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名叫绯云。他常常观察别人,急切地寻找着线索和教训,以及在同龄世界中可以模仿的标志。他按名字呼唤自己的同学,他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他。他并不跟随陌生人,总是要远远躲开,因为不认得陌生人的声音:修养、修饰,没有安全感。他看到过面带笑容的青男带着兴高采烈的紫胶虫坐上大巴车,准备下午到外面去骑马。也看到过黑蝶博士一家高高兴兴地坐在池塘边喝椰子汁,数十只蝴蝶在他们头上飞舞。
他自己命名了一颗小行星,叫做“胜利品。”当人们问他一个问题,“是你第一个发现它的吗?”他马上会给出答案。这种颇负责任的话带来的负面后果是,他永远也成不了数学家。有一天半尼其笑着对他说,“你那头稠密的头发就像是从前额长出的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层层芭蕉叶。”绯云在听了一会儿后大声喊道:“你不应该这样对我!”半尼其于是猜想他想找个女孩儿谈恋爱,于是他设法让自己遇到的所有女孩儿都知道:绯云只是不能很好地交流而已,但这不意味着他不能做个很好的男朋友。这可让绯云简直足不出户,整天躲在黑暗里,在一无所知中摸索着。
“不管一个人的心地多么善良,他总有一个嘲笑和辱骂的对象。”他给半尼其贴上了标签。他无法预见他们还能够在教会他什么。他真的需要靠自己找到方法了。
酒会过后,绯云坐在共鸣湖边的石墙上,摆动着双腿,两眼凝视着若隐若现的翠鸟。他认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漂亮,但是他的这番表现并没有为自己赢得镇静、理智,换来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建议——
“如果哭的话请离开这里。”清洁工女士说道。这使他蓦地想到,自己从不在父亲的病榻前流泪,因为挫折和愤怒的感觉远比同情或悲伤强烈。他感到累了,于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非常颠簸,同时也很窄。顺着霉迹斑斑的剥落的高墙,绯云离开了共鸣湖。高墙的尽头是女人们蹲在波光粼粼的湖边洗衣、洗菜、洗碗。沿湖堤生长着许多白杨树和柳树,凉凉的湖水清可见底,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地方,而不是黑蝶博士制作的一个时光站点。凡天空之城的诸影诸物,莫不如此。但绯云总记得这样一个好地方,对此他守口如瓶。
这地方很美丽、优雅、有趣,而且分明——他常常跑到共鸣湖深处的林子里。拨开树梢的碎影,他能看见鸟儿们飞得奇怪而高,如同被织入了白云。
远处的钟声响了五下,他无意识地突然想起,今天是影子节,曼丽莎规定在这一天太阳没有光芒,专让影子们放假解散。“可是……可是为什么……”绯云向后退缩了,“为什么我……我的影子还留着……难道你也孤独,没人关心你?”
在这一瞬间,他的影子渐渐拉长了,有些皱襞和零乱,随后缩小了,只剩下撕成片片的模糊轮廓。绯云惊得说不出话来,蓦地全然忘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他想,他要说了,但立刻惊异的笑出声来,“看呐,戏弄完了……”
离家不远处,有人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冲他呼喊:“绯云,你的爸爸从窗户上跌落了!”绯云真想斥责那人——“请称呼他为我的父亲!”,他讨厌缺乏教养的大声喧嚷,但是他做不到。“别冲着我大吼大叫。”这是他的口头禅。可正如幽默的人不一定快乐,一向谨慎的人也时常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飞快地跑回家,只见家人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父亲死了。
是他弄死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患有癫痫,绯云出门前他突然大喊大叫,之后便是抽风、口吐白沫。于是绯云将他锁在了屋里,以免他神志不清地到处惹事,不想他父亲竟有能耐打破插紧的窗户跳出来。绯云在邻居们异样的眼神中走进父亲的尸体,没等他说一句话,他已经先呕吐了起来。呕吐物差点变成一大堆飞快的小白兔四散奔逃,邻居们都转过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于是绯云趁机穿过街道逃开邻居和家,在一间舞蹈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周围有很多人相伴,他一直坐到深夜。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无精打采了,因为他听不到音乐和噪音。
“人为什么要有情绪?”绯云认为在任何场合下人们都应该保持理智,合理控制情绪,多愁善感的人不会被别人重视。
不远处,愤怒的人群在走近,都是些敌意的呼喊。
“将溶消赶走!”
“我们不要和机械人共享天空之城!”
“曼丽莎为什么离弃我们?”
绯云在神志的痛楚中,玩味着碎影对己的悲悯,突然间彻骨的痛到心髓了。他想着将用什么什么方法求救,呼喊?手势?他烦腻、疑心、憎恶布施者的布施心。他最后决定要用沉默求救。
他挺起胸膛走到行列的最前头,清晨的薄霜刺破了他的眼角,他于是一笑,脱下了身上的衣衫。经过共鸣湖时,他纵身一跃,跳下了结冰的湖头。
今晨5时,共鸣湾一少年沉湖自尽!
共鸣湖大剧院上演着话剧《你保护我》。青男与半尼其一块儿在台下欣赏。
在黝黑的夜里,某一贵户的两扇大门被悄悄打开,因为在夜间,旁白色彩斑斓的词汇也就失去了作用。
“春天的花卉,自开自谢,如果她们属于我,那无异于宣布我的死亡。这种疯狂无需孤独的催逼。看我掉进了什么样的圈套呢?有人真挚而深沉地暴露情种,有人却浑然不知得近乎残忍。只有密不透风的噩梦倾泻我心中沸腾的怨毒。看啊,我安闲地坐在她的身边,既是一双手臂粗壮有力,能够把岩石当作皮球玩又有什么用呢?相信我,如果你们同我一样,你们的睫毛与眉毛都会被她的阴郁和游弋烧焦!”
男主角思情的开场白令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
“在期待中,她来到我的面前,默默地坐在一旁,用包容一切爱与背叛的姿态折磨着我。”
女主角小嗓儿登场了,思情往后退了一步,看护着祭品,使她不得走近舐血。
“我束缚着的**之网突然破裂了,多快乐啊,我看着周围,想着自己,一点束缚都没有。可是我厌倦了虚幻的占有……”思情说道。
后面的话青男几乎听不到了,不知怎么,他神经有些紧张,感到血流不畅、忧心忡忡,仿佛胸口压着一根弹性十足的发条。半尼其则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认真满满地看着表演。后来青男感到一股热气穿透了自己的脚底,于是他恢复了正常。
“小嗓儿,你怎么了?你的心不声不响地望着我,令我有种说不出的懊恼,相信我,我并不是野心家,自私的人,我仅仅想借一点暗淡的光辉取暖。”思情脸色绯红,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肘臂靠在桌上,和小嗓儿面对面坐着,打算把自己将来要做的事统统告诉她。
女主角抬起了头,仿佛因为遇到了一双深沉的眼睛而瞪了他一眼,绝对没有给屈服呈露的空隙。此刻闯入她心灵深处的,是她无限膨胀的高傲性格。思想的缄默羼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思情则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说话断断续续,忽起忽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谎言,并都称之为理想。”说完,他低下头醉伏在桌面。
这时小嗓儿有了簇新的精力,她扮着庄严而可笑的神气向思情敬酒,把自己一贯的脸色和说话音调都改变了:
“让我来装作一片湿漉漉、不成形的云彩吧,我要象浓雾一般包围你的愚蠢!”她喝了一口酒。
“然而她并不知道两人喝的酒都是思情事先配置好的烈性毒酒,于是差不多就快活活弄死她。”半尼其悄悄告诉青男。
这时舞台上突然显现出金光灿灿的一万道大门,更高的地方则布满了璞玉的阶梯,气氛逐渐变得空灵、纯正、鲜活、生活。而慢慢站起身的男主角的身影则闪着太多邪气,越来越秘不可测。
“对于我,一个在生的痛苦中成长起来的男子,看来爱情做不到扩大现实感,呈现生命的秘密!倒反而,令我的太阳升起来,只为了愉悦你那血淋淋、光秃秃的眼睛!”
观众几乎是屏息听着男主角的对白。
“现在我确信另一个时代已经来临,”思情说这话时大概喉头有些痒,让人听上去觉得阴柔无比,这彻底轰毁了他之前的凝重形象,个别观众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不是为爱而生,我的存在是要暴露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揭发人心里的动机!这充溢着我的时代!并且,说穿了吧,”思情突然转向奄奄一息的女主角,“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娼妇!”
观众哗然。剧本曾刊登在报纸上,而这句台词显然是不存在的。与此同时女主角的内心承受着酷刑,她听他那样讲话,他已经完全脱离自己了。她只有顽强地继续演下去,“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帮你……”
“别假装圣女了,一个瞎子能做些什么?”
正在思情的无礼即将变成无赖的时候,半尼其突然冲上舞台,接下来便是失措的脚步声和绊着道具的磕磕碰碰的相碰声。他窜到思情面前,伸手就是一拳。
“半尼其,你在做什么?”青男随即跟着半尼其跳上舞台,并出手制止他。
“如果我得死,”男主角捂着流血的眼角激动地说道,“也只能不名不誉地死在她的手里!”说着他指了指一旁噤若寒蝉的女主角。半尼其相信了他,于是在台上台下一片混乱中,抽身离开了。青男则不无同情地打量起那位激情荫蔽、可能被认错当成无花果枝叶的女主角小嗓儿。他一边望着她不动声色的眼睛,一边估摸着她的年龄。
第二天他俩醒来时,一旁的收工猴十分疲乏,但仍然笑容满面看着他们,它开始喜欢陪伴在青男的身边。
“她真会装盲人,不是吗?”青男问道。
“小嗓儿就是个盲人,怎么,你不知道?”半尼其说。
青男觉得不可思议与奇妙。
“你对她有兴趣?”半尼其笑着问道。
“我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么聪明,那么处乱不惊,那么离我而去。”
“你又在想什么?为什么总对着负心人念念不忘?”
“别再问我了,你想煤灰一样叫人腻味。”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像被晨风吹拂的云彩一样零乱。”
青男派剧院的人去问,是否能为小嗓儿效劳。回复是:小嗓儿小姐太劳累了,演出一结束就在化妆间内闭目养神。青男可不管。
他看到她已经睡了,便放轻脚步,生怕惊醒她。没走几步心中又想到,这种谨慎只应属于她的情人或是贼。于是他又放重脚步。
“你喜欢演戏吗?”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是的,先生。”她醒了。
“喜欢到河畔烤鱼吗?”
“什么?”小嗓儿坐起了身,奇怪前后两个问题毫无关联。
“我并没有博取你好感的意思,”他来回踱了几步,“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青男。”
“我知道,您是我们人造人的护符。”
“我来只是想知道,明天你是否愿意同我一块儿去河畔烤鱼。”他的弦外之音就是:我认为你聪明而美丽。
“我很荣幸。”小嗓儿说。
她举止柔和,在共鸣湾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既淡雅又有些珠光宝气,犹如一张贴壁而笑、又有透明罩盖卫护的精致油画。青男看着她,暗自笑了,心想这真是一种幼稚的迷幻。
她一直在浅浅地微笑、微笑,令青男意识的激流不得不在萦青缭白的景致围困中变得恣肆和怪异。闲谈间两人聊到了菊花。她着重地谈着,偶尔停顿一下。
“有的扁平、有的突出,有的厚实、有的柔软,就像丝绸、花边、珠宝,或者像——”
“或者像美丽温顺的女人。”
“您说得并不对。”她微笑着,抖掉身上滴溜溜直往下滚的蓝色蜜蜂,“我说的是古老的菊花,您却用如今的女人去比喻。”
“怎么了……”
“曼丽莎说过,如今的人太脆弱、不稳定。男人像野草,女人像野花,草会枯干,花会凋谢。”
青男笑了笑,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打量,“你看到了什么?”这话一出口,他忽觉得自己未免太残忍。
“你知道我看不见。但是我闻到了平畴浅草、春光柳岸的香气。”
“你运气真好,我简直妒嫉你。你瞧,我只能闻到自己又黑又健壮的味道。”话一出口,青男突然感到恐惧,他发现自己曾习惯的这种又黑又健壮的气味已经消失许久了,取而代之的是腐朽的气味。他于是默默回想起自己怎样在享有特权却又缺乏美感的生活中虚度了六年,这样一想,他立即变得事故很深、湮没无闻。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而他也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们各自幻想着。然后她说了,“您似乎有一种弱者不能理解的力量。”
“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被汽车辗伤,几乎进了坟墓,是曼丽莎救了我,实际上也就是创造了我。你们不了解她,所以你们也不了解我。”
“我们?”
“是的,好多年来,我一直为了一个前程而稳步地工作着,这是人造人安定生活的需要和溶消的威胁逼着我干的。我实在不快乐。再过几天我就满七岁,我已经感到我的性灵不再协调、思维不再契合,健康也明显的衰弱下去了。可是我很想占有时间,它是辉煌夺目的,我可以从里面学到很多东西。”
“如果你听得累,我们就回去吧。”
她当然没有抗拒这种柔和的**,她有足够自得其乐的气质。“对不起,青男,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一点喉痛。”
“我希望很快就会看到你。假如我再高傲些,就会把这一切更严密地裹紧在内心。”他说道。
得知了绯云的死,为此变得静穆的人只有半尼其。他想要为他的尸体加色、加香,直到香味慢慢走散。他在湖内打捞了半天,然而他什么没得到,共鸣湖中竟没有绯云的尸体!半尼其先是惊惧、敛手,随即阖上双眼,向机械区踉踉跄跄地闯进去,冻云弥漫在身后。他疑心绯云的尸体被机械人夺走了——那是它们惯用的伎俩,为的是取出人造人的灵魂,然后加工为机械人。
“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绯云!这也是你们那巫婆溶消知道的!无需谁指引!”半尼其说着这句话,敲开了机械区的大门。
“绯云,当你还在昏迷的时候,曾有云彩出现笼罩着我们,云彩移近的时候,我真害怕你就此死了。知道吗?你的名字预言了你的死。”
“你是巫婆吗?让我看看你的水晶球。”绯云感到温度有些变化,于是他睁开眼看到了她。
紫胶虫笑了,她打开胸腔,将自己的水晶梨形心脏捧到神情恍惚的绯云面前。“她告诉我,你现在在想:我还得再你这儿多久呢?还得容忍你多久呢?”
“怎么会……你可以像青男一样移魂?”绯云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好了,绯云,我不愿对你发善心,或因此承担各种各样的责任,我们并非朋友,只是这一次我帮了你的忙。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是个机械人。”
“所以你也捡我回来……做了个机械人?”绯云烦闷地嘀咕道。
“你不喜欢这样?”紫胶虫眼中漂亮的和气与殷勤消失了,“你原本就像软沓沓的浸在水中的肥皂!而现在你是机械区的头号幽灵,头号新生的幽灵。”
绯云感到自己的呼吸被抬高了,身体被撕碎了,同时他的眼睛好像和头颅脱离了。
“获得了新生之后,你有什么想法吗?”紫胶虫问,尽管她早已有了见解。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他突然感到了知觉的可怕,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把“安慰”二字说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始以平静的语气叙述自己的经历。然而在内心里,他却恼恨自己的话应该对她毫无意义:
“从前,有一个故事,它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祖母对客观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她姿容娇美,十分白净,但是不对称地,她还滞留在童年时期。这样一个穿布衫的聋女孩,孤零零一个人,在稻田里汹涌地向前走着。因为寂无声音,她根本不知道空中正盘旋着令人昏眩的轰炸机——这片景色中发出的唯一声音。
命硬的祖母在战争结束后遇到了我的祖父,一个神秘的享乐主义者。她同情他的落寞与孤独,并由此产生以一种情感——近乎荒诞,但十分相宜地代表了人类好奇和探索的本性。她会插秧、育蚕,最重要的是,她会生养,能使祖父逃离家庭传统的尖锐部分。
祖父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他从火柴中捻出一根火柴,摁在磷纸上擦火,点上了水烟。除此之外,他带着眼睛,没什么显著的特点。他心灵中最好的一面,是对单薄、弱小、老迈、饥饿的无尽厌恶。比如对待已经中风、无法正常行走的祖母,他大可以假装无心地碰碰她的手,然后扶她从地上站起来,可是他决定找自己的态度活着——他抡起胳膊一连扇了祖母十几个巴掌。对此,祖母没有搂着他的双膝求饶——祖母们都这样,哪怕粉身碎骨。
我的父亲是他们最小的孩子,由于在幼年的了脑膜炎,落下了癫痫的病根。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曾一巴掌打聋了欠钱不还的同学。据他的岳母,也就是我的外祖母说,欠的钱其实是一笔赌资,父亲同那个同学打赌,赌父亲能否搬起操场上的大石块儿。使我颇为震惊的是,父亲后来告诉我,那个同学是读书太多读聋的。
话起另一头。我的外祖父这辈子最光荣的事,是带着未婚妻的照片参加了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他不举枪杆子,而是负责发电报,也就是说,他懂得另一种语言,一种优雅的沉默的语言。50年后,他身患肠癌逝世。
那位照片中的姑娘便是我的外祖母,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外祖父曾一时兴起撕烂了房间中所有的圣父、圣子像。那些裂开的缝隙跳进外祖母的眼中,她便向墙撞去——鲜红鲜红的血流下来,外祖父安静了下来,对着两个儿子说道,“没有文化的,不止是饭桶。”
我的母亲。刺骨锥心的母亲。
当她的纯洁开始展开,社会的阴霾冲击蓝天;当她的**像一把苏醒的锯子啮咬她的心,填补的智慧携影疾走;当她失去青春又不太年老的时候,我已成了她的一部分。在一天之中,她的阴谋历时千年之久。
她曾这样干过——被河水冲到下游,却倔强而困顿地不吭一声,直到水边湿润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位敏感与气候变迁的农民,他拉住她的手,也拉住了我的生命。他是上帝的造物,正如那些日子的颜色——比红缨花还要鲜艳的红。
她会流泪,为了春天的雾有些干燥,为了未婚夫没有带来红玫瑰,为了日复一日地坐在自己的废墟上。她从不话语柔婉,微波阵阵。时钟走着,一刻不停,一只白色的鸟儿飞向谷地的阳光。”
在讲述的过程中,绯云痛苦不堪的眼神不禁令她全身哆嗦,但她随即强打起精神回应着他眼中那堆压抑沉闷的火苗。
“可以了!”紫胶虫一边狡猾地说道,一边坐在扶手椅上搭起双腿,微微晃动。“我知道你是个意志消沉和犹豫的注释者。可是要将秘密阐明,就得懂得把握时机,并且我喜欢讲话的人温和风趣。这样好了,现在我带你去个地方,消磨掉你在体育和社交方面的笨拙无能。”
“可以问我们去哪儿吗?”
“别说话。太阳要下去了。”
就在说这话时,太阳消失了,如霞光一瞬。
他们先是在一片昏暗的林子里闲荡,树上挂满了奇怪而美丽的花和果子。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个地下入口,顺着镶满金色铜狮和明亮斑岩的大阶梯,他们拉着手进去了。走完湿滑的阶梯,两人进入一座萦青缭白的村庄,然后停下来,面对着高高耸立的群山仰慕了许久。
“需要豆腐吗?”一位驼背的老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穿着粗糙的皮束腰外衣何破旧的羊皮长袍。
“这是中国人在欢迎你,”紫胶虫对绯云说,然后告诉老头不用。
“他们是人?人类不是早就被曼丽莎处理干净了吗?”绯云说。
“谁也不知道曼丽莎在想些什么,她瞒着溶消和青男在共鸣湖底下圈了块地,专门收留这些过时的品种。”
老头在一旁听到这些话,浑身战战兢兢不停地颤抖,嘴里却倔强道:“曼丽莎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你呀,”紫胶虫走上前亲热地拍了拍老头的肩,“你们的勇气,就像你们活命的地盘,只有这么点。”她捏紧手指举到老头面前。“不过比起你们,溶消更讨厌他们。”说着她看了绯云一眼,表情可爱而又冷酷。绯云低下了头。
“走吧,还有更好看的。”紫胶虫拉起默默无语的绯云的手,飞快地狂奔起来,把老头远远甩在身后——还有他的一大堆毛病:有无、难易、长短、高下、美丑、前后、刚柔、强弱、荣辱、祸福、大小、生死、智愚、胜败。它们绵绵无尽,象是忧伤的小夜曲,又像一堆押韵的歌词,反反复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让人胸闷。
墙、另一层墙、黑而空的网、婴儿笼。紫胶虫领着绯云进入了婴儿笼。所谓笼,就是一圈巨大的土坑,透过密布的铁丝网,绯云隐约看到赤身的婴儿们挤坐一团,瞪大了惊奇而气愤的眼睛向他逼来,他们身上没有身份牌,个个都像是毛拔了一半的鸡。边界处还有扬声器在放送嗖嗖声似的耳语,循环不息,用以安抚在又黑又热的笼中呆久了的婴儿们。
绯云走近大坑,俯下身小心辨认起他们是否为克隆人。然而当婴儿们一看到有人走近,便立即炸了营般踉跄前进,前推后搡地集中到绯云的面前。他们嘴里呼哧呼哧散发着烧焦的橡胶味,咕噜噜的喉咙又似乎在尖叫:准备!命来了!接着他们伸出肉团团的一双双手,呲牙咧嘴地来抓绯云的上衣。绯云急忙仓皇逃遁。他感到羞愧,并纳闷着,自己竟被一群只懂哭和淌口水的小孩吓坏了!他转过头,只见紫胶虫一手紧紧掐住许多个婴儿的咽喉,一手挥动着,正冲自己微笑。绯云随即踌躇不前、唉声叹气、土崩瓦解,显得古怪而破败。“他们快被你弄死了……”他慢吞吞地说,声响回荡了一阵。
“不对,”紫胶虫微笑着凝视他,“他们已经死了。人类永远只懂得用催生来对付我们,这其实是无力与贫乏的。所以溶消愿意份一些自由给他们。”
绯云“嗯”了一声,他趔趄了一下,又站稳了。
“你应该打起精神来,为了进入这块我们已归置完毕的禁地,我同山形打了不少交道。”
“他是谁?”
“溶消的作战部统领,我的上司。没人倾慕他,所以我可以牺牲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给他。”
听到这些,绯云多多少少沉浸在对于往昔同学的愤怒、轻蔑和犹疑中。可惜自己天生不是动武的个头,手骨和瘦长的腿骨都很纤弱,否则他真想砸开山形的脑袋,让其畸形扭动,为紫胶虫夺回自尊。“也许他们可以毁掉我,吞噬我,但是我还是我,我决心帮你毁了山形。”
“我给过你什么,使你不得不偿还?”紫胶虫问。
“你使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原本不知道。”
紫胶虫的眼里似乎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震颤,但很快消失了。
“命!”突然有婴儿叫道,“还有一个女人!”
就在紫胶虫与绯云转身之际,婴儿笼的铁丝网被互相推搡着的婴儿挣断了,于是原本充满热情的“命”的呼喊转瞬成了尖叫。婴儿们滚动着、爬行着、被拖曳着惊慌四散。
“啊不!啊不!帮我把这些孩子捡回来吧!爬得越远,他们的命越短啊!”突然出现那个中国老头,随着他无法控制的场面的崩溃,他的面部逐渐歪扭。他用过的棍子在哪儿?他曾那样尽力地用过它,用到自己全身关节僵硬、上气不接下气。可他现在两手空空。“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过上平静、真实的生活呢?”他转着圈,跌跌撞撞地哭泣。
“如果你们能敬重溶消,行为不虚谎……“紫胶虫提出了条件。
“只能是敬重,而非尊敬。”老头说着简单的孩子气的话。
“可以。”
于是紫胶虫带着一脸困惑的绯云开始行动了。“掐紧他们的喉咙,丢回到那个大坑就可以了。只是别太用力,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知道了。”绯云说着迅速从地上抓起几个婴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掐住他们的细瘦喉咙。那些婴儿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四肢张开在空中乱挥乱抓。绯云不禁有些惊异,这些脸上怎会写满这样深的求生欲呢?他双手拽着婴儿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看到了不协调的一幕——手中婴儿们的太阳穴都在流血。
“怎么,死了?”绯云不敢相信,渐渐松开两手。他转过身,左顾右盼,露出不寻常的笑容,但不是由于恐惧。
“紫胶虫——”他大声喊道,并尽量挺直身子。一旁中国老头用自己的衣服裹着几个婴儿吃力地跛足走着。
“什么事?”紫胶虫的声音很远。
“肉中的地狱——”未说完,绯云迅速抽搐了一下,然后蓦地倒地不省人事。
“不应该睡觉,还没到时候。”
紫胶虫以为他睡着了。
“醒醒,绯云,有人来了。”
绯云倾听着,但什么也没听见。当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
“你好,我叫溶消。”女孩俯下身,凑到绯云面前说。
“奇怪的名字……”绯云说着又闭上了眼睛,“生的生,死的死,留下的让我动不了心……”他哼起了小调。
“你愿意做我的建筑师吗?我想请你重新设计一下天空之城。”
“到时我再考虑。”
溶消微笑着走了。紫胶虫于是从过道里走进房间,“我跟她提起过我们的学业……”
绯云突然爆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然后零零碎碎地说道,“我那些不被黑蝶认同的作品终于能牌上用场了——”
“他还说你只能给古板的人造房子……”紫胶虫看着他,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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