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树上的响蝉把夏天叫来了,或者夏天把响蝉叫到树上去了。
大哥装的那台来复式半导体收音机已发出声响,他在桌边埋头调试,不时跟站在一旁观看的二哥说,班上其他同学装的都是单管机,顶多也就是双管机,而他装的是有四个三级管的四管机,能收听外国台。我爸看看两个大孩子的后背,猛想起老四老五和刚学会走路的老六都不在家,赶忙到窗前看外面,还叫我找找看。
外面有不少好玩的事,最好玩的是斗鸡,几乎天天如此。
斗的时候,我们这边两栋邻近楼里的小伙子和一大群小孩自成一拨,几十米远的一个铁路大院里的人组成另一帮。双方各出几十号人,人人金鸡独立,另一条内曲的腿上提到腰部,一手握住脚,另一只手扶住大腿麻筋部位,使膝盖高高地顶向前。一开斗,双方的人单腿跳跃着,气势汹汹地对冲而来。一时间,膝头与膝头对撞,你追我逃相互周旋,场坝上乱作一团,谁要是握脚的手一松开就算输,自动下场站到一边。混战之中,四弟他们一大群小孩只敢偷袭几下就逃跑,看准空子再冲上去袭击,遇上被追逃不掉就赶紧撒手投降,不然容易被人家斗个狗啃屎。
夜里看过小校花家后窗的那个雷巴是对方的人,个子高大野如猛牛,斗起来横冲直撞,能把四弟他们这边的人一个个斗得屁滚尿流。四弟他们这边最厉害的是临时加进来的老古,就是公安局古法医的儿子,他五大三粗,要命的一招是先试探着跟对方斗几下,然后突然用膝头猛压在对手膝头上,对手就一踉跄朝前扑倒。但跟雷巴一交手,老古斗来斗去也要人仰马翻。往往这时候,场上差不多双方都快没人了,四弟他们这边能坚持到底的只会剩下小校花的哥哥。他穿一身补疤衣服,小小的个子瘦得像只秧鸡,两只耳朵长满了总也不好的冻疮,却是那种斗不死的人。穷追猛斗的雷巴冲过来,用膝头猛撞他的胸口,甚至撞他的头,也斗不翻他。而他冷不丁狠斗几下雷巴大腿的麻筋,雷巴就咬紧牙大声倒抽几口气,下巴上的那块小红疤还一跳一跳的,紧接着,整个人会被小校花的哥哥猛然间掀翻在地。
一般在冬天人们才斗鸡,炎炎夏日的上午或者黄昏,也要趁凉快斗一阵子。
我望见五弟躲对面房角看斗鸡,小校花也在那里跟六弟玩。她可能找不到一般大的孩子玩耍,所以找了个小不点。我爸也看见了那几个小崽,离开窗户,满屋子瞎转悠。他嘴上说自己的成份是工人,谁也不怕,但下班闲着没事干,不仅没敢再养鸡,也不准家里人再提钓鱼的事,更怕谁提起自己以前下班就溜号偷偷去钓鱼。姥姥在厨房,户口始终转不过来,家里就一直多她一张嘴,而少她一人的布票、粮票什么的,没户口还领不到每月二十多种买各种东西的号票。我妈还没回家,她参加单位上的休班政治学习,次数多了起来。到了风声越来越紧那一阵,她跟姥姥一没事就嘀咕,好像要决定一件什么事。
午后最热的时候,我们头顶着游泳裤到铁中背后的西北河游泳。小校花好像再也找不到人玩,模样依然挺可怜,我就叫她一起去。大哥去河边很少下水,而是倒在沙摊上听那台已装好的收音机,旁边往往会围着几个人,其中也有二哥。头几次下水时,我在浅水处学狗刨骚,雷巴那个王八蛋朝我身边猛地跳水,一下把我卷进老深的急流中,幸亏那几下狗刨骚,我才没完蛋。上岸后,守衣服的小校花说雷巴是故意的,把她吓坏了。大哥和二哥这时候已站了起来,一会看看我,一会又望着已游到河中心的雷巴,眼里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愤怒神情。后来两人叫我别再泳了,跟他们一起回家,我看一眼小校花,没听两人的话。
雨季,河水大涨,人们纷纷到西北桥上跳水,跳炸弹跳飞燕的什么姿式都有。别人都跳我也得跳,双腿打闪站到了桥栏杆上。桥离水面至少有两层楼高,河水波涛汹涌,我不知道自己的狗刨骚是否顶用,手捏鼻子眼睛一闭,把自己像炸弹那样扔下去,转眼就冲了几百米远,桥在什么地方也闹不清楚。结果居然活着回到了岸上,又顺着河岸走几里路找到小校花守衣服的地方。第一次跳水没出事,我胆子一大,叫小校花看好衣服,然后又沿河逆行几百米上了坑坑巴巴的岩石桥拦。但那一次跳进汹涌的河水后,小校花的哥哥紧跟在后面也跳了下来,我的两腿很快就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狠狠喝了几大口水,最终仍靠着狗刨骚活着上了岸,但再也不敢上桥去跳水。
跳水的人当中,有个大姑娘淹死了,被打捞上来放在沙滩上没人来认领。她身上穿着红色的新游泳衣,裆部的一边脱线,破开了一点,很多人围观,但没人认识她,只说她长得怎么漂亮。也有人说看见她刚跳进水后,河里有两个小伙子离得最近,其中一个很快朝她游过去,两人有几次都没入了水里,隔一阵才又冒出水面。第二天,她的游泳衣没了,本来并拢的两腿也被掰开,有人猜测是挖河沙的船老大干的。光屁股的死人,没人好意思再前去看一眼,只有雷巴不时带着几个人走过,看一眼又转开脸,像偶尔路过一样。小校花可能看见过母亲死后的样子,一望见那个被弄光衣服的女人,独自跑回了家。我也不敢靠近淹死的女人,只能远远望着她光溜溜躺着,头发是黑的,肚子底下也有一团黑,心想准是哪个坏蛋往那个地方扔了一团污泥。但话从嘴边一漏出来,旁边有个流鼻涕的小男孩看着我傻笑说,他去看过,不是泥巴,是头发。
头发咋会长到肚子底下?我说。
你还不信是头发,敢不敢打赌?他说。
小男孩光身坐在沙堆里,一手在下面摸自己的**玩,弄得比手还长。我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敢赌,听他说已经有人去报告公安了。烈日下,淹死的姑娘仍躺在原处,白白的身子已晒成紫黑色,肚子胀成了鼓,我们在远处烈日下用沙把自己埋起来的时候,猛听得砰的一声闷响,有人就喊叫说她的肚子爆炸了。我于是想起躲回家的小校花,她的妈妈埋在凤凰山,躺在坟墓里,裆里一条翻开皮肉的口子,肚子也鼓起来爆炸了吧。正想着,雷巴和一伙人穿着游泳裤朝我这边闲逛着走来,小校花那个生吃过活耗子的哥哥畏畏缩缩跟在最后面,我想要是自己被淹死了,必定也会那样爆炸。后来我对狗总是心存感激,就是因为西北河的童年经历,因而在十九岁那年冬天执行抓捕任务的一个拂晓,才胆敢纵身跳下山谷悬崖,扑进一条波浪翻滚的大河。
不久有一天,我爸下班回家很神秘地说,全国开始搞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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