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网游竞技 > 美女与幽灵 > 第二章 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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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姓陈,叫陈长远。”

    陈长远?酒仙觉得这名字好熟悉,但他没有想起来是在哪儿见到或者听到过。

    “你们是大地方的人,到这儿来我们是很欢迎的哦。不过这里不安全哟。”

    村长的眼光在酒仙和肖里郎的脸上扫来扫去。酒仙只觉得脸上痒痒的,只恨不知道他到底要在自己脸上寻找什么,又为什么那么久还没有找到。

    “唉!幽灵骚扰全村有二十多年了,你们也听说过了吧?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哪儿有得道的端公或者道士,”

    看来村长对幽灵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他也忧虑在心,希望早日为全村人解脱这个苦难。酒仙心里很难过,他更觉得有必要尽早把真相大白于天下,解救这个村子,因此在暗暗地下决心。

    村长看起来五十多岁。在乡村里,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做老者打扮了,长衣长袖,颜色或黑或灰或蓝,剃光头,包白布。然而他不,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露出高高的额头来。穿一件白色篮球背心,银灰色西式短裤,蹬一双塑料泡沫拖鞋。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白玉兰花的香味儿,这在这儿的农村是绝无仅有的。虽然这里遍山都是白玉兰花,但是即使大姑娘小媳妇小孩子都不把它的香味儿往身上转移。因为身上香里香气,会被老年人看不惯。

    村长在风化上算是领潮一级的人物,然而,却提出了这样一个和时代落差太大的问题。——端公,这个名词拿到城里去都成了两个汉字的毫无意义的组合了。道士这个词倒还有,但是也和驱邪除祟这个职业分离了。

    酒仙、肖里郎和美美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接话。钱玉珠则把背朝着他们。

    俗话说人无完人,这是因为造物主考虑到人过于完美的话,在社会中就不会有朋友的缘故。酒仙、肖里郎和美美婷是要好得一天不见就要互相思念的朋友,原因就是他们各有所短。三人都是有着依靠学识成就人生的信念的,他们的大脑都在无数次的考试中磨砺得珠圆玉润(当然仅限于面对书本知识的时候)。此外,酒仙擅长动脚,自诩曾得过长跑的什么奖的。肖里郎善于动手,柔弱的毛笔能被他驯服得言听计从。美美婷喜欢动口,连一句“吃饭了”都能用数百种不同的说法和语气来表达,或者不管需要还是不需要,她都能把“吃饭”的好处和“不吃饭”的坏处论证得清清楚楚,事实上她也经常是这样说话的。当然这里没有能提到的那些,就基本上是他们的短处了。

    在什么场合该由谁唱主角,这在他们是有默契的。像今天这种与人沟通的局面,是应该由美美婷主力支撑的;十九岁的女高中生也在脑里不停地变换试图用来切入正题的话题,却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确实,面对初次交往的人,要办的又是这样一件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这要比默写一个有机物质的分子式麻烦多了。沉默时间一久,他们心里都慌起来。

    村长口里不停地说话,出口的都是些无多大意义的客套或者和四位的目的挨不上边的东西。肖里郎到终于有话说了,可惜插不进去。

    钱玉珠背对他们站着。她忽然转过身来了。她脸上泪痕道道,眼里还在不停地涌出泪来。泪改变了她原本清秀昳丽的脸型,成了一株芙蓉被泡在了水里,使人爱而且使人怜。

    酒仙三人都大吃一惊,不知所以。

    “陈叔叔,红英死了。”

    村长不知道是被她的泪还是她的话激出了惊慌,这在他忽然变化的脸神上可以明显看出来;但是他立即就恢复了沉痛而老成的状态,“红英?啊啊,你说红英?她为什么死了?”他说,“哦哦你说的是这件事呀?是的,全村人都知道了,已经二十六天没有见到红英了。我们都不愿意这么想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见到人,就只能是走了这一条路了。

    “三位呀,大概你们已经听到玉珠他们说过了吧?我们村很不平静哟。二十九年前,有一个屈死鬼,不能去投生,一直留在村里骚扰百姓,每年都要找一两个年轻妇女去给她做伴呀。二十九年了,这么死去的已经有三十六个人了。

    “红英可惜了的。她和玉珠俩姐妹是我们村里文化最高的人哪。多好的一个姑娘!见了人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全村上下谁不说她好呀。我的意思,本来是叫她下学期在村里教书的,——对了玉珠,你不是要考大学吗?考上了没有?”

    “没有!”

    美美婷好不容易有了展示口才的机会。她本来准备借考大学这件事好好渲染一下钱玉珠的学习的,却被钱玉珠抢在前头用两个字生生拦住了,而且是她和酒仙、肖里郎都没有想到的两个字,这令他们目瞪口呆。美美婷迟疑了一秒钟,几乎就要忽略这两个字接着自己的思路谈下去了,被钱玉珠看她一眼,噤住了。

    她为什么要对村长隐瞒呢?

    村长的眼光在酒仙三人的脸上轮流看了半天后,收回去了。他说:“这也真怪,都二十六天了,怎么也该找到她的尸体了吧。”

    “我们已经见到了。”

    “见到了?在哪儿?”

    村长的目光盯得美美婷心发慌。

    肖里郎代她回答了发现尸体的地点。

    “我们是来报案的。”美美婷说。

    “报案?”

    “这种人命大事,我觉得村里应该通知公安局,下来查一查。把凶手找到了之后,就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村里也就太平了。”肖里郎觉得自己这话抓到了主旨。

    “哦哦查查,查过了,那不是人干的,那是幽灵,幽灵。”

    美美婷问:“什么时候查的?你们早就发现了吗?”

    “查过了。幽灵死后的第二年,当时我的妹妹本来好端端的在山上除草,锄头背篓什么的都在,就是人不见了,十多天后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肉都烂得不着骨头了。当时我还在地委,是我打电话到公安局,叫他们派了二十多个人来查的,查到什么呢?就查到幽灵写的一张纸条。”

    “纸条?”

    美美婷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村长。

    村长不说话,进里边去了。翻箱倒柜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外面八只迷惘的眼珠不停的转动。有关第一个被幽灵摄去的女人的故事,钱玉珠也是第一次听说,她没有想到竟然是村长的妹妹。

    酒仙脑里可没有闲着。他是个书迷,侦破小说也是他爱好的一部分。侦破小说中常见这样的情景:被问话的当事人进到里间,很久不见出来,忽然里间一声枪响,惊动了外面的人,大家急欲进去,然而门被反锁了。于是在武力推撞下门被打开(小说中的门似乎都使用次等材料作的,人力总能毁坏),当事人已经满面是血,死了。

    村长并不是当事人。他是听取报告的。不是被问话而是问话的人。但是他进了里间以后,酒仙依然想起这类情节,不知是希望还是担心它在眼前发生。

    然而鲜活的村长走出来了。他右手三指捏着一张黄色的纸条。他把四人分别看了一会儿,象是捉摸谁是首领。最后他把纸条交给了年纪最大的人——酒仙。

    黄色并不是纸条的本色,而是因为年深日久褪变成的颜色。纸条上写着两行字:

    ——我是冤死的,阎王不让我转生

    我只好到处游荡,我好孤独呀——

    字是用圆珠笔写成的,已经相当模糊了。

    美美婷也凑过头来看。她大叫一声,跌坐在地,脸立即变得苍白。

    扶起了美美婷,并把她抚慰得有点人气之后,酒仙又拿起纸条,并和印象中的隧道里相同内容的字迹相比较。隧道里的字是白色写在灰色上的,印象也很模糊,但是和这纸条上一样,第四个“我”字的那笔斜挑都是长长地伸出来有斜无钩的,从这似乎可以断定风格是一样的。酒仙用眼色征求肖里郎的意见,肖里郎望着他微微点头。

    村长接回纸条,说:“这张纸我保存了二十八年,今天是从那时起第一次拿出来给人看。这是公安从我妹妹的身上搜出来的。案子最终破了,是幽灵作怪。但是公安部不可能这样备案,他们是讲究科学的。所以他们最后就裁决为疾病死亡,混过了。但是窦国林给我讲了实话,把张纸条交给我了。”

    美美婷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还有些气喘。她问:“是谁首先认定是幽灵作祟呢?”

    “公安都相信是这样的,连窦国林都是这样给我解释的。但是碍于他们的身份,他们不可能公开宣布。”

    “窦国林……”酒仙沉思这念这个名字。

    “窦国林当时是刑侦科长,现在已经是副厅长罗。我们现在还互相写信呢.”

    酒仙想起来了,窦国林确实是一位副厅长。一想到这里,连先前他因为脑里想象侦破书上的故事情节而忽略了的村长说的“地委”一词也想起来了。他在书上看到过,也听老人们说过,“文化大革命”后期的地委书记就叫陈长远。“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属于造反起家的陈长远就不知所终了。老人们说过,当时陈长远二十多岁,现在应该是五十多岁吧,年龄上和村长很符合,应该就是这位村长!

    “然后就全村人都相信了吗?”美美婷继续问。

    “是的。就在公安还在村里的时候,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道士,他说村里有幽灵,大家就叫他做法事除邪。他搞了一天一夜,因为道行不高,没有捉到幽灵,只是见到了它。他叫了一个人去走阴,问到了阎王,才知道幽灵冤孽太重,是阎王叫它在村里留下来的。”

    “以后呢?就再也没有报过案了?”

    “大家都知道是幽灵的原因,还报什么案呢?”

    “那这一次呢?也不准备报案吗?”

    “幽灵是法力无边的,报案一定会惹恼了它,那样的话,死在荒山野岭,烂了才给人发现,多划不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气盛的,什么都不怕,其实应该信的东西还是要信的。唉,活着是多么好!”

    (2)

    “活着是多么好!”

    酒仙似乎感慨万千。

    美美婷早已忘记了幽灵的字迹带来的惊吓。

    “酒仙哥哥,这句话是最基本的哲学吧?”

    “哲学倒是有点哲学味,但是不应该从他的口里说出来。”

    “为什么?他不配吗?”

    “一定要配一下的话,他当然可以配说这句话。因为凡是有生命的都可以配说。我的意思是说他这么老气横秋,很让人意外。而且这个人一身都透着假。”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我的直觉。”

    酒仙说了这句话,忽然得意起来,心里就牢实地认为自己的直觉是真的了。直觉,可是侦破人员必备的品质呀。这么一想,他已经相信自己是为破案而生的了,因为自己有直觉呀。这个案子应该从他的手上揭露出真相来,自己的名字就让全乡都知道了,然后全县都知道了,全省都知道了,全国都知道了,他成了名探。到中南海出席会议……

    “什么叫走阴?”

    “你问肖里郎吧,他很内行呢。”

    “肖里郎,你会走阴?快走给我看看!”

    肖里郎和酒仙哈哈大笑。

    “别笑得那么狂!”美美婷沉下脸来说。

    “走阴,就是让一个人到阴间去走一趟,一些阳间弄不明白的事,到阴间问问阎王就知道了。”

    “哇!那怎么才能让活人到阴间去呢?”

    “我不知道。我并不会,只是知道一些过程。一般是端公叫一个不相干的人到阴间去问。端公先让那个人睡下,念了咒语之后,那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了,但是还能说话,把他在阴间见到的和听到的都说出来。端公问一句,他就回答一句,直到该弄清楚的都清楚了,再念咒语,他就活过来了,但是到阴间的什么情景都不记得了。”

    美美婷正沉迷地想象走阴的过程,冷不防被钱玉珠插入一句:“你们知道吗?陈长远当过地委书记!”

    “原来你也知道啊?”酒仙说。

    “离得这么近,能不知道吗?他经常炫耀哪!”

    美美婷圆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省悟到现在的话题已经改变了。

    “他还这么年轻那,就退休了吗?”

    当她终于搞明白说的是“文革”时期的地委书记时,沉默了。她总觉得有点什么东西需要说出来,但总是抓不住。

    “他是造反派,幽灵也是造反派,而且是同一个时期的,这当中有联系吗?”

    “啊啊!对!我说的就是这句话!……是你说的呀?酒仙你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吗?”

    “你们看你们看,拦路抢劫。明明是我想的,她说是她想的。”

    “拦路抢劫,”酒仙默念着自己的话,不再理会美美婷的反攻。这么长的一串人命案,不会都是拦路抢劫造成的吧?可是……

    他说:“有一点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么多人命案,是互相独立的呢,还是系列杀人案呢?作案动机是什么呢?”

    “我觉得陈长远就有作案动机!”

    “为什么?”

    “不知道。”

    酒仙看看美美婷,她居然是一副认真的样子,似乎这话并不是随口说出来的。他很想说一个笑话挤兑一下她,却听见钱玉珠说:“你们没有看出来吗?陈长远对我们的美美婷姐姐有意思呢。”

    美美婷气得七窍生烟。把一个老头子用这种关系和自己联系起来!真是把圣洁的爱情糟踏得遍体油污。然而她心里承认,陈长远老是色迷迷地看着她,看来是个老色鬼。

    “我知道陈长远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了。”

    “是吗?是什么?”

    “强奸杀人。”

    酒仙噗的一声笑了。“证据就是他好色吗?”他问。

    美美婷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不说话。

    “其实我也觉得陈长远很可疑。他总是用幽灵来吓唬我们,阻止我们去报案。活这是多么好,他的意思可以这样理解:谁去报案,除非不想活了。”

    肖里郎和美美婷都是一震。事情好像越说越像了。

    “但是……”酒仙说了这两个字,就是不关己似的悠闲地看别处了。直到美美婷等得不耐烦了骂他的时候,他才卖弄说,“凶手是陈长远的可能性很小。因为第一个被杀得是他的妹妹,他要杀他的妹妹,除非深仇大恨或者为了相当多的钱.如果他妹妹是他杀的,那么后来杀那么多人就不太成立了,不可能那么多人都和他有深仇大恨,而且恰好都是年轻女性。如果是为钱呢,这些人都是在当地的户外被杀,身上不可能会有很多钱的。陈长远把杀他妹妹作为系列杀人案的开端,唔,我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单是陈长远应该排除,为仇杀人和为钱杀人都应该排除,而且也不可能是为情杀人,山村里都很保守,象小说里一样卷入三角恋爱的不能说就没有,但应该很少。而且每年都应为这样的事导致杀人,太不可能了,除非这里是一个情坑。”

    “嗯,”美美婷说,“你说的好像都有道理,但是我越听越糊涂了。凶手到底是谁呀?”

    “凶手吗?总会知道的,应该有路子。被杀的这些女性都是年轻女性,都是被抛尸荒外,都有外伤,多数是赤身**,这很显然是一个人或者一伙人干的。杀那么多人,总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的。”

    “你是说,一宗一宗地去盘查?”美美婷激动地说。她摆出了一个跨步姿势,好像是说,现在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盘查了。

    “死人早成白骨了,还能查吗?我分析这是精神分裂病人干的,才会连年不断的发生。玉珠,你们村有精神病人吗?”

    “啊啊?你是说疯子呀?有,吕金贵就是疯子。”钱玉珠不知道在想什么,说话时心神不定。

    “怎么个疯法?”

    “疯子还会怎么个疯法?精神不正常嘛。”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攻击性呀,对异性的特别关注呀。”

    “他经常赶着牛叫爸爸。”

    “哈哈哈哈!”大家大笑。酒仙气恼了一阵,也只好跟着笑起来。

    山风从大渡河沿坡吹上来,携带着花香,清新,凉爽。风把钱玉珠的长发抛起,在她脸的下半部一漾一漾的。

    她发现了酒仙惊讶的盯着自己,便微微侧了脸,一动也不动的。

    酒仙并没有看得出神,他只是在想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了钱玉珠的美丽。钱玉珠则装作事不关己,两眼毫无目的地望着前面的山坡。

    这是大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四人从村长家回来,谈着走着,便不约而同都上来席地而坐了。石面圆圆的,很大很平也很干净。上面净是小学生们用彩色石头画下的拙稚的简笔画。

    山坡上翠绿欲流。那里本来有一条上山的大路,被茂密的草树挡住了,绿色细致周密。一条牛,一个人,被绿丛缓缓地吐出来,走进了四人前面的庄稼地间的大路。

    “他就是陈全有。”

    “陈全有?”美美婷一脸的迷惑,“陈全有是怎么回事?”

    酒仙说:“张楚王陈胜的儿子住在这里吗?”

    钱玉珠不理酒仙的打诨,说:“就是红英的未婚夫。”

    三人立即明白过来,六只眼睛齐齐地死死地盯住来人。

    他一米六零左右的个子,腰脖腿脚都是粗粗的,显得孔武有力。肩扛一具沾着厚厚的泥层的犁,背上一大捆烧炊用的干木柴,还牵着一头同样孔武有力的大水牛,给人的感觉是他能挪动整个世界。走近了,他觉察到了这边的目光,急忙转过头去,连走路都一扭一捏的了。

    三人都没有见过在生时的红英,连她的照片也都没有见过,但是此刻都无由地从心里认为眼前的这个人跟红英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

    “猪八戒!”美美婷小声叽咕了一句。

    “玉珠,你叫住他,”酒仙说,钱玉主干涩地叫了一声:“陈全有!”

    他吃惊地站住,回过头来,一言不发。由于他的停下,牛便有了机会吃路边的玉米苗。而他浑然不觉。

    “你过来一下,我们有话和你说。”

    陈全有胆怯地看了看另外三人说:“他们是谁呀?”

    他不知不觉中手中的绳子也丢掉了,于是牛抓紧机会大快朵颐。

    “他……他们不会欺负人吧?”

    “红英死了,你知道吗?”

    “爸爸说,红英反正是靠住的,我二婆要给我谈崔家的二姑娘呢。”

    钱玉珠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酒仙走过去,抓起地下的绳子。牛见到有人来,立即乖乖地回到路上来了。

    酒仙把绳子,“你去吧,”他说。

    陈全有赶紧走了。

    美美婷圆睁着眼睛说:“不问审他了吗?”

    “别耽误我们宝贵的青春时光了。他能当上杀人犯的话,我都可以当军委主席了。红英的怀孕如果跟他有关系,说明她太平常,玉珠也就不会这么用心了,对吧玉珠?我们还是行点人道,别让人家在这里受拘束了吧。”

    美美婷说:“你姑父不知道他傻吗?”

    “本村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亲事呢?”

    “他是村长的侄子。”

    “村长的侄子怎么啦?省长的侄子也没有权利……”

    没有权利干什么呢?美美婷没词了。因为他不知道造成这个婚约的原因是陈全有家借村长的权势呢,还是红英的爸爸为巴结陈家而应承的。

    (3)

    因为死者是少年人,而且又死于幽灵传说,尸体全身**,丧家为了自己的面子,丧事并不大办。邻舍们为了照顾丧家的面子,尽管心中怜悯,却也不大来吊唁慰问。所以史家进进出出的只有二三十个人,都是关系比较近的亲友们。无人戴孝,没有鞭炮声,也没有道场钟磬声。红英的母亲晕了过去两次了,此时还在在床上,由她的大女儿守着。

    尸体用厚厚的布裹着,放在临时用木板作的匣子里,但臭味还是浓浓地传了出来。钱玉珠不管不顾,抚匣大哭,声音喑哑嘶竭。

    天黑下来了,人们走进屋去,史家的大门关上了。装尸体的的匣子依然放在两条高板凳上,孤零零地在外面。天上虽有一弯细月和点点星辉,但山间依然到处是黑黢黢的。胡——,胡——!山风一阵比一阵紧,把木制的大门摇得哗哗直响。

    白天来帮忙办丧事的人多数回家了。屋内,史红英的母亲依然躺着,她的大女儿史红芙守着。外间史云清、钱玉珠、村长和钱玉珠的父亲坐在堂屋里,有一句无一句的说话。

    夜深了,钱玉珠去和她的姑妈以及表姐哭了一场,泪眼婆娑地走出来,叫上父亲准备回家了。村长也站起来,安慰史云清几句,和钱家父女往外走。

    大门打开,屋里的灯光立即被放出来。钱玉珠忽然大叫一声,往后便倒。钱父和村长也接连退了好几步。

    ——放在屋外的木匣子被打开了,盖子掉到了地上。尸体的一头伸了出来,靠在木匣顶端的木板上。尸体虽然还是被厚布裹着,但这情景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了。

    过了好一阵子,人们才各各回过神来。钱玉珠一步一驻地走近尸体,跪地手扶尸体哭喊道:“红英,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呀?”

    三个男人也走来了。村长说:“她把头伸出来干什么呢?难道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史云清也哭了。钱父说:“这一定又是幽灵干的。”

    他提高声音,对着夜空说:“你也折腾得够了吧?你杀了三十多个人,连自己的侄女也不放过,阎王爷不会绕了你的!”

    他的声音融入夜空里,隐隐有回声传来。除此之外,就只有猫头鹰“嗬!嗬!”的叫声。这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而依然很尖冽,令人毛骨悚然。

    钱父和村长合力把尸体重新放进去,把盖子盖好。

    钱玉珠哭完了。猫头鹰的叫声还在一阵紧一阵缓地传来,人人惊魂未定,揣测这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忽然,村长用颤抖的声音问:“哪!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人们看见一道光一晃一晃地离史家越来越近。大家细看后都确定了其实那是手电筒光。一会儿就能听见脚步声了,原来是酒仙和钱玉珠的哥哥走了来。因为酒仙是第一次来史家,所以史云清邀他进屋去,顺带也把大家都叫进去了。

    酒仙感觉钱玉珠暗中碰了他一下,于是停下了脚步。待其余的人进屋了,钱玉珠方悄悄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酒仙说:“那边还有古怪呢,——我们先进去。”

    他不习惯和一个年轻女孩黑夜单独相处,害怕里边的人疑心她和钱玉珠有私情。

    离开史家的时候,酒仙用手电筒照着盛尸的木匣子细细地看了一遍。

    “发生什么事了?”一进家门,钱玉珠迫不及待地问。

    “你看一看这一位吧。”

    “这一位”指的是美美婷,她坐在竹藤椅里。——在别人看来她是坐着的,其实她最明白自己并非坐着,而是随着椅子的形状躺成一副坐姿而已。因为坐的时候脊椎是要用力支撑的,而她现在全身没有一寸地方能使出力来。她心口疼痛,脸色苍白,整个身体一阵阵发冷。她赤着脚,右侧身体全是泥末。她就像一个洋娃娃一样可怜兮兮的一动也不动。

    原来酒仙等人考虑到夜已经很深了,担心钱玉珠父女走夜路会害怕,于是肖里郎、美美婷和酒仙叫上钱玉珠的侄子带路来接他们。走到半路上,忽然一个大石头后面窜出一个白影子来。白影子到了路上并不急于走开,而是发出嘘嘘的声音,身体做出各种各样的姿态来。美美婷吓得摔倒在地。在酒仙惊魂甫定,准备举起手电筒照射白影子的时候,白影子“呼呼”地钻进玉米林丛里,一霎时就声迹全无了。

    美美婷晕过去了,肖里郎也还在怔忡之中。酒仙无奈,背上她,叫上肖里郎,回去了。那个小孩子倒还一点事也没有,蹦蹦跳跳地跟着回去了。

    酒仙安顿好美美婷之后,才又和钱玉珠的哥哥往史家来。

    “她的鞋呢?”

    “鞋?”酒仙在屋内四处看了看,说,“大概丢在路上了。”

    “那得赶紧找回来,不然到天明就找不着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什么破铜烂铁都看得起的。”钱玉珠说。

    钱玉珠的哥哥听说,立即就要出门。钱玉珠拦住他说:“我们去,你不用去了。”

    “我们”当然指的是她和酒仙了。这使酒仙很踌躇。虽然,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在男人间谈话时总是以年青异性为交流内容的,而且总是夸耀自己在异性面前有多勇敢多大气,然而真正在要和女孩单独相处的时候,却又感到浑身不自在。酒仙也不例外。所以他希望钱玉珠能改变主意,或者有人阻止她,然而他失望了,钱玉珠已经出了门,他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同时他很诧异,感觉已隐入夜色之中的这个女孩相当特别,接连发生两件恐怖事件,她居然还敢乘夜出门。

    风已经小了,玉米的长叶轻摇细摆,发出“刷刷”的声音,反村得夜更加静谧。下弦月已经越过巍巍的山头,朦胧的灰白的光把远处原本峥嵘的山石树丛照出一团团的黑来,教人莫名其妙地产生恐惧。

    酒仙想起先前发生的事,心里还一阵阵发紧。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因为身边有个女孩。在这种情况下,女孩总是男孩的壮胆剂。当然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比较直露一点的说法是,女孩总是男孩的心理封闭胶。

    鞋子很快找着了,跟没有找着是一回事,——其中一只的水晶塑料鞋帮已经完全挣断了,再也不能穿了。

    “白影子是在哪儿出现的?”

    “就在这儿,”酒仙指点着,带了钱玉珠到一个大石头后面去,并用手电筒照着仔细察看。令人意外的事,那儿有一片土是湿的,还能闻到尿味,很显然有人在那儿撒过尿。

    石头后面的土是松的,尿渍的前方被踩出深深的脚印来。

    “一切都是人干的。”

    “你说的是包括红英被搬出来的事?”

    “是的。先说这儿。这个人在这儿撒尿,听见有人来了,害怕被我们认出来,或者害怕被我们发现了她身上的什么东西,所以装神弄鬼,这有两个作用,一是阻止我们接近他,再就是试图让我们相信幽灵。”

    “这么说是和红英的死有关联的?”钱玉珠沉思着问。

    “一定有关联。奇怪奇怪!”

    “奇怪什么?”

    酒仙用电筒照着地下,说:“你看,这应该是一个男人。”

    湿的地方离脚印有近两尺远,确实应该是个男人在这儿撒尿,因为女人撒的的尿应该在两个脚印之间。

    “你看见白影子是个女的?”

    “是的,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随着她身体的乱动,能看见头发飘来飘去的。她的头发比你的还长,大概齐她的腰了。还有,她穿的是连衣裙。”

    “原来是一个女人,”钱玉珠说。山村里男人都剪短发,女人都留长发,这是毫无例外的。所以钱玉珠也认定了这是一个女人,更何况穿的是连衣裙呢。“有可能是陈长远在这里撒尿哦。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姑父家呢。他回家要走这条路的。”

    “他回家不经过你家门口吗?”

    “他走前面这条岔路。”钱玉珠转过身来向前指着说。

    月色中酒仙发现她的转身动作非常优美,这令他一阵颤栗的心动,他定了定心神,才说:“这儿只有一双脚印。如果尿是村长撒的,应该有两双脚印呀,一双村长的,一双白衣人的。如果说村长在撒尿的时候刚好分毫不差地踩到了白衣人的脚印上,这也太不可信了。难道这个白衣人是没有脚的?”酒仙说到这儿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因为他想到日本民间传说的鬼就是没有脚的。他害怕自己声调变了被钱玉珠听出胆怯来,一边说话一边调整,谈话因而很慢。“白影子就是从这儿出来的,没错啊。”他说。

    “难道真是幽灵?”

    “绝对不会!”酒仙这样说,多半是在给自己鼓劲,“只是我们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罢了。这件事先放着,我问你,你们坐在史家屋子里的时候,连正对着门也看不见外面的木匣子吗?”

    “我们进去以后,门一直关着的。”

    “谁关上的?”

    “我关的,并没有人叫我,我看见风太大了。”

    “关上后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吗?”

    “门被吹得哗哗直响,风声也很大。”

    “如果是匣子盖子落到了地面,能不能听见声音?”

    匣子是放在两条高板凳上的,盖子离地面有一米高,离大门不远,而且门口的地面是铺了石板的,盖子掉下来声音应该很响,如果是掉了下来,屋里是应该能听见声音的。

    “这就是说,匣子盖子并不是被风刮下来的,因为你没有听见它落地的声音。”

    “没有。”

    “盖子那么高掉下来,多少会有点损伤的,但是我看过了,一点损伤也没有。”

    “这就是说,盖子是被人轻轻放到地面的?”

    “是的,为了不惊动你们,所以要轻放。”

    “那么,红英也是被人抱出来的?”

    “当然是,你以为她自己会爬起来啦?这是一个为了让我们相信幽灵存在的计谋。”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有人故意制造这些神秘给我们看,为了让我们相信幽灵。不过我没有你看的仔细。酒仙,你认为这两件事是不是一个人干的?”

    “肯定是。白衣人戴上假发,穿上白色连衣裙,是为了在路上遇到人的时候,她就可以装神弄鬼,一来避免暴露身份,二来让人亲眼看见‘幽灵’,以达到人们对幽灵深信不疑。她搬动了尸体回家要走这一条路,在这儿的时候发现有人来了,就开始仿幽灵作祟。”

    “白衣人穿的真是连衣裙?”

    “是的,你们村里穿白色连衣裙的多吗?”

    “不,我们这儿的人不穿裙子。”

    停了一会儿,酒仙指着路的对面说:“白影子是从这里钻进玉米林的,我们找找脚印,看能不能知道她往哪儿去了。”

    由于连日天晴,地面已经特别干,又加上杂草丛生,已经无法分辨出脚印来。二人只好作罢。酒仙带头钻出玉米林来。

    “酒仙——,你,就要回去了吗?”

    “嗯,有事吗?恭请小姐差派。”

    “别油腔滑调的!我……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喜欢美美婷?”

    酒仙回答不出来。这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美美婷,而是他很不善于向女人表述自己感情方面的东西。每当有女人问起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之类的话的时候,他首先的反应就是——封闭,就跟贝类动物觉察到外界有动静时一个样。他实在不希望对钱玉珠说点什么,但对她直直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

    嘴里“唔”了好半天,他终于想起了一句自以为绝妙的话,“你认为呢?”他说。

    “不愿意回答就算了,还什么我认为不认为的?”钱玉珠声音低低的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美美婷是不是很漂亮?”

    酒仙又陷入无话可答的境地。其实他心中很清楚她需要的答案是什么,她的“我问你一件事“表现出明显的羞涩,“美美婷是不是很漂亮”一句显出浓浓的酸味,这就很明白了。他恨自己在爱情来临时手足无措,越恨越急,越急越是寻不出话来。要直接承认“我其实喜欢的是你”,或者抓起对方的手吧,又不够勇气。

    脚步声踏碎了钱玉珠的期待和酒仙的困窘。钱玉珠的哥哥因为二人很久没有回去,来找他们了。

    (4)

    农村人都懂些草药。有一种植物叫“鸡蚀椒”,最治心悸不宁的,钱玉珠家门口就栽了好几株。钱父折了一些回来熬成汤给美美婷喝了,美美婷心疼渐渐就好了。虽然脸色还苍白,但她也就有说有笑的了。

    钱玉珠心事重重,酒仙心神旌荡:夜三点了,四个人都还没有睡意,你发一言我递一语地谈论。钱父竭力禁止自己的呵欠,以防被客人看出脸色来。他作为一家之主,是不会先于客人睡觉的,这是待客之道。

    “美美婷你别怕,”酒仙说,“没有什么幽灵,一切都是人在作祟。”

    “谁怕了?你以为我怕了?我在考虑案情呢!”

    “哦,啊哈!你已经开始考虑案情了?你有什么高见?”酒仙像在龙宫里遇到大熊猫一样的感觉意外。

    “我觉得村长最可疑。”

    她横着说出这一句话来,立即组断了酒仙的思维。他的脑中立即映入了村长的形象。

    “不对,”酒仙沉思着说,“今天晚上的两件事都与他无关。在这两件事发生的时候,他都在玉珠眼前而不在现场。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向齐天大圣学会分身术。”

    酒仙说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妥,但是又抓不住这个“不妥”的尾巴。

    “玉珠,你到史家的时候,尸体是已经裹好了的吗?”

    “是的。尸体是在发现的地方裹好,然后才抬回来的。要不啊,气味那么浓,人们没法去抬。”

    “你先到史家还是村长先到?”

    “我先到。”

    这就是了。陈长远并没有去参加抬尸,他又怎么知道裹好了的尸体头在哪一部分呢?在农村的裹尸方法是使用厚厚的布裹上十多层,凡是有缝隙的地方都用碎布塞住,裹上后凭肉眼是看不出哪是头部的。可是,据钱玉珠说今晚上村长在史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把头伸出来干什么呢?”

    “对呀!”钱玉珠说,“他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裹好了,他怎么知道靠在顶板上的是头部呢?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你和哥哥来的时候,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是手电筒来,他为什么怕得那样?”

    “村长确实可疑。他要么是凶手,要么在包庇凶手,总之他一定清楚杀人案的内情的,至少清楚红英被杀的内情。”

    肖里郎笑笑说:“我来提一点不同意见。也许村长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靠在顶板上的是头部呢,按照人们习惯的动作,从躺着到起来是上半身立起来而不是下半身。”

    “反正村长可疑,”酒仙强词夺理地说,“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大!”

    美美婷赶紧说:“我投你一票!”

    钱父瞪着一双眼把酒仙打量半天,转过去瞪着钱玉珠说:“你们说的是哪门子的事呀?谁又死啦?谁又是凶手呀?”

    “爸,你别再信那些胡说八道,什么幽灵不幽灵的,全是造谣!红英是被人杀的!”

    钱父顿了整整一分钟,说:“年轻人说说笑笑是可以,但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唉,你们还指名道姓的。让人家听去了可不是玩的哦。”

    钱父尽量把话说得平淡,但其实他已经怒了。美美婷担心地看了看酒仙。酒仙不看时宜,也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反而问了一句话:“钱叔叔,你们说的幽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给我们讲讲她生前的事吗?”

    “不记得了,记不起来了。”钱父一边说,一边进里边去了。余下的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酒仙心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压力,愈来愈重。

    (5)

    旭光初长,把山头分割成亮丽和暗淡截然不同的两截。一宇鸟声,遍山蛙鸣,家家户户袅袅炊烟,激活了沉睡了一夜的小山村。

    酒仙、肖里郎、美美婷和钱玉珠走出户外,继续昨夜未竟的话题。小龙诞着脸走过来,把自己的裤子丢过来要美美婷为他穿。他妈妈走后,他就一直跟美美婷和钱玉珠睡觉,他特别喜欢和美美婷玩。

    话题依然集中在村长身上。大家都认为他是这一系列杀人案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一个村有村长还应该有支书嘛,”美美婷说,“你们的支书是谁?”

    “他呀?”钱玉珠笑着说,“你们都认识呢,他是陈全国。”

    “他是支书?”酒仙惊得要晕倒。

    “你们村其他就没有人了吗?”

    “有能耐的人多着呢。村长为了自己方便,就让他当支书了。”

    酒仙明白了,村长属于那种一手遮天的人物,他把管理一个村的权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肖里朗说:“村长的势力很强,如果我们针对他的话,我觉得应该争取派出所的力量。”

    酒仙看看钱玉珠。她点点头。酒仙想起昨夜钱玉珠的问话,心里很兴奋,此时又怕又希望能和钱玉珠去一趟派出所,又怕又希望她把昨夜的话讲完。但美美婷不知怎么的就看出来了,嚷道:“你们要去?我也要去!”

    钱玉珠不乐,却也没有说什么。回屋吃了饭,钱玉珠找出鞋来给美美婷穿,无奈她的脚太短,钱家所有人的鞋子她都无法穿。她沮丧得嘟着嘴发脾气。她这才知道三寸金莲也有不适意的时候,比如现在,就无法去拦截别人的姻缘了。她恶声恶气地要求肖里郎也和他们同去。但是肖里郎有自己的想法,他希望能留下来和美美婷交流交流,于是直叫头痛,央酒仙上街去了顺便带些感冒药回来。

    鸟啼花香风鸣水哮。即使有有气无力嘶叫的蝉儿,连日干旱形成的淡淡的飞扬的尘土,也不能使山间的优雅稍有减色。山中无暑,男女走在一块儿也不觉得疲倦。两个小时以后,酒仙和钱玉珠浴着满身细汗,满面红光地走进派出所。

    派出所牌子挂在乡政府门口,办公室却在综合楼的顶层。本来政府和公安机关是两回事,但农村人常把他们看作一家人的。收农税、普查计划生育的时候,派出所人员要加入乡政府的队伍;抓罪犯、查户口的时候,乡政府也要调人补充派出所的力量。所以他们自己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乡里筹建这座全乡最高楼的时候,也把派出所计划到里面了。

    室内大约有十六个平方。三张办公桌成丁字形放着,一套铁的五组合文件柜,一架电扇,墙上挂几个本子,仅此而已。一个便衣坐在里面看书。由于门被挡住时室内的光线忽然变暗,他觉察到了有人来。他把书合上,拿起来又放到桌上,一边扭头辨认来者的身份。

    “你不是辛雪安吗?”

    “啊钱玉珠!今天把你给遇到了!”

    两人都很意外也很兴奋。

    “你不是在警校读书吗?”

    “毕业了!”

    “分配到这儿工作?”

    “不是,现在是实习,你们二位请坐!”

    酒仙和钱玉珠在剩下的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辛雪安匆匆跑出去了。酒仙伸装模作样地直了腰,体验当公安人员的感觉。钱玉珠就跟他说,辛雪安是她初中时候的同学,初中毕业后考上警察中专学校的。

    辛雪安提上一个大红铁皮暖水壶、拿上三个白瓷杯子进来了。他忙忙迭迭地冲好茶,递到二人面前各一杯,才又坐下来望着钱玉珠。分别三年了,今天初次见面,二人都不知谁先说话好。

    “这位是酒仙,小学教师,来我家玩的。”

    “哦哦酒仙哪?李白一流人物哦?”

    这话让酒仙很受用,他便想,辛雪安刚才看的那本《初夜》,今天可就可以借回去了。

    两人谈了一会子,钱玉珠终于把话进入到了主题。辛雪安取下一个本子来记录,写字的动作快得像鸡啄米。

    “雪安,你相信幽灵吗?”

    “不相信,这显然是人为的。根据你提供的这些,我想,幽灵的字迹存在村长家,而且他翻箱倒柜才能找出来,说明平时没人能的看的,那么几十年后还可能有人记得它的笔迹吗?我想来只有村长才有知道的条件了。所以他是最可疑的。本来应该保留史红英的尸体的,但你们回去可能已经埋了,来不及了。”

    酒仙感觉很沮丧,自己为什么就把幽灵的纸条和村长的关系这件事忽略了呢?

    “这里的人有事出去了。今晚我能见着他们。我把这件事和他们说了,商量一下就会到村里来的。不过我可能来不了了,到后天我的实习期满了,要准备去考工作呢。”

    钱玉珠约了辛雪安到家里来玩,便和酒仙辞了出来。他们买上了美美婷的鞋子和给小龙的水果糖,走道场口,刚好一辆农用四轮车要到下河岩去。车上已经密密实实地插了四五十个人。酒仙说:“我们也上去。”

    “坐车怪危险的,我们还是走路吧。”

    “只怕我们回去迟了,美美婷又要发脾气了。”酒仙其实有自己的打算,他希望能利用车上人很多来创造和钱玉珠肌肤相触的机会的。

    “管她呢。”钱玉珠笑着说,自己便往前走去,酒仙只好委屈地跟上。

    回程的路上,正是“绿茵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谈话虽然艰涩些,但沉默也是一种美妙氛围。烈日当顶了,两人都走出一头一脸的汗来,但是没有谁埋怨半句。只在酒仙心里,还不时地惦念美美婷,怕她生气。

    (6)

    钱玉珠的母亲把肥硕壮实的水牯牛牵出来,使得肖里郎突发灵感,“我们去放牛!”他对美美婷说。

    “你看我这样子能出去吗?”美美婷说。她气得把脚一甩,一直拖鞋便直飞出门,打在牛头上。牛吓得后退几步,却又上来伸出舌头把拖鞋卷进嘴里。肖里郎和钱父钱母都吓得大叫,肖里郎急忙抓起牛绳,硬生生把牛头提起来,把沾满唾液的拖鞋撕扯出来。那牛还来抢,引得大家大笑,美美婷也撑不住笑了。钱母重新拿了一双拖鞋出来给她换上。

    “你爬到牛背上去,让它驼你走,就不用穿鞋了。”

    美美婷想想也是,而且还很有情趣的,于是笑吟吟地走出来了。

    肖里郎端来了一条高板凳,放到牛身边,等到美美婷爬上去了,他才牵着牛走了。到了荒地,牛自动走到一处高坎前,让美美婷下来,它却不吃草,去舔美美婷的光脚,痒得她大笑,却又浑身无力,无法躲开。肖里郎忍住笑,把牛拉开了。

    “肖里郎,你要准备回家吗?”

    “回家?你要回家?”

    “在人家这儿呆久了不好。”

    肖里郎明白她还在生钱玉珠的气。他无法劝解她。“酒仙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他说。

    “关他屁事!你以为这个案子他真能破吗?”

    “不知道,但是看起来很简单的。只要村长招供,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是怎么样才能让村长招供呢?”

    肖里郎暗笑了。美美婷嚷着要回去,其实也是对案子很有兴趣的,一句话就把她引到这上面来了。

    他们正讨论着,冷不防洪亮的声音传来,吓了二人一大跳。

    “你们是哪儿来的?”

    一个头缠白布的壮实老头站在他们身边。这人五十来岁,脸上颈上全是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红斑。两人犹豫着不答他话,他也不等两人搭话,死命地把美美婷看了很久,说:“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呀?你从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哟!幽灵就喜欢你这种漂亮的大姑娘呢。”

    二人大吃一惊。美美婷心中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起来。肖里郎看见美美婷的脸色完全苍白,便拼命的压制自己的惊慌。他刚想问来者话时,又听到窸窸声响,原来牛过来了。来人一见牛,立即跪了下来,脸上惊慌万状,口里说:“爸爸爸爸爸爸!你饶了我吧,快饶了我吧!”

    牛不理他,又舔起美美婷的光脚来。美美婷急得直跳。

    肖里郎急忙把牛拉得远远的。

    那人站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对美美婷说:“你别不相信幽灵哟,那是真的呢!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死了就可惜了。”

    说完,他回头走了,步履蹒跚。

    肖里郎过来了。“别理他,”他说,“他是个疯子。”

    “我知道,玉珠说过,叫……叫个什么来着?”

    “吕金贵,赶着牛叫爸爸的。”

    “对呀。可是我感觉他见了牛就疯,没见到牛时也有点正常的。”

    “没有的事,完全是疯子。”肖里郎说。可是他心里也承认美美婷的话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吕金贵似乎是有明确的目的到这儿来的,就为了来说这几句话的。他是好心的来劝说我们呢,还是来威胁我们呢?

    他搜索千般语言来打消美美婷的疑虑,终于说得她的粉红色又回到了脸上。“他在吓唬我们,不让我们查案。哼!青天荡荡的,看他敢把我们怎么样!”美美婷说。她这种年纪的人,都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越压越挺,毫不屈服。

    日上中天,小龙来叫他们吃饭了。

    美美婷看见小龙口里包着一块水果糖在挪来挪去的吃,就问:“你姑姑回来了吗?”

    “没有。”

    “那你哪来的糖呢?上一次的不是已经吃完了吗?”

    小龙登时着了急。幸亏美美婷不再问,她在为自己的事情发愁:赤着脚走不回去怎么办?大姑娘家又不好意思叫肖里郎背着回去。倒是肖里郎善解人意,又牵了牛过来驼了她回去。吃完饭,又把她驼回来。

    “你真好,”下了地来,美美婷对肖里郎说,“事事都为我着想,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

    肖里郎几乎就要说出“因为我喜欢你呀”来了,但是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因此只是笑笑。美美婷本是随口问的,问出来之后自己回思才发觉此话意义非凡,便红了脸低下头来。

    “美美婷你看,那是什么花,那么红!”

    一块大石的顶上生出一大团红来,在烈日下非常耀眼。

    “我过去摘过来。”肖里郎说。他兴冲冲地跑过去。但越是跑近,越是看出那东西不是花。那是什么呢?上午为什么没有见到呢?

    原来那是一团红布,里面似乎包裹了什么东西。肖里郎正疑惑着打不定主意该不该拿过来打开看看,忽然就听到身后有响动。他刚准备回过身来,突然听到头上“咚”的一声响,被打着了一下,紧接着天旋地转,双眼黑了,紧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7)

    “那天晚上看见手电筒的光,是不是在那儿?”

    酒仙看看周围,他实在无法判断。但他不愿承认自己对方位感觉的迟钝,只好选择了沉默。

    “就是的。”钱玉珠自己回答说,“我总觉得那光很奇怪。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在那儿发现一点什么。”

    酒仙踌躇着不说话。他心中有点郁闷,不知道什么原因使他总想早一点回到钱家去,细细思量来又不是怕美美婷生气的缘故,也不是因为男女相处的尴尬:他已经没有了局促,感觉很适应也很需要这种氛围。

    “哼!那不去了吧。我知道你挂念着你的美美婷呢。”

    酒仙急忙辩解:“美美婷不是我的,别胡说!我只不过是把她当作妹妹,她也许不愿意当我的妹妹,但是她只能做我的妹妹……”越急越辩解,越辩解越说不清楚,最后自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笑声惊得周围的蝉儿“嗤儿——”“嗤儿——”地往别处飞。

    “你看,那是什么?”

    钱玉珠忽然紧张地抓住酒仙的手臂问。

    就在那天发现有手电筒光的同一个地方,袅袅蓝烟升起来,一会儿又被忽起的山风搅得四处乱撞,很快消逸,但是地上还在不断地生起来。

    情景并不可怕,但是向来临危不惧的钱玉珠为什么一反常态地紧张呢?酒仙忽然心思灵动——他认为这是和写诗的灵感是一回事情——他明白了这是钱玉珠想借故亲近自己。他想,女人这东西真怪,主动一点也无所谓嘛,偏偏要小谋小计地隐盖一下。

    “我们去看看?”钱玉珠说。

    她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期待。但是酒仙分明地感觉她的期待和“去看看”的建议没有什么关系,他知道钱玉珠期待的是什么,所以心渐渐跳得急了起来。他有了一个自以为是蠢蠢欲动的想法:他想回应钱玉珠的情。可是他的胳膊软得像没有了骨头似的又硬得像没有了关节似的,怎么也挪动不了一丝丝儿。他想到自己不回应会损她的面子,想到自己还真喜欢这个姑娘……什么都想过了,脑里忽然无端地出现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两句话,于是有了动力,转过了半个身子,抓起她的另一只手。这一下子对了面而且拉进了距离,他看见了她含羞带笑的眼,潮红润白的脸,感觉到掺香和甜的气息,看到起起伏伏的被衣裳束得半高不高的**,再也忍不住心神漾荡,恍惚腾云乘雾,有心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却是半丝毫也不能动弹。

    钱玉珠羞涩地看了他一下,又急忙垂下了眼帘。一会儿半笑着说:“放开我。”

    酒仙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放开她。

    “你不怕美美婷生气吗?”

    “不知道,”酒仙说。他忽然感觉到身心放松了,显得很潇洒地接着说,“管她呢。”

    “我们上去看看。”

    上面的青烟已经消失,山野依然绿得像一块巨大无瑕的翡翠,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而在酒仙心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回忆不起来刚才已经站立了多久,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患上了肌肉萎缩症一样软弱无力。

    上去是没有路的。他们两人不得不扒开层层蕨类植物,艰难地攀行。好容易到了,见到的是灌木、杂草掩映下的断壁残墙,荒墙的中间却有一座高高的坟,是用长长的打磨得很好的条石砌成的,坟上长着密密匝匝的葱茏的茅草。坟前两米见方没有灌木,只有一些浅浅的杂草,很显见经常有人在这里料理,把生长出来的高大的植物除去了的。靠近坟的地方有一堆纸灰,还有两支摇摇欲灭的自制蜡烛,三支依然燃着的只剩下小半截的香。此外还有很多顶端黑色的竹签,看得出来是香蜡燃尽了后留下的,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怎么在这儿呢?”钱玉珠说。她的语气里透出来浓浓的疑惑。

    “这里以前应该是一户人家,屋中间却埋了一座坟,——哦!你姑姑就埋在这儿?”

    “我也很奇怪,怎么是埋在这儿的。”

    “你以前并不知道?”

    “小时候我问过,那只是出于好奇。但是爸爸不告诉我。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来不知道这里有过人家,我以为自古以来就是荒地的。这就是当时支书的家了,他家如今搬到哪儿了呢?”

    坟前空地旁边有一个大石头,大部分被掩在蕨类植物历年干枯凋落堆积的枝叶里。厚厚的枯枝叶贴着石头的地方,被人掏出一个大洞来,里面黑黑的。酒仙打亮打火机伸进去照着仔细地看,里面石头上厚厚的苔藓层不知道被谁揭开了,石上现出一道道凹下去的痕迹。他把枯枝叶全部掀到一边,看清了石头上原来刻着两行字:

    我是冤死的,阎王不让我转生

    我只能到处流浪,我好孤独呀对于这两行字,酒仙和钱玉珠已经见惯不惊了,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在这儿又发现了它。字迹和以前见到的一样拙劣,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出来,并非刻字的人有意刻得如此古怪,而是一个不太会写字而且不是专业刻字的人刻下的,才成这个笨拙模样。字沟里全是黑色的苔痕,可以想见是最近有人揭开了苔藓让它显了出来。

    “这是有人故意揭开给人看的。”

    “是故意让我们看的,”酒仙说,“一定是我们去录取通知书回来的那天晚上揭开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发现了尸体,却没有叫人来抬,而在第二天下午又去了乡里,他也许就认为我们是保留现场去报案了,所以故意破坏现场,并且把我们的思维向幽灵方面引导。他知道我们要晚上才能回来,守在这儿,见到我们的电筒光了,估量是我们回来了,于是也放出光来,这是为了引我们到这儿来发现这里的字。你想,在幽灵的坟旁边和红英的尸体旁边有相同的字迹,这不就明显地显示了红英之死和幽灵的干系吗?可惜的是,他们遇到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我们。”

    “你说得很好,就像专业侦破人员一样,”钱玉珠甜甜的笑着说。

    “不敢不敢!谬奖谬奖!”酒仙连连谦虚说。他感觉到和刚才拉住钱玉珠的手一样的遍身燥热,几乎站不住了。

    钱玉珠欣赏了一番酒仙的表情,然后看着字迹说:“我觉得很奇怪,这个人又要让人相信这坟里的人变成了幽灵,又要烧纸钱纪念她,这不是矛盾吗?”

    “确实奇怪,如果坐着两件事情的是同一个人的话。”

    “你是说,这是两个人干下的?”

    “烧纸钱的应该是幽灵的亲人,而揭开字的,我认为不会是的。你姑姑都有些什么亲人?”

    “最亲的就是我们和红英家嘛,其他的都是隔了两三代的堂兄弟堂姐妹。”

    “会不会是你爸爸来烧纸钱呢?”

    “不可能的,他还怪姑姑给他丢脸呢,怎么会祭她?”

    “你姑姑呢?我说的是红英她妈妈。”

    “那更不可能了。她是相信幽灵的,她一定认为红英是被幽灵掠去了,她请端公道士来驱逐幽灵还来不及呢,还会烧纸钱给她?”

    “那么一定是幽灵生前的朋友。你姑姑生前有些什么朋友,你大概也不知道了?”

    钱玉珠摇摇头,不再回答,望着远方沉思起来。在他们的西侧有一株苍老虬劲的大核桃树,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亮白如绫的大渡河和其上层层叠叠的山峦。最远处的山峰是白色的,那是雪,据说那里就是红军当年翻越过的大雪山。

    在钱玉珠的指点下,酒仙对大雪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在这里只能看见一痕淡淡的白色,但是在酒仙脑里,那一痕白色立即就变成了撑天矗地的沟沟壑壑的横亘整个地球的屏障,其上牛嘶马鸣,人行如蚁,红旗招展……大雪山面前的那座山本来叫孟公山,据说是古代彝族人的首领孟获幻化成的。红军长征过后,它就叫毛公山了,因为人们认为这山形更像**的侧面像,高高的额头,连下唇上那颗痣也清晰可辨。酒仙看看,确实酷似**,他不禁怀疑,难道自然和人事之间真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吗?

    “你在想什么?”钱玉珠含笑轻声问道。

    “噢噢,”酒仙说,“我想到了一个题外的问题。”他们来想就刚才因毛公山而产生的怀疑和她讨论的,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就显得自己无神观立场不坚定了,于是转了话题说:“你姑姑会不会真的去请端公道士?”

    “不知道。问这个干啥?”

    “如果她要请的话,上哪儿请去呢?”

    “就去找比目山三清殿里的那个道士吧。”

    “找他?他会?”

    比目山是一座以宗教著名的山。每年农历六月十九日,山顶上办庙会,附近几十里内农村中的善男信女们都会登上山去朝觐观音菩萨。但其实这座山是佛道并存的,山顶有玉皇殿,殿中有泥塑的抹了鲜艳色彩的玉皇大帝和他的四大天王以及太白金星等一众臣工们。玉皇殿台基下就是三清殿。玉皇殿和三清殿同由一个穿长衫的老头儿照管,酒仙在山上的时候见过他。酒仙是常自诩为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古今中外无所不晓的,难得遇上了一个教门中人炫耀自己的才华,这次有意提出了三个问题为难这个老头儿:观音菩萨在玉皇大帝面前是否称臣;佛家讲究性情空灵,为什么还把佛、法、僧称作俗里俗气的“三宝”;观音菩萨三姐妹是同胎生的还是次第生的?那个老头儿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上来,吱喳了半天,出口的都是些和问题无关的话。酒仙因此把他看得很低很低,没有想到他还有驱除幽灵的本领。

    “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但是村里有了邪祟都是找他的。前年吕疯子的哥哥找他画了符,吕疯子就安静了许多。说起来却是有些能耐的。”钱玉珠笑着说。

    “他有这点能耐,村长为什么还叫我们给找端公道士呢?”

    钱玉珠继续笑着,她说:“这个道士法力不高,他只能把幽灵驱逐出人家,不能收伏它的。这是他自己说的。”

    酒仙立即就想起了村长说的,最初就是一个道士看出了村里有幽灵,因为法力不够高无法收伏而最终采取了走阴的方式问明了留在村里的原因。这两个道士是不是一个人呢?

    “就是的,”钱玉珠说。

    “三十年了,法力还没有什么进步,这个道士也算白活了,”酒仙说。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幽默,然而看到钱玉珠既不笑也不回答,不由得丧气。想了一想,他又说:“你不是对那些事情了解得很少吗?为什么知道此道士就是彼道士呢?”

    “有一次陈长远在我们家和爸爸谈起这件事情,我在旁边听到了。”

    “陈长远经常到你们家来吗?”酒仙无话找话地说。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钱玉珠回应,有点诧异。他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又问:“你们两家关系好吗?”

    钱玉珠半低着头不说话。一会儿她说:“酒仙,我们不说这件事情,还是讨论案子吧。”

    “好吧,”酒仙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幽灵说起来是那个道士创造出来的呢,有机会应该问一问他,说不定能套出点真相来。他经常到村里来吗?”

    “不经常来,但是也隔三差五的总能见到他。”

    “有人找他驱逐过幽灵吗?我说的是最近一段时间。”

    “我上学的时间不知道。前年有过。陈全德的妻子是外面娶进来的,过门之后老是担心幽灵找上门来,于是请了他。他来看了,说幽灵果然在屋子里。他楼上楼下跳了三天,才把幽灵赶出去了。”

    “那家女人呢?没有事情吧?”

    “没事,现在已经怀了第三个孩子了。”

    “她漂亮吗?”

    钱玉珠看了酒仙一眼,说:“很漂亮,要不你去看看?”

    “别误会,”酒仙笑着说,“我只是想尽量了解得多一些。红英漂亮吗?”

    “她是我们村里的第一美人。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幽灵虽然不是人,但也是人变化来的,它找人做伴一定要找漂亮的。”

    钱玉珠对于酒仙的笑话不屑一顾,酒仙很没趣,淡淡笑着说:“这是玩笑,我问的真正的目的是想知道那些死去的女子是不是都很漂亮,这一点和她们的死去会不会有关系。比如强奸杀人,就有可能……”

    “是呀,最近几年死去的这几个我都认识的,都是很漂亮的哦。”

    这对于破案有没有帮助呢?酒仙想不明白。同时他也为钱玉珠担心,因为她也是很漂亮的。

    忽然“嘭”的一生,好像有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钱玉珠吓得一个急转身,却被草藤拌得斜了身子。酒仙急忙扶住了她。两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灰色的大猴子。它提了两人放在地上的塑料袋,立即翻身上树去,袋子被树枝划破了,水果糖纷纷掉下来,猴子毫不知晓,提着半截塑料袋顺着枝枝交叉的树丛腾跃着远去了。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发现一个人还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他们都不愿改变这种情状。酒仙把钱玉珠扭转了半转,两人面对了面。这时他们似乎认为离得太近了,不需要再说话,于是分别用嘴唇堵住了对方的嘴。

    在这种时候,于情理上,男的应该对女的说:“我喜欢你。”这句话是用以解释双方接吻的理由的,若没有了这句话,接吻就名不正言不顺,这尤其在女方是很失格的。所以钱玉珠也期待着酒仙说出这句话来。她看着他,却不好意思长时间地看,上眼皮一下一下地往下耷。而酒仙并没有说这话的意思。钱玉珠很不高兴,但是她明知道此刻离自己很近的这个男人是不能用常规道理要求的,只好想办法启发他。

    “我发现你今天话很多,”她想了想,说。

    酒仙自己也发现了。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他喜欢文学,从文学理论知道了惜墨如金的道理,用到了平时的说话中,客套话不说,闲话不说,可说可不说的话不说,要说话除非是自以为妙语的或者能提高自我形象的用其他方法不能表达的内容。这是他的宗旨,其实是不善言谈的自我辩解。但是他今天管不住自己,喉间的话一句抵一句地只管往外冒,因为他心里很活跃。对于钱玉珠的这句话,如果换了个人,会说出“是你让我兴奋”之类的甜话也是实话的,然而酒仙就是酒仙,他说的是:“多问一些事情对侦破案子有帮助。”

    钱玉珠不乐。她想起了小时候玩陀螺,手向哪个方向扭,陀螺就向哪个方向转动;酒仙就像一只不听话的陀螺,把他往这个方向引导,他偏偏往那个方向动脑子。她想了想,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挑明了。“你跟我谈恋爱是很危险的,”她说。她的重点是“你跟我”是“谈恋爱”,而不是别的关系,后面的话是因为女孩子的矜持不能过于直露而附加的。说完,她看着酒仙的反应。

    “为什么?”

    酒仙这句话可以大致分析为,在他的心中和钱玉珠是恋爱关系,这令她放心了一些。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问:“你怕了吗?”

    “除了成吉思汗,我怕过谁来?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要阻止我爱上你?”

    钱玉珠终于完全放心了,酒仙并不是以逢场作戏的心来对待自己的爱情的。她嗤的一声笑了,说:“这又关成吉思汗什么事?你总是胡天漫地地说话,什么都拉扯上去。”

    “问你一件事情。你考上了浙江大学外贸系,这是很热门的学校的热门专业,前途远大着呢,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和我一个小学教师恋爱?”

    “因为我需要,需要一个知心的人来为我办事,替我分忧。”

    “你心里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出来。”

    “嗯。”

    “现在能告诉我吗?”

    她想了一会儿,说:“说来话长呢,以后再说吧,今天我们该回去了。”

    说是要回家,其实两人都没有挪动脚步:他们又相吻了。身前身后的一切担忧疑虑悲喜情怀都在着阴阳合璧中消逸得无影无踪。

    (8)

    “其实在路上走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

    美美婷瞪着眼睛怒问:“你都预感到了还不赶快回来阻止事情发生,还让他挨打?”

    酒仙急忙辩解:“我只是预感到了有事情发生,谁能料得那么准确,知道他要挨打?”

    钱玉珠关切地问:“现在还晕吗?”

    “不晕了,只是后脑有点痛。”

    肖里郎躺在床上,美美婷在旁边一条凳子上坐着,酒仙和钱玉珠站在床前。

    “你有没有看见是谁打你?”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到点窸窸的声响。”

    “美美婷呢?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了,就是昨晚那个白影子!”

    “昨晚那个人你看清楚了?”

    “没有。今天也没有把他看清楚。肖里郎过去摘花,我没有看他,忽然听到声音了,我才看过去,那个穿白衣裳的人飞快地钻进树林里去了。我只看到个背影。”

    原来美美婷只是从白衣服来判断的,事实上她两次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面孔,还难以断定倒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白衣人是长发还是短发?”

    “长发!”美美婷说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扎在后面的山羊尾巴一样的发束,“有……比玉珠的还长。哦。还有,这个人穿的是长衫!”

    “长衫?”酒仙看了钱玉珠一眼。这使他想起来,昨晚的那个白衣人也可能穿的是长衫。暗夜里长衫和连衣裙确实很难分辨,因为自己认为那是一个女人,所以自然而然的就以为穿的是连衣裙了。再说这年头穿长衫的人太少太少,谁会想到那上面去呢?

    “玉珠,你们村里谁喜欢穿长衫?”

    “没有,除了山上的那个道士。”

    “道士?”酒仙皱着眉头说,“村里有幽灵的谣言就是从他而起的呢,昨晚装神弄鬼的人会不会真的是他?如果是的话,他有什么目的?”

    “绝对是他!”美美婷瞪着眼睛恶狠狠的说。

    “然后呢?”

    “然后?谁叫然后呀?”美美婷满脸疑惑地说。当她终于弄明白了酒仙是要她讲接下来的事情的时候,笑了,说:“然后我就叫起来了。那边一个锄草的小伙子听见了跑过来,我叫他把肖里郎背了回来。酒仙你别误会啊,不是我背回来的,我可背不动他啊。”

    酒仙啼笑皆非。美美婷是自己走回来的,这在她刚才换鞋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她的脚上满是被碎石磕下的红印。

    肖里郎说:“这事也有点奇怪,为什么有人放了一个红布包裹在石头上。”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路边的野花是不能随便采的,你就是不相信。你看,这不是出问题了啊?”酒仙装得一本正经地教训说。

    美美婷可就撅起了嘴,“那确实像一朵野花,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说。

    “我们去看看?”酒仙说着,望望钱玉珠和美美婷。

    “等等!你们两个为什么会来得这么迟?你们干什么去了?”

    酒仙笑笑不答,转身就要出门,忽然注意到肖里郎在看着他。他知道肖里郎有事情,便对两个女孩子说:“你们先出去,我等会儿来。”

    “不行!你们说什么,我也要听!”美美婷生气地说。

    酒仙说:“我们要谈男人生理问题,你要听也不反对。”

    美美婷规规矩矩地出去了。

    “你是要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这里有幽灵?”酒仙问。无需询问,他就知道肖里郎心里在想什么,这是他们之间常有的默契。

    “我觉得,奇怪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很难串通起来解释。”

    他的意思是说,只有用幽灵理论才能解释这些事情。可是酒仙知道他心里想的并非如此,而是遭遇了昨晚的惊吓与今天的打击后萌生了退意。酒仙是不会让他打道回府的,他想了想问:“美美婷是怎么想的呢?”

    “她呀?你知道她这个人,在墙上碰破了头也不会转弯的。”

    “你要挺起来,”酒仙说,“如果半途而废,在她面前不就显得没有气质了吗?”

    “可是……”

    “她心里怎么想是她自己的事情,你要不要追求在于你自己。”酒仙说。他知道肖里郎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她喜欢的是你呀。其实酒仙心里很清楚,美美婷并没有爱上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只是肖里郎喜欢温情内敛,酒仙喜欢才华外露,经常调笑,所以美美婷和他谈得多一些而已。就是她因钱玉珠和酒仙的接近而显示出来的醋意,也不过是因为平常的妒嫉之心,和爱情扯不上多少关系的。虽然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酒仙和肖里郎从初中以来就是同学,以后又在同一个学校教书。他们的形影不离,饭也一同吃,生活中遇到女孩子也基本上是共同的事情,以至于他们都搞不清楚遇到的女孩子到底会喜欢或者已经喜欢上了他们俩中的谁,因而错过了好几次姻缘。但他们的追求是有区别的,比如目前,肖里郎喜欢上了心块口直的美美婷,酒仙则更喜欢城府深沉的钱玉珠。

    酒仙向肖里郎讲述了他今天和钱玉珠“进入爱情主题”的事,肖里郎心中释然了,同时也接受了酒仙“不要在女孩子面前示弱”的建议,定了心留下来。酒仙满意地嘱咐肖里郎睡一觉,然后走出来。美美婷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嘟起了樱桃小嘴。三人出来,来到那块荒地,远远的就看见那块红布还在。走到了,酒仙拿起卷在一起的红布,发现居然是用红丝线绑了的。把布打开,原来里面包着的是一缕头发和一枚**像章。圆圆的像章直径足有两寸。酒仙自己也收藏了好多像章,但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像章会令人想起文化大革命年代,也会使人自然地想起幽灵造反派头子的身份。

    那头发有一尺多长,很显然是从女人的头上剪下来。头发颜色枯黄,卷曲得厉害,显示它经历的年代已经很久远。

    很显然这些东西都是和幽灵有关的,甚至可以判断这些都是幽灵生前的东西。这个红布包放在这里,是为了使人相信幽灵的存在。

    酒仙把红布展开。这是一块很不规则的红布,边沿上尖尖角角,是用剪刀剪成的。

    “这是一块裁缝做工的剩料,”酒仙说,“颜色鲜艳的棉布,不会是很久以前的,最多不超过一两年时间,”他装模作样,用在电视里面学来的公安侦破人员的手势比划着,“玉珠,你们村里有裁缝吗?”

    “有,吕金玉就是裁缝。”

    “吕金玉?他和疯子吕金贵是什么关系?”

    “吕疯子的哥哥。”

    “你看,”酒仙笑着说,“这不是又回到吕疯子头上来了?如果疯子杀了人,他哥哥害怕他暴露,所以制造了一些恐怖事件来吓唬我们,这也合理的哦。”

    “不合理!”美美婷说了,又讨好说,“酒仙你别生气,说我驳了你,我是说,不能因为这块红布是剪刀剪下来成了这个样子就断定一定跟吕金玉有关系,用剪刀随便剪几下,谁不会呀?”

    酒仙想想也是,可是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推理不严密,他想了半天问:“你们见到过卖长衫的吗?”

    美美婷哈哈大笑,笑得柳倾荷倒,久不禁绝。好容易俊容恢复了,她说:“酒仙哥哥呀,卖长衫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呀?”

    “有关系呢,他的想法是正确的,”钱玉珠说。

    “他还没有说出是什么想法来,你就知道是正确的啦?你们两个真是……”美美婷笑着说到这儿,忽然不笑了也不说了。她想说的是“你们两个真是心灵相通呀”,但是忽然就想到这样说等于是提醒他们俩在关系上还有更好的发展前途,这是于她心里不能接受的,所以住了口。

    酒仙说:“你们没有见过卖长衫的吧?这年头谁要穿长衫,只能到裁缝哪儿去定做。昨晚和今天那个穿长衫的人,她在哪儿做的长衫,我们到哪儿去问,不就知道她是谁了吗?”

    “可是,谁知道她在哪儿做的长衫呢?”美美婷说。

    “这儿前后几公里没有人家,她要做长衫,最方便的是到……”

    “我知道了!”美美婷抢着说,“吕金玉!”

    (9)

    “这有两种可能,”酒仙说,“一种是那个装扮幽灵的人相当谨慎,确实没有在吕金玉那里做长衫。还一种可能是吕金玉说了谎,长衫是在他那儿做的,他出于一种什么目的瞒着我们。”

    “酒仙,你认为他如果是说谎的话,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比如说,比如说,作这长衫的人和他关系很密切呀,甚至就是在他的授意下装神弄鬼的呀,等等。”

    美美婷又问:“那么你认为,他说实话的可能性大呢,还是说谎话的可能性大呢?”

    酒仙对于这个问题很恼火,因为这是目前根本无法判断的。但是他又不愿意直说自己不能判断。他正在想着怎样谋划一句话来应付过去这个场面的时候,肖里郎说话了:“刚才村长来过了。”

    “噢?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我,你们去派出所还没有回来吗?”

    “真有本事!”酒仙嘲弄地说,“他怎么就知道我们去了派出所了?他是不是今天赶场看见我们了?”

    “他没有去赶场,”钱玉珠说,“刚才红芙姐姐还告诉我,陈长远今天一直在村里呢。”

    “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你们是去赶场,已经回来了。”肖里郎说,“然后他就说,去了派出所就是去了嘛,连我都要瞒着吗?他说,如果派出所着能查出点什么来,我们全村人都会感谢你们呢。就可惜三十年来什么人都来查过了,也没有查出一泡屎尿来。最后他问我今天是不是遇上幽灵了,我想他指的是我挨打的事。”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美美婷瞪着眼睛问。

    “看来我们的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酒仙说。

    “他有没有搞错呀?是我们查他还是他查我们呀?”

    美美婷的话让大家都垂头丧气。调查的人被被调查的人调查得清清楚楚,这就像猎狼的人被狼吃了,警察被小偷抓进了监狱一样,无论如何都是失败。

    钱玉珠说:“看来我们还是太年轻了,斗不过他的。人家毕竟是当过地委书记的人呢。”

    “对了,一个地委书记为什么一下子就成了一介平民了,玉珠你知道吗?”

    “不知道。”钱玉珠短促地说,然后转开话题,说,“天很晚了,商量一下明天的事情吧。我估计明天派出所会来找我们的,另外你们认为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办?”

    “有,”酒仙说,“派出所来调查,一定是从史红英的命案开始,那样就要玉珠的姑父配合调查。她的女儿一丝不蔽曝尸户外,对他来说肯定是很丢人的事情,他会不会要面子,不配合调查呢?”

    钱玉珠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但是有可能的。”她说,“你的意思是?”

    “我们去做做工作,顺便看能不能了解到一点什么。我还没有和他交谈过呢。”

    “试试吧。”

    肖里郎也起来了,摩挲着后脑往史家去。

    史红英的尸体早上就埋葬了,相帮的人也早早回家了。史家一家人包括出嫁了的大女儿史红芙都在堂屋里或坐或立,凄凉惨怛,相对无言。史云清哀伤中仍然不失礼数,献烟敬茶地忙碌着,并叫史红芙摆上饭。这是农村风俗,红白喜事期间,来的都是客,都要招待吃饭的。

    钱玉珠潸潸然流泪,久不禁绝。沉重的气氛让酒仙、肖里郎和美美婷除了往嘴里倒饭以外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也找不到话说。时间过得比重庆的无轨电车还要慢几分。偏偏饭总有吃饱的时候,茶也不可能一味地往肚子里灌,他们终于无可掩饰地不耐烦起来。酒仙示意钱玉珠开口讲话,以便进入主题。正在这时候,村长进来了。

    “噢噢三位也在呀?”

    来客有四位,但是村长只喝三人打招呼,很显然是把钱玉珠排除在外了。不知道因为她是本村人还是因为她是史家亲戚的缘故,村长似乎不必问候她。而她也对村长的到来视若无睹,但是并不是忽略了他的到来:他的到来立即止住了她的哭泣,她把脸扭向一边。

    肖里郎和美美婷互相看看,他们不知道钱玉珠和村长有什么过节。

    村长坐下,谢绝吃饭,点起烟,喝了茶,然后忽然目露精光看了酒仙三人一遍,又沉思了一会儿,说:“三位好像都是很有知识的人啦?”

    “他们两个都是老师,”美美婷赶忙说,“这个在中学时代作文就得过全国大奖的,不久前还发表了一首诗。这个是个书法家,他们都很棒的哦。”

    酒仙隐隐感觉她的话有点不合时宜,但是让他很露脸,使他压抑不住地兴奋。

    “怪不得,怪不得,”村长说,“你们来了,这个村里的情况就开始变化了。年轻人前途远大,不怕艰难险阻,我很佩服。”

    这时候钱玉珠在她姑妈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二人便站起来,朝里间走去。

    村长顿了一顿,继续着他的话题:“现在的社会,不管什么都讲究文化,当兵都要高中生嘛……”

    “美美婷,你们进来一下!”钱玉珠从里间探出半边脸来说。

    美美婷和酒仙闻声而起。肖里郎却坐着不动,因为村长还在讲呢,听到半途就退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村长尴尬了一下,回过头来对史云清说:“红英虽然去了,关系并不是就断了,亲戚还是亲戚嘛!你们小底坝那片玉米地还没有锄完呢,是不是叫陈全有来帮你们几天?”

    里间只有钱玉珠一个人。她掀开一块镶合成的木板,便露出一个洞来,洞里有石级下去,里面有灯光。钱玉珠叫三人下去,自己跟在后面,并且回身把木板轻轻盖好。

    原来这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里面有床,有木凳,还有几件色彩鲜艳的衣服。看来是红英生前就住在这里了。红英的母亲坐在里面。

    美美婷兴致盎然地把周围的石壁看了个遍。

    室内没有窗,有点阴湿。十**岁的大姑娘住这么个地方,这是很耐人寻味的,酒仙想。他想完便看着钱玉珠。来史家的目的很明确,但是因为村长的到来,和史云清的谈话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他想知道钱玉珠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情,于是用目光询问她。钱玉珠则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露出微微笑意,并不说话。酒仙忽然明白了,钱玉珠知道了他的缺点是和陌生人交流,故意为难他呢。他心中立即灵光起来,把主席像章拿到手中玩弄。

    钱玉珠的姑姑看到像章,立即惊问:“你这,这为什么在你手里?你从哪儿得来的?”

    “捡来的。”

    “姑妈,你见过它吗?”

    “见——哦,不知道。”

    “我知道,这是死了的那个姑妈的东西。”

    钱玉珠的姑妈全身一抖,接着说:“她是害人精,哪是你的什么姑妈?这东西拿在手里干什么?还不扔掉?小心惹祸上身!”

    美美婷关心地看着酒仙,肖里郎则感到背心里一阵阵发冷。

    钱玉珠说:“姑妈这是吓我们的,人家别人拿着,为什么就没有惹祸上身呢?”

    “别人?谁拿着?”

    酒仙看见钱玉珠没有话回答,便说:“这枚像章当初是被谁拿着,你不知道吗?”

    “被谁拿去了吗?我还一直以为在他们家里呢。”她指着钱玉珠说。

    酒仙问话的意思,就是要探寻当初这枚像章落到了谁的手里,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姑妈,那么你认为是被谁拿去了呢?”

    “不知道。我从来不管她的事情。她害了多少人哪!……”姑妈哭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酒仙为了避免被人看出手足无措来,便转过身去,装着发现了什么似地走向墙壁。他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脚步,发现墙上有一处两石相接的地方有点缝隙,缝隙里有点白色的东西。他抽出来,原来是一张纸。他把纸打开了。

    这是一张从笔记本上面撕下来的纸。除开第一行都是空白,第一行用蓝墨水钢笔写过的。有好几个字涂出浓浓的墨团,他想,写这几个字的人一定是连续写错了好几个地方,把错字涂掉以后感觉不美观,所以撕掉了。没有涂去的字连在一起是这么一句:

    来幽灵是这么一回他拿着纸条出了一会儿神。钱玉珠走过来,从酒仙肩上面看过去,“是红英写的,”她说,“幽灵?她也在说幽灵?她写了什么了?”

    美美婷和肖里郎听见说话,也急忙走了过来,酒仙把字条给美美婷拿着,谈后说:“她的上一页最后一定是个‘原’字,这一页的最后有一个‘事’字没有写出来,合起来就是:原来幽灵是这么一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不知不觉中把小学课堂的体语动作搬过来了。

    “啊?原来幽灵是这么回事!我是说,纸条上写的是这句话,酒仙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酒仙得意洋洋,他故意不回答美美婷,他认为这样最能表现自己的高深莫测。

    美美婷并不等他的回答,接着又问:“酒仙哥哥,你好聪明呢。她说的幽灵是这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酒仙的脑子立即高速运转起来。其实根据这张字条,跟们就无法弄清楚美美婷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清楚,心里急得很。

    “这是谁塞在这里的?”想了半天,他转过头去问。

    钱玉珠把纸条给她姑姑,姑妈看了看,问:“上面写的什么?”

    钱玉珠告诉了她,她说:“是我从地下拾起来塞在那儿的。红英这孩子,她看见了幽灵,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

    “红英看见幽灵了?”美美婷瞪着圆圆的眼睛问。

    姑妈流着泪没有回答。美美婷很后悔自己问了一句小儿科的话。其实,纸条上的话应该理解为红英看出了幽灵的真相。

    “这又复杂起来了,”酒仙皱着眉头说,“是不是红英弄清楚了幽灵的真相,装扮幽灵的人害怕她泄露出去了,所以杀了灭口呢?”

    钱玉珠无语地看着她姑姑,她想看看她对酒仙这话的反应。但是姑姑呆呆地坐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姑姑,红英的笔记本放那里了?”

    “可能在抽屉里,你自己找吧。”

    如果找到了笔记本,幽灵的真相也许就揭开了,因为从这张纸条来看,红英是发现了幽灵的真相,准备把它写进笔记本的。如果找到了笔记本,就有可能锁定杀人凶手。看来揭露出凶手就在眼前了。

    但是抽屉里空空如已。

    钱玉珠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别说笔记本,连半张写过字的纸都没有看见,只在枕头下面找到一支钢笔。

    “姑妈,最近有没有人进来过?”

    “这是红英住的地方,谁进来?”

    大姑娘家住的地方,非亲非近的人是不能轻易进来的。钱玉珠想来,陈全有也不会轻易进来,红英不会让他进来的,所以没有问到他。

    “除了你们家的人,就真没有人进来过了吗?”酒仙不放心,再问了一遍。

    “没有。你们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的,随便问问,”钱玉珠看着有点生气的姑姑说。美美婷对着她瞪起了眼睛,她向她摇摇头。

    接下来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大家都感到无话可说。酒仙一站起身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了,而且不约而同地往外走。

    美美婷边走边问:“你特意叫了我们来,有什么事呢?”

    “没有什么,我不希望你们给人家留客。”

    “你说村长吗?我倒想多听他说话,说不定就能够抓住他的漏洞了。”

    肖里郎碰了碰她,示意说话别让外边听到了。走到堂屋来,才看见村长已经离去,史云清也不见了。问起史红芙,才知道史云清是被红芙的丈夫叫去了,可能要深夜才能回来。

    (10)“酒仙,我是被人杀死的,你一定要给我报仇啊。”

    史红英满脸是血,头皮一块一块地剥落了,随着头发牵牵连连地垂下来;她说。

    “可是我怕他杀我啊,我不敢抓呀。”

    史红英发怒了,伸出血淋淋的手抓过来。酒仙回身就跑,可是他的一只脚被另一只脚绊住了,步子总也迈不开。好容易他总算迈开了步,回头一看,史红英已经追上来了,他只好拖着像水一样软的双腿继续跑。他想,这样迟早会被追上的,于是心生一计,躲到一个石头后面,只把一条腿伸出来。

    一头牛被酒仙绊倒了。那牛倒地后骨碌碌地滚下山去,咕咚一声掉进浑黄的波涛汹涌的大渡河。

    这时酒仙身边的地里忽然钻出许多头来,所有的头都张着嘴大声喊“赔我的牛来!赔我的牛来!”

    酒仙吓醒了,梦境中的魔光幻影还在脑里闪现,令他冷汗涔涔。他翻了一个身,才把梦境和现实稍许隔离开来,不再那么恐惧了。

    然而耳边喊声还在继续。他吃了一惊,仔细听听,原来在钱家的下方有人在高声说话,好一会儿才听清楚是有人在吵架。不久传来噼噼噗噗的声音,看来已经打起来了。

    和酒仙同床的肖里郎也醒了。两人听见了钱家大门开启的声音,看来有人出去了。

    “走,去看看!”

    二人穿好衣服走出来,看见堂屋里的灯亮着,钱玉珠也刚好从她的屋里走出来。她看见酒仙,微微一笑,问:“怎么回事?”

    “好像是争什么水。”

    落后美美婷也一边扣衣服一边噼噼啪啪地跑出来,“你们深更半夜的出去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气急败坏地说。

    她一转眼看见了肖里郎,脸色立即缓和了,“原来是三个人呀?我还以为就你们两个呢,你们为什么不叫上我呢?”酷爱看武打片的她说,“你们听外面的声音,这么大夜了,还有人练功吗?”

    三人哄然大笑。笑声中钱玉珠向酒仙使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眼色,令他全身酥软,热血沸腾。

    钱家下面是梯田。梯田中间的大路上火把的光照得人影绰绰,打斗声,劝解声,辱骂声从那里传来。村子里远远近近都有火光在移动,看来这里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很多人。

    酒仙四人走到现场去,渐渐的就弄明白了,原来连日干旱,山泉缩减,梯田的灌溉水不足了,这两户人家的田界相连,他们为了争灌溉水打了起来。

    人越来越多,终于再也没有来的了,远处也没有了火光和灯光。这里打架的人在劝解下已经停住了动手,有人出面调解,吵闹的声音也稀疏并且低落了下来。钱玉珠悄悄拉住酒仙的手,这令酒仙热情满怀,只想动嘴亲吻,可是人群中又不敢。

    在竹片做成的火光的照耀下,场中几个人的面目显出来了。史云清的衣服被抓破了。

    “姑父身边流鼻血的那个人是红英的姐夫。”

    酒仙看了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用目光在人群里到处搜索。他想,怎么没有看见史红芙呢?她家离这儿并不远,按说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和人打架,她应该来的,比她更远的人都来了呢。他正怀疑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钱玉珠用力捏了一下,接着耳边热乎乎的钱玉珠的声音说:“你看那边。”

    那边一点蓝色的光一亮一灭,一亮一灭,一边移动,一会儿不见了。酒仙脑里一转,明白了那是有人在一边打打火机点烟一边走路。他想着,忽然心里灵光起来,轻轻钻出人群来。回头一看,果然钱玉珠来了。他牵上她的手向前走。

    “往这边呀。”

    “那不一样吗?只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就行了。”

    “你什么意思?”

    酒仙抱着她说:“如此良夜,我们确实不应该辜负了的。”

    钱玉珠笑出声来了,“美你的吧!”她说,“我们去跟踪一下。”

    “这个世界上走夜路的认可多了,你跟踪得过来吗?”

    “那是一条上山的路,他是向山上走的,一路上并没有人家的。”

    夜三四点钟了往山上走,是干什么呢?山上可是住着一个被列入调查对象了的道士呢。如果这个人是道士,那他深更半夜在村里干什么?如果不是道士,那他上山一定是找道士的,在这奇幻屡现的时间里也令人生疑。酒仙这才知道自己真的误会了钱玉珠的意思。他搂着她的腰走上那条路。

    如果搂着姑娘的腰走路也叫跟踪,那么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干侦探这个职业。

    钱玉珠几次挣扎不掉,只好任由他把两个两条腿的人变成一个四条腿的人。偏偏这样还是能够做到脚步轻快,声息些微。

    被跟踪的人连踪影也不见,酒仙也并不着急。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尖顶的黑影,酒仙看清楚了那是一间房子,便说:“看来什么人都是不能相信的,你说这路上没有人家,这里不是有人家吗?”

    “这里那是人家?这是红芙姐姐家的牛圈呢。”

    二人不再说话,走近牛圈时,他们听到了“啪啪”的牛尾巴赶蚊蝇的声音。

    忽然里面有人声传来。

    一个女声说:“你那么忙干什么?”

    一个男声说:“见了你就急得不得了,你快点!”

    女声说:“手脏兮兮的,不准用手。”

    男声说:“我就不用手,你快点。”

    就着女声“啊”的叫了,然后一连串的呻吟。女人在喘息呻吟中间零零碎碎地说出一些话来,把她的话整理起来是这么一句:“你和红英在一起也是这么忙忙慌慌的吗?”

    酒仙知道遇上了什么事情,他感觉灵魂离开了自己,身体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废肉了。他的心房在扑动,声音响亮,节奏急促,然而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的刺激在青年童身男人身上是很大的。

    他忽然想起了身边的钱玉珠,于是急忙张臂抱过去,却只抱着了一团冷冷清清的风。酒仙如历幻境,定了一会儿神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钱玉珠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手了。他放眼四处搜索,只见来路上遥远处有个人形影子。

    酒仙走过去,钱玉珠生气地说:“你回来干什么?你一点都不觉得羞吗?”

    酒仙燥热的心思被浇了个半凉。他嗫嗫诺诺地说:“我事先又不知道……”

    钱玉珠不再说话,转身就走。酒仙可不愿意就这么回去了,他想了想说:“这一条线索很重要。”

    “线索?什么线索?”

    “那个男人是村长,你没有听出来吗?”

    “我根本就没有听,是村长怎么啦?”

    “他和红英……红英怀的孩子是他的。”

    钱玉珠想了好一会儿,问:“那女的是谁?”

    “听不出来。一定是你们村的人,你快去听听是谁。”

    “我才不去听呢。”

    “可是这个人对于破案有极重要的作用呢,他知道村长和红英的事情呢。”酒仙说。他想尽量把事情说得严重些,其实希望钱玉珠被**打动了,好实现他自己的目的的。他说了不少关于必须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的话。

    钱玉珠呆了一会儿,命令说:“你就站在这里,不准动。”

    “遵命!”

    酒仙默默地打着自己的主意。

    钱玉珠去了一会儿回来,说:“走吧。”自己走到前面去了。

    “听出来了吗?那是谁呀?”

    “已经没有人了。”钱玉珠头也不回地说。

    酒仙不大相信,他不知道干那种事情到底要多少时间,也似乎并没有听到那两人走动的声音。但是钱玉珠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只好默默地跟着。

    他想了很多办法想把钱玉珠留在夜里,但是拖拖沓沓中,已经走到钱家的山墙边了。

    吵架的人还没有散,而且声音又恢复了以前的响度。看来是调解没有成功。但是两人都没有心思再去看。

    “你先进去吧。”

    酒仙愣了愣,明白了这是钱玉珠害怕一起回去被美美婷发现了会生气。他想,钱玉珠知道和我的关系已经开始稳固了,就想到维护朋友关系了,女孩的心思都是这样的吗?

    美美婷看热闹着了迷,到现在还没有回屋来。肖里朗还在旁边陪着她,可是她似乎不但肖里郎,连周围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只是专心致志地看场中人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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