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疯狂的穹苍 > 第六章 关于战争的思索

?    狭窄的门开了一半,有人立即惊讶地叫了几声,接着是楼上挪动椅子的声音。

    “河车?”一个熟人的声音。

    房间的门完全打开了,河车虚弱到了极点,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仍回到这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像黑色的河流,他筋疲力尽,靠着意志最后一些力量慢慢爬着楼梯,每三级或六级就有一个狭窄的平台,河车随时都想停下来,可是他但求一个栖息的地方。

    “天啊!你变得多么狼狈!怎么搞成这样?”亚特里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他身子靠着墙,脑门贴在光滑的壁饰上。

    “他是饿坏的。”洪梅安说着,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二楼的房间口,一双和善的眼睛表明他珍视沉默寡言的人。

    “好朋友……好朋友……不说了……”,河车缩到平台的阴影里,双手哆嗦,垂着头低着眼睛。两人立即走过去跟他温柔客气地说话。

    楼底的竹桃正想着旁的事:订做的靴子、报纸的副刊、脱逃士兵集会中的演讲……他并不是对朋友的归来无动于衷。他不时回顾一下,轻轻地叹着气,以示自己觉得这一切都很好。同时楼上三个人几乎无法谈天。

    “她怎么在这里?”河车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角落里的小嗓儿不禁使他的脸色凝敛。

    “铁面无情的青男给我们的羞辱,我们没法再支持下去了。”洪梅安激动地说道,“更何况,她是你的妻子。”

    “这么做——软弱、没有头脑!”河车的态度严厉与猜忌,他悄悄走到小嗓儿面前。几天以来,她似乎闹着更厉害的病,脸瘦下去了。河车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同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久小嗓儿从地板缝中听到了四人飞短流长的议论,可她完全不敢兴趣,也不隐藏这种心理。

    最初几天,竹桃、洪梅安、亚特里对她不闻不问,一切都很好。后来他们渐渐露出了猥亵的思想、淫荡的肉感。小嗓儿毫无成见,她抱着极大的好奇心,非常热烈地想认识这群对青男抱有成见的人们,“啊,好极了——知道一些东西多有意思——”

    他们嘴里讲着孤独与自由的天空之城、泥泞伤人的玻璃海,还有敌人的女王溶消,认为她诚实、聪明、挺有意思……仿佛在谈论一个糕饼铺。有时他们之间还要掀起壮烈的争辩,伴随着啤酒、香槟、糖麦水与葡萄酒的香气,这些都令小嗓儿非常惊奇。她感到自己的耳朵正在享受一场繁重节目,节目单震动世界。至于青男,更是他们公然讪笑的对象,这令小嗓儿有些不满,她虽然恨着他,但心里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私产,不允许任何人横加批评与诋毁,更不允许别人用一种和她不同的方式去享受。

    于是她逐渐认为他们是怪物,迂腐、老朽、古怪。

    “青男因为一向弄惯了自以为了解的征服方式,所以他完全不认同——或者完全不了解如今的事实,他的自以为了解使他反而更不了解。”洪梅安嚼着果仁酥说。

    “如今的事实?”小嗓儿问。

    “机械人部队的军事实力使我们这群短命鬼根本无法想象的。”亚特里的雪茄烟圈袅袅回旋着。

    “难道我们就没有太阳了吗?只看得到雨和雾?青男……说他保护所有人。”

    “说穿了吧,我们斗不过机械人。青男正靠着他那盏忽隐忽现的小灯保护我们!”亚特里说。

    “幸好溶消对于天空之城的净化,并不认为非戕贼其生命不可。”洪梅安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嗓儿不禁有些惶恐。

    “有名的舞场就要改为杂耍歌舞场。”满口酒气的竹桃冷不丁大声嚷道,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但毕竟是生活。”洪梅安说。

    “对!生活!”竹桃直着嗓子叫道。

    “我们为的是生活……生活什么呢?管他!”洪梅安说着,然后看了一眼河车。

    “唉,外边的天气多好啊!”河车嘴唇轻轻一抿,似乎战战兢兢地怕流露真情。

    小嗓儿感到了他心里波动的情绪。经过这些天来,她感到河车是这一组朋友中的灵魂,是一种有生命的虚幻和声,其余三人本身没有充分的生命力,不过是微弱微暗的回声。她接着想到如果他们能来一次更猛烈些的叛逃,青男面前该是怎样的局面,不禁微微地笑了。

    洪梅安靠近灯火坐着,手里缝着磨损的衣裳。竹桃抿着酒,一本正经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他们尽管都不说话,屋里也静悄悄的,亚特里还是嫌太吵,“我都能听到一层灰落到地板上的声音,一层暖暖的、软绵绵的灰……”

    河车不动声色,不屑揭穿这幕无聊的话剧,只做没听见,他想看书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的屋里了。其余的人等到熄灯后才上楼。战时民宅的供电是有限数的。

    楼上,黑暗中的河车非常不安,他想要同小嗓儿谈话。于是他摸黑走到她门口,门把手旋到一半,他又毫无动静、毫无声音了,他觉得自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时门却开了。

    半明半暗中,河车看到她一动不动地裹着被单。河车关上门,撞着家具悄悄走上前,伸出颤巍巍的右手寻摸她的脸。小嗓儿的牙齿格格响着,她对于这个既不能保护她又不能保全自己的男人,觉得又可鄙又可怜。“不,我不愿意。”她叫了一声。

    这句话蓦地把河车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戕丧了,他觉得一无办法,身不由己。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在书桌的抽屉里,靠右手,最先面的一个。”他的声音发抖了,接着他站起身,笨手笨脚地替她关上窗,走了。

    她便去找了。这是什么?干草、麦秸、茶叶?……唉!归根到底有什么关系?可是突然,她眩晕的眼睛变得多么柔和……成堆的云雾、灼热的、冰冷的、狂乱的日子,纷纷扰扰、无法安定的日子逐一逃避了……怎么了?她开始像群星一样和平恬静,既不恼怒,也不再想抚慰一切。她闭着眼睛,深深地把头埋入丰实的双手中,然后露出了笑容。

    “我们的孩子就是薰衣草啊……”她颤抖着双唇,温柔地唱道。

    河车的确有着随俗的思想,但是当一切都归结到信仰——渺小的信仰——问题上时,他先是还淡淡的,继而是持久不散的,猛烈的,全然是死的气息。旁的人说说笑笑,嚼着糖果,述说着骇人听闻的战争进程,而他永远不想决定什么意见。然后他们开始照相、素描、漫画,他们作品中确也有不少才气和微笑,可是满坑满谷、泛滥洋溢的毕竟是全盘否定、置之不理的鄙弃。四个人平日老躲在屋子里,轻易不肯出门。渐渐的,他们把自己身上那股闭塞的、陈腐的、残废的气息传染给了小嗓儿,虽然她已经给自己的思想中加了弱音器。亚特里的父母几乎天天给他们送来些食物。食物是新鲜的,并且鲜有残羹剩肴,但是屋子里霉腐的气味总是不散。

    小嗓儿半闭着眼睛,不胜慵困。她开始渐渐喜欢将自己同河车的关系弄得颠颠倒到,这样,她的生活就像是一出现代的散文体喜剧。喜剧讨论着某些悔恨或羞惭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想要显得再大胆一些,可是出乎人情之外的表现——她自己一提到它就会变得过火,令人难以忍受。

    她不否认自己徘徊在**与责任之间。不过一切都是游戏,规则也简单——用一双充满着幻梦的眼睛去击打一颗善于战栗的心。鱼目混珠的眼睛要用无药可就的轻薄做成。这并非爱情,爱情已经不够高雅。

    可是河车简直没觉得,他只知道爱或不爱,并且那是很久远的印象。对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觉得可笑沉闷。但是不久,他的心似乎被挖了个窟窿,渐渐地填不满。“女人总脱不了女人的性格!”他试着填补。

    但是在小嗓儿看来,女人的性格与男人的,不应该好似两个莫不相关而暗中互相争斗的世界,应该一个喜欢什么,另一个也喜欢,一个又笨拙又动人地推销,一个决不使其落空。河车迷迷糊糊坐在阳台的一角,感受着明净阳光带来的温暖。他固然相信小嗓儿与自己一样需要享受,但对她的矜持感到失意。她在自己的心上含苞待放,好似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这些梦很美,只是与浓重的阴影交错着,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偶尔她的只言片语会把他从极远的地方叫回来,但那仿佛是上帝挂在他脖子上的重负,走到的时候他已经累了。然后她提出寥寥几语——要是她不知道他的弱点,她不会钟情。

    亚特里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然后突然变得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没有钱的女人,名叫限田。她带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均田一块儿住了进来。亚特里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就常常非常吝啬而又草率地提到外面的战争,好像痛苦地提起一件什么悲惨的事实一般。其他人不久就看透这种用意,便也使出狭隘胸襟的狡计,努力压制自己的冲动,不再去详尽讨论或叙述这一使不幸的高材生汗颜的史实。

    反之,姐妹俩总是很友善地望着他们,仿佛两颗又恐惧又羞怯的星星。限田这般的女子,代表温柔、代表劳动、保护家人、保护永久存在的面目。她的德性和职责多至不胜枚举。

    均田——一个并不好看的小女孩,额上覆着黑发,炯炯有神的眼睛总带着猜疑的神气,比姐姐活泼些。她不懂音乐但爱好歌唱,于是她成天粘者小嗓儿,请求她教授一些演唱的技巧。小嗓儿这个出身微贱,一切知识与艺术修养都靠自修得来而漏洞颇多的人,被这小家伙感动了,于是想办法下苦功更好地自修,以弥补自身穷苦的天赋。可她毕竟还处在变化不定的阶段,所以有时难免她的热情会下降,憋着一肚子的怨气不出声了。渐渐的,均田勉强和她表示好感与尊敬,心里可没有这个好感。可怜小嗓儿天生虚荣、骚动,如今除了自己的苦闷还要加上别人的苦闷。

    这一切,河车都看得挺明白的,但只要小嗓儿并没有受到伤害,他决不因之而不愉快。他的心胸、他的修养都证明他变得孤僻了——小嗓儿只得不去找他。这种保留并非故意,而是在她想和他意义不明的时候,使那一个因为她的轻佻、健忘、天真的自私而心怀怨恨。河车虽然很难过,却硬着头皮不去想法对自己喜欢的人倾心交付热情。

    要安安静静地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即使有单独相对的时间,也都故意去做跟内心要求相反的事。一个为了表示敬重,一个觉得自己很可怜。小嗓儿预备将来再把河车已经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给他,也就是说做他真正的妻子。

    “我们对于战争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

    终于有一天,洪梅安坐不住了,几个月的狭窄见识、现实主义快把他塞住了。“年轻人总是把老年人丢在臭沟里!瞧瞧,青男又组建了一支军队,人造人难道也是为了征略世界而生的种族吗?”

    “你就别再死抓住衰老文明的僵尸不松手了,”河车说,“我们还是最幸福的,我们的敌人其实是朋友,不管使大地昭苏的是什么力量,其中也靠了我们的力量。”

    河车那种令人安定的影响力,看到萎靡不振的人永远会开出鲜花来。这一点似乎从他的老师——黑蝶博士那里汲取而来。接着他深信不疑地等着,等待着他那些忧患痛苦、忘恩负义的朋友能从虚无飘渺的困惫中走出来。然而他们三个坚强苦修的心差不多已经连根拔起,只需轻轻一阵风就能将之吹倒。他们三个渐渐坐到一起,脸上好像被泪水洗了似的,堆着灰暗……反感、对立,在胸中积聚、爆发、死灭。

    长时间的消沉后,有一天她对他们四个说道:“最简单的令人失魂落魄的东西是否认现实。”

    然而他们一口否认,意见可一致了,说那是颓废时代的余孽。

    “既然我们已经谈不拢了,送我回去吧。”她平心而论。

    他们盯着她温和、苍白、麻木、贫血、憔悴的脸看了好久好久,然后突然发现自己的趣味不高明,很是惭愧,于是答应了。

    小嗓儿不见后,收工猴整日在家中发呆,偶尔看看电视解闷,电视里常播放小嗓儿过去主演的话剧。这台电视还是黑白的,除了看电视就是不停地为自己变戏法逗乐:他伸手在眼前挥动,制造出成千上万颗“冰烛”,这些美丽而闪耀的微小水珠会在黑暗中放射光芒,呈现出日落日出的景象。直到有一天,收工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原来那三个人杀了河车,然后把她扔在街上便算是完事。小嗓儿被巡警当作精神病人送进了医院,医生的诊断是脑肿疡,危在旦夕。肿疡压迫脑神经时,便会引起精神错乱。

    “我看见青男了!我看见青男了!”她声音微弱,但是确定不疑。她身上散发出的超微弱光已经模糊不清,它们先均匀地抖动一会儿,闪烁出斑点的阴影,然后像闭开关那样一个接一个隐去。

    “我带你去见曼丽莎,还有青男。”收工猴伸出手指敛拢了一些超微弱光,然后握紧手心。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收工猴被旋风、暴雨和黑夜吓坏了,它在林子里拼命奔跑,低垂着头,紧挺着胸,乱蹦乱叫。不久它被选风刮到了一棵大树底下。听到收工猴哀求的呻吟十分可怜,暴躁的天气逐渐平静。

    脑壳裂了,脖子断了,收工猴从心底恨死了这些虚伪的朋友。“我一定要向曼丽莎揭穿你们这群魔鬼!”说完,它取来春天的玫瑰汁,使自己疲惫破损的肢体稍感舒适,然后就在这僻静的地方堕入了昏沉的梦境——

    “我把自己出卖给溶消,然后又出卖了绯云……你会原谅我,对吗?”

    收工猴点点头,走到衰弱的紫胶虫身旁,触摸她的衣服,拉她的手。她正将自己埋入荒土野地,犹如一面血染的叛旗,镇压后便被丢弃在尘埃之中。

    “现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两个幽灵:死亡和失去青男的爱。我一直以为,溶消可以帮助我逃脱时间的摧残,我害怕鹤发鸡皮、老态龙钟……所以我相信了她。我很清楚,如果什么都不做,我的美丽就只是虚梦一场,如同河边破旧的水车、干瘪的稻穗和失修的路基,那是贫困是悲哀。我不想被衰老焚毁!可是她骗了我……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青男……收工猴,现在请把我埋入荒地,看时间的引诱是否真的胜利了……”

    “不……不!”收工猴蓦地松开她冰冷而迟钝的手,忧郁和不详的预感开始折磨它的心,它于是像个奔逃的士兵般跑走了。而这时身后传来了紫胶虫亲切而懒散的声音:我要另觅新境,这儿我已厌倦,向你致敬呵,睡吧,我可真是一个先驱者!先驱者!

    震惊万分的收工猴睁大了眼睛,一直望着前方凄切的路,它不敢也不愿回头,但是怎么回事?它的脑中不管怎么样,想不想,眼前都已开始浮现紫胶虫旧时的俏皮和戏谑:她总是情满心头,高高地高高地炫耀着自己轻盈的腰身,匀称的动作,狡狯的微笑和机灵的眼神。日复一日,没有人能够打扰她,因为没人能像她那样逃免时间的摧残。问她为何能留得住尖酸刻薄的时间老头,她装着一副忧伤而又舒畅的模样说道:我习惯用丝绸裹住大腿,那样会令我的肌肤光彩熠熠。她骄矜于自己眩目的美,更骄矜于旁人羡慕而无言的眼神。

    “曼丽莎…….”收工猴慢慢睁开惺忪的双眼,难捱的思绪终于摇摇欲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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