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个省武术队员请我们下了饭馆的当天下午,很久不见的户籍民警找上门来,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我爸。他站在门口没进屋,只说信是从保定寄来的,叫我爸自己看。我爸先以为准是好事,脸上不由一乐,但打开信刚看了两眼,脸色一下变得铁青,然后追着民警下了楼。过了一会,他垂头丧气回家,在外屋饭桌边边一坐,从门缝看见姥姥和我妈两人还蹲在里屋地上给木盆里的六弟洗澡,嘱咐我别跟家里人说户籍民警来过。我问是不是姥姥户口快弄过来了?他小声说保定那边回信说,姥姥的成份是地主,属于管制对像,眼下不能办。
地主是什么人?我问。
就是坏人,没准得倒大霉。我爸答道。
没两天,不知我爸又从户籍民警嘴里听到了什么,跟一本书搅和在了一起,下班就在家里看。那本老厚的书叫《毛选》,好像对他很不利,有时看着看着,他就自言自语说,好家伙,坏啦,坏啦!说完看看手表,赶紧去单位参加休班政治学习,拦都拦不住。
老钓鱼,老养鸡,早该治治他啦!姥姥小声跟我妈说,有点庆贺的意思。
我妈望着几米远饭桌上的那本书,点着头,也觉得解气。
我傻望着姥姥,想不出她怎么会是一个坏人,又会倒什么霉。
就是那一阵,我爸好像不再想老保守的事了,他吃饭时跟家人说,一个人身上先痛,后来才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了毛病,而不是这个人先有了毛病后来才疼的,顺序正好相反。过一会他又说,同样的道理,到底一个人因为是秃子所以才不长头发,还是因为没长头发所以才叫秃子,因果关系要颠倒过来。大哥二哥听了直瞪眼,可能都觉得我爸这么费脑子的话都能说出来,真叫有本事。而我早就发觉,我妈的学问一点也不比我爸差,只是要在她给老家写信的时候才能看出来。每次写完信,她就盘腿坐在独凳上,像朗读课文那样把信小声念几遍,姥姥就坐在一边听。我不想出去玩,有一次正蹲在窗前呆呆望着姥姥,听见我妈捧着信念了开头:上个月我们家三儿子和他爹把一个女老师害了那个女老师正在河边钓鱼她把河对岸一个摸鱼的老头给钩住钓过了河我们家老三他爹就抱着一块大石头掉到河里去了。
妈,你写错了!我打断我妈。
哎,正好,你过来看看绳子的子怎么写啊?我妈扭头看着我说。
就是儿子的子,你把事情全写错啦!
没关系,老家的人们不识字。
不识字就不会找识字的人帮着念?
不会,老家的人们都耳聋,听不见。
我妈说完,边发笑边在信纸上填字,接着又听见她念信说:家属区的户籍民警抢了我们家老三的鱼竿还把老三他爹的脑袋给拧了下来,孩子们的姥姥不好好念书老是逃学还把书包藏在阴沟里被摸鱼的老头翻出来了。
听到这些,姥姥望着我直点头,脸上乐得跟什么似的。我觉得我妈净乱写,实在不怎么样,但走到她身边一看,信上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写的都是繁体字,我一个也没见过,我相信要是刘老师还活着也没这两下。等老长的一封信念完了,姥姥告诉我,在老家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人当中,就数我妈最有学问。我看着姥姥一脸的皱纹,心里暗自为她难过,同时怀疑老家的人们可能并没有谁耳聋,而且一般也该识几个字。因此猜想我妈写的有些信是不是真寄给了老家,甚至疑心那样胡言乱语写信不过是在拿我爸寻开心出出气而已。只是我从没想到过,我妈和姥姥之所以会那样做,也可能是在故意逗我,想让我重新变成活泼机灵的孩子,别成天死气沉沉。
但我手上的伤总是疼,于是回到窗前蹲着,把中指头举到眼前看。
不久,我妈参加单位政治学习时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回家就跟姥姥通风报信,两人渐渐变得疑神疑鬼。我爸下班一吃完饭就翻开《毛选》,每学一阵都好像又有新发现,每次不到上班时间,又心情沉重的样子去单位,临出门还用一种挺吓人的眼光瞪我妈和姥姥两眼。两人可能还从我爸的变化中觉察出了什么,等他前脚一走,就缩手缩脚走到桌前,将就着我爸看的地方很小心地翻来翻去偷偷学一会。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听我妈念,听我妈讲。听了讲了,可能觉得是有问题,于是继续学,想看看书里面写没写她俩的事,说没说她俩的坏话。尤其对书上我爸画了红杠的部分,学得时间要多一点,还边学边讨论。
我娘,他爹这是从哪儿捣鼓来这么一本书啊?姥姥叫道,把我的娘减说成我娘。
是户籍民警借给我爸看的。我说了一句。
我妈和姥姥都转眼看着我,好像挺纳闷我并不真太傻,接着一边翻着书念,不时惊慌地叫唤几下。等到我爸回家进门之前,两人马上把书放回原处,然后没事人一样坐在床边上偷偷发愣,等见到我爸时已变得老老实实。我把事情悄悄跟我爸一讲,他马上说道,哼,一本书就让两个娘们不敢造次,都是糊涂虫,学也是白学!
姥姥是地主,那我妈呢?我问。
你妈妈的成份是学生。他说。
她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学生?
国家规定18岁时干什么就算什么成份,你妈妈那时候刚上大学,到解放时还没毕业。
你的成份呢?
我?老子的成份是响当当的工人,谁怕谁!
你不是大学啊?
听我问这个,我爸不直接回答,而是问我说,哼,大学?国民党的大学,日本人教官,你敢不敢说自己是这种大学出来的?不敢吧?可国家给你记着呢,怕也没用。得亏五七年反右,老子没被一撸到底,好歹还捞了个工人来当。
我不想再听下去,伸出中指给自己看,气得我爸转身离去。他早应该知道,我的中指好像总也不好,白天夜里都有点疼,有事没事都要伸到自己眼前看着,才会好受一点。不久以后我也将会明白,那本《毛选》里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而我妈和姥姥却从书里很可能看见了要命的东西,把什么看不见的坏事跟自己联系了起来,比如书里写的阶级成份怎么划分,地富反坏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像,等等。不然两人不会因为学了几下《毛选》,就自动变得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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