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网游竞技 > 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 第32章 落难之秋

?    那一年秋天,六十多岁的姥姥跪在铁路家属区大院中间的一个水泥乒乓球台上,头上顶着尿盆,一双凹陷的眼睛遮在花白的乱发后面,一把瘦骨头缩在一身黑衣服里,面对着我们家挤满了红卫兵的门洞和打碎了玻璃的窗口,四面是红砖红瓦的高楼。

    开始的时候,有很多外面来的红卫兵和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围着她喊口号吐口痰扔东西,我妈一过去劝阻就被红卫兵推回家不准再出门。那些红卫兵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套,只不过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有些我还在学校里经常见到。人们解恨之后才纷纷散去,只剩姥姥一个人还弯腰低头跪在那里,黑色的侧影如同我爸用老家的针做的一颗大鱼钩。天快黑的时候,我听见红卫兵叫姥姥滚回老家去,姥姥用苍老的声音说:

    我是地主婆,我该死,我马上就走,我滚!

    当天夜里,姥姥跟家里其他人啥话也没说,拎着一个小布包冒雨去车站,上了夜里两点半北去的火车。我妈送行回家后才告诉我们,姥姥觉着自己连累了一家人,只有一走才能保住全家。但第二天清早,红卫兵们又突然破门而入,声称要抄变天账,还要我妈交出大哥和二哥,而大哥二哥事先凭姥姥的预感,早已逃回了北方老家。我爸怕我妈受气,站出来跟红卫兵们交涉周旋,他扯开了嗓门说,同学们呀,我跟你们的父母一样,在旧社会受够了罪吃够了苦,家里哪有什么变天账啊!

    红卫兵们一听直喊口号,有一句是打倒吃人的旧社会!

    我爸趁机说,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抄我这个工人阶级的家?

    红卫兵们议论起来,自己意见不一,商量一阵后告诉我爸,要到铁中向老歪反映一下我家的情况。说完,一大帮人打着一杆红旗出了家属区。我们全家人不知道谁是老歪,但纷纷猜测肯定是那群红卫兵的头头,我妈因为姥姥离去还没回过神,一句话也不说。夜里,几个孩子刚上床躺下,户籍民警忽然在楼下叫我爸,发出那种压低了嗓门但又小不下去的呼喊声,让人听了直害怕。我爸还没睡,匆匆出了家门,很快在楼下跟户籍民警小声说起话来,不一会声音变大,好像吵了起来,但听不清楚,因为说着吵着,声音远去又变小。隔不久,我爸一声不响回来,但没睡觉,提着一口皮箱又出了门。第二天午饭时,我问他夜里是不是跟户籍民警吵架了。他可能正窝着气,开口就说,对,吵架了,老子把那孙子凶了一顿!

    我和三个弟弟都睁大眼睛看着他,最小的两个虽然啥也不懂。我爸接着说,错不了,我就是凶了他,看他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对他说,姥姥的户口拖了好几年不给办,也就得了,还想怎么样?我问他,姥姥给红卫兵斗了打了,人也已经被赶走了,还想怎么着?要是想找不自在,老子可啥都干得出来!

    我爸一口气说完,腔调就跟吵架似的,好像桌边坐的不是家里人,而是户籍民警。四弟问户籍民警想干啥?我爸考虑了一下才说:

    他叫我当心点,还说他那个儿子不好管。

    说完后一句话,我爸看了一眼饭桌对面我妈的脸色,之后闭口不再提这事。我一边吃一边想,我妈说过因为姥姥的户口,我爸以前去告过户籍民警的状,是该当心点。但他骂人家的胆量都有,夜里却又提个破皮箱悄悄溜出家门,也太胆小了。

    你把皮箱拿到单位上藏起来了?我问他。

    我爸停住筷子看着我,好像在问我怎么知道?

    我是说,大哥装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你没一起带走?我说。

    当然一块拿走了,万一真又来抄家,那可是咱家里挺值钱的东西。我爸说。

    看得出来,我爸先没想到半夜拿走箱子被我发现了,接着听我的意思是担心大哥的收音机才又放下心来。不过,他叮嘱全家人不准把箱子的事说出去。我们都知道那个皮箱里准是装着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当然不会往外说。

    不出我爸所料,红卫兵们下午又来了,这次来的大多是铁中高年级学生,没想到领头的是雷巴。雷巴家住在附近,以往的日子常来我们这一片斗鸡玩,跟大哥也挺熟,但从没听说他有老歪这么个外号。我爸一见他,以为来了救星,忙请他坐。但雷巴不但摆手不坐,还一下跳上桌子,把墙上挂的两个相框扯下来,啪啪两声摔在地上,碎玻璃沾得到处都是。那两个相框里是我爸1962年和1963年在全省无线电手键发报比赛时的照片和破纪录、保持纪录的奖状,一分钟发了120与126个小码。我爸见状变了脸色,尽量压着火,朝雷巴叫道:哎,我说老歪,你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哪?

    不是老子翻脸,老子是奉老歪命令来的。雷巴顶撞说,跟我爸称老子。

    老子是工人出身,谁也不怕,谁要敢再碰我一下就试试!我爸吼道,也翻脸了。

    你是工人,但你胆竟敢把自己的照片挂得跟伟大领袖一样高!雷巴针锋相对。

    雷巴话音一落,满屋子人立即静下来,重新看着墙上挂着的**像。像框两边各有三颗品字形钉子,雷巴刚才就是从上面扯下了另两个像框。我爸没想到雷巴有这么一手,顿时没了平时那种斗鸡般的气概。他可能还怕红卫兵抖落出解放前他在北京铁道学院跟日本人学电报那一档子事,只好低三下四跟雷巴说好话。

    我的破像框挂得不是地方,您批评得对,老歪同志。我爸说,又管雷巴叫老歪。

    我不是老歪,老歪要我带话,叫你老实点!雷巴说。

    我爸一个四十来岁的人,面对着精神抖擞的中学生雷巴,个子稍矮一些,但身体要壮一点。他涨红了脸对雷巴说,**讲了,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主要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一个响当当的工人,又没招谁惹谁,凭什么要挨整?

    您给评评理,老歪。我爸最后说,仍把雷巴叫成老歪,反复重申自己的好出身。

    你是工人出身,该上班就上班,不要在这里捣乱。雷巴说。

    一个高个子女红卫兵忽然用手指着旁边的我妈叫道:她家是地主,必须低头认罪!经她这样一说,红卫兵们顿时群情激愤,把矛头转向我妈,围住她不停喊口号。我爸被挤到了一边,被口号声震得直往门外退。他的确要当班,抬手看看表,又想了一下什么,然后趁乱溜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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