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网游竞技 > 美女与幽灵 > 第一章 幽灵 第一至第七节

?    (1)

    四个年轻人坐在大渡河边的一块光光的圆圆的大石头上。山峡里忽悠的清风干净得只携带了白玉兰花的香味。他们身旁的大渡河水声如呓,温柔的波浪一次次拥吻他们身下的石头,水花溅在衣裤上成细圆的小珠,被阳光照射得色彩斑斓。离大渡河不到二十米是窄窄的如飘带般随意弯曲的水泥公路,被山风清扫得一尘不染,路上大半天不见一辆车通过。从公路沿山上去三十米,成昆铁路从这里通过,——从山腹中通过,但比目山的这一段有窄窄的深深的内陷部分,有几米铁路便显露出来了,是用人字形钢架支撑的。从公路到铁路有一架钢索木棒做成的悬空梯子,这是供铁路维修工人上下用的,当然其他生灵也可以用它:松鼠在上面跨栏,鸟儿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讨论年成。如果不是公路和铁路,人们会在这里找到原生地感觉。

    年轻人在一块儿,常常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年轻男女在一块儿的时候,男人的话题往往大得撑破宇宙。这里就有两个男人:酒仙、肖里郎。酒仙并不是真名,也不是真的哪位神仙降临;当然由于他几乎滴酒不沾,闻到酒就脸红,谈起酒就感觉无味,说不定上者会安排他身后当一名酗酒的仙或者鬼什么的,以平衡在生的与酒无缘,而酒仙这个名字,也就是为了那时候的工作而取下的了。他写过一首题名《酒仙》的诗,写出来后摇头晃脑、高吟低诵,越读越是发现自己的好,于是见人就给鉴赏。

    “好!”

    看的人都这样说。后来这首诗在一家地方报纸上发表出来了,他就更为自己和自己的诗醉了,于是把诗名作为自己的号了。但真正以这个号称呼他的,仅限于和他意气相投的几个人,最经常这样叫他的,就是肖里郎了。肖里郎是他历年来朋友中离得最近的一个,也是若干年来唯独没有和他分道扬镳的一个,两人组成了一个固定的、长久的圈子。现在美美婷长大了,加入了他们的圈子,三人世界似乎更热闹些了。

    “下河沿村,这个名字……玉珠,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美美婷还是学生,当然也就没有脱去作为学生的好奇心。

    钱玉珠摇着头表示不知道,根部扎了一圈的头发随着动来动去,把停在上面的蝴蝶惊飞了。

    “你就在这儿土生土长的还不知道?这地名有个故事呢。”

    钱玉珠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故事,也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但是看到酒仙十足正经而且郑重的样子,她只好问:“真的?是什么故事?”

    酒仙右手指着比目山的山顶,说:“唐朝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上面走了下来。”

    “还有呢?”等了一分钟之后,钱玉珠问。

    “没有啦,从上面走下来,不就下了河沿了吗?下河沿就是这样来的”

    钱玉珠越听越迷糊。她盯着酒仙的脸看,神情很仔细,就像要在茫茫沙漠里寻找细小的古生物化石,又像要在萋萋草坪中寻找一只绿色菜青虫。美美婷拉她过来说:“别理他!他说话从来都是莫名其妙,你一辈子都跟他说不清的!”

    酒仙无奈地收起表演,做得很委屈地说:“如果真跟我一辈子,其实是说得清的。”

    “你别以为你多高尚!谁会跟你一辈子呀?哼!挑我的字眼!”

    美美婷的话带着怒气,令酒仙半红了脸。这样出现了冷场,其他两人不知道说什么话来解决他们这小小的争端。但不久四人又说到一块儿了:大家都愿意顺着钢绳悬空梯子上去看看铁路隧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人你帮我我帮你,在悬空中惊叫与互相鼓动了好一阵子,终于都踏上了铁道枕木。

    “这隧道简直跟等待情人的时间一样漫长。”酒仙说。

    “这两个是什么关系呀?能弄到一起来比较吗?”美美婷笑得发疯,双手抱在胸前,作出弯腰甩头的种种动作,一边说。

    走进隧道,往里看,那一头似乎有点白光。似乎而已,眼瞪得久了,就只能看到一片黑了。他们往里走。里面静得出奇。人说话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声音过高震裂了岩层。四个人八只脚的踏地声音清晰而幽远。

    “有股臭味。”美美婷说。

    大家停下来,除酒仙外,其余的人都闻到了。

    “附近有死老鼠或者死蛇。”肖里郎猜测说。

    “说不定是死人呢。”

    钱玉珠这么突兀的一句话,让肖里郎和美美婷都吃了一惊。他们不安地看看钱玉珠,——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们把眼睛对准了钱玉珠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酒仙说:“继续走吧,你们怕了吗?”

    “你不怕呀?如果真是死人的话。”

    “他不是不怕,是不会立即怕。”美美婷说完,便笑声朗朗地向钱玉珠讲起酒仙的“轶事”来:有一天酒仙到美美婷的家里去,坐了两分钟后,他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额上虚汗直流。人们把他弄醒之后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才在公路上差点被汽车撞了,是被吓晕了的。

    三人笑起来。酒仙眼里直冒火。他反应迟钝是事实(虽然他自己不承认),但这个故事也太夸张了。这是他的同事们杜撰出来调侃他的故事。

    大家继续往前走。臭味越来越浓,现在连酒仙也闻到了。

    钱玉珠问:“如果是死人,你们怕不怕呀?”

    “不怕!”

    酒仙的声音相当洪亮,吓得美美婷尖叫一声,心跳立即提速。待她静下心来喘着气埋怨了一通之后,四人才又磨磨蹭蹭地向前走。

    这一段地方空气似乎全被臭味挤走,捂着鼻子也无济于事,依然臭得人头晕目眩。而且可以分辨出臭味传来的方向。

    酒仙打亮打火机,往左跨过铁轨。

    这里有一个浅浅的四四方方的壁洞,是钻岩而成的,专供铁道工人避让火车用的。平时三五月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洞里躺着臭味的主儿——这是一具女人的尸体。由于洞宽只有一米二左右,尸体的足部抵着一壁,上身部分便靠着另一壁斜着。尸体已经**,头皮自然剥落了一些,因为和还头发相连,牵牵连连的只垂到肩部和前胸。它的面色在打火机的跳跃的弱光下看不出来,也弄不清年龄。尸体是**的。

    大家都吓坏了,谁也不敢先说话,但是都更害怕没有任何声音的寂静。

    “玉珠,你在哪儿?”过了好一会儿,酒仙说,等到钱玉珠回答了以后,又说,“凑近点看看,你认识不认识?”

    “我才不看呢,但肯定是认识的。”

    打火机的火焰变成了褐色,它的塑料外壳被点着了。酒仙害怕丁烷爆炸,急忙吹灭了。隧道里黑得非常周密。

    “酒仙,你,你在哪儿?你离我近点。”

    “除非你叫我哥哥。”

    “好哥哥!”

    酒仙想笑,然而现实气氛冲淡了他的笑意而且很快使它消逸无踪。他走过去摸索着拉住了美美婷的手。

    “我们出去吧。”酒仙说,“玉珠,你的脚还没有吓软吧?”

    钱玉珠不答。她的沉稳的脚步声表示她心里镇定着呢。

    回头的路走得很快。因为枕木间距比跨步距离小,四人的脚时常在铁轨上绊来绊去,走路的姿态是东倒西歪。可惜洞里太黑,无法互相看见,也没有心情互相取笑。

    回到洞口,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

    酒仙提议坐在铁轨上让美美婷静一下,但是她坚持先下去。

    来到公路上,美美婷在路边蹲下来,嘴里“嗬嗬”地往外使劲,但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玉珠,你能肯定是认识的?”

    “这里前后几公里没有人烟,只能是这个村子的。本村的人还不认识吗?”

    酒仙对于这个答案很意外。而且他觉得钱玉珠的推理不严密:死者是本村的这个结论太武断。但是因为对方是一个感觉上很特殊的女孩子,让常以驳倒别人为荣的他放弃了自己的专长,“那大概是谁呢?”他问。

    “回家一问就知道了。”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难道人们都知道有人死了,还让她曝尸洞里?要不怎么一问就知道了?酒仙依然提不起反驳的兴致。他的问题还很多的,但是已经上到喉咙的话被一个高声压了回去,——美美婷恶狠狠地说:“不准再说这件事!”

    酒仙伸伸舌,只好作罢。他脑中的问题退居一隅,其间的大部分面积就被腐化的摇晃的**女尸给占据了。其实他也胆怯,不过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他在筹划用什么办法才能够使今晚的梦不至于太恐怖。

    “回家吧。”钱玉珠提议。

    (2)

    “你问过了吗?死的是谁?”

    “我没有问。”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问。”

    “为什么不想问?”

    “我管那么多干啥?”

    酒仙和肖里郎对望一眼。对死人的事情如此冷漠,而且把自己的心思封闭得严严实实,这个姑娘有点不可思议。

    钱玉珠是美美婷的同学,酒仙、肖里郎二人和她以前并不相识。这次暑假里,钱玉珠和美美婷一道从学校回家时在美美婷家停留了一天,美美婷去约酒仙和肖里郎登比目山,他们才和钱玉珠相识,一块儿到她家来的。钱玉珠对比目山比较熟悉,便作了三人的向导。登山已然完毕,钱玉珠一家沿袭了农村的好客习惯,强烈要求酒仙等三人多住几天,所以他们留了下来。

    牛跑远了,钱玉珠急忙跑了过去。

    肖里郎说:“这里的人有点怪。”

    “也许只有钱玉珠有点怪。”

    “她好像事先就知道那儿有尸体。”

    酒仙知道肖里郎这么推断的原因是发现尸体前钱玉珠一再问怕不怕死人。酒仙忽然心里一惊:她会不会是凶手?村里人是不知道那儿有尸体的,因为纯朴的农村人如果知道了尸体,即使死者是并不认识的,他们也会去收拾。钱玉珠的言语昭示着她事先就知道了那儿有尸体,却不闻不问,一定是别有隐情,这个隐情不由人不想到人是她杀的。

    “从推理上讲,即使她不是凶手,也和杀人事件关系密切。当然,如果死者却是死于凶杀的话。”他说。

    “可是,钱玉珠是女的,”肖里郎诡秘地笑着说。

    “倒是,尸体是**的,而且是女人尸体,很明显的强奸杀人。是这样的话,关钱玉珠什么事呢?不过也说不定她是帮凶。”

    “可是,表面看起来多么好的一个姑娘,而且只有十九岁。”

    酒仙的思维还在顺着“钱玉珠是凶手”发展下去。“啊不!也有可能是她干的!”

    “你是说,她是男扮女装?”

    “想到那儿去了?”酒仙禁不住笑出声来,“我是说:伪装现场。”

    “对!杀人后脱去衣服,让人认为是奸杀,她是比较有头脑的高中生,能干到这一点哟!”

    “不可能。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是隧道里很凉,而且空气清新,尸体腐烂得慢,腐烂到这个程度,应该需要二十天以上。可是钱玉珠回家还只有四天呢,而且她一直和我们在一块儿。”酒仙说,他反驳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说些什么呀?”

    美美婷突然说话,叫二人大吃一惊。

    “你们为什么放牛不叫我?”

    “我们是有事的。”

    “我知道,你们谈那个死人的事。我不能参加吗?我又不是凶手。”

    “倒很需要你参加,怕我妹妹生气。”

    “你妹妹?关她什么事?她为什么会生气?”

    “好哥哥——”酒仙学着美美婷的腔调说。他自以为学得惟妙惟肖,但其实只像黄牛叫。

    “原来在说我呀?我当时感觉烦,现在不了。我不允许你们认为玉珠是凶手!”

    “谨奉钧命,请坐!”酒仙说,手指着旁边的浅草丛。

    美美婷依言坐了下来,柔软的草甸在美女屁股下,她感到很舒服。

    肖里郎问:“玉珠成绩好吗?”

    “当然了!她报考浙大,一定能考上的!”

    “比我妹妹如何?”

    “你……哎呀又说我啦?你以后直接用第二人称代表我好不好?要不然我分不清楚的。——比我好多了!”

    “放假后留在学校的一个月里,你一直跟她在一块儿吗?”

    美美婷所在的学校新购了一批图书。在放假后的一个月里,美美婷和钱玉珠干了为学校把图书目录和内容提要分门别类地输进电脑的有偿劳动。

    “是的。”

    “她没有请假外出一两天吧?”

    “没有。”

    “也没有无缘无故消失一天以上吧?”

    “没有。怎么了,你们还在怀疑她呀?”

    “现在不怀疑了。”肖里郎接过来说。他又和酒仙对望一眼。两人的心思是一样的:钱玉珠没有作案时间。她白天一直在学校,晚上呢,因为路程太远,交通不便,她也不可能回来杀了人再赶回学校。

    二人跟美美婷讲了刚才钱玉珠的话。美美婷说:“她有点怪癖,还是我来问她吧。”

    “拜托!”酒仙双手抱拳对美美婷说。

    (3)

    腊肉也和酒一样,越陈越名贵。腊肉要存得久,必须作得好,储存得好,才会经久不坏。各家各户制作腊肉的经验都是不外传的,所以有的人家腊肉可以存上五七年,有的人家到第二年就坏了。老辣肉是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

    钱家招待酒仙三人的是三年前的腊肉。瘦肉深红,肥肉透明。瘦肉夹在筷子上时感觉很硬,然而牙一磨就碎了。肥肉是入口即化。

    腊肉是主菜,装在一只斗碗里,碗里部分和高出碗沿的部分一样多,这样堆积是好客的表现。另外还有一种山珍。这是一种体形近似青蛙而色泽明黄的动物,生长在山间小溪。夜晚来临的时候,这种动物爬出洞来,蹲在水边石上“咄!咄!咄!”地鸣叫。人们打了电筒到溪边四下里照,照到它了,它就像傻子一样定定地盯着手电的光,被捉住了也不会动弹。剥去皮,切成块,加上葱姜蒜椒等红烧,这是酒仙的厨艺。菜一端上来,满屋子都已经是这道菜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其他的,茄子、南瓜、四季豆,凡是这个季节能找出来的菜,应有尽有。农村人种自己吃的菜,不用化肥不用农药,菜的味道是原原本本的。

    酒仙、肖里郎、美美婷、钱父钱母钱兄钱嫂、钱玉珠以及她三岁的侄儿,九个人围着一张桌子。饭是大米饭。

    “农村条件不好,没有什么招待你们,请别客气啊。”照例由钱父谦虚两句之后,开始吃饭。钱父注意着三个客人的碗,谁的碗里没有肉了,他便急忙夹上几块去补充。钱玉珠的嫂子也注意着客人的碗,谁的饭快吃完了,她就从甑子里盛过来添上。

    吃饭的过程也是交流的过程。客人奉承主人,家道兴旺罗,儿孙孝顺罗,主人只管客气。

    酒仙的脑里只管晃动半躺的**女尸。他终于忍不住要向钱父打听死者是谁了,却被钱父抢先一句说话了。他说:“玉珠,今天上午何家老二说乡里有一封你的挂号信。”

    “一定是录取通知书!”美美婷把撬起来的一团饭放回碗里,脸上很开心地笑着接过来说。钱玉珠也在笑,但她忽忽儿的就收敛了笑容,“但愿是吧,”她说。

    “肯定是!其他谁会给你写挂号信呢?哦,我是说……”美美婷急急忙忙中舌头不知为什么搅乱了,没有发出声音来,自己呵呵地笑了。低头笑完,她紧接着说:“祝贺你!”

    酒仙和肖里郎也忙祝贺她。

    酒仙说:“我们今天下午去把它拿回来。”

    “不行的,”钱玉珠摇着头说,“十多公里呢,今天没时间了。”

    酒仙自言自语的说:“十多公里可真远,每分钟走一公里的话,要走十多分钟呢。”

    钱玉珠噗的一声笑出来:“每分钟走一公里?你是孙悟空呀?”

    酒仙不理她,转头对肖里郎说:“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口气走了八十公里。晚上三点钟才到家。”

    “我比你差点,只有一天六十公里的纪录。”

    钱玉珠呆呆望着他俩。美美婷说:“这两个是外星人,你听不懂他们的河外汉语吧?他们在商量要去跟你取信呢。”

    “你也得去,不然他们不会给我们的。”酒仙对钱玉珠说。他的神情像一个**暴烈的君王,不容许人说不。

    (4)

    风清月白。远山近树影影绰绰,若有若无。水泥路。四个年轻人个个走出一身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这样温柔的山风这样清纯得只有白玉兰花香的的氛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虽然年轻人之间,尤其是年轻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有时难免会有些许芥蒂。

    “酒仙!”

    “在——”

    美美婷立即抗议:“你要高声说话事先打个招呼啊!谁的胆子都是肉长的,玉珠你说对不对?”

    “哦,我误会这是在点名呢。”酒仙说。

    钱玉珠说:“我就是要他这样回答。”

    “小姐有何吩咐不妨直言,在下若能效犬马之劳,将会不胜荣幸!”

    酒仙的一顿书面语表白引起了美美婷的笑声。钱玉珠没有笑,“你——开学来送我吗?”她说。

    “那当然,我们都会来的。”

    有两个人心里不快起来。是两个女人。在美美婷,她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喜欢酒仙多些,还是喜欢肖里郎多些,但至少各人占一半吧,而今却被钱玉珠邀请酒仙独送她,因此怄气。在钱玉珠,酒仙的话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回绝,心中顿生梗塞。而人性的弱点偏偏在于越是难办的事越想去争取,故而两个女士都把酒仙当成了篮球,美美婷成心要抢夺,钱玉珠也在暗想办法争取。

    如果酒仙知道了两位女郎的心思,一定会高兴得昏天噩地,以为天地间就只有自己一个优秀男子了。然而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甚至没有回悟过来钱玉珠是邀他单独送她。他居然讲起了笑话:有一个当丈夫的人,识字有限,但是很有心。他不论买了什么东西,都会把图形画在一个账本上。这天账本被妻子看见了,她嗔怒地拿起红笔把图形全部划掉了。不久丈夫又要记账了,他拿起账本看了半天,冲着妻子大叫:“你买了红毛线,为什么要记在我的账上?”

    肖里郎早知道这个笑话了,所以默然。钱玉珠根本就没有听。只美美婷“哈!哈!”地笑了两声,此后一切复归寂然。

    脚步声虽轻,说话声也近于悄语,但因为太静,路边树上夜栖的不知什么大鸟被惊得扑腾了起来。此外,就只听见大渡河的水声“虎虎!虎虎!”,用千年不变的无人能懂的语调咏叹着。

    要是在以往,这样的环境保准能让酒仙不顾旁人,遐思千里。可是今晚不同,一是身旁女孩子身上的芳香让他只愿意沉浸在现实里,二是脑里菜色的**女人尸体老是挥之不去。他隐隐觉得自己有点佩服身旁的三位,他们好像能很果决地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这样的时间浪费了多可惜!”他说。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钱玉珠幽幽地说。

    她似乎自言自语,也没有再解释,但是酒仙、肖里郎、美美婷都认为是不需要解释的。浙江大学是全国名列前茅的名牌大学,钱玉珠考进了,就一定前程似锦,脱离了闭塞穷苦的山村生活了。大家都朝着这方面为她进献绚美蓝图,她却沉默不语。

    “你们不关心那个死人的事了吗?”

    “就是!你快讲讲!”酒仙紧跟着话尾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钱玉珠这句话和当前的话题相差太远。同时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裤子口袋里的手电,这是他在乡场上买来的,因为想到要破这个案子可能会用到它。

    “其实,我们村每一年都要死一两个人的。”

    “这不奇怪呀,一千多人的村子,当然每年会死人了。”

    “我说的不是那种。”

    肖里郎替她解释:“你指的不是自然死亡的人,是非正常死亡的人对不对?”

    “是的,死的都是年轻人,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只要哪家的女人长时间不见了,又没有告诉家人去了哪儿的话,往往就是死了,她们的尸体往往要等到腐烂了才会被人发现,有的人根本就消失了,尸体也找不见。”

    三人大吃一惊。钱玉珠的话立即使这个山村就像是童话中的魔鬼城堡,充满了诡异色彩。美美婷感觉到了腿脚酸软。

    “都是在那个铁路隧道里发现尸体的?”酒仙问。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各不相同的,有时是在树林里,有时是在山上,有时是在岩缝,有时是在土里埋着,在隧道好像也发现过,但是并不是我们今天看见的那一段。还有的被大渡河水冲下去了,被下面的人捞起来了。”

    肖里郎和酒仙同时发问。肖里郎问的是:“她们都是怎么死的?”

    酒仙问的是:“他们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没有穿衣服吗?”

    “我还不太清楚。我们这里的人,对于人家女人是不是穿了衣服,是忌讳谈起的。即使人已经变成了尸体也是这样的。至于她们是怎么死的,人们都说是幽灵找她们做伴去了。”

    “这些人身上有没有伤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这真是怪事!大家沉默不语。酒仙和肖里郎都有许多话要问,但是一时都还没有理清头绪。美美婷则还沉浸在对山村往事的恐怖之中,无法分心说话。

    有一个问题已经明了了,钱玉珠和隧道里那名死者的死扯不上任何关系。在隧道里闻到臭味的时候,钱玉珠根据以往的经验已经有了预感,所以一再问怕不怕。

    一会儿,美美婷说:“如果我生活在这个地方,一定紧张得疯了。”

    钱玉珠也担心哪一天灾难会降临到她头上,酒仙想,她先前说解脱了,那就是从此走出了小山村,摆脱了担心的折磨了。

    “你们相信幽灵吗?”

    “不相信!”酒仙赶紧说。

    “你说说看,幽灵是怎样纠缠这个山村的?”

    酒仙听了肖里郎的话,顿觉面上无光。钱玉珠刚才就说到这些奇怪的死人现象是跟幽灵有关的,自己咋就没有联系起来,贸然回话呢?

    “我跟你们讲幽灵的来历。三十年前,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个小山村也闹派了,带头造反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保守派的头子是大队长和支书。两派间你争我斗,甚至打过几场,但都没有闹出人命。一年以后,女造反队长忽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也查出来了,就是大队长和支书,这两个人后来被枪毙了。女队长死的时候,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人们说她死不瞑目。追随她的造反派们把她的尸体抬到大队长家堂屋里烧香化钱地供了三天,又抬到支书家里,就在屋里挖了一个坑埋了,用条石砌了很高的坟。人们传说,死人被埋在屋里,灵魂无法出门,得不到超生。所以她就变成了幽灵。她每年都要劫掠妇女去为她作伴。”

    酒仙说:“三十年了,幽灵一定也长老了,为什么还总要年轻妇女去做伴呢?”

    他的黑色幽默只引起美美婷咕咕笑了两声,其他人都不睬他。

    美美婷说:“肖里郎,你相信不相信这个幽灵故事?”

    肖里郎说:“我认为不对,村长和支书被枪毙,她的冤情已经昭雪,她不应该还留下来残害人间呀。除非凶手不是大队长和支书,而是逍遥法外的另外的人。”

    “为什么?”美美婷问。

    “为什么?不为什么。反正我说的就是道理。”

    他反而引得大家笑了,幽灵的故事带来的恐怖气氛也稀淡了很多。

    “我跟酒仙一样的,也不相信什么幽灵。”

    美美婷问:“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思索。一会儿,酒仙、肖里郎和美美婷都认为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酒仙问:“最初说女队长变了幽灵的是谁?”

    “不知道,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肖里郎问:“这么多人死了,就没有人来查过案吗?”

    “谁查呀?”

    “公安局什么的。”

    “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样的事好像是应该上报的。当官的应该知道啊,为什么没有上报过呢?是大家都相信幽灵了,觉得报案是多此一举呢,还是上报了我们不知道呢?”

    钱玉珠越说越像自言自语了。

    “噢,怪不得空气这么清新,”酒仙感叹说。那语气仿佛目睹了伊拉克爆炸发生后到处残肢碎体的景象的喟叹,或者见到印尼海啸后的断壁残垣的感慨。

    美美婷大笑不止。好容易笑完了,她问:“这两件事情之间是什么关系呀?”

    酒仙老气横秋地解释说:“工业化洗炼了人们的头脑,也破坏了环境。像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没有被工业化影响到的地方,人们的头脑也没有经历洗炼,蒙昧如初,居然把什么幽灵传说都信以为真了。”

    美美婷想了半天,才似乎明白了酒仙的意思。她也不愿意再去深究了。她笑着说:“我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呢,被你打扰得忘了,是什么呢?让我想想,噢对了!玉珠,女造反队长的家属还有在村里的吗?”

    “她是我姑姑。”

    “啊?”大家惊讶起来,然后各各发现自己的惊讶莫名其妙。幽灵是谁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

    “你姑姑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不知道。”

    “你爸爸没有说吗?”

    “我问过他,他从来都是一句:过去的事问它干吗?”

    酒仙把一只手搭上肖里郎的肩膀。肖里郎立刻就明白了,酒仙在告诉他,钱玉珠的姑姑死的时候一定没有穿衣服,说不定还有被奸的痕迹,对于钱父来说这是不可宣扬的家丑,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子女。

    果然钱玉珠说:“你们别问我老爸呀,他是不让我说出幽灵的事的呢。”

    肖里郎还发现一点,钱玉珠平时很封闭的,寡言少语,今晚却连连续续地说了这么多。他想,钱玉珠得了录取通知书,有些得意忘形了。

    “幽灵是被奸杀的,它死时一丝不挂,所以它掠去的妇女也是一丝不挂,这倒是顺理成章的。”他想着,也用身体语言把这个传递给酒仙。

    然而酒仙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或者多数时间是无神论者。他在试图思考事情的真相,脑里一头雾水。

    “酒仙!”

    “啊?”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那些青年妇女是怎么死的?”

    “想不明白,”酒仙表现出少有的老实,“听你的意思,你好像有点眉目了?”

    “不。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我很早以前就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很早以前?酒仙不由想起今天上午放牛的时候钱玉珠的话来,他想问:你不是对死人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他好容易忍住了没有说,而是说出另外一句话来:“那我们查查?”

    “是的。你要帮我哦。”

    “那当然!我早就有准备了。”酒仙说,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炫耀。

    “看,这是工具。”他拿出手电,打亮,挥动一下,让光束从前面到头顶划一个扇形,“这是我为了去细细查验尸体专门买的!”他说。

    “那是什么?”

    美美婷忽然抓住酒仙的手急切地问,她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就像回应酒仙的手电光一样,前方山腰里,一束白光划破夜空,光束不停地上下摆动。在黑夜里,这显得异常诡异。

    酒仙默然良久。他也吓着了,在努力镇定自己,身旁女孩的气息,尤其是她乞求保护似的动作成了效果极佳的镇定剂。

    “那里有个人,也打着手电。”他说。

    钱玉珠说:“很可怕哟,那里没有人家呢。连路也没有的。”

    酒仙看实在了,反正是手电,你管人家在那儿干什么呢?这点连肖里郎也赞同。

    “说不定人家看到我们的光,还惊怕了呢。”

    “对!”美美婷急忙说,“他一定是给自己壮胆,才故意作出这种恐怖动作来!”

    钱玉珠拿过美美婷的手臂看了看表,荧光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分,这个时间里,山村里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早已酣然入梦了,应该不会有人在户外活动了。何况这里离人家居住的地方有两公里,是离庄稼地很远的荒芜之地,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呢?

    (5)

    太阳的第一缕光芒经过地面与云层之间的数度折射后准确地透过茂密的树叶投入一只只鸟窠,惊醒了鸟儿的好梦,于是它们跃上枝头,呼朋引伴,热闹起来了。草树经过了一夜凉风的抚慰和清露的滋润,此时也恢复了最具生机的绿色。人家里因电压不足而显桔红的灯光渐次亮起,从山墙上屋檐下和次第打开的大门里透出来。晨光渐浓,炊烟升起,整个山村都活跃起来了。

    钱玉珠揉着眼睛一脸呆相地走出房间。钱父放下了正在磨的弯刀,问:“你们昨天取回来的信呢?”

    “那桌子上不是?不是信,是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钱父拿过信封去,颠来倒去地看了,又拿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展开,迷着眼看了半天,问:“你们拿到村公所盖了个章吗?”

    钱玉珠一边回过头去看陆续从里间出来的酒仙、美美婷和肖里郎,一边含笑说:“什么呀,哪会有村公所的章?”

    钱父把通知书递到钱玉珠面前,指着上面的红色公章说:“这不是村公所的章吗?”

    “这是浙江大学的章哪!”

    “哦,哦哦!”钱父把手缩回去,翻来覆去的又看了半天,问:“这上面说没有说要多少钱呀?”

    “开学交六千。”

    “要这么多吗?一开学就是六千?加上路费什么的,不至少得带六千一百块钱哪?”

    钱玉珠的哥哥说:“看爸爸说的,单是到浙江的路费就要五百元呢。

    “真的?”钱父吃了一惊,看看酒仙和肖里郎,见到他们肯定地点头以后,他放下录取通知书沉思起来。

    “家里只有两千一百六十块钱,不够的怎么办?——陈伟家刚卖了几头牛,可能还有两千块钱在家里,要不去借过来,不够的再想办法?”

    “不行!”钱玉珠突然发怒,“我宁可不去读书,也不借他家的钱!”

    她的怒火不小,一张脸涨得通红。这引起了酒仙的迷惑,不知道“陈伟”这两个字在钱玉珠的字典里除了代表人名以外还有其他什么邪恶意义。

    钱玉珠的嫂子说:“我大姨妈的小姑在县城里开服装店,上万块的钱都有。我去叫大姨妈去帮忙借点?”

    “这倒是一条路。但是你大姨妈家五十多里路,好远哦!”

    “没有关系,其中还有一截路可以坐车的呢,大半天就到了。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一会儿,钱玉珠的嫂子兴冲冲地出门了。

    酒仙、肖里郎、美美婷三人呆呆坐着,互相一遍遍看对方的脸。

    美美婷忽然笑了,问:“酒仙哥哥想写诗了吗?”

    酒仙苦笑着说:“我们伟大祖国五千年的灿烂文化中还确实少见表现家庭和睦的诗,不过也许哪一天我真的为它添加上这一个内容。”

    酒仙说话时其实是心不在焉的。他心里热着,而且逐渐升温。最后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帮助钱玉珠的最好办法,于是站起来说:“钱叔叔,如果到时凑不齐玉珠的学费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贷款。”

    钱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然而他眼里满是迷惑,“多谢!多谢!”他说,“到时再说吧,如果凑不够,一定会来找你的。”

    酒仙说完话后才感觉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似乎自己太冲动了;再看钱玉珠时,她也正望着他,两只眼里都沉淀着问号;他于是脸红了,急忙到外面去看风景。

    钱家人继续说话。一会儿他们已经商量好钱玉珠的哥哥在玉珠开学时送她到学校,然后直接下广州打工去。大约他们在以前就讨论过这样的问题,现在只是做了决定。

    “对了,”钱玉珠说,“幽灵今年找上谁了?”

    钱父一愣,脸立即沉了下来,说:“不知起倒!这个时候问这个干吗?”

    “我们已经看见尸体了。”

    钱父不再说话,重重地坐在板凳上。他的眉皱得很厉害。

    “这个死鬼,当真六亲不认了吗?”

    “到底是谁呀?”

    “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红英了吧?”钱父问他的妻子。

    “表妹?你说是……是红英?我刚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说到她姑姑家去了吗?”

    钱玉珠脸色苍白,身体晃动得厉害,差点跌到。酒仙三人急忙站起来,美美婷扶住了她。

    喘了一阵气之后,钱玉珠很快镇定了下来。她对酒仙说:“我们去看看。”

    “在哪儿?”钱父问。

    “铁路隧道。”

    “梯子西边。”钱玉珠补充说。

    钱父说:“你们先去,我去通知他姑父,一会儿就来。”

    (6)

    下河沿村在半山腰的一大块平些的土地上。平时相对的,坡度足有三十度,而且其间高起低伏,断层削崖,地况多变。

    村里唯一通向公路的大路满是泞泥晒干后经人畜踏成的碎土。从村口到公路的几十米路很陡,是凿岩而成的之字形阶梯。

    下到公路来,再从钢索梯子攀上去。

    钱玉珠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她步履沉稳,但呼吸明显急促。

    酒仙三人也沉默不语,他们都很担心。三人都知道,钱玉珠来的目的是要证实死去的到底是不是她的表妹。

    第一次来的时候,钱玉珠说“回去一问就知道了”,显得那么自信。今天却又要亲自来证实,这表明她其实不希望真的是她的表妹,非要看个明白不可。这可见她和表妹的感情很深。

    如果死者真是红英,她受得了吗?三个人都在惴惴不安地揣测。

    手电筒光照耀着铁轨,四人走得很快。

    到了。酒仙把手电照向石窟的对面。他害怕结果。

    “酒仙,你照照,让我看看,我没事的。”

    “你一定要挺住啊。”

    美美婷忽然想了起来,说:“红英?就是和你从小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的?”

    “是的。她成绩比我好,但家里没钱交不起学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我知道了,后来她去了广州,每周六给你打电话。”

    “她对我很好,每月给我寄一百块钱零用钱,而且叫我别让家里知道。爸爸是个硬气的人,他知道了一定会还她的。”

    肖里郎深怪美美婷的这话说得不合时宜。他暗中碰了她一下,居然被钱玉珠知道了。

    “让她说吧,说了我心里好受些。”

    酒仙有些后悔这次到隧道里来。

    他把电筒光慢慢移向石窟——情景令四人惊骇无伦。美美婷大叫一声,腿脚发软,向后倒去,被肖里郎的身体挡住了。

    死尸的上半身伸出了石窟,离枕木只有一尺来远。腰部以下还在浅浅的石窟里,但很显然已经被移动过了。更叫人诧异的是,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脸上腐烂的肉皮掉下来了大半部分,两只眼睛凸了出来。从脸上一道道杂乱的沟可以看出,腐烂的肉皮是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撬掉的,两排细碎的牙齿大部分显了出来。

    大家都害怕得恨不得立即离开,这时两个男人起了关键作用,他们强压住自己的惊慌,分别用尽千言万语安慰两个女孩。好长时间以后,她们终于安静些了。

    “不是,不是的。不是红英,她的肚子没有这么大。”

    酒仙等人细看死尸的肚子,的确小腹部分是隆起来的。

    臭味熏得人头晕目眩。酒仙看了看萎靡不振的钱玉珠和美美婷,正要建议退出,忽然肩膀被肖里郎轻碰了一下。酒仙看看肖里郎,只见他的手指往石窟的石壁上指去。

    酒仙注意到石壁上有些异样。他用手电光照着仔细地看,原来灰色的石壁上有两行白色的字:

    ——我是冤死的,阎王不让我转生

    我只能到处游荡,我好孤独呀——

    字迹笨拙,字形古怪。有人说,一个人的字迹总会反映出他的某些特征来,可酒仙从这两行字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酒仙和肖里郎都看得很仔细。四个人谁也不说话。

    当他们走出隧道的时候,钱玉珠的哥哥和十多个男子已经攀着梯子上来了。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那个人在不停地擦眼泪。钱玉珠窜到他面前,扑到他怀里。“姑父!”她嘶竭的声音说,“谁叫你让红英回来嘛?”

    钱玉珠放声大哭。姑父摇摇欲坠,泪流满面,手颤抖着抚摸她的头发。

    酒仙、肖里郎、美美婷互相看着,他们传达着这样的信息:钱玉珠理智战胜了感情,相信死者是红英了。

    美美婷也哭了。

    (7)钱玉珠的坚强教人吃惊。她谢绝了酒仙肖里郎的帮助,自己下了悬梯,和三人一起到了家里。

    钱玉珠的父母已经到红英家去了。她三岁的侄子在看家。看见姑姑回来,他就问:“姑姑,你以后到大城市工作了,要带我去坐飞机吗?”

    “要的。”钱玉珠说,“小龙乖乖,你也到红英姑姑家去,她家现在人很多,很好玩的,啊?”

    小龙高高兴兴地去了。

    钱玉珠把三人叫进了自己的房间。

    和这里的所有人家一样,钱家的房子也是用条石砌成的墙,瓦顶,用木板装了楼。楼上不住人,用来堆放秋收回来的粮食和一些不常用的工具。但钱玉珠的房子里既看不见墙的石质,也看不见楼的木质,全用单元试卷细细贴封了。门洞开在前侧,挂洁白蚊罩的床靠在后墙,前墙靠一张简易书桌,也是用纸贴了的。书桌上方一副毛笔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笔法柔弱无力,间架也显得不妥。这在毛笔书法曾经获得过地区银质奖的肖里郎来说简直不上眼。这体现出书法并非主人的特长,贴在那里只是用诗句的内涵勉励自己。在酒仙的撺掇下,肖里郎兴致勃发,要为钱玉珠重新写一张。可是钱玉珠没有宣纸,连八开大的白纸也找不到一张;再看看那支软弱无力胡乱分叉的毛笔,他只好摇头作罢。

    字幅的旁边是一个淡紫色的风铃,工细精美,这才显出主人的水平。

    “红英是被人杀了的。”

    钱玉珠的语气很肯定,她的情绪也出人意料地平静。“我一定要查出凶手,酒仙,帮帮我好吗?还有你们二位。”她说。

    三人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酒仙用眼神示意肖里郎说话。说话的内容也是这样传过去的。

    “你先讲你的想法,为什么是被谋杀的?”

    “如果不是人为原因死去,她就不会没有穿衣服,”钱玉珠眼里泪光点点,她说,“凶手其实很笨,他写了那几句话在上面,以为可以迷惑人,但其实就是告诉了我们所谓的幽灵是假的。”

    “不是他笨,而是他思想狭隘,以为人人都是相信而且惧怕幽灵的。但是他遇上了我们,我们有科学的头脑,代表着先进的思想潮流,这些歪门邪道在我们面前不堪一击。”

    美美婷听了酒仙的话只想笑。她已经放开了半个笑脸,忽然想起了在钱玉珠的凄怆面前笑是不合时宜的,便忍住了。“老鼠爬秤盘——自己称自己,”她轻轻地点击了酒仙一句,然后又注解钱玉珠的话说,“凶手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还有,红英是被人用绳子套住拖出来的。由于已经腐烂,绳子吃进去很深,脖子上骨头都现出来了,地上也全是拖掉的腐肉。”

    “原来她什么都看见了。”酒仙和肖里郎都这么想。

    “尸体是被移动的,字也是人写上去的,干这两件事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美美婷看这酒仙说:“你咋忽然变得笨了?目的是让人相信这是幽灵作祟呀。”

    “是的,亲爱的妹妹,但是捣毁并且移动尸体和让人相信是幽灵作祟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美美婷说出这两个字来之后,忽然发现在其脑子里并没有储存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不再说话。

    酒仙问钱玉珠:“以前死去的那些妇女,是不是也有尸体被移动和在她们附近写字的现象?”

    “不知道,以前我从来没有亲自见到过尸体。但是应该没有,有的话,我会听说的。”

    久未说话的肖里郎插了进来:“以前的跟现在不一样,以前都是发现了就给人抬走了,这一次我们发现了没有告诉人,让她放了两天。”

    “你咋知道以前是被立即抬走的?”美美婷问了之后很后悔问了,她想到村里人不会对尸体无动于衷的,一看见就嚷出来了,而且基于人道,他们一定会去收拾。除非发现尸体的人另有目的,才不会告诉人。这一次是由于钱玉珠的无动于衷,才没有把事情宣扬出去。

    那么,钱玉珠早先发现尸体的时候,甚至对死者的身份都无动于衷,是什么原因呢?“没有得到录取通知书以前,我对生活是绝望的。所以不想管这些事。请你们相信。”

    钱玉珠似乎知道大家的疑虑,这样说。她的理由言而未尽,使大家都沉默了。但她好像并不准备再往下解释。

    “我们发现尸体的事,凶手已经知道了。”

    酒仙的话让大家大吃一惊。美美婷担心地看看三人,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这就是说,凶手破坏尸体是专门给他们看的。

    凶手会不会对我们采取行动?我们的行为在他的眼里,而他究竟是谁,我们一点眉目也没有。该怎样提防?

    美美婷感觉有一双凶狠的说不清颜色的眼睛在身旁飘忽。她一阵阵发冷,身上全是鸡皮疙瘩。

    “你们怕不怕?”

    “不只是我们,如果他要采取什么行动的话,也会针对你的。”

    “这我知道。”

    钱玉珠看着酒仙,她的眼神里含着殷切的希望,也有担忧,还有一些两性之间的“秋波”之类的东西。总之,很复杂。

    “看着我干什么?别以为我是胆小鬼!”酒仙从来对人的表情是不太关注的,对钱玉珠的眼神的含义也只明白了一部分,但他自以为知道的是全部。他继续说:“我刚毕业的时候,被七八个人围追,我提着菜刀守在船上,他们楞没敢跳上甲板来。”

    这是一件真事,酒仙见人就炫耀的,显示出他除了喜欢文学以外还有武的一面。

    钱玉珠收回眼光,什么表示也没有。

    酒仙把手搭在肖里郎的肩上,说:“这位是练大力鹰爪功的,一拳可以打死一个人。”

    “是吗?看不出来。”钱玉珠说,她淡淡的语调表明对“这位先生”的武功也并不是很钦佩。

    “隧道里的字是用粉笔写的。你们村谁家有粉笔?”

    “这不能成为线索,村里有小学,学生随时都有可能偷偷带几支粉笔回家,事实上他们也常常这么做。所以几乎家家都有粉笔。”

    “那些字迹见过吗?”

    “谁会这么苯?把他的字迹给别人看?”

    酒仙连续提出两条线索都毫无意义,不由得气馁。

    美美婷一脸肃穆地在旁边坐了半天,这时忽然放开脸笑了,“我有了两个想法,”她说,“说出来给你们讨论看有没有意义啊。第一,在隧道里写字的和捣毁尸体的是不是一个人?写两行字是为了制造幽灵气氛,捣毁尸体,一般情况下是为了防止人们认出死者的身份来,这是两个不同的目的哦。第二,如果作这两件事的是一个人的话,他和凶手会不会是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哟!”

    “对呀!”酒仙兴奋地站了起来,走到美美婷面前说:“我的小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明了?关于这两点嘛,我还得想……”

    “你先别想!”美美婷为自己的问题所激励,脸上放出光彩来;她竖起一只玉掌在酒仙面前阻止他说下去,同时自己急急地说话,“你们发现没有?死者已经怀孕了。——我本来想过一会儿说呢,害怕忘掉了。现在你继续想吧,想好了赶紧告诉我哦。”

    “真的呢,”钱玉珠说,“我一开始怀疑红英是长胖了,可是老觉得不对劲,长肚子也不是那种长法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怎么会……”

    “这就有线索了!”酒仙和肖里郎又同时说出来,然后同时望着对方,期待对方先说,忽然又都笑起来。

    “她怀孕的事情,家里人应该知道吧?她是不是在和谁谈恋爱。玉珠知不知道?”

    “不知道。”钱玉珠说。由于在沉思,她的语气显出心不在焉。

    酒仙说:“我有点奇怪,尸体为什么被捣坏了。如果捣烂尸体的人目的是掩盖死者的身份,那么也有两种可能:一是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是红英来,第二是希望人们误认为她是红英。”

    钱玉珠眼里突然放光,但是立即就暗了下去,“是红英,她的那个,”她红着脸说,“那个,胸口上有一颗很大的痣,位置我记得很清楚。”

    酒仙也想起来了,死者的左**下方有一个黑斑,当时他还以为是附着了什么杂物,现在想来,确实是一颗痣。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他是要掩饰红英的面目?这也不对呀,我们第一次发现尸体,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并不可能知道玉珠没有去细看,不知道我们没有认出死者的身份来。在他看来,必定认为我们已经认出了红英,然后还捣坏尸体,难道只为了制造一种恐怖景象吗?”

    大家都沉默无语。一会儿钱玉珠说:“酒仙,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查一查她的男朋友是谁。”酒仙说。

    他又想了一想问:“红英不是在广州打工吗?她回家多久了?”

    “接近一年了。”

    “是她爸爸叫她回家的吗?”

    “是的。”

    “为什么叫她回家?”

    “农村的贞节观念很强的,他们认为外面是花花世界,女人到了外面就会乱起来,所以她的未婚夫家强着姑父叫她回来。”

    “未婚夫?”酒仙跳起来,瞪着双眼问,“原来你知道她的男朋友,可是……”

    “这是两回事,”钱玉珠有些诧异和内疚地看着酒仙说,“她是十六岁时家里就把她许了人家的,但是她不同意。她对我说过,以后一定要自己找一个中意的人,摆脱这门婚事。她的未婚夫叫陈全有,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有点智力障碍,和红英根本不能有那种事。所以我刚才根本就没有想到他身上去。如果她怀孕了,除非是有了自己合意的男朋友。但是,红英是一个很稳重的人,应该是不会的,就算她自己找了男朋友。”

    “不管多稳重的人,进入爱情之中,往往会失去自主的。”酒仙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想到听众中有两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她们的目光在和他的目光相遇时都避了开去,他也毫不理会。“这就是爱情的力量,这是不可抗拒的……”

    酒仙终于感受到了听众的冷漠,看到了面前是两个低着头的女士和满脸都是嘲讽和鄙夷的肖里郎。他讪讪地收住了,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场面出现了两分钟的沉默。沉默被美美婷首先打破。

    “我认为该报案,就算我们查出了凶手,我们也拿他没有办法,还得公安局才能逮捕人对不对?”

    酒仙在乡场上的时候,注意到了乡政府大门口有派出所的牌子。但是他现在不敢说话,他的脸很烫,他怕话音会引来别人的目光,看到了他脸上的颜色。

    美美婷的父亲是村长,她对处理这些事件的程序比较熟悉。

    “你们的村长是谁?”

    钱玉珠把脸扭向一边,但是她的怒气还是被人看在了眼里。

    “你是怎么了?”美美婷说,“我这句话就得罪了你了吗?”

    钱玉珠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什么决心地说:“没什么的。走吧,我们去找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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