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冬雷 > 第二章、苏醒前夜

?    等全部俘虏安置好,已经是第三天下午,西岐阵营的重要人物一时都由各关口返回都城。不耐烦应付的雷震子早早回房补眠养伤去了,把一切都推给杨戬和师父云中子来处理,因为杨戬算是在场人物,而云中子明白他的处理意见——雷震子很冷淡,但雷震子并不是冷酷的人,何况,他已与闻仲做了协定。

    迷迷蒙蒙的梦境,好像有许多图象闪过,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白色在眼前晃动,莫名地觉得那是令人怀念的温柔的白色,可是又总含着悲伤,一再地听到有人叫着一个名字——素,那却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阿震,阿震。”

    突然传来的叫喊声把雷震子从疲累的睡眠中惊醒,才撑着胳膊半坐起来,就见风火轮载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踹开窗子扑进来,顺势滚到他怀里,黑色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怎么了,哪吒?”

    “反了!你看你看,阿震,兔子竟然变反了耶!”

    雷震子看看笑得一脸灿烂,献宝似的把兔子举到面前的哪吒。也许是因为此时他墨黑的短发略显凌乱的缘故吧,之前面对众人的那冰冷神色已然消失,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明显温和了。他看看兔子那长得卷曲起来的尾巴和短短地竖在白毛里的耳朵,声音有微微的起伏。

    “哦!的确反了——哪吒,你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人影踢开门闯进来,用怒吼淹没了雷震子平静的声音。

    “哪吒!你这浑小子,竟然把我苦苦炼了两个月的丹药偷去喂兔子。”

    来者正是雷震子的师父,以俊逸、洒脱闻名的终南山仙人云中子。守在门外的卫兵们为这座偏殿里再次爆发的骚乱探探头,同情的目光扫过残破的门和窗,最终定在暴乱中仪表凌乱而本人却浑然无觉的云中子身上。这三方都很可怜,只是门窗犹可换,云中子却每次都是冒烟的那个,而罪魁祸首正窝在面色冷淡的雷震子身边,宛然是抱着兔子的乖巧小孩。

    云中子现在十分生气,回忆不断闪现,更仿佛是往已经熔浆滚滚,眼看就要喷薄而出的火山上大泼油雨般,只差一个小小的火星了。想想他这个论道行修为绝不逊于阐教昆仑十二仙的堂堂终南山玉柱洞的游散仙人,为什么总要被个才过他百年长龄的一个小小尾数的小子耍得团团转?而且最后都是单方面地就自己吃亏。他玉柱洞中那华美无比的炼丹房,他终南山里那精巧无双的庄园,还有他的徒弟——雷震子!

    “还敢说咧,你的丹药只是把兔子拉长了尾巴再缩短了耳朵,根本没别的效。幸亏被我喂了兔子,要是你兴冲冲的吃下去,现在你就变成长尾巴仙人兼没耳朵的云中子了,很丢脸的。还不快谢我!”

    哪吒一脸不屑地瞪着云中子叫得底气十足,人却紧紧赖在雷震子身边不肯离开。这么只烈焰雄雄的火把丢下来,云中子彻底进入火山群集体大喷发状态。

    “臭小子!会有那种效果还不是你胡乱搭配给这鬼兔子吃好几种丹药,你知不知道一颗丹药有多珍贵啊?是我把炉子守了两个月才得来的,不是地上一抓一大把的野草。而且那丹药是针对仙人的,我才不管兔子吃了会变什么样,我只对今天晚餐该怎么吃了这只兔子感兴趣!”

    “竟然要吃掉这么可爱的兔子,冷血的家伙,你是狼,狼——”哪吒一下忘了云中子前日冷嘲热讽将某只极力主张杀殷军俘虏进行血祭的马脸搓圆压瘪时的那些精彩用词,他眨眨眼,“嗯”了两声后蹦出一句,“狼子野心!”

    “哪吒,用错了。”

    雷震子瞧着身边一脸义愤的哪吒,淡然提醒。

    “啊?那是狼什么呀?”

    “想一想,师父他教过你的。”

    哪吒皱紧了眉,撑起下巴盯着脸色黑到只见两只眼睛红光迸射的云中子,很认真地思考着。

    “狼,狼,狼什么啊?”

    “再敢说个狼字,我就把你和这只兔子一起丢到狼嘴里去塞牙缝!”

    “是说你吗?可是狼眼睛是绿的耶!”

    “少废话!快把你摸走的那一瓶还给我。”

    “不要,你肯定又会把那种鬼东西给阿震吃的。”

    “胡扯什么?我只给他吃过一次,那还救了他一条小命。”

    云中子不再多话,直接冲过去就要抓住哪吒。“吱吱啪嘎”,一阵怪声过后,身上闪过几道蓝光的云中子仰面倒在地上,痛心疾首的声音袅袅地传上来。

    “阿震,你这家伙,怎么可以帮着外人用雷电打师父?”

    这边的两人却不予理会,哪吒的眼睛直发亮。

    “好厉害哦!雷还可以这样用吗?阿震,教我怎么用雷电好不好?下次我爹再想用塔镇我,说不定就可以先用雷把他打昏了。”

    雷震子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起来放在地上。

    “哪吒不必学,若他再拿塔来镇你,我就劈开他的宝塔。”

    “真的?哈哈,那说好咯,阿震不许反悔的。”

    哪吒拉着雷震子的袖子蹭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雷震子,再抱过兔子,一个翻身跃过还横躺着哀怨的云中子,漂亮落地。

    “我只用了三颗丹药啦,小气鬼,才不要你的东西呢!那阿震,我要把兔子抱去给娘看,娘肯定也会觉得很稀奇的,待会儿再来找你咯,我会带点心来的。”

    看着可爱小孩做个鬼脸,如一团红色小火焰般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云中子只得无奈地自哀自怜坐起来。房间显得沉默了,云中子这时的目光才略有些沉重地投向一旁洗着脸的雷震子。

    “阿震,闻仲……怎么死的?”

    “被我打败,自杀。”

    “哦,这样啊……”云中子的语气显得复杂,“算了,虽然介入了战争,但我还是不希望你真的杀人。当然这会牵制你的行动,所以要多加小心,你虽然有天赋异能,但流起血来可跟常人没两样的,我可不想给你出丧葬费哟。”

    雷震子没有说话,他的手撑在桌面上,视线透过已经坏掉的窗子,望向远远的银色山峦。看着他的背影,云中子露出疼惜的表情,无声地叹息一下,他收起床上的玉瓶。

    “我去叫人给你送些吃的过来吧。把衣服穿好,昨晚又下了一夜的雪,今天特别冷,你的修行还不够,别冻病了。哦,对了,哪吒说到的那个奇怪的黑衣男人,我会去调查的,这件事你就不必费心了。”

    当云中子的脚已经伸出一只到门外的时候,一直没有动静的雷震子突然出声叫住他。

    “师父。”

    “嗯,什么事?”

    “你,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素的人?”

    雷震子的语气出现多年来的第一次犹豫,目光也有些游离,所以他没看见云中子眼中瞬间的震惊。

    “怎么啦,难道是有个叫素的人说是我的朋友吗?”

    云中子的语调表现出一贯的轻松,雷震子皱皱眉。

    “不,只是……闻仲临死前说了一下这个名字,还把他的龙鞭送给我,又说赎罪什么的,总觉得似乎与我有关,而且听起来很耳熟,可是,又没什么印象。”

    “这样呀。唔——啊,啊哈哈哈,我知道了。”

    云中子的笑声肆意起来。

    “阿震,你不是纣王的儿子吗?那个闻仲一向中意你,还曾有意让你当太子呢,所以呀,说不定是他正好有个叫素的女儿,貌若天仙、温柔端庄、知书达理,就想对你试试用美人计?呵呵呵,阿震,师父我要收彩礼钱哦,绝对要收!养了你这么些年,让我先算算帐看……”

    残破的门在被一道擦身而过的白色雷光打中后摇晃着掉下来,以怪异姿势躲过雷击的云中子瞅瞅正面对着他的雷震子。徒弟面无表情,声音冷寂地说。

    “我饿了。”

    “……我,我可是师父耶,对你有五年养育教导之恩的师父,整整五年哪!我那大好的五年光阴就换来你一次又一次的雷劈吗?干嘛那么确定我不会被雷打死啊,你这个不仁不义不敬不孝不——咦咦,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嘛,看你目露凶光的,活像饿了十天半月的老虎要吃——你要吃什么?”

    “随便。”

    云中子再次溃逃,看他走远了,雷震子的右手才轻轻搭上左肩,那里有一个烙印,那是父亲对他恐惧、嫌恶的证明。这烙印从前不会刺痛他,因为他对所谓的父母、所谓的家,甚至是生活,都没有多少感觉,但现在,刚刚自梦中醒来的现在,这烙印却令他莫名地痛彻心扉。

    无法挣脱的束缚,疯狂的眼神,迎面刺来的剑影……梦里,好像失去了什么。

    几天后的傍晚,哪吒来拉雷震子去品尝他母亲做的糕点。卸去那些法宝的哪吒,看起来就是一个七八岁的漂亮小孩,其实他的年纪跟雷震子差不多,但多年前他的师父太乙真人用莲花令他重生后,他的身体和心智似乎就定在了那个年龄上。让这样的孩子在战场上厮杀,初次见面的雷震子少有地生气了,从此哪吒差不多就跟着他行动。说也奇怪,从前除了母亲,谁的话都不听的哪吒,竟然跟雷震子非常投缘,于是西岐军中就有这样的议论传出来。

    “偏偏是两个天生都像妖怪一样有异能的家伙,这么交好,说不定投胎前就是对妖怪兄弟呢。”

    “而且呀,出世后又都差点被父亲杀掉,哈哈,说来也挺可怜的啦。”

    “妖孽有什么可怜的?没听说那个哪吒,小小年纪就想弑父吗?”

    “这倒是!如此说来,我们岂不也危险?”

    议论没多久就被师父他们解决掉了,云中子丢下了一句至今都让某些人还心有余悸的话——别害怕啊,我不会杀人的,我怎么可能做那么野蛮的事!只不过好奇心向来过于强烈我真的很想看看人觉得生不如死时的表情罢了,非常想喔!

    也是到那时候,看到云中子配着阴冷眼神的优雅笑容和充满威力的法术,雷震子才第一次觉得师父好像不是个只会嬉皮笑脸地垂涎美酒佳肴的家伙。

    哪吒先带雷震子去了俘虏营,说是要给他看有趣的东西。雷震子没有反对,只是拉紧了哪吒的手。在看到一个倚靠着槐树的壮硕男人后,哪吒兴奋地挣开雷震子的手跑过去,男人的身边散着木屑,他根本不理会哪吒,依旧神情冷漠地雕刻着手上的东西。哪吒捡起丢在地上的木马,高兴地摩挲着。

    “这匹马也好漂亮喔!阿震,告诉你哦,他叫辛环,很厉害的。那个,辛环,因为你丢掉了,我可以捡走它吗?你还在雕什么啊?是羊对不对?”

    哪吒一边问一边走到辛环面前,辛环没有动,仅是瞟他一眼。雷震子全身猛地一紧,大叫道。

    “回来,哪吒!”

    “咦?”

    哪吒疑惑地回过头,在那瞬间,辛环猛地纵身朝哪吒扑去。雷震子同时掠向哪吒,抱住他躲开辛环抓过来的右手,而辛环的左手却倏然闪着寒光刺向雷震子的心脏。

    被骗了,辛环的攻击目标一开始就是自己。

    最后一刻,雷震子以左手挡住了辛环的匕首,反应过来的哪吒一脚踢向辛环的下巴,辛环踉跄地退后几步,还待杀上前来,一柄连着鞘的宽厚大剑突然飞来,迎面正好击中他的胸口,沉重的力道令辛环顿时吐着血仰面倒地,即被赶来的武成王黄飞虎父子制住。

    “阿震,阿震,你有没有怎样?呜呀,手腕受伤了,很痛吧,阿震?”

    看周围情况已经被西岐军制住,雷震子才低头看向被哪吒抓住的左手,因为身上带有的微弱雷电抵去了匕首的杀伤力,他伤得很轻,也不觉得有多痛,可是哪吒却像伤到的是自己般直吸气。

    “我没事,只是被划到了,不要担心,才这么点小伤……”

    雷震子安抚哪吒的话突然顿住,的确是小伤,划过外侧半圈的手腕,流出细长的血痕,连上不停滴落的血,仿佛是手腕上系了一根缎带……鲜艳的血红色缎带,长长的,在一片白色中飘舞……谁?

    “阿震,你有没有事?”

    浑厚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雷震子回过神来,伤口的颜色变了,是匕首上淬有毒吧。拉起小心地要为他绑住伤口的哪吒,雷震子冷静地回答将那柄大剑系回腰间的武成王。

    “我没事,多谢。”

    “那就好。这伤口有毒,赶紧去处理,以后要多小心点,因为闻仲的死因在你,他的部下和截教师兄弟中恐怕会有人来寻仇。刚才那男人,就是闻仲的将军辛环,已经咬舌自尽了。”

    “……是的,我知道了。”

    雷震子面无表情地对武成王欠欠身算作行礼问候,黄飞虎表情复杂地笑一下,随即爽朗地拍拍雷震子的肩膀。

    “阿震,有空的话,就到舅舅这儿来坐坐,天化他们都想跟你切磋切磋呢,我也想看看你的武术进步得如何了。”

    “是。”

    压抑着毒素在体内流窜的炽热,雷震子转身同着哪吒离开,黄飞虎目送他们远去,露出一抹不太像这个刚勇之士的带着怀念、忧伤、欣慰之情的笑容。

    “这孩子的个性,到底还是有几分像你啊,妹妹。”

    “爹,你说什么?阿震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好冷淡。”

    长子黄天化凑过来,黄飞虎回过头。

    “没什么。阿震要被你们缠住了,又得陪着斗法术,他受了伤,哪经得住你们几个轮番上阵挑战。况且,他好像要去拜见哪吒的母亲。”

    “哦,哪吒呀,那小子还是这么喜欢缠着阿震。对了,爹,过几天是娘和姑姑的忌日,这次还要通知阿震么?他可一次都没来祭拜过。”

    “那当然,前几年是因为阿震刚好不在,这次他一定得给他娘上柱香才行。”

    黄飞虎的语气里充满感慨,天化一边叫弟弟们跟上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父亲。

    “我说就怕姑姑不受他那柱香啊,不是听人讲,姑姑会被纣王推下摘星楼其实是因为恨姑姑给他生下了这个预言要推翻他的妖孽之子吗?而且阿震的确力量强得可怕哪……”

    “住口!”黄飞虎厉声呵斥道,“混帐,你娘和姑姑是被妲己怂恿纣王那昏君害死的,给我记住这个仇!什么妖孽,堂堂男子汉,法术上比不过阿震就去给我好好磨练,还敢用这种籍口推脱。不借法宝就能御雷又怎样,还有人说那是因为阿震是神族的雷君大人转世呢!”

    虽不习法术,但武术修为甚高,斩敌除魔无数的黄飞虎发起怒来让儿子们也噤若寒蝉。看他们低头站在一边,黄飞虎烦乱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开,然后自己重重叹息了一声。

    “武成王好气魄,盛怒之下说的话还头头是道,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勇将!真不晓得令郎将来能否继承乃父这般魅力,唉,可千万别虎父成了犬子啊!”

    凉凉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黄飞虎皱起眉,不悦地冲来人道。

    “云中子,有话就直说,用不着遮遮掩掩地说这种话来讽刺我儿子,他们也不是有意要那么说的。”

    “听出来了?”

    “谁会听不出来?”

    手指轻轻地叩着下巴,云中子走到武成王身边,闲闲地笑着,披散的一半长发如丝般垂下,配上那身仿佛不染尘埃的白衣,此刻的云中子称得上是餐霞饮露的缥缈仙人之代表了。但是熟知他的黄飞虎转过身,对他的接近不予理会,大步往前走。云中子不紧不慢地跟着,语气平常。

    “武成王,如果阿震恢复了那七年的记忆,会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他跟着你的时间更久——你说什么?”

    “阿震应该还没恢复,可是前几天他看见了梅花,闻仲临死前又跟他提了一下素的名字,他对这个名字产生了些印象,虽然非常模糊,不过这几天,他似乎都没睡好。当初毕竟是勉强才封住的,一点契机随时可能打开缺口。”

    黄飞虎放慢脚步,发出又一次的叹息。

    “太师会提起,是因为愧疚吧,他应该不知道你已封住了阿震那七年的记忆,大概以为阿震已经缓过来了。说来已经五年,你说有没有可能,阿震真的没那么严重了?”

    “不可能。”

    云中子冷冷作答,他没有看黄飞虎复杂而苦涩的表情,回忆让他的眼神凌厉如映着玄冰的剑光,而那原本应是美丽得只会使人不觉微笑的记忆。有个不必回头寻觅就知道一定会在身边的人,到底有多安心?云中子直到看见六年前的雷震子才了解。那时,那孩子的脸,虽然也很冷,但绝不是现在这般漠寒,仿佛他的存在与整个世界都没有关系。

    “每次看见哪吒跟阿震在一起,我就会想,阿震这孩子对哪吒的疼爱要是能让他离开素就好了,可是哪吒和素,一点都不像啊——唉,还是先试着强化那个记忆的封印,暂时别让阿震想起来为好。”

    “也只有这样了。不管怎样,我绝不允许阿震与素的记忆成为令他痛苦不堪的理由,那是他们两个的生活,而我,最清楚那种生活是多真切的幸福。”云中子踢开一枚小石头,“对了,武成王,闻仲是阿震打败的,可不是阿震杀的哟,他是自杀的。”

    “猜到了。看阿震腰间系着闻太师的龙鞭就知道,而且你和素把阿震教养得很好,他不会杀人的。况且以太师的个性,他肯定会选择为大殷而死——和我不一样,我黄飞虎没他那样忠君。”

    “别那么说,我倒觉得这与忠君无关。闻仲忠诚的其实不是纣王,是殷;你武成王忠诚的,则不是殷,是人性。道不同,何必自责?哎呀,说起来,既然闻仲已死,截教会由谁来带领作战呢?通天教主至今都没动静啊,好像完全没人见过他,那个喜欢一身鸦黑的男人,应该更有他自得的帝王气魄了吧。”

    云中子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与那调侃意味十足的笑容不相衬的是他别过的眼睛,锐利的视线里浮现了那日哪吒所说的奇怪黑衣男人。应该就是那家伙,通天教主,在哪儿蛰伏了这么久?却又为何冷眼旁观得力弟子闻仲的死,而只留下那番诡异的话?哪吒和雷震子,关他什么事?云中子愈想愈有点忿然,雷震子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收来的徒弟。

    “通天教主?我是不认得,可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十九年前阿震出生时,王宫里曾出现过一名黑衣男子,很强,给人十足的压迫感,完全不避雷电地站在屋顶上,而且轻易就出了我的包围圈。如此无声地嘲笑我的,那男人是第一个。”

    “哦?这样啊,果然是个可疑又让人讨厌的家伙!”

    “你认识?”

    云中子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回答。

    “法术修为上的确是个稀世天才,不过老天爷同时很公平地给了他一个毫无独创性可言的笨蛋野心。”

    “笨蛋野心?”

    “非常远大的理想哟,他想做最强的,想成为仙人的君王。”云中子不甚在意地说明,但眼神顿一下,他露出一抹玩味的浅笑,“野心啊,或许他那个笨蛋野心中没浮上水面的还不小哩,回想起那位仁兄的立志高远和勤勉,真令我云中子羞愧,羞愧啊!不过我老是控制不了自己要这么想,若是最后的最后,那个灯火‘忽’一下,被风吹得烧着了整间屋子,你说飞蛾会怎样啊?呵呵呵,反正我会选个好位置观赏火焰的。”

    云中子的笑容让了解他为人的黄飞虎不觉远离他几步。

    “你干嘛?”

    “说你刚才像邪魔,我想没人会反对。”

    “好没礼貌……”

    正要反驳的云中子突然转头,如箭的目光梭过身后的宫殿。黄飞虎奇怪地看看那寂静的房间,黄昏的光朦朦胧胧地射进去,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怎么了?是有妖物?”

    “不,不是妖物,只是刚才感觉好像有东西,可现在又察觉不到什么了。”云中子皱皱眉,“错觉吗?难道是飞蛾不高兴我拿它来比喻某人,所以来警告我么?幸好我没说大黄蜂、毒蛇之类的!不过,我就是想强调——过于强大的力量可不是那么简单好掌握的——这个真理罢了。”

    “骂人都要拐这么多道弯!你可真是——”黄飞虎苦笑一下,“还是那么巧舌如簧。”

    “武成王是夸奖我吗?”

    “不完全是。”

    “真狡猾。”

    两人说笑着走远,余一缕淡淡的幽香随风从左边墙院外传来,同时夹杂着哪吒的叫喊声。

    “就是这棵树,现在只有这棵树开着花,香香的白色花,好漂亮。阿震,我折几枝送给娘好不好?你说她会高兴吗?”

    哪吒精神满满地跑在冬末萧疏的树林里,雷震子温和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投向前方那棵开花的树——满枝满枝的白梅花在风里娉婷。

    头有点眩晕,是残毒的影响吗?花瓣的飞舞好像下雪一般,碎末的雪花飞扬着,四野一片朦胧,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被丢弃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可是明明刚才,还紧紧握着谁的手?微凉的手……温柔的微笑,鲜红色缎带飘舞在眼前……像血一样的红,散开……红色的血洒了一身,心——刺痛,痛得想毁了一切,如果什么都不存在了,是否就不会痛了……素……

    雷震子的身体颤抖着立在原地,肩膀缩起来,右手覆住垂下的脸庞,却挡不住那露出惊恐之色的眼睛和粗重的喘息。发现他这异样的哪吒飞奔过来,使劲摇晃着他的手臂。

    “阿震,阿震,你怎么啦?阿震,回答我呀。”

    一迭连声的呼唤让雷震子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带给哪吒的不安后,雷震子缓和了神色,嘴角不觉带出微微的笑。

    “我没事,哪吒,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吧,有点累而已,你放心。”

    “喔,那就好,今晚一定要好好睡哟。”

    “我知道了。”

    “那个,刚刚阿震笑了耶,好漂亮啊!阿震再笑一次,好不好?”

    “……这个?我,不知道。”雷震子显出有点为难的表情,脸却红了一点,“哪吒,不说这个,快点去折花给你娘,天色很晚了。”

    小孩子果然很简单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哪吒转身兴冲冲地攀爬到树上。看着那一树灿白的梅花,雷震子的精神又有点恍惚了,头开始痛起来。这几日睡觉总是梦境不断,但都不清晰,连贯的白色,模糊的身影,还有那种交织着柔和、怀念与哀伤的感觉,梦里自己不停地呼唤的那个名字——素,到底是谁呢?

    总是若即若离的笑容,温暖而缥缈,也是那个素么?

    哪吒刚才的话突然冒入雷震子脑海中。

    “阿震笑了耶,好漂亮。”

    脸色又红了一点,这句话好像有点熟悉的感觉。不过雷震子对长这么大的自己是否有笑过,实在没什么记忆,看身边人的反应,应该是没有,否则师父从前就不会在日夜观察了自己一个月后,愁眉苦脸半个月哀叹浪费他生命了。

    梅树有了轻微的颤动,花瓣在风里飘落,随着花香沾在因头痛和散乱的思绪而浑然无觉的雷震子身上。

    高耸的屋脊这边,映着夕阳的余晖,几个淡淡的光圈上下隐现,窃窃的声音流散在晚风中。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大人的记忆有所松动了。”

    “快,去告诉娘娘,我们的女娲娘娘。”

    朝歌,殷的王都,辉煌的王宫建筑如今仿佛是巍峨城墙圈着的幽冥地府,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因为王宫已经吞噬了无数性命。那里住着妖魔,人们如此传言,然后是逃离。朝歌,越来越成为一座死城,特别是当太师闻仲的死讯传来以后。

    纣王喘着气斜躺在宝座上,大殿一片狼藉,侍从百官早被他狂暴的怒火吓退了,现在殿上只余他一人,真正的“孤家寡人”。左手疲软地搭在脸上,纣王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闻仲死了,那个仿佛会永远站在他面前,永远带着一脸严肃,用恭敬的语言和态度指责他的闻仲竟然死了!是不是该笑呢?他也的确笑了,在刚刚得知闻仲战死的消息时,纣王突然坐直了身体,发出一阵昂扬的狂笑,嘈杂的宫殿顿时死寂。下一刻,纣王砸了桌子,在他无意义的吼声中,殿上的人逃了个干干净净。

    “闻仲,闻仲,你这奸臣,竟然丢下大殷的江山和朕,你竟敢逃跑。你这奸臣,其实和那帮家伙一样,朕一不听你们的,就说朕是昏君,朕是昏君,朕……”

    纣王粗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越垂越低,嗫嚅般的自言自语消失在空旷而残破的殿堂上。

    “不是朕要当王的呀,为什么不指责那两个家伙?明明是那两个懦夫丢弃了王位逃跑的,明明朕那样努力,为什么还要说朕不如他们?”

    站在殿门外的妲己冷眼注视着宝座里颓丧的纣王,冬夜的寒风吹动她的纱衣,使她在喜媚和王贵人之间显得犹为妩媚。

    “你们去带王回寝宫,随便怎么饮酒作乐,总之明日不要再让我看到他这种模样。”

    “姐姐,这可有点难呐!纣王又不是笨蛋,闻仲的死对他的江山造成多大威胁,他怎么会不知道,哪里还乐得起来?”

    王贵人懒散地回妲己的话,掩着嘴无聊地打着呵欠。趴在门上看看殿内,喜媚眨着眼睛娇俏地回过头来。

    “对呀,姐姐,纣王好消沉呢!他这个样子,我都笑不出来了耶,还怎么让他笑啊?”

    “没关系,你们只需一直对他说我们姐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就行了,告诉他说他文武双全,定能保护大殷的江山。然后,带他去观赏前几日北方诸侯进献的那头猛兽,不是已经饿了些天了吗?叫人选出最强健的奴隶与之搏斗。”

    妲己说着转过身,准备走开,王贵人撇撇嘴。

    “前一句话说着还有点别扭,不过后面的就没问题了,反正纣王的确是少有的文武双全,他会成为我们的掌中之物,说来还真有点奇怪。”

    “而且还是个美男子。”

    “那是曾经啦,纣王已经老了。”

    “现在也算,而且王姐姐你都过一千岁了,更老。”

    “……喜媚,不要维护所有跟妲己相关的东西。”

    “呜——好痛!”脸被王贵人毫不客气地向两边拉伸的喜媚含含糊糊地叫疼,却也十分固执,“可是真的嘛,王姐姐你的皮肤近来好粗糙——哇,痛!”

    王贵人极没形象地发出了磨牙般的声音,细柳眉几近倒竖。

    “死丫头,还敢说?我被你缠着去给妲己搜罗那些增强妖力的灵珠,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又耗费力量打死了多少妖魔和仙人?你给我算一算!”

    喜媚和王贵人闹腾的声音渐渐落远,妲己摒退跟上来的宫女,独自走在往西宫去的回廊上。

    最强的屏障闻仲也死了,殷撑不了几天,任务即将完成。完成了,就回故乡继续修炼吗?妲己突然想大笑——好无聊啊,修炼,修炼,辛辛苦苦地修炼个几千年道行是为了什么呢?从狐修成妖的自己,被女娲推入人间来灭殷,这若说是无奈,那么诸仙、诸神,又为何一个个奔向人间?怎么样也脱不了这人间,好无聊!明明不想呆在人间的,如今却处在最混乱的中心,成为嗜血的妖魔。哈,这和纣王还真像呢,只不过,他们都永远配不上“可怜”这两个字了。

    “王后娘娘,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啊?”

    嘲弄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妲己冷着脸望过去,是申公豹。细长的手指抚着尖尖的下巴,他带着戏谑的笑容坐在宫墙上。

    “与你无关。”

    “说不定有关呢,我们现在可是盟友,一亡俱亡啊。阐教的仙人节节获胜,肯定会杀进朝歌的。所以娘娘若有什么破敌的好计策,可千万要不吝赐教。”

    “申公豹,你不去与截教仙人谋划,还有空到这里来耍嘴舌,阐教不放过的应该是你这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叛徒吧。”

    妲己蹙起娇美的眉尖,她讨厌申公豹,总是一幅看透她心思的诡笑,有十足的嘲讽意味。

    “娘娘,别鄙视荣华富贵,那可是好东西,不管是凡夫俗子,还是得道的神仙,其实都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呢,否则怎么会有这一场大战?娘娘你不也是为此才被女娲遣下人间的吗?”

    幽暗的月光静静地泻过来,妲己面无表情地转回身,继续向西宫走去。申公豹看她一眼,起身跃上廊顶,朝妲己的反方向慢慢踱着步,低语声缠绕在梁间。

    “傻女人,都已经成为染血的妖魔了,还相信那种东西干什么。既然大家全不过是在为荣华富贵奔波,就索性放开手脚去做,要什么大义名分。”

    西宫已经彻底荒废,自从黄妃死后,大概就只有妲己进来过这里,宫女、侍卫们是不会来此讨好已不存在的主人的,至于纣王,他根本连看都不敢看这边。在寝殿前伫立片刻,妲己熟练地往西北角迈步,穿过庭院,穿过木门,一片梅花在夜色下幽然绽放。梅林的正中间,是这里最大的一株梅树,已经焦枯的梅树,不知有几百年树龄,它周围的月光犹为清亮,矮枝上一根长长的红色缎带在风里像血蝴蝶般飞扬。

    妲己站在树下,仔细地审视着梅树的每一处枝。有好些天不来了,之前不认真搜寻就发现不了的花芽,又长大了一点,五年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素,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破碎的灵魂差不多修复了吧?你也该醒了,素,这样你都能活下来,生存的意念真强啊,可是对他来说,你是否还那么重要呢?这五年,都没有人来看你哪。听说,他已是西岐仙人中实力超群的战将了,回来这王宫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以为你死了,为什么他都不来祭奠一下?明明从前把你看得那么重。”

    仿佛是在回应妲己这番话似的,地面上以梅树为中心有一个光圈隐隐地闪现,原本看去平凡的枯草间有青光的符咒升上来。妲己迅速跃出光圈外,接着,细细的雷电从无云的夜空突然降下,正落在光圈中,发出“吱吱”的声音,白色的光随之笼罩了焦枯的梅树。妲己望着这情景,神色平静,手却紧紧握住。

    “连雷电的力量都引来了,速度比我预计的快嘛。素,那么拼命地聚集能量,你很想见到他么?但是,如果他已把你淡忘了呢?时间,是很容易让人忘却的啊,多珍贵的东西,也可以渐渐忘却。”

    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声音,也看不见什么,只有隐约的自己,这被青白色的光锁在虚空中的自己。身体没有半点力气,连挣扎一下都不行,这样有多久了?时间似乎都消失了,模糊的意识像在梦中,又像醒着,缺乏具体的记忆,却固执地回旋着一个焦点——要活着,我必须活着。

    持续的黑暗仿佛永无终点。意识虽渐渐清晰,但仍没有印象,很多的画面回旋着,看见冷俊的少年,看清少年惊惧的脸,还是什么也记不起。直到许久来的第一个声音,沉峻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起伏触动亘古的沉寂。

    “你该想起来了,飞散的灵魂已经找回,被打碎的记忆得由你自己拼起来才行,否则,你将永远呆在这里,因为这雷电束缚着你的灵魂。我和他毕竟不同,我无法完全消去来自他的意识里的这部分雷光,你要呼唤那孩子,让他从封闭的记忆里想起你,让他来释放你,那孩子……”

    “……是谁?”

    “忘了吗?那失去孩子的女人,把用自己的血染红的缎带系在你的枝上,以生命施下巫术,求你保护她的孩子。快想起来,你是百年的梅花妖,你的生命从那根缎带开始,第一次和人类有了联系。那孩子,就是为你取下名字的人。”

    声音消失了,还是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必须活着,一定要活着——那孩子?谁呢……

    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全身都在痛,心脏更是像被利刃贯穿般,灵魂漫过死亡的感觉。可是——不想死——第一次有这样执着的念头,因为,因为那孩子,他哭了啊……

    都不知道人的眼泪会这样清澈,他从没哭过,她也从没有在意别人哭泣的样子,所以都不知道。才十四岁,尚未成熟的脸上顺泪水流下满满的惊恐与悲伤,令人不舍。因此当他哽咽着:“不要死,不要死……”的时候,在身体碎裂的疼痛里,她笑了,如从前般温柔地笑着,温柔地说:“不会死的,我会活着……和你一起……”

    黑暗的虚空有了细微的颤动,她努力要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青白色的雷光,那是曾经最熟悉的光,属于那个孩子,她牵着手长大的寂寞的孩子,让向来心绪淡薄的她初次体味到被人深深牵挂的馨意的孩子。

    她曾叫那孩子为……

    雷震子看看窗外,草地上,哪吒还在与哮天犬角力,试图要骑到犬背上去。头又有点痛了,是毒的影响还在吧,那个辛环在匕首上淬的毒药还挺烈的。最近睡眠更糟糕,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依然模糊,不过这几天梦境里突然清楚地出现了一株白梅树,像是那天跟哪吒去看的那棵,梅花满天飞舞,树下有白衣的女子牵着一位少年,看不清女子的相貌,而那少年竟与五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这种相似令人很不舒服,雷震子打算找个时间再去看看。

    一天快过去了,今天又没商议出个什么结果来。连着几天,西岐都没有进一步的军事行动,因为伐殷联盟出现了分歧。西伯侯姬发等人希望仍然以阐教仙人为头阵,即刻进攻朝歌,彻底摧毁殷王朝及其支持者截教;阐教仙人却以避免生灵涂炭和阐截本系同门为由,拒绝与截教立即开战,主张先静观其变;游散仙人和诸侯们则各有所拥,早就乱了。而由于截教对阐教发出的通牒的态度不明,所以至今也无法定论。人仙济济一堂,几方论辩激烈,雷震子无聊地靠在大厅末端的柱子上,远离嘈杂的中心。

    师父这家伙,自己不想来,就卑鄙地用定身咒把他丢在这里当替代品,回去饶不了他!正想着,一身白衣的杨戬单指顶着托盘悠悠闲闲地晃到他身边。

    “辛苦了,辛苦了。我都不知道雷震子竟会这么认真地商讨作战,连午饭都不去吃。哈哈哈,来,犒赏你的,请喝杯茶。”

    看看杨戬一脸的春光灿烂,雷震子没有接他递来的茶杯,只冷淡地扫一眼大厅里喧闹的众人。杨戬也不以为意,自己将杯子放到雷震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什么事?”

    “唔,小事。”杨戬昂起头看看大厅,“要不要我把你的定身咒解开?”

    “听完再谈。”

    “这不是交换条件。放心,雷震子绝非头脑简单之辈,所以我会开诚布公的,整件事的主导权在你。”

    两人出了大厅,沿着厅外的走廊散步似的踱着。雷震子神色冷淡,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为什么你可以不借助法宝就自由操纵雷?那种力量,我自认已是阐教三代弟子中实力一等一的仙人,但即使有再好的法宝,我也绝不敢轻易碰那种力量,因为施法者本身亦会承受不小的冲击。杀闻仲的那时候,若是我引雷,一点差池就可能会被烧成灰。”

    “我不知道,那种力量天生就有,没人告诉我为什么,不过一般认为那是妖魔的缘故。”

    “开什么玩笑,无能之徒的嫉妒怎么能用在这里。比较起来,我倒是更相信另一个说法,雷震子是神族雷君大人的转世,虽然不晓得谁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听说过,不知道,也无所谓。”

    “真潇洒!好吧,哪,雷震子,你知道封神台的真相吗?”

    杨戬对着巍峨的宫殿群落展露出高傲的笑容,他轻轻地跃起坐在栏杆上,脑后绑成整齐一束的黑色头发在北风中飘散,显得与他平时沉稳的感觉不同。雷震子看他一眼,目光扫过左边某座宫室的窗口,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衣男子,很有威仪的视线压过来。

    “我也不知道封神台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或许连执行者姜尚都不清楚。对外的理由说是为了防止被杀的仙人之灵魂因怨气变成厉鬼妖魔,但这样把灵魂封起来,不就连转世也做不到了吗?而且选择灵魂的依据只是那份名单,我从姜尚那无意中瞥到过一眼,数目多,道行修为却参差不齐,而且各派都有,即是说所有的仙人,连底层的修道者都可能被收进封神台。一开始就动用那么大的力量修建,聚集了仙人们的灵魂后,封神台的力量更是强得异乎寻常,两教之争还未结束,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进去。我啊,真是越来越不喜欢自己成为被人利用的棋子,我想站得更高,虽然我没什么摆布别人的愿望,但也不要自己被摆布。”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有异常的力量,我想知道你力量的来源。修道固然可以成气候,时间的局限却太大,比如说被称为天才的我辛苦百多年,只有十九岁的你却已不比我逊色多少。我现在无力反抗师父,更不可能对元始天尊有意见,这让我很生气。你的师父云中子是终南山的散仙,阐截之争原本跟你们关系不大吧,可是阐教是仙人中的大派,所以你们就得在这里为他们卖命,听他们为那点利益争吵。雷君大人,你不生气吗?”

    “杨戬!”雷震子声音微沉,淡漠的神色却无变化,“记住,我叫雷震子。参与这场伐殷战争是我师父自己的意思,是他看不惯殷的暴虐,与阐教无关,没人可以强迫他做任何事。至于你所说的我的力量,我没有兴趣让别人来对自己追根究底,也不喜欢生活被强制打扰。”

    哪吒终于骑到了哮天犬背上,只是不幸在哮天犬跑过来的这段路途中被颠得瘫软在地,雷震子走去扶起他,两人慢慢走远。杨戬注视着他们走出宫门,眼角的余光瞟到那窗口的黑衣男子正看着自己,不觉皱起眉来。男子似乎笑了一下,消失了。

    “真是过分,有那种力量却毫不在意,可是又说了不想生活被打扰的话。雷君?雷震子,难道你不明白只有变得更强,才可以不被人打扰吗?”

    杨戬轻轻摩挲着哮天犬的颈子,在哮天犬舒服的呼噜声里带着一丝浅笑仰首看向天空,那据说是神族居住的天空。

    清明之世,那就犹如一个慰藉的幻梦,只要人存在,混乱便如影随形,因为人如芥子,需要奔忙以求衣食来获得生存可能的芥子。纵是仙人,也脱不了这般宿命。神,是不是就可以超越人世呢?神拥有强大的力量,所以神不必碌碌奔命。所以,为了不被人肆意簸弄自己的命运,必须变得更强,必须!

    全身黑衣的男子收回目光,将高大的身体靠在窗边陷入沉思。许久,他才挑一下眉梢,片刻后,元始天尊与师兄太上老君走进来。看到黑衣男子威仪凛然的姿态,发色半白的元始天尊略显不悦地开口道。

    “师弟,我告诉过你,不要在窗边闲晃,叫别人看到你竟然在这里就糟了。”

    “你怕什么,认得我的仙人没几个。”

    “可是神族说不定混在这里监视着我们,凡事小心为上。”

    “神族?说得也是,封神台藏不住的力量都那么明显了,神族怎么会还没注意到呢?大概,已经在暗地里有所行动了吧。”

    男子毫不在意的张狂语气让元始天尊变了脸色,太上老君平静地岔过话题。

    “师弟,封神台的目的若被神族知道就麻烦了,你还是快点回去强化那个隐藏的法术吧。过些天我们也会亲自去一趟,尽量降低封神台外泄的力量。”

    “那么就让二师兄这个教主赶快把该收进封神台的阐教仙人决定好,别舍不得,我截教已经没有能力在上层的弟子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元始天尊的脸色很有几分难看,男子无谓地甩甩衣袖,昂然走向内室,元始天尊急忙叫住他。

    “站住,师弟,我们今天听说五年前,申公豹献给纣王杀那雷震子的那把宝剑,是你施予法术的,那时候正是建封神台的关键时期,你怎么还去做这种事?太冒险了。”

    “我不过是对那个雷震子天生的驭雷本领有些好奇,想看看他能力的底限如何而已,怎么?二师兄现在就对我的过去开始清算了吗?”

    “你……”

    元始天尊霍然站起来,随之而起的太上老君一把将他按下去,平和地对男子笑道。

    “师弟,你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这种紧要关头,哪里还能清算自己人,我们是奇怪,为何五年前的事到现在才突然传出这种消息?如今关于那个雷震子是神族之雷君转世的说法越来越广了,不得不谨慎点。”

    “雷君啊!呵呵,很有意思,那应该会有更多仙人对雷震子的力量感兴趣了吧,也许还会找他斗法呢,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他比五年前到底强了多少。大师兄,依你对神族的了解,你说凡人的身体真的能容纳雷君全部的力量吗?”

    男子深沉的眼眸里透出炽热的光,太上老君看看他,眸光略闪,神色却仍是极为沉静。

    待那黑衣男子消失了身影,元始天尊才喘着气使劲地坐下来,对一脸安和,看不出在想着什么的太上老君发着牢骚。

    “师兄,封神台应该可以完工了吧,师弟的脾气越来越狂妄了,再纵容他,只怕会碍着我们的大计呀。”

    “不要理会这种小事,必须确保封神台万无一失,所以现在还要倚赖他,再怎么狂妄,也只有现在了,况且,师弟的那个脾气,你从前不是都忍了那么多年了吗?”

    “师兄,话不是这么说……”

    元始天尊还想再说什么,却在太上老君的注视下把话都噎了回去。太上老君无视师弟面色的青白变化,稍稍压低了声音。

    “安排偷袭,在昆仑十二仙中再去掉四人,第三代弟子中去掉五人,这次行动要在三天内完成。”

    “一下子去掉九个中层以上的阐教仙人,师兄,是不是太多了?这样一来昆仑十二仙就所剩无几了。”

    “没关系。封神台的力量不只要对付神族,还有我们那个狂妄的天才师弟。而且这么久都是师弟独自守着封神台,你说他会不动手脚吗?他早知道,我们最终要除掉他的。”

    “……是,师兄。”

    纵然仍有些不舍,元始天尊还是服从了师兄的决定。思索片刻,太上老君又缓缓道。

    “那个哪吒,把他留在城内,明天我赶着带他到封神台去一趟。”

    “哪吒?怎么——师兄不是说不用他了么?”

    “不,并不是仍然要用哪吒来做封神台全部力量的载体,毕竟用莲花重生后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封神台的力量,我们依然无法确定。但是神族的动向不明,如今先用哪吒吸取封神台部分力量,这样他超常的力量就可以迷惑神族,以及将来用于对付师弟,所以我才要去掉那么多仙人,以增加封神台吸收的力量。这样一来的话,偷袭那些阐教弟子的时间要尽量接近才行,在封神台力量迅速增加时立刻启动我们的计划。师弟,你且不要妄动。”

    元始天尊点头称许,他看着太上老君平静的表情,再次确定幸好自己没有与这位从来都不见脾气爆发之举的师兄为敌。

    反正师兄对创造完美之神的执着于他元始天尊号令天下有利,那么听凭师兄谋划,又有何不可呢?

    恢复精神的哪吒拉着雷震子在宫殿里闲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对了,阿震,我们那天折回去的梅花啊,娘说可以做糕点呢。正好今天晚上娘有空,我们再去采好不好?”

    雷震子才要回答,迎面就恰巧走来了哪吒的母亲等人。然后,哪吒被带进后宫去拜见西岐的太妃,雷震子于是先去了梅花树那里。

    满树的梅花盛放如雪,清香随花瓣缭绕在树下的雷震子身边,香味渐渐变浓。

    “不过是百来年的花妖,还敢放肆。”

    雷震子语气平静,冷冽的目光却让周围的空气为之一颤,风仿佛停住了,花瓣和香气从雷震子身边散去。

    “说!侵扰我梦境的就是你吧,谁让你如此简单地侵入的?有何意图?”

    “……是你那天自己放开了思绪,让我看到你的记忆的。”

    “看到什么?”

    花妖突然没了回答,当雷震子的目光转为冰寒时,一个淡淡的身影在花树间形成,渐渐拢来,渐渐显现。

    “……你,不记得我了吗?无时无刻你不是都在呼唤我吗?听,你的心底正叫着我的名字啊,因为我陪伴了你七年,这世上,只有我会陪在被人称为妖孽的你的身边,阿震……”

    花妖的身影并没有化成实体,那张脸庞却越来越清晰,在雷震子眼前露出温柔的笑,透明的手指慢慢触上他的脸,梦呓般的声音里有着媚惑的妖力。

    “……叫我的名字,我才可以到你身边,是我啊……”

    看清楚了那脸庞的时候,雷震子无法动弹。他想不起来,可是更真切的心痛与厚重的伤悲,带着深深的恐惧随那美丽的微笑漫上来,白色、血红在他眼前交织,喜悦与安宁夹着痛苦,她是谁,是谁?淡淡的梅花的香,微凉的手在满世界孤寂的冰雪中温柔地伸过来,她的名字——

    “……素……”

    这声低低的呼唤带着浓郁的悲哀气息,花妖伸出手臂圈住雷震子的颈,重重花瓣飞舞着像是要把他们裹在里面。这是低等妖物侵吞人之精气的习惯,雷震子在花和香的包围下已经迷失,花妖露出邪媚的笑容,但立刻就扭曲了那张恬美的脸,花瓣和花香的阵被一柄厚重大剑的强劲力道斩裂,紧跟着刺来的一道细长剑刃则把欲遁逃的花妖钉在树上。雷震子迷茫的脸色陡变,凌厉的目光直瞪着那柄剑,雷电的白光立刻缠上去,但同时一只手带着咒文从后面击在正要飞向花妖的他背上,雷震子这才惊醒般停下来。云中子将已经吞噬了花妖的长剑变回宝镜的原形,拔起被花妖打入地面的那柄大剑,头也不回地丢还给正要走向雷震子的黄飞虎。好像是酝酿气势般深呼吸了几下,他转过身。

    “雷震子!雷震子——唉,师门不幸啊!我云中子竟然后继无人啊!唉,好徒弟,师父不过是要你代为参加一下讨论,以修行法术,再不济也可以锻炼意志,或者增加你的判断力嘛,你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报复为师呢?我们是可以降妖除魔的仙人呐,不是被妖降、被魔除,师父我五年如一日地这么呕心沥血教导你,可是你居然、居然被这种最低等的花妖打倒。这样的耻辱,真是让人颜面扫地、脸上无光,要是传出去,害我‘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这个堂堂名号从此就打不响了,往后我们靠什么吃饭哪!”

    云中子又是一脸郑重,又是满面撼恨地数落着,抑扬顿挫的声音流利得令黄飞虎为之赧颜。

    “走开啦,笨蛋,阿震快被你吵晕了。”

    哪吒奔过去飞起一脚踢开云中子,然后紧紧抱住雷震子的胳膊。

    “阿震,你还好吧?对不起,都怪我叫你先来,对不起。”

    “他当然好了,你没看到我在最后关头救了这个连手指头都一起朝外拐的傻徒弟么?真是的,阿震,醒醒啦,花妖给你灌的**汤还没喝完啊,回去吃饭了。小鬼,你也是,给我回家去。”

    云中子满不在乎地叫着,随意地揉揉哪吒的头发朝黄飞虎走去,神情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变得凝重。

    “师父。”

    雷震子虚浮的声音让与黄飞虎交换了个眼色的云中子停下脚步,他侧过头。

    “素……是谁?”

    “……我说过,不认识。”

    “我失去的是七岁到十四岁的记忆,七岁前在燕山的小村子里,十四岁醒来时就在师父的玉柱洞中,师父……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失忆吗?那七年我到底在哪里?素,师父真的没听说过素这个名字么?还有那张脸,刚才花妖变化的那张脸,师父一点都不觉得熟悉吗?她被剑刺到时,为什么我会那么恐惧?素,到底是谁,是我的……”

    “阿震,你冷静点,那……那不过是花妖的幻术。”

    黄飞虎冲上来握住雷震子颤抖的肩膀,雷震子抬起头,眼神焦灼而空泛。

    “不对,不对,我真的……记得那个名字,白色的雪,满树梅花,鲜红的,有人一直在我身边,她是……素……”

    他栽倒在黄飞虎怀中,这引来哪吒的惊叫,云中子突然一掌打在旁边的树上,黄飞虎则无比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第二天下午,当雷震子从杂乱而且感觉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时,杨戬正好来探望,同时带来了神族女娲来访的最新消息。一早降临的女娲与元始天尊等打过照面后,此刻正在西岐宫廷的内殿休息,同时接见西伯侯的女眷。

    雷震子向来与待客这种事无关,现在他正用餐,当然更不会理人,云中子则自斟自酌,显得十分悠然,室内于是因此充满了对客人的无形漠视。唯一的客人杨戬抚着哮天犬的颈子,沉稳地笑着发问。

    “不知那位女娲娘娘迂尊降贵来这里,会有何旨意?”

    没人应,杨戬笑容略深,又道。

    “可惜雷君大人没出现,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震撼天地的雷霆万钧呢,不晓得和雷震……”

    “这场战争不就是因为女娲恼怒纣王而挑起的么,眼看快结束了,所以想来宣布神族对战争结果的处理意见吧?”云中子显出一幅无聊神色打断杨戬,然后又继续品着美酒,话说得漫不经心,“虽然的确是绝世美女,可毕竟不晓得她到底芳龄几千年了啊?感觉怪得很,又不像美酒是越陈越香。”

    “这话可别叫人听了去,现在危险呐。”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评价她的美貌而已,又没非分之想。啊,当然,我的评价可能会让一般女人生气的,不过她应该是一般之上的女娲娘娘啊!”

    杨戬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同时瞟一下沉默地吃着饭的雷震子。

    “雷震子,你没事了吧?怎么正好在女娲娘娘来访的时候病倒?不然你也可以看见那位神族美人了。但是,她应该不会急着离开才对,还有机会哟。”

    “还说咧,修仙之人竟然被花妖攻击而病倒,害我这个师父好没面子,应该把这小子关回终南山好好反思几天才对。”

    云中子现出怒色,杨戬对他笑道。

    “您别生气,雷震子年少有为,一点小过怎么会污了您的威名呢。况且女娲降世是百年难得之事,总该见见,要反思也等过后才好,说来要是幸运的话,也许女娲娘娘还可以为雷震子引见雷……”

    “过后了还能叫反思吗?山珍海味放上半天就会减了好味道,我没立刻罚这小子就不错了。”

    “正是您过后还记得处罚,才显得纪律严明啊。”

    “我的纪律就是立刻执行。”

    “那您已经违纪了,您好像现在还没罚雷震子呢。”

    “因为被你打断了。”云中子朗然地笑得极是扎眼,“我怎么可能当着外人处罚我的徒弟,这可是我们师徒的家务事。等你这个外人告辞了,我就会好好维护我们终南山的规矩的。”

    正“外人”“外人”地说得分外刺耳时,黄飞虎走进来,杨戬打了招呼,先行离去。冲他的背影撇撇嘴,云中子转头面对坐下来问候雷震子的黄飞虎。

    “武成王,女娲来此有何贵干?”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猜。”

    “那么拜托你调查的封神台的事呢?”

    “这,虽说疑点越来越大,可也只是让人觉得奇怪而已,而且外人无法靠近封神台。”

    “是吗?算了,先看着吧,不过女娲一走,我们就回终南山。”

    “什么时候决定的?”

    雷震子淡淡地问,黄飞虎看看云中子。

    “才决定的。但我们是为了灭殷才加入这场战争的,现在殷已不成气候,截教仙人大多阵亡,阐教势力还称得上雄厚,神族亦是亡殷一派的,既然局势底定,我们就不需要滞留了,这里空气不好。而且阿震你现在精神很差,索性回终南山修养一阵,也许精神稳定下来了,你的记忆就可以恢复,你不是……想知道‘素’到底是谁吗?”

    “我知道了。不过,哪吒也必须跟我回去。”

    “好,好,我去交涉,用强的也一定给你把哪吒绑回终南山。你再休息会儿吧,哪吒应该待会就来了,别走开喔。说起来那小鬼昨晚缠着不肯回家,今天却还没过来,真难得!”

    云中子说完就起身步出门去,黄飞虎站起来,对雷震子叮嘱一番好好休息的话后,也跟出了门。

    “还是没办法么?”

    “没办法。五年前能封印阿震的记忆,是因为素的死让他陷入狂乱状态,身体无意识释放出力量笼罩整个朝歌,他自己身边却薄弱了,所以我可以靠近他。但是现在,阿震的力量本就增强了不少,又没有可让他严重分心的事,根本无机可趁。你也看到了,昏睡中的阿震反而完全弹开了我的法术。”

    云中子抱着手臂靠在墙上,脸色少有地躁乱。黄飞虎皱紧眉头,他不是仙人,对这种情况更没办法。

    “阿震到底记起了多少?”

    “应该是一些零星的模糊印象,不过记忆的缺口从闻仲那时就已经打开了,所以那花妖才可以侥幸窥见到素的样子,被她这么掺一脚,现在缺口更大。真是的,当初是想让阿震接触多些的人,才带他参加这场战争的。”

    “看阿震昨天那个样子,真叫人担心,云中子,还是早早带他回终南山去吧。”

    “我也想啊,可是得等女娲离开才行,早就有传言说他是神族的雷君大人转世了,若在女娲来访的时候离去,恐怕更叫人猜疑。真是——真麻烦,为了避免事端,这几天我和阿震会少出门,消息就拜托你了,武成王。”

    “当然。不过,回终南山也不是解决之道,事情这样拖着,总让人不安哪。”

    “我也想过干脆像讲故事似的告诉阿震所有素的事好了,应该比突然想起时受到剧烈冲击要好,但是总又不敢随意下决定,好像不说时心底还存了一丝希望,而说出来会连生机都切断了似的,就怕个万一。啊——可恶!我云中子何时变得这么畏手畏脚的了?”

    看着眉峰少有地拧成一团的云中子,黄飞虎安慰地笑道。

    “你的顾虑是对的,阿震的情况不稳定,假如你的讲述反而令他突然记起,冲击的效果没准有增无减,倒更危险。说来惭愧,这种事,我做舅父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看着,就跟那孩子出生时一样,五年前那时候也是。”

    “那时候?那时候我们都一样,什么都没做。”

    “不对,不一样,我非常清楚,所以那时留下的愧疚,也许必须等哪天用我这条命去保护了那孩子,才算抹得干净了。”

    “是这样吗?”

    两人再没说话,相视苦笑一阵走下台阶,出了宫门。

    谁也没想到,在这种偏殿,被神族侍从和西岐太妃等人簇拥的女娲正踱步而来。双方已经互相瞧见,云中子不好避让,只得笑着一揖,尽足了礼数,却不说话,只等女娲过去,黄飞虎也照着做。

    “能由武成王陪着的,尊驾想必就是终南山玉柱洞的云中子先生了?”

    女娲充满贵气的声音悠扬地传来,二人眼看着她在面前慢慢停下。

    “在下正是云中子,有幸娘娘记得在下微名。”

    云中子谦而不卑地施礼作答。

    “哪里?先生多礼了,修道仙人中多有只管自身,而不怜惜苍生之苦难者,先生却向来心系天下,我神族早已看见先生种种仁义之举,亦已为先生记下。此次灭殷,先生更是不遗余力,实在难得。”

    女娲虽是赞誉,云中子听来却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只接受别人的感谢,可不要别人高高在上的褒奖。

    “世间还不太平,殷王残暴只是其一,妖物为祸,也让人忧心哪。”女娲环视众人的神色略带悲悯,转而又向云中子关切地问道,“听说,先生的徒儿,昨日亦曾被妖物侵扰,现在可好些了?”

    “小事而已,谢娘娘记挂着。”

    神色略凛了一凛,云中子回答得含糊。

    “你那徒儿,倒是难得,天赋异能的人,在人间总是坎坷些,只不知他那段记忆,恢复了没有?”

    云中子微微眯起眼睛,女娲笑得温雅。

    “还没有,娘娘。不过这等琐事,竟劳娘娘垂问,小徒真是惊扰大驾了。”

    “先生客气,关注苍生,乃我神族不可推辞的责任。正如殷无道,则灭之,西岐有道,则兴之。来日,若西岐失道,我神族定然会以天下为计。太妃,你记住勤于督导君王,毋要重蹈殷纣之覆辙。”

    “是,娘娘。”

    年迈的太妃由侍女搀扶着恭谨地答谢女娲的告诫,云中子注视着女娲,却看不出那华贵笑容下的意思。女娲抬首看看台阶上方紧闭的宫门,她的脸仍旧带着淡雅的笑容,声音平静。

    “先生,依你看,那梅花妖对雷震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云中子的表情近于冷漠,他望着女娲,淡然道。

    “素,是他的世界。”

    “如果素没有出现,他会怎样?”

    “我拒绝想这个问题。娘娘,若是你看过他们生活的样子,就该知道,素和阿震不是谁给予谁温暖之类的关系,他们用七年的时间明白了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的生活,平淡而真实的生活。”

    云中子答得很干脆,他说这番话时脑海中不觉浮现了自己所见的那七年末尾的点点片断。没有多的话,没有曲折的故事,素和雷震子就如每个平凡的人一样在距城市不近不远的山中生活着,准备食物、修缮房屋、计划未来,两人一起。

    “生活啊……”女娲神色略有恍惚,她的声音比低喃更模糊,云中子只能勉强听到这么几个字,“……难道他竟会留恋这种生活,所以迟迟不醒来?”

    女娲终于离开了,看着她们走远的背影,云中子和黄飞虎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雷震子会不会真的是神族的雷君大人转世?

    在听哪吒转述通天教主奇怪的话时,云中子就有过这个猜测,他并未否决,但也无法多想,因为这个问题一出现,更多问题就涌来了:为何要转生在殷王室?为何不保有雷君大人的记忆?为何要遇上素?还有,通天教主提到的“用作封神台的小子”,那是指哪吒吧,哪吒和封神台有什么关系?那孩子也是顶着异能出生的,经历了死而复生之事后,时间在他身上完全停止了,难道是有人在操纵着这一切?那么,女娲此时出现有关吗?

    云中子烦躁地甩甩头,丢开这些问题,同时确定——绝不让雷震子与女娲碰面;还有,抢也要把哪吒抢到终南山去;还有,一定要隔绝杨戬,那小子,敢跟他玩弄口舌!

    几日下来,并没什么人注意到这座小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女娲提出的神族处决意见上。令殷灭亡是没有异议的,但是关于截教,神族指责其助纣乃逆天命之大罪,要阐教诸仙彻底击溃截教。这种强硬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阐教上层一时陷入沉默,西岐则立即开始整军。

    女娲预定明日正午离去,犹豫再三的元始天尊今晚召集了都城内所有的散仙,应该是下了什么决定吧。云中子没有拒绝,不过内心里挥之不去的担忧让他把雷震子送到了黄飞虎的住处。

    “好了,阿震,为师要的这套书就拜托你啦,要认真地抄哦。啊,还有,师父我可能会回来得比较晚,你知道,参加这种咕咕叽叽个没完没了的会议当然也会比较累,记得替我温一壶好酒哟,我要武成王窖藏的那坛。”

    无视这屋和酒的主人黄飞虎就站在一边,云中子带着灿烂的笑容说得非常轻松,哪吒从和那一摞与他等高的书的相互瞪眼中猛然转过头来,盯住云中子发出可以杀死一百个他的无形雷电,声音大有为“磨牙吮血”做图注的气势。

    “温一壶好酒?你这个过分的家伙!这么多书,不会自己去抄啊?还敢来要酒?你以为阿震是仆人吗?”

    摊摊手,云中子不屑地昂着头。

    “我是师父,徒弟给师父抄书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至于温酒么,告诉你吧,我们这五年的饭菜都是阿震亲手做的喔,那可真是人间美味呀,所以温酒,呼呼,小意思。”

    “——五年?”

    哪吒不可置信地张开手,转而食指如箭地向云中子眉心一指。

    “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当年欺负阿震还是小孩子,连逼带骗地要他下厨的。你这个恶劣的家伙,果然,你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躺在桑叶堆里浑吃浑喝得肥嘟嘟的以至于连半根丝都吐不出来的傻瓜蚕,跟阿震的冷酷一点都不配。阿震,快点背叛师门啦。”

    “……小鬼,给我把你的眼皮撑起来!”

    云中子大受打击,他认真地和哪吒较上了劲,把哪吒竖得高高的食指向雷震子那边一拨。雷震子安稳地坐在旁边,正冷淡地看着他们。

    “看!看清楚没?那小子哪里酷了?从以前就这样,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坐上一个时辰,几天都不发出声音还算好的,就是说话也只有下巴会动,眉毛永远都是一字形——那个叫‘呆’,懂不懂?发呆的‘呆’,明白吗,小鬼?”

    大约是回忆起了在终南山中只有师徒两人相对的那段日子,云中子愈说愈有点抓狂。一盏小小的灯火在满室风雷里飘摇,哪吒撅着嘴,抱住双臂瞥一眼云中子,轻轻松松地碰出三个字。

    “你嫉妒。”

    “什么?”

    “好了,好了,云中子,你已经迟到了。”

    看不下去的黄飞虎快刀斩乱麻,当下指挥儿子们把云中子拖出去,直接送去了会场。哪吒冲那群背影中犹自忿忿不平地嚷嚷的云中子得意地做个鬼脸,继续怂恿雷震子。

    “别理他啦,阿震,不要抄这些木头了,我们去院子里比赛吧。告诉你哦,我的力量又增加了,所以我要和阿震决斗。”

    “唔。”雷震子随意地打开最上面的书简,翻看了一下,神色略变,“哪吒,抱歉,这些书,我想看看,可能没办法陪你了。”

    “这样啊。”哪吒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是立刻又精神振作了,“那我也要在这里,我不会打扰阿震的,我还可以帮你抄喔,好不好?”

    看看这一静一闹地互动的两人,黄飞虎不觉松口气笑出来。雷震子和哪吒相处时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从前,十四岁的少年总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仿佛站在这个世界之外,但当那个恬淡的白衣女子出现时,少年明显地变得柔和了,偶尔还会露出淡淡的笑容,眼中满溢的幸福光彩令人觉得他似乎拥有整个世界。

    就照这样下去吧,让那孩子获得更多重要的人,这样当他想起五年前的那幕惨剧时,应该就不会崩溃了吧。有这种担心是必然的,因为五年前他刚刚清醒的时候,明明已经不记得那七年里的事了,可是眼底深深的黑暗实在不像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孩。而这五年,他的沉静更多地给人以仿佛灵魂残缺的茫然感觉。

    嘟嘟囔囔地说着自己前几天莫名其妙地在野外睡醒了起来,结果发现力量大增的这一奇遇的哪吒不知何时趴在雷震子膝上睡着了,放下书,小心地把他抱到旁边的床榻上,雷震子深呼吸几下,走到窗前,满月正清清冷冷地悬在中天。

    这套书看来是师父特地找来的,都是关于神族力量的详尽介绍,而最上面的就是雷君,不过,雷君的力量肯定远比这书上讲的还要强得多,觉到自己是毫无理由地这么确信,雷震子微微皱起了眉。对于自己这种御雷的天赋,记得小时候是非常厌恶的,但是七岁到十四岁期间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不再讨厌这力量,可也谈不上喜欢,所以从未着力修炼过。而对于杨戬所抱持的那种对他力量的执着,又有着反感,以及些微的恐惧。

    为什么?

    雷震子推开门,慢慢踱出去,月光的碎片透过树缝洒下来,仿佛缤纷的落梅。自己现在对梅花很熟悉呢,每日重复的梦境里最多的就是漫天飞舞的白梅,像谁的思念般缠绕,幸福而痛苦,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名为素的人的?

    身后从上面突然传来的声音让雷震子猛然惊醒,他戒备地旋过身,端庄地站在屋顶上的,是昨天远远地看见的女娲。她身后,一个黑衣的高大身影正越过屋脊,回头最后望向雷震子的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让他想起前几日与杨戬谈话时看到的站在窗口的那名男子。

    雷震子没有动,只是保持着警觉,冷然问道:“你是谁?”

    女娲静静地注视雷震子片刻,略略偏过头,那月下的身姿仿佛叹息。然后她像一道轻柔的光般从屋顶上降下来,优雅的声音似乎就响起在雷震子耳边。

    “好久不见啊,雷君。”

    “你是谁?”

    雷震子依然冷着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波动,但他全身却已是绷紧了。

    “还未觉醒吗?雷君,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我是女娲。”

    “我不是雷君。”

    “试验没有失败,你还活着,可是也未成功,所以我们必须要知道你灵魂的状态。雷震子,雷君,虽然在力量上有所继承,但差距还是很大,难道是因为力量的不完整导致灵魂未觉醒吗?一定要知道原因,这关系到神族的存亡啊。”

    女娲像是在自言自语,平静的声调在雷震子听来,却是充满了末路者的悲哀。危险,很危险,这种末路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雷震子决定立刻离开。可是女娲的手已经抬起,风刃无声而至,刺破雷震子凝聚在身前的力量层,让他带着满身血痕被甩到后面的树上,不等他挣扎着站起,一条银链将他死死地锁住。雷震子盯住女娲,握住拳头,青白色的雷光缠住银链。

    “别做危险的事,雷君,现在的你,应该是很关心屋里睡着的那个孩子的吧,还是不要惊扰了他比较好。”

    无声无息的女娲慢慢走过来,伸出食指点上雷震子的额心。

    “你干什么?”

    雷震子嫌恶地想扭开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女娲静静地看着他,手指依然按着,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知道你那七年的记忆是谁封住的吗?”

    冷冷地望着女娲,雷震子神情漠然,没有理会女娲的意思。女娲却不以为意,神色仍如刚才一样,平静里带着沉寂。

    “是你的师父云中子。很想知道那七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吧,我来帮你想起一些片断。然后,到殷那里去,你今世的过去,和素,都在朝歌。”

    几丝紫蓝色的光发出轻微的鸣声从女娲的食指窜向雷震子,杂乱的声音和图像随着刺痛涌进意识里,雷震子一瞬间觉得头仿佛要裂开了。冷汗湿了他的短发,咬住的嘴唇有血滴下来,在终于压抑不住的低低几声悲鸣溢出后,雷震子紧紧握住的拳头迸出闪电。宫廷里值夜的士兵们只看见一道耀眼的雷光如长龙般直冲云霄,没人注意到隐入黑暗中的女娲悄然离去。

    整座宫殿顿时陷入混乱,黄飞虎的这个别苑更是毁了大半,众人赶过来就见雷震子倒在院子的正中央,却无法靠近,雷电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青白色的半球。哪吒在球外,他的乾坤圈丢到雷电的球上,球有微微的颤动,而强大的反震力量却一再将哪吒远远弹开。

    “云中子,云中子呢?还在元始天尊那里吗?叫他快来。”

    黄飞虎大声吼叫着,杨戬以深沉的微笑注视院中那闪烁着逼人力量的雷电球,他低声说了什么,却没人能听到。只有士兵们惶恐地回答黄飞虎的声音。

    “会议早就结束了,是杨戬送云中子回去的。”

    “那就派人去叫他,快一点。”

    “他……他好像喝醉了。”

    “什么?”

    “请冷静点,武成王。”杨戬走过来,“雷震子应该没事,我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只是有点紊乱而已,没有异常。”

    “可是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引来雷电?”

    “或许,因为他雷君大人的力量……觉醒了吧。”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从雷震子转向从院外走来的女娲。

    “他的确是我们一族的雷君大人,不过现在力量还只觉醒了一半,意识则完全没有。”

    女娲的声音优雅平静地回响在院子的每一处,沉默半晌,才有人用像咬着牙似的音调发出疑问。

    “为什么雷君大人……会降世为人?”

    “因为,命运。”

    “什么命运?”

    “神的命运。”

    在压低的嘈杂声中,黄飞虎脸色沉重,他看着那团雷电,左手无意识地捏住了身边残破的走廊栏杆,木头发出像要断裂的声音。

    命运,若他是雷君大人的话,这孩子还要承担什么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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