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一日我上了小学，比小校花矮一级，她妈妈成了我的班主任。这样一来，就算我爸要去钓鱼，也只能在星期天才会带上我，还得正巧赶上他倒班休息才行。上第一堂课时，刘老师手拿着语文新书站在讲台对全班说，书里最后一篇课文讲的是小猫钓鱼，好玩极了，大家要先学好拼音，再学好一笔一画写字，到时候就能自己看懂那篇课文。我不想看什么小猫钓鱼，只想看她衣服裤子上补的疤，两个在衣袖手拐处，另两个在裤子膝盖上。她可能发觉我没专心听讲，边说着什么边走到我课桌边上站着，我一低头，又看见她两只布鞋上跟我的一样也补了疤，直想到那天夜里扔在她屋里地上撕烂的花裤衩，不知补没补上。
我爸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出事，迟迟没去钓鱼。就像他在派出所按下的手印再也擦不掉，我脑子里同样留着一个钓鱼高手的黑色影子，也不敢说起钓鱼。每天在上学路上，我跟楼里的孩子们一起，趁着早上的大雾跳到菜地里去偷农民种的萝卜、窝笋什么的，有时小校花也跟着一起偷。我们用铅笔刀把菜削成小块，装进放好了佐料的小瓶子里，带到学校用细铁丝一块一块地插着吃。不多久，在学校操场边上的那棵歪脖子大树下面，一批新生加入了少先队。彩旗飘飘的操场上，校长冲着话筒大声讲话，要我们警惕美蒋特务。我也想好好表现戴上红领巾，一想着抓特务的事，忘了钓鱼。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被留下来罚抄算术作业，出来时天色渐晚，望见操场边的树丛荒草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有点像老保守，女人很像刘老师。两人先头还好好的，不一会吵闹扭打起来。我不敢过去问那个男人是不是美蒋特务，要叫来大人才好拉他去火车站派出所坦白交待。但找了几圈才知道空空的校园里已没人，再回来后又发现两人已靠在一起。男人的一只手伸进女人的上衣里，女人朝后仰着头，只能看见下巴。天色快要黑了，我害怕起来转身要走，一跑弄出了声响，引起后面更大的响声，停下再一回头看，两人的身影从堆满烂砖的学校围墙缺口处逃走了。回家后，我爸没等我把事情说完，急忙跑下楼去找户籍民警，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一会工夫，户籍民警又跑上楼来向我问这问那，脸色挺难看，好像我真放走了一个特务。说完特务的事，他告诉我爸最近弄到了一个进城指标，很快就可以把姥姥的户口迁来。
这话你可不是头一回讲，这次当真？我爸说。
那当然，快了。户籍民警说。
可我还是要说，那个刘老师，人那么好，你可得对得起人哪，啊？我爸说。
你放心，老周。她女儿说，她还想跟你去钓鱼。户籍民警说。
你开玩笑吧，我怎么能那样？我爸说。
没关系嘛，都是老邻居。户籍警说。
要是你也一块去，那还可以考虑。我爸说。
户籍民警走后，一家人都不理我爸，觉得他就像被谁抓着短似的，到头来还是怕人家。倒是他那天在外面撒过气，又跟户籍民警说上了话，心里好受了一些。户籍民警可能也有同感，临走时还破天荒地笑了几声，听着挺可怕。后来的每一天，我走在大街上，看见身边的每个人都像美蒋特务，就是不好抓。我认为这就跟钓鱼一个样，看起来水里哪里都有鱼，就是钓不起来。抓不成特务，我又想去钓鱼。但一催我爸，他说该死的老保守还在四处活动，不然早带我钓鱼去了。催了十二次，他仍然推三阻四犹犹豫豫，有时刚要免强答应却被我妈打岔阻拦，有时她好不容易不再反对，姥姥又横插一杠子不准我去。我很气不过两个娘们背后说一套，当面另一套。
你不是说我爸老是祸害人，还不如去钓鱼吗？我问姥姥。
姥姥一怔，无话可说。
秋季是个钓鱼时节，又肥又大的鱼在向我爸招手，就算我钓不成鱼，他自己也憋不住了，在楼外空坝修起自行车来。那辆破车不管怎么折腾从来不散架，至于有多破，反正算得上世界上最破的一辆，每次都能摇摇晃晃跑老远的路，直到快要散架了，才把我爸的手呀腿呀狠狠叫几下。虽说这样，破车却能带着我们找到成都每一个钓鱼的去处，眼看要要上路了。但我妈还是不愿我去钓鱼，又想出一个花招，说要带我进城去吃回锅肉，我眨了眨眼睛。
她说的那种回锅肉三毛钱一大盘子，红亮红亮的，又香又辣又有点甜。蒜苗又绿又嫩，吃一口油会流到腮帮子上，好吃得要命，我和她两张嘴也吃不完一盘。只是我知道，要想跟她进城吃到回锅肉，要费好大的事才成。因为她每次进城，虽然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但要磨蹭到上午十点才能出门，最后要磨蹭到晚上八点才能回家，而买回来的东西顶多是两尺布，要不就是一个水瓶塞，跟回锅肉根本不挨边。
不想跟妈妈去啦，老三？我妈盯着我问。
我没吱声，她就大声问全家孩子，谁想跟她进城吃回锅肉？就是明天，礼拜天，谁想去？
好一会没人答话。我敢说，我们全家孩子没谁不想跟我妈进城去吃回锅肉，但又没谁敢。要是我爸也一起去还差不多，因为靠着他那个急性子，还没进城就能让大家早把回埚肉吃到肚子里了。我找到我爸问他去不去吃回锅肉。他正坐在小凳子上洗脚，猛地抬起头来说：我？您饶了我吧。你妈那个慢性子，吃一顿饭的碗筷锅勺，能洗上半天工夫。跟她一起去吃回锅肉？得，您快另找高明吧。
我爸真是少有的谦逊之人，管我也叫您。
我说，你不一起进城，是不是想一个人去钓鱼？
他说，没错，我一直没忘了那条被放跑的大鱼，多精神的的一个老头啊，我得去会会他，没准他也一直惦记着我呢。您呀，就进城去吃回锅肉吧。
我说，你说的是那条大鱼还是那个老头？
他说，管他呢，都一样。劳驾，去把擦脚布递给我。
我把擦脚布取来给了他，他擦完端起地上的盆去厨房倒水，脚下踏拉着鞋。他这人其实不发脾气时挺逗，对孩子一律称您，遇上更谦虚时就管孩子叫老祖宗，还说劳驾。
我妈又拉着我说，看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明天星期天，跟妈进城吃回锅肉去，啊？
我说，那你别太磨蹭，我才去。
她笑了，说行，妈妈来个动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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