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男女女的红卫兵们很快把妈推出家门,弄到楼外空坝上围攻,一声声叫骂地主子女,要她交出变天账,斗她在旧社会吃人民血汗才把自己养得细皮嫩肉,笑话她长得再好看也不如一堆粪土。斗完后,她也被弄到斗过姥姥的那个水泥乒乓球台上低头认罪,还被几个看守的女红卫兵挥着皮带抽打下半身。
在家里,雷巴用手指着我,叫我们几个孩子靠墙立正,接着开始指挥抄家。他声称要抄变天账,但对手下说要重点查抄相片,不管什么相片统统抄走。红卫兵们于是翻箱倒柜,上窜下跳,东查西找,还撕开被褥,把床板都翻了过来,弄得满屋子都是破衣裳烂鞋袜旧课本碎纸片。我已是家里剩下来的孩子中的老大,能记住的眼前事情自然会比弟弟们多,窗外的女红卫兵还在叫骂,骂一句发出一下抽皮带的声响,而家里地上堆满了一床床破棉絮,散发出孩子们尿炕的尿臊味。我暗想,我们全家人总共只照过十来张相片,雷巴他们要抄的相片多半就在我爸那个皮箱里,早被藏到了单位上。我还亲眼看见在前几天,红卫兵已抄过附近另几家,抄出来的大堆旧书、字画和资产阶级才坐的沙发、地富家庭才有的老式雕花家具,全堆在院里,一把火烧光。那些封资修的东西无处可藏,跟照片不一样。
天黑以后,我妈被押回屋。她一看见家里被抄得底朝天,再一看我们四个孩子贴在墙边上,立正站成一排,顿时大闹起来。高个子女红卫兵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带头又喊口号,不准她这个剥削阶级的走狗乱说乱动。我妈不服,斜仰着脸一再申辩她爸爸妈妈才是地主,而她自己十多岁就离家上学,成份是学生,不信可以去调查。揪扯争辩中,她被扑上来的女红卫兵们扒下外衣长裤,只穿着裤衩和一件白色圆领短袖汗衫,五花大绑捆在屋当中的凳子上。但她不管一切犯起浑来,用四川话说就是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泼妇,骂出口的话被红卫兵抓住把柄记在小红皮本上,然后拟成几条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一条一条地念给她听。
那些罪状一条条不容辩驳,宣读的方式跟前几次开其他人批斗会的情形一样令人恐惧,我妈一边仔细听,一边想着什么,当她又一次看了看屋角站着直哆嗦的孩子们,慢慢低下头去。我们从小就见过她每次一跟我爸吵闹犯起浑来,哪怕被我爸用被子捂起来又掐又揍也没告饶过,但这一次,在**的红卫兵面前,她嘴软了,在本子上签了字。
红卫兵命令她交代解放前的罪恶家史。
我妈交代时,头一低下去就被那个高个子红卫兵揪着头发往后拉,另一个高个女红卫兵作记录,不时要我妈重复一遍。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妈的头发被扯掉不少,还被摁着脑袋剃阴阳头,但红卫兵不会使推子,她只得一边疼得直叫唤,一边断断续续作交代。高个子女红卫兵质问她:灾荒年在铁工校墙外偷了一棵路边种的莲花白,有无此事?
有,我承认,那棵菜只是几片老叶子,没人管。
那是国家的东西,为什么要去偷?
因为那些天,家里没吃的,我们家老三饿得直啃小人床栏杆。
你们家两口子挣工资,还敢说没吃的?这分明是撒谎,是吃人民血汗吃惯了!
不是啊,那一阵,孩子们的爹买半斤面粉烙一张饼,花光了家里的钱。
我妈越解释,头发越被往后扯,直到脸朝天说不出话来。我们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受罪,不敢吭一声。发黄的电灯泡吊在她的头顶上,深秋的寒气和疯狂的红卫兵们把她围困在中间。
那一年,我妈三十八岁。
斗完我妈,红卫兵们仍不解恨,找不着大哥二哥出气,就唾骂我们几个小孩子。五弟才四岁,平时盯着人看时脸上总有一点想捉弄人的神态。他用那副神情盯着红卫兵看时,高个子女红卫兵发火了。她一边叫着你这个小地主,一边追过来,吓得五弟几下钻进破棉絮,整个人都没了,拱起来的地方被踢了几脚才完事。夜里,红卫兵们还在到处翻找照片,四弟倒在地上的破棉絮里做梦,咧开的嘴角流出一道口水。躲进棉絮里的五弟一直没出来,可能早睡着了。我把窝在屋角睡觉的六弟抱起来,想弄到平点的破棉絮上去,有两个女红卫兵突然大叫说,睡什么睡?狗崽子还想睡觉!六弟猛地一阵抽动,接着在梦中惊叫打雷了,边叫边爬起来跪着哭号。
六弟太小,受了太大的刺激,从此以后每到夜里都这样梦里惊叫大哭,四处乱爬。
很多年后我才闹清楚,雷巴他们当时急于查抄的并不是我们家人的照片,而是小校花的妈妈二十八岁那年跟自己的男人**时,被一群突然破门闯入的捉拿者吓瘫倒的现场照片,共有十七张之多。其中除了夫妻难忘的情景,最重要的还有:男人跪在床上猛一回头的刹那间、女人挣起身时甩向一边的硕**房、两人猛然间翻倒时惊恐万状的神情和身体、晕厥中的女人岔开水淋淋的两腿对着镜头与小便失禁尿湿一片床单、男人滚落床下时粗大物件突变短小,以及男人两眼茫然盯着镜头时东西萎缩不见。那些照片由两台照相机几乎同一时刻连续拍下,的确就在我爸的破皮箱里,那天夜里跟户籍民警一谈过话,已被藏到单位上。
我爸一整夜没回家。
后来,最凶的红卫兵走了,剩下的当中有两个女红卫兵心软下来,让我弄六弟睡觉,还解开了我妈。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红卫兵走光了,我妈可能孤独无助想起了姥姥,我躺在绵絮里听见她用北方农村送葬时那种连哭带唱的腔调嚎啕大哭。她哭叫一声娘啊,然后哭唱几句什么,接着又叫娘啊,又哭唱。我使劲想姥姥的样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梦见一片天空压得很低,下着大雨,姥姥独自一人走在一条荒野中的铁道线上,一列火车尖叫着迎面开来,把她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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