的细线。脚步声上来了,是谁呢?是丫头小红的声音:

    “小姐,太太叫你去她房里,有话要说!”

    “小红,告诉太太,我睡了!”李应芝低声说,她连忙脱鞋解衣,钻进被窝里装出睡熟的样子。

    “太太知道了我俩刚回家来!”小红说。

    “她不去,我自己来吧!”

    李太太的脚步重,踩得楼板噔噔直响,这声音让小红心急。她掌着灯,照着李太太。她望了太太一眼,伸了伸舌头,说:“小姐,太太来了!”

    门开了,李太太和小红走进房间。李应芝披着衣裳,打着长长的呵欠,说:“娘,我想睡!”

    “早死三年何愁睡!”李太太气冲冲地说。“穿好衣裳,象什么话,披衣拖鞋,又不是烟花女子。出门去疯跑,再晚你也不瞌睡。老实讲来,天黑了,还去了哪里?”

    “去学堂了,去看先生了!”李应芝说。

    李太太盯着小红,问:“真是去学堂了吗!”

    小红瞥了李应芝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又骗我,两个小丫头又骗我,我还心明眼亮呢,应芝,魏家催得紧,你要出嫁了,要守规矩。你的婚事,爹娘作主!”

    “娘,我还是那句话,去魏家,不如叫我死。我是非朝欣哥哥不嫁!”

    “王家三少爷,人家在瓦城娶妻纳妾也没有你的份!许了魏家,死了也要嫁!”

    “太太,王家三少爷回来了!”

    “天呐,你们是去王家丢人现眼去啦!”

    李太太非常生气,跺跺脚骂了一阵,掼上房门下楼去了。李应芝默默地承受着母亲的咒骂,她不想顶嘴,顶嘴无济于事。母亲走后,她扑在被褥上嘤嘤哭泣。小红走近床边劝慰她几句,她一挥手差点儿打掉了小红手上的油灯。灯火一闪,熄灭了,屋里顿时被黑暗簇拥着。小红却不生气,说:“小姐,哭是没有用的,你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那边三少爷做着甜蜜的梦了吧,最要紧的,是把你的心思告诉三少爷!”

    “咋办呀,小红,你帮帮我!”李应芝说。

    “写信,小姐,我帮你送去!”小红说。

    李应芝接受了小红的建议,她要小红点亮油灯。纸、笔和墨不难找,几年前上私塾用过的。一应俱全了,她要小红睡去,她写信,不想让小红看,其实,小红也看不懂。她端坐在桌前,轻握笔管,她的心思和激情仿佛沿着指尖注入笔端,优雅地涂到白黄色的纸页上。火光摇动,她的笑容却镇静自若。窗外低鸣的蛐蛐儿,相伴她一晚。面对白纸,她敞开了自己的心扉:朝欣哥,我天天想叫唤的朝欣哥哥呀……

    七

    窗外有亮光了,分外明亮。几只山麻雀喳喳叫着,是个睛天,王朝欣坐起身,眺望窗外,远处的树林被朝阳照耀成金黄色,阳光照不到的部分,一片黛青,象是被墨水泼过一般,淡淡的岚雾缠绕在林间,宛若轻纱。“我要找三哥,我要找三哥!”是王朝兰的声音,她在屋外叫着,轻轻地撞门。“三哥,三哥,出来啦!”王朝欣边答应着边起床穿衣,打开了房门。妹妹王朝兰站在门口,见了他,她愣住了,王朝欣也感到吃惊,他记忆里的小丫头长成半大姑娘了,朝天辫也扎成了垂到背上的大辫子,黑幽幽的闪亮,脸上的天真稚气没有了影子,变成了聪慧和灵气。“兰妹,是你?”他说。“兰妹也长大了!”

    “是呀,不是我是谁?”王朝兰撇撇嘴说,“三哥记性不对,还是去瓦城见过洋人,把家里土气的妹妹给忘了?瞧你,长胡须了,是大男人了,眼中没有妹妹啦?”

    “不是啦,兰妹!”王朝欣说。“这两年,你也长得厉害,不象那个吃饭都烫着嘴的小妹妹了。我不会英文,不跟洋人说过话,兰妹别挖若我!”

    “我给你带来一封信。”王朝兰从怀里取出信件扬了扬,说。“是小红姐姐要我递给你的。我出门去玩,小红姐姐早就等着了,什么意思呀,小红姐姐给你信,是她要什么呀!睢她的样子,怪急的,还说一定要交给你,喏,拿去!说好了,三哥,今天赶庙会,你要带我去。快点呀,洗脸吃饭,早饭要熟啦!剃了你的胡子,长胡子人显得老啦。爹都不养胡子呢!”

    面对心直口快的妹妹,王朝欣一时说不上话来,她把信交给他,蹦蹦跳跳着走了,象个男孩子,少一点娇气,多了一些刚毅,是念书识字陶冶了情操,他想。他关上房门,拆开信看,话语并不多,但句句打动他的心扉。他把信按在胸口,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应芝,这不是信,是你的炽热的心,我感受到了它的跳动,它的激情,它热烫的血和你的痴恋与期待,我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该怎么办呢!今天有庙会,我是一定要陪兰妹去的,你会去么?”

    “三哥,洗脸啦!”

    王朝兰又来了,端着一个铜金,盆里盛着热水,水汽袅袅什起,熏红了她的脸。王朝欣听到妹妹清脆的喊声,急忙藏了信件,走出房来,说:“给我端洗脸水呀,我有这么个乖巧的妹妹,我真幸福!”

    “三哥出远门回来,妹子端一盆洗脸水,应该的。”她把铜盆放在走廊上,说。“爹娘都还没有得过我端的洗脸水。三哥,你命好,我猜到了一件事,写信的人是应芝姐姐,是吧,她是不是要做我的三嫂?”

    “别乱猜。”王朝欣说。“兰妹,你的声音好听喽,当个女先生教书,学生爱听死了。听说,上海、广州、昆明那边办了新学了,女子可以到新学堂念书,也有女子到新学堂当先生的!”

    “我们腾冲,山高皇帝远,能办新学么?”王朝兰说。“念私塾的也多是有钱人家的男娃,和顺乡念书的女了,只有我!”

    “我洗脸啦!”王朝欣说,

    “洗干净些,去庙会,人多!”王朝兰说。

    八

    出了家门,王朝欣和妹妹顺着村巷快步走着。走到村外的月台边,有人招呼道:“朝欣,是去来凤寺赶庙会么,一起去啦!”没等他答话,王朝兰抢先说。“你们后面来,砍柴的和放羊的走不到一块。快走,三哥,那些老人,脚步慢!”他们走过河边,河水清亮见底,阳光照在河面,成群的小鱼儿仿佛在阳光里流动,它们自由自在,任凭河岸上有脚步声,它们毫不理会。没有风,翠绿的柳树静静的,柳条宛如少女的长发丝,静静地垂着。走了一段河岸,兄妹俩走上了通向来凤山的大路。路是黄泥路,树林遮敝的路段,路面湿漉漉的,他们走路边的草地。草地软绵绵,还有露水,布鞋被露水弄湿了。“快一点,去见太阳的地方,鞋子就干啦!”妹妹象只蝴蝶在树丛间忽快忽慢的翩翩飞翔,王朝欣有些跟不上妹妹。在妹妹的鼓动下,他也撒腿跑了起来,很快地穿过林荫道,跑进阳光里。太阳照耀的地方,暖洋洋的。树林是绿色的,这里那里开着红花,黄花,还有白色的,紫色的花朵,空气里洋溢着淡淡的花香。

    “三哥,知道今天的庙会做什么吗?”王朝兰说。

    “知道,你别把三哥看得那么笨!”王朝欣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是白玉祖师诞辰,生意人都去来凤寺庆贺。三哥做过玉石生意了,还上过玉石场,这也不懂么?”

    “白玉祖师是哪个变成的呢?”王朝兰问道。

    “其实你也不知道,想知道么,我就细细讲给你听,免得你打破砂锅问到底。”王朝欣边走边说:“春秋时期,楚国有一个叫卞和的人。他在山中找到一块有璞的石头认为内藏美玉,遂将此玉璞献给楚厉王。厉王让玉工看,玉工说是块废石,厉五问卞和欺君之罪,下令砍断卞和的左脚,厉王死,武王即位,卞和又去献玉,武王让玉工看后还是说它是废石,武王又砍去了卞和的右脚。武王死后,文王即位,卞和断了双脚不能再去献玉了,抱着璞玉在荆山之下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泪,两眼流血。楚文王感动了派人去看他,卞和说:“我并不是被砍断双腿而悲伤啊,是因为明明是宝玉,硬说是废石,我明明是老实人,却被认为是骗子,我是因为屈辱而感到悲伤啊!”文王派高明的玉工剖开玉,果然是块美玉,下令琢磨成璧,赐名和氏璧。后来,卞和被世人尊为白玉祖师,奉为白玉真人。腾冲宝货行在来凤寺右侧建了祖师殿,专门供奉白玉真人!据传,六月初十,是白玉真人的诞辰!

    “不错,三哥见多识广,难怪有人送信啦!”王朝兰说。“瞧,热闹死啦,要放炮仗吧?”

    “等等,朝兰,我还没讲完哪!”王朝欣说:“卞和非佛非道,腾冲高人玉匠敬奉他,是尊崇他。求真务实的高尚精神和相玉识宝的高超技艺……!”

    “我不想听啦,三哥,我想吃荞凉粉!”

    通向来凤寺的蜿蜒大道被茂盛的树木遮掩着,阳光只能从叶缝间稀稀朗朗的落在路上,行人匆匆,但凉风习习,人人激情高扬,神采奕奕。路两旁小食摊排成阵,生意兴隆,少男俊女们挑三拣四,也吃得开心。锣鼓响起来,鞭炮轰轰脆响,山林里激荡着阵阵回声。硝烟是蓝色的,随凉风飘进山林去。寺外的一角,搭着一个简陋的戏台。台前,观众云集,人头攒动。锣鼓声响过,戏班开演了。腾冲滇戏团乘白玉祖师华诞,倾情演出滇戏《白蛇传》。

    王朝兰去吃凉粉,王朝欣却来到戏台前站在人群背后,踮起脚尖望着戏台。戏台上,扮许仙的唱道:“断桥头,西湖边,轻雨绵绵……”小红悄悄走到王朝欣背后,扯他的衣角,王朝欣回过头,望见小红,笑着说:“小红,你也来看戏……你家小姐呢?”

    “喏,三少爷,小姐在大青树下等你!”

    王朝欣顺着小红的指向望去,看见李应芝站在路边的大树下,半个身子藏在树杆后面。大树杆是灰白色,李应芝的红花衣裙依然耀眼。他已无心听戏,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脚,向着大树那儿走去。“这庙会,象是帮年轻人办的?”他说。

    “三少爷,前天,我家小姐跟我家太太吵架了!”小红边走边说。“都是因为你……”

    “为什么呀?”

    “哈巴鸡吃火亮虫,你心底明白!”

    “我什么也不明白!”

    “你的心变成驴肝了,还是鸡杂碎!”

    “小红,告诉你家小姐,我心里也有她。她的信,我收了,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汉,吞吞吐吐,我都替你脸红,不敢决定自己的大事,我家小姐真可怜,我为小姐伤心!遇到的人是空心人!”

    “小红,嘴不要太毒。我要是娶了你家的小姐,想想吧,你去哪里?”

    “我去尼姑庵。腾冲城四围几十座寺观庙宇,难道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

    王朝欣跟着小红来到大青树下,李应芝转身走开了。“走,跟上去!”小红说。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小吃摊前。小红说:“三少爷,吃碗荞米线,你请客!”王朝欣笑着点头,说:“当然啦,还用说么!”李应芝不言不语,接了摊主递过来的米线,坐下,慢慢地吃。她的动作十分优雅,米线也只是一根一根地吸,不敢弄出声响。她眉头半锁着,脸色忧郁,小红吃得粗,心底美滋滋的。“吃嘛,又不是演戏,只是做做样子!”她说。王朝欣说:“我有两三年吃不到荞米线了,又酸又辣,真是好吃!”

    “朝欣哥大富大贵的命,不该吃苦荞的!”李应芝偷偷看了王朝欣一眼,低声说。

    “应芝,别这般挖苦我……”

    “哪敢!洛阳打彩,羞死了吕洞宾!”

    “我不是吕洞宾……”

    “你不是吕洞宾,是狗日的王朝欣!”

    突然,魏志站到了李应芝跟前,狠狠地骂了王朝欣一句。王朝欣抬眼一瞧,魏志板着脸,两眼迸射着凶光,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弟兄,王朝欣说:“我没惹你,为何要骂人?无理自当惭愧,有理不在高声!”

    “骂你,我还想捧你!”魏志掏出几文铜板拍在小吃摊上,说:“老板,两位小姐的钱我付了!”

    “小红,我们走。”李应芝摆了碗,起身就走,边走边说。“朝欣哥,你付钱……”

    李应芝拉着小红走了,混进了过往的行人中,王朝欣放下钱,起身刚走几步,被魏志和他的两个弟兄拦住了去路,一个弟兄说:“三少爷,放明白些,李小姐可是魏队长号着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要寻那一枝!”

    “你死了心吧!”另一个弟兄说。“三少爷,王家的福祥商号是做大生意的,眼光不要短浅,我们魏大哥是护路队队长,你知道吧。今天找你是给你面子,你可不要狗戴帽子,不识人敬!”

    “卑鄙!”王朝欣毫不示弱。“魏队长,你这样耍手段,只会让人瞧不起你,你更不可能得到李小姐的芳心,她见你就走,你还不知趣……”

    “好,你骂我卑鄙,我就卑鄙给大家看!”

    魏志握紧拳头挥了挥,他的两个弟兄心领神会,左右挥拳而上,拳头象雨点般砸在王朝欣的脸上、胸前,他眼前一黑,跌在地上,鼻孔流出血来,染红了腮帮和衣领。魏志使个眼色,召呼两个弟兄溜走了。王朝欣挣扎着站起身,定神四望,早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几个过路人问寻王朝欣,他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没有事的,是我不小心跌倒了!”王朝兰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三哥,我四处找你。唉呀,三哥流血了!”她摸出雪白的丝绢为朝欣揩去腮帮上的血。“三哥,拿着,哪个打你了?”

    “你别问,我们回家吧!”王朝欣说。

    这时候,段德利来到王朝欣面前,咪笑着说:“王兄挨打,是为一个‘情’字吧!一把雨伞寄托着的深情和爱意,流点血是值得的。朝欣兄,我听说你回家了,去府上找你,你到先来山上寻开心了啊。怎么样,今天这来凤山上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爱是不能忘记啦,朝兰妹妹,你三哥交了桃花运,桃花的颜色象血一样红!”

    “德利,真想你!”王朝欣说。“你是幸灾乐祸呀!朝兰,叫段大哥!”

    “朝兰,乖!”段德利盯着她看,她羞红了脸,他又说。“朝兰,你看见你三嫂么?”

    “没有……我没有三嫂!”王朝兰眨巴着眼睛说。“那个是我三嫂?”

    “朝欣兄,流了血,坚定决心了吧?”段德利说。

    “是啊,魏志的拳头打醒了我!”王朝欣说。“走啦,德利,我要回家了,你还去磕头?好呀,九源公司的大公子,好好拜一拜祖师!情是打不灭的,流血流泪,问心无愧,心也就安了。女孩的情是不能放弃的,德利,我要请客了!”

    “知道啦,恭喜恭喜!”段德利说。“再会吧!”

    “三哥,三嫂不是老缅婆么!”王朝兰说。

    “清蕊姐姐不是老缅婆!”王朝欣边走边说,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伤感与无奈。“清蕊姐姐是个苦命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命还活在世人间。“清蕊,我们有缘无份哪!”

    (本作品加入“文以载道计划”,个人申请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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