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该说这是个童话。作为任何战斗中的累赘,我一直无法遮掩自己的意志薄弱和愚蠢,可是谁也不知道,我不能再隶属于这片疯狂的穹苍。在经历了探索、陶醉与周而复始的逃窜后,我将成为除她之外的任何所在。”
——收工猴
海水。由表及里,带殷的浅苍色、幽闭的银蓝色、微暗的灰青色、浓稠的烟膏色。
海洋深处的真空隧道,这时出现了一个通体透明的胶质轮廓,形状像油煎薄饼。它正飞快地盘绕着真空隧道,一圈又一圈。突然,一枚水雷像鹞子般冲着隧道迅猛飞来,击中了正疾驰而过的一班列车。霎时间,隧道断裂了,碎片迸溅,像河一样流。
不远处的“大薄饼”又惊、又疼、又气,张开两眼骨碌碌地望着四散的乘客躯体。不知看见了什么,它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消了气。原来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看上去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地从“大薄饼”身旁坠落。
“为什么,她排斥我?”
“大薄饼”想伸展出自己的胶质身体包围女孩,可是一触碰到她磨损露线的金属脖子,“大薄饼”立即成了一堆洁白的气泡,扑扑地直往上冒。
“杀……杀不死……我的……”女孩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然后她的脑袋沉甸甸地从肩上滚了下去。
“她在说什么?她要死了吗?”“大薄饼”说着立即用气泡裹紧女孩的身体往下游,去追她的脑袋。
“谢天谢地……”“大薄饼”刚把七零八落的女孩拼完整,便觉得有些不妙。
“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定,我希望这并非是由于我不请自来的缘故。我叫溶消,你呢?”女孩似乎活过来了,蓝色的眼睛散发出悠悠的光晕。
“我叫收工猴。”它说着又从气泡恢复成“大薄饼”的模样。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不过这会儿我们该动身离开海底了。”溶消说。
“我不会拒绝任何任务的……”收工猴喃喃地嘀咕道,“只是……我的深度仪已经达到了极限,我堵不住渗进皮肤的海水,压力大得可以冲断您的胳膊或是撕掉衣服……”
“听我的!”溶消躲进收工猴的胶质体内,让它不停地在海中转圈,以便把海水搅得尽可能不可渗透。收工猴在沉重地呼吸着。
“左舷60度前进!”溶消命令道。“该死!他还派来了鱼雷!”
“谁下的命令?——”收工猴的声音尖叫起来,接着就断了。一股高大的水柱和爆炸气体从海面喷射出来,混杂着浓烟,直冲天空,然后是一道白热的火焰。
“收工猴,可以睁开眼睛了。”
收工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谁下的命令要攻击我们?”它问道。
“是青男。”
“青男!”收工猴吃惊地喊了一声,立即清醒过来。于是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周围布置着漂亮的茶几和沙发,一道纯白的天鹅绒帘幕从天花板直垂到地。与此同时,它感到自己正被全神贯注地注意着。
“你也认识青男?”溶消问道。
“嗯……一点点……”收工猴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没有被鱼雷击中?真幸运。”
“这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鱼雷在离我们很远的距离就爆炸了。也许……也许青男临时改变主意想到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以后再慢慢折磨我。”
这时房间外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女王殿下,您要的植入体已经准备好了。”
收工猴刚想说话,却不料一头摔倒在床,失去了知觉。
一阵恐慌立即袭上刚刚复元的溶消心头,她随即把门外的山形将军叫进房间。“对不起,我不清楚……”山形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噢,我的上帝!”溶消叫出了声。
这时屋内响起了一个声音,从门外向屋里蔓延,往里,往里,再往里,直至最里面,接着又从最里面往门口传,然后是屋外。声音说道——
亲爱的溶消:
我把这变形物带走了,只要你不小心遗留在它灵魂内的数据对我没有危害,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但如果我的安全受到威胁,我是决不会客气的,并且我奉劝你现在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青男
“女王殿下,女王殿下!”山形悄悄凑近溶消,凝视着她的眼睛。
“给我滚开!要不然我一刀挖出你的心!”溶消气急败坏地冲他吼道。山形随即抽泣着掉下了眼泪。
“对不起,现在我受到青男的控制了。”溶消这时从床上坐了起来,走近山形,搂住了他的腰。“山形,希望我们之间的友爱,或者从某种伟大的意识中产生的自尊心,能弥补近来我们战斗和生活中的痛苦。”
“友爱?”山形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是的。一个仁慈的主人和忠实的奴仆间的友爱。”溶消说着抬起头,看着山形涨红了脸。
“除非变形物自行消亡,否则青男是取不出您的数据芯片的。”山形宽慰地说。
“不错。未来是我们机械人的。人造人将是我们的智力源泉,天空之城将是我们的粮仓,穹苍将是我们的夜总会。”溶消得意地笑了。
穹苍另一边。天空之城内的一间微暗的房间。
“感谢你给了我皮和血。”收工猴微笑着,它乐意自己的灵魂交由一具鲜活的躯体来保存,而并非往昔那般的散乱无形。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紫胶虫。”一个友好的声音从里屋带出了一个男孩,“坐下来吧。”他冲着收工猴指了指沙发椅,收工猴于是坐了下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感满意的时刻之一,我会愉快地同你谈会儿话。你可以叫我青男。”青男接着又用英语问道,“water?”
收工猴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沙发椅,然后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滑下去,直至流淌成水。
青男的声音非常高兴,“不,我是问你要水喝吗?”
收工猴红着脸探出了脑袋。“对不起,我还不够精确。”
“收工猴你听好,要解释我为什么要杀溶消,就得谈到一些私人的事…….可我暂时还不想……这会令我显得很不值得信任吗?”
“不。”收工猴站起身,“这怪我总是那么好奇。”
“告诉我关于溶消的一切事,我相信你能给予我想要的一切数据。”青男突然命令道。
“溶消是个红头发。”
“你知道的就是这些吗?”青男又问。
“即使我知道,我也说不出来……我还不够精确。”收工猴轻声说道。
青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似乎因失去耐心而走开了。收工猴有些不好意思,肯定还很沮丧。它看着这位人造人的护符很恼火地批了件睡衣去洗澡了,它于是犹豫地踱来踱去,然后鼓足勇气敲了敲浴室的门。
“你愿意再等等吗?”青男不耐烦地说道。
“谋杀案可不能等待,您如果不出来安慰我,我就把自己变成些无用的小石子。”
“再等等吧。”
收工猴听到这话,不禁生出自愧不如感。它突然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金斯顿天空,蔚蓝的天空充满光明,演奏室里传出雷盖音乐动人的旋律。那里是曼丽莎的故乡。这时浴室的门开了,里头暗淡的灯光在潮湿的蒸汽中映射出一位头发鬈曲、面容温和的少年,只是他的双眸黑洞洞、空荡荡,令人感到恐怖。
“过来,收工猴。”
收工猴紧张极了,它歪歪扭扭地走到青男面前。
“知道溶消有多可怕吗?”他问它道,“当我们无意识地做出细微的手势、点头、屏息或是摇头时,她可以立刻受到准确的报告,然后决定是否要对我们进行改造。”
“改造?”收工猴一头雾水。
“就像很久以前,圣雄甘地的缠腰布和泰戈尔的胡须能够不知不觉地留存在印度人的意识中,溶消希望在我们人造人的意识中留存下她认同的方式。”
“你究……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也听不明白。”
青男笑了,“那我们换个话题吧。知道你现在所拥有的植入体有什么独特的风格吗?”
“这个容易。”
收工猴说着把手指举到青男的面前,接着它们像桂花糖般伸得又细又长,成了一束会发光的五彩丝线,然后忽地碎散,拉长着飘逸的末梢,渐渐渗入青男的额头。
“你回忆中的心灵告诉我,你喜欢拥有这番容貌的女人。”它轻声道。
“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呆看了一会儿,青男有些窘迫地逃开了。
剩下的收工猴闷闷不乐地走到镜子前,它不禁赞叹起自己植入体的容貌来:“您就像是清明之前的龙井茶嫩叶,早早展开于枝头,令人萌动。向您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心胸,我可不相信自己有权能代表您,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您能回到青男的身边。为此我愿意化作深谷底层的寒气,永远不再触碰旭日的光彩。”
“你在同缪斯恋爱吗?”
收工猴听了一惊,继而浑身发颤,“您是谁,您生气了吗?”
来人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客厅的窗户前,用一双大手推开了窗子。“当枝子呈现出嫩绿的颜色、长出新叶的时候,夏天就要到了。”
“怎么了……”收工猴的心开始忐忑不安。
来人回过头,“我叫半尼其,是青男的朋友。我不希望有人错误地对待他。”说完他走了。
不知怎么,收工猴突然像发了狂一样,忽冷忽热,牙关打颤,“我又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曼丽莎……”它精疲力尽地倒在了镜子前,玉山般的筋骨一接触地面,立即化作银灰色的流水,消隐入地板缝隙,使之密和无间。它脑子里回旋起曼丽莎的声音——“青男,你可以永生了。”
当收工猴再次醒过来时,她已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名叫紫胶虫,青男与半尼其都是她的同学。这个学校坐落在天空之城美丽的共鸣湾。在这里,学生们将得到最新、最美、最有意义、最富趣味、最具魅力的精神收获——用教育战胜机械人。他们的老师——黑蝶博士每天不厌其烦的教导他们:智慧能够摧毁聪明人,学问能够废除博学者,但是唯有摧毁与废除是进步的表现。
年轻的心使得学生们感觉夏天凉爽,冬天暖和。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暗,百鸟归巢,啁啾枝头。他们吃完各自的果仁酥、橄榄、冰淇淋、鸡蛋饼,就开始串门了。
“我不该走开……我不该走开……离开我……”也有怯弱者一根根地拔自己头发,低声埋怨道。
黑蝶博士一声欢呼:“我来啦!”随即热情的学生在他周围旋转。他们又跳又舞,又唱着歌,酒桶里响起咕噜声,不久便底朝天,只剩下酒渣。这时响起了一直如梦如幻的曲子。有人听了怒气冲冲地直跳直嚷,有人大声笑了出来,快乐得像登天一样,也有人闭着眼睛细细地吟味,仿佛在不露痕迹地暗斗,暗斗的目标也许是迷迷惘惘的一杯酒、草莓的骚乱,或者是舞伴那一对骨碌碌望着自己的小眼睛。
“我们都只是学生啊……黑蝶老师,我们所学的知识不足以应付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拔自己头发的那人失望地哭叫道,“战争会使人头晕,我就头晕!”
黑蝶耸了耸肩膀,“谁送他出去换换空气?”立即有学生围住了某一个人,将他赶出了酒会。那人后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黑蝶见他这样,便对其他人说,“别提丧气事了,自由或死亡!”
“自由或死亡!”学生们目光炯炯、热泪盈眶地重复道,然后再没有别的欢乐、别的痛苦、别的**。早先他们都渴望离乡,为了独立不羁,为了看看枯萎的黄叶如何一张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然而一朝真的要出发了,他们每个人都受到痛苦的盘问。他们表面上热爱战争,积极参军,骨子里,却怕得要死。
青男弯下身子亲了亲紫胶虫——也就是收工猴的脸。她好像还不大愿意,于是他抓着她的手臂,“别挣扎,我老是没空,上次跟你分手后我就忙不过来。”他把她的推托那么当真,以至于收工猴觉得挺高兴。
坐在另一边默默喝酒的学生名叫绯云,他那没有格局没有内容的性格常常使自己感到压迫——什么天空之城、什么古老的理想主义、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全都令人作呕。天空之城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取得的,如今需要的维护格外夸张。因为压抑,绯云变得自私,“离开我!”他心里想,“要是我能够自主,要是你们不逼着我去完成使命——难道你们一定要折磨我吗?离开我!”他这样想着,一动不动,怒不可遏。身旁的半尼其看了他好久,虽然他的头脑还没有冷静和清醒到绯云的程度,他始终躺着,抱着胳膊,伛着背,但是他精神抖擞地向绯云笑了笑,然后叽叽呱呱地说道:“死亡的特征是服从,但自由使它变为佩服强权。只懂得闲逛、喝酒、赌博的日子即将扑向光明……”光明在哪儿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收工猴决意走了——它突然意识到青男对于它的友爱与温存是虚伪的,如果它不是披着紫胶虫的外衣,他很有可能只当自己是个陌生的家伙——可是它又不能走,青男是它在这里唯一的安慰,虽然他折磨它、使它痛苦。它久已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青男,但是怕他不耐烦,每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它想对他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但是曼丽莎给我的狭窄空间令我没法呼吸,我有些恨她,因为她为了您而创造并牺牲掉我,所以请您和我一起悲伤……
不必说,收工猴将这些话平放在了心底,它知道自己不该过早地谈及感情,于是它温柔地望着窗外的藤蔓和藤蔓中透露出的天空。习惯了这点,它便朦胧半睡地,沉寂在所有痛苦的人永恒的焦虑中——被虚无所劫掠。
还有无数的小事情,比如学生们血管隆起,指甲坚硬,证明着这次酒会令人疲惫。黑蝶博士懒洋洋地睡着了,梦到河车——那个受罚的怯弱学生正缩缩地抖着肩,大颗的泪珠从他腮帮上淌下——黑蝶睁开了眼睛,立即感受到一片轻快的狂热,战争的醉意,好似有人把最美的蔷薇花和初开的紫丁香一齐剪下。终于换了一支曲子,有人为此差点撞到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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