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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为盟
一
粘一屁股屎
我窝窝囊囊地上了中学,总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老师都是大灰狼,成绩不错的同学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中学也在我家附近,学生基本上都是附近几所小学连锅端上来的,二头、山林几个还和我一班,日子算过得挺自在。那时学生里流行着“一中土,二中洋,三中全是大流氓。”的说法。我们的学校是四中,我上学后就在顺口溜后面又加了一句:“四中都是大屎蛋。”毕业后这句话便随着我们的离去失传了。
不久我又成了学校里的第一名,老师爱惜人才,让我当班里的学习委员,可没当半个学期就被撤了。撤换的直接原因是我写了四个人的作业,更重要的还是我们这哥儿几个没一个省油的灯。每想起这事我就埋怨二头,这小子纯粹是个惹事精,要不是他到处惹事,我的干部还能多做几个月呢。
二头本来比我们大一岁,这家伙五年级时蹲了一班,初中是和我们一起上的。小时候二头是我们几个人里个子最高的,和其他孩子打架时,他都是冲锋在前,对方往往在他一顿乱划拉中先丢了士气。可近年来这家伙光长脑袋了,结果脑袋比一般人大了两圈儿,身高却驽足了劲也没长到一米六。最可笑的是二头的头发,又黑又硬,像不受地心引力约束似的,拧着劲往上长,远远望去他的脑袋整个就是个大得出奇的刺猬。我们常拿这事挖苦他,山林的话最损:“你叔叔一米八几,你哥哥也不矮,怎么你长得总跟小学生似的?简直就是个狮子头。”
“我就不爱长,我就不爱长,长那么高干嘛?”二头很不服气。“做衣裳费布,打仗还暴露目标,一枪就让人家撂了。”此时我便会接口道:“你这样的军队不要,不知道还以为日本鬼子又来了呢。”
别看二头个子小,走起路来却和他脸上的肉一样,横着。那时这种做派叫晃,谁在街上晃得厉害就离挨打不远了。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二头就惹了事。那天做课间操时,他和初三的领操员犯起了照。二头在队伍前列,据说他是看那家伙在头发上抹油不顺眼,我估计他是对人家一米八几的个子有意见。二头台下一个劲地吐舌头唾唾沫,二拇哥还冲人家搂了几下扳机。当时我们几个都在队尾,谁也不知道前面是怎么回事。做完操,我和山林、狼骚儿搭伴去厕所了。
据说课间操的结束铃刚响,身高马大的领操员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他揪住二头的领子骂道:“瞪着俩小逼眼儿,你瞅什么?再看我把你俩眼珠子扣出来。”
“领操的事都是女生干的,你一傻老爷们儿在上面瞎蹦什么?谁爱看你呀?”二头不拿正眼看他,一个劲儿瞧他的下三路。
“你这蘑菇精,你活够了啦?”说着领操员揪住二头的脖领子,想把他原地拎起来。
二头就势身子后仰,街着照领操员的劲照他裆部狠踢一脚,脚尖还死命向上挑着。领操员“嗷”的一声,他两条腿立刻夹在一起,人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蹦来蹦去。二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照领操员脑袋上就是一顿老拳,老远听着就跟敲墙似的。这时领操员的几个同学聚了上来,二头便与他们在操场上展开了血战。等我们赶到战场时,二头已经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了。
领操员走了,我看着趴在地上的二头,只见他眉目青紫,双眼紧闭,脑袋上坑凹不平,摸着就跟没长好的老倭瓜似的。当时我以为二头已经死了,说话都带了颤音:“二头,二头,你醒醒。”
二头突地跳了起来,这一来险些把我吓个半死。“六个人打我一个,你们知道吗?!六个人打我一个,他们丫还是初三的呢。”二头揉揉满是灰土的脸,那神情中竟有一丝骄傲。
山林左手拿着根棍子,不住地掂着,眼睛四下搜索:“现在咱们就去,把他们丫教室砸喽。”
“我看还是等放学吧,咱们在学校外猫着,出来一个打一个。”我当时对打架这种事还不太感兴趣,想起来不禁有点腿软。我琢磨着即使动粗也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在校外跑起来容易些。
二头怪笑一声:“现在就去,这口气出不来非把我憋死不可。”说着他开始满地找砖头。
狼骚儿抹搭抹搭眼皮,吸着气说道:“我听说他是初三的团支部书记,他爸是师级的。”
山林围着他转了几圈儿:“你知道得可真清楚!打就打师长的儿子,我给丫揍成马弁你信不信?”
狼骚儿不理山林,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们本来就比咱们高两届,人又多,我看还是找大头吧。”
没想到狼骚儿这话起了作用,二头突然拍了下脑门,他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上:“对,我哥就在高二,他那帮兄弟天天去我们家喝酒。”二头哈哈笑着跑了。
大头是二头的哥哥,就在高二,从小我就认识他。狼骚儿提到大头时,我的心也跟着忽悠了一下,大头一出手这事就小不了。
大头是排子房当时最大的玩儿主,他彻底继承了大竿儿的衣钵,从小就有股啸聚山林的气概。大竿儿曾经偷过一台小车床,自己把自己培养车熟练的车工。这家伙没事就在家车管儿叉,一做就是几十把,卖管儿叉是他的副业,平时身上总挂着两把。大竿儿被判刑后,大头就成了排子房痞子的代表人物。
如果光看脸面大头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小眼儿巴差,同样的一脸横肉,同样的一副猪耳朵,但大头却足有一米八高。初中开学时我就在学校门口见过他,这家伙一身军绿,长发齐肩,一嘴黑绒毛煞是吓人。听说大头是高中的痞子头,老师都不敢招惹他,平时来上课算是给老师面子。
第二节课二头没来,下课时我就看见二头在操场上向我们招手,我和山林、狼骚儿跑过去,发现大头正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那小子刚进厕所。”二头说。
大头的形象的确不是好人,他斜着肩膀,双手揣兜,一条腿翘在半空当啷着。大头瞥着小眼睛道:“几个人?”
二头兴奋得直搓手:“就他一个人,咱们进去攒丫一顿。”
“还用得着你们?在门口好好瞧着,谁也不许上。”大头说着便摇摇晃晃地朝操场边的厕所走去。
我们一窝蜂挤到厕所门口,只见大头径直朝走到那个蹲着的家伙身边。
“呦,您也来了。”那小子正是领操员,他看见四周无人,赶紧拿出盒翡翠烟,讨好似的说:“您来一根尝尝。”
大头神色傲然地低头看看,一把将整盒烟都抢了过来。“原来是大庆,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头一脚踏在厕所的水泥台上,他弯着身子道:“听说最近你名儿越来越响了,绳子去崇文门抄人都叫上你啦?驴槽子改棺材,快成人啦你。”
“再怎么着都是您兄弟,有事我还得求您照着呢。”大庆可能是便秘了,他边说边痛苦地攥着拳头较劲。
“咧嘴干嘛?拉不出来?”大头似乎很关心他。
“上火了。”大庆干笑着,笑声里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那得给你去点火呀。你看看我这是什么?仔细瞧瞧。”大头张开五指,把手举到大庆眼前。
大庆一脸迷惑地注视着他的手:“这是,这是……?”
“再仔细看看。”大头的手越举越高,突然他狠命打了下去,手背正好砸在大庆眼眶上。大庆“嗷”地叫了一声,眼睛立刻睁不开了,他一屁股做在茅坑的水泥台上。大头却跟打铁似的,抡圆了胳膊,一下一下地往下砸。他边打嘴里边骂着:“我叫你知道知道,我叫你知道知道。”最后大庆的半个身子竟被凿进了茅坑,他屁股上粘满了黄屎,双手捂着脑袋,只剩哼哼的份儿了。
大头可能是打累了,他使劲甩了甩胳膊,喘着气问道:“我今天是叫你知道知道,知道吗?”
大庆捂着脸:“知道了。”
大头照他后脑又是一巴掌:“知道什么呀你?”
大庆哭丧着脸:“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谁他妈是你大哥?”大头本来想踹他一脚,可看到大庆满屁股屎,脚抬到一半又收回来了。
“我真错了,我真错了,赶明儿我给您赔礼。”此时大庆已经看见了门口的二头,明白了。
大头这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站在厕所门口,大拇指挑着里面说:“看见没有,下回他再叫板,你们就照这样给我揍,往死了打,出事我兜着。”
回到教室,狼骚儿笑得前仰后合,他向每一个路过的同学讲解刚才的事件。而我则整节课都没说话,大庆一屁股屎的情景叫人恶心,而他张口求饶的德行则让人想再揍他一顿。整节课我都是神不守舍的,有股沸腾的血液一直在周身游走,我的指尖再次感到了震颤。
下午放学时,我们在学校门口竟又碰上了大庆。他已经换了身衣裳,额头上起了个大包,眼眶和嘴唇肿成了一片丘陵。他站在那儿,左眼泪光闪闪,稍微活动一下脑袋,鹅黄色的眼屎便一层层地往睫毛上糊。二头和我们对望一眼,他率先走过去:“要不是你们六个打我一个,我是不会找我哥的,你要是不服,咱们胡同里单练。”说着他把书包扔给了我们。
大庆一把将他拉住:“兄弟,我可真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你是大头的弟弟呀。”他又拿出盒烟,一下塞到二头手里。“我是跟你赔不是来啦。”
山林在我身边“呸”了一口。
大庆装没听见,他接着跟二头说道:“兄弟,今天实在对不起了,你要是没解恨,再打哥哥一顿都行。”
二头无奈地砸砸嘴:“我就是看你领操不顺眼。”
大庆单指一挑,似乎下了多大决心:“你放心!明儿我就让他们干,走,我请你们喝汽水儿。”
“算了,算了。”二头推辞着,他有点儿脸红了。
“走吧,就喝瓶汽水儿,东边的商店新来北冰洋了,玻璃瓶的新包装,特少见。”大庆拉住他不撒手,他扭脸向我们说道:“小哥儿几个一块儿去吧,以后咱们都是好兄弟,大家有事就支应一声,没问题。”
二头被他拽着走,我们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山林瞧了狼骚儿一眼:“这就是师长的儿子?”
狼骚儿很认真地回答:“他爸爸是师级干部,不信你问去。听说人家住三居室的楼房呢,家里有的是钱。”
山林把窝了沿儿的军帽拉到眉骨上:“以后让丫给咱们进贡帽子。”
此后大庆成了我们的后勤部长,不是送烟就是请客,还能搞到国外的画报呢。有一回他真找来一顶呢子贝雷帽送给二头,二头端详了许久:“好象是《渡江侦察记》里国民党兵的帽子。”
“得了吧你,文化大革命前我爸爸带的帽子。”大庆特兴奋:“那时候他是中尉,两个豆呢。”
“什么两个豆?”二头不大明白。
“真不知道?”大庆惊讶得瞪圆了眼。
“知道还问你?”山林一把将帽子抢过来,斜扣在头上。他戴着帽子在我们面前转了几圈儿,那样子跟猫头鹰(电影《桥》里的一个人物)似的。
大庆扫兴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是院里长大的,那是军衔。”
“不就是一毛二吗?谁不知道似的。两毛三是上校,党卫军的才值钱呢。”我挖苦着他。
大庆使劲拍了下大腿:“我爷爷就是上校,可惜他死了。有机会你们见见我姐姐,听我爸说她跟我爷爷长得特像。”
“你姐姐喇不喇?”山林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和大庆一时都没搞清这句话的意思,大庆琢磨了半天也没说什么。
不久班主任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班干部的身份就给取消了。老师说我的成绩不理想,期中考试只考了第二。
“张东,知道你这回考试的成绩吗?”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
“挺好的。”我装傻。
“你就没想过还能考得更好吗?”其实班主任是个挺慈祥的半大老太太,她对我是又恨又喜欢。
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能好到哪儿去?”
“现在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拿什么都不当回事。”班主任痛惜地摇摇头。“前几次测验你都是第一名,这次你是第二名,成绩为什么下降?”
我低着头不说话,其实我心里挺窝囊的,班里的第一名是个叫精卫的小丫头,平时看不出什么来,却聪明透顶。我们私下在成绩上较劲,却谁都不愿意明说。“时也,运也,命也!”这句话跟从我嘴里溜出来似的。
“什么?什么?”老师没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问。
“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呗。”我眼睛望着窗外,脑子里全是空白。一只小家雀站在窗台上“嘣嘣嘣”地啄着玻璃,它似乎想飞进来,两条腿跟装了弹簧似的蹦来蹦去,它歪着小脑袋不住地向我看,神态特别可爱。
“要说聪明你是班里最聪明的,可你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看来我得找你家长谈一次。”班主任说起这话来异常严厉,最后竟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劲儿了。
“我,我怎么了?”我给气笑了,没听说过考第二名是请家长的理由。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不清楚?你跟他们不是一类人,老跟他们混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毁了。前一阵子你们还敢打高年级的学生,这样下去还了得?”班主任面目通红,嘴唇颤抖。她的手向指着外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小鸟已经给她吓跑了,窗外是淡淡青天,操场中上体育课的高年级学生正在踢足球。“他们?您说的是谁呀?”我壮着胆子问她。
“山林、二头他们,跟他们在一块儿你能学到什么?”老师无奈地摇头。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老老实实的说。
老师叹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从小就在一起,可这并不能成为不学好的理由。按你的成绩将来是要考大学的,他们呢?他们——”班主任歪着头想了想措辞。“他们将来的事就不说了,最近我收到了不少家长、同学反应的意见。”她指了指自己的抽屉。“他们在外面成帮结伙地打架,连高年级的同学都敢打,还到别的学校截女生。我担心这里面也有你的事。”
我使劲梗了下脖子,打架常有,截女生的事不清楚。“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班主任瞪了我一眼。
“有人就是爱扎针儿,没劲。”我小声嘀咕,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
“呵!你还挺不服气?什么叫扎针儿?那是向老师反应问题。”班主任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豁出去了,反正脸已经撕破了:“保证是大院里的孩子打的小报告,当官的毛病还遗传吗?”
班主任被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儿,她揍我的心都有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没地方搁:“你脑袋里尽是些什么东西?明天把你父亲请来,学习委员先让精卫代理。”我转身就走。“站住。”班主任大声喝着,她走到我身后:“我这是为了你好,将来你长大了就会感谢我了,现在的社会风气太乱。你是要考大学的,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成为有作为的人,看看你们家那片排子房,有出息的都是考大学考走的,总共才几个?可考走了人家就不回来,这是为什么你得好好想想。”
“有没有作为管什么用?”我转身问她。
“年纪轻轻怎么学会玩世不恭了?”班主任的调门又提了起来。
二
扬名立腕儿
到初二时我们仗着大头的淫威和小哥儿几个的不懈努力,在初中部呼风唤雨了。那时学校里形成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同学见了我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主动点头,毕业后班主任听说这事后惊得差点背过气去。
第二学期,狼骚儿突然变得阔绰起来,隔三差五地请客吃饭,十块把块的从不皱眉。这小子还把我们的烟给承包了,那时年轻人常抽的烟是凤凰和友谊,叼着凤凰烟在街上溜达,就跟近几年揣着万宝路在女朋友面前显白似的。再后来他竟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块板儿砖(国内最早的录音机)。
有一次他特神秘地把我们集中在附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你要拉屎也得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吧?”二头看看水泥管子附近的一滩滩大便痛苦地说。我也特不满意:“有陪绑的,还有陪拉的哪?你恶心不恶心?”狼骚儿神秘地拍了下自己的书包。“给你们弄点新鲜的看。”
“你也有新鲜的?”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狗东西上回在这儿拣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还腆着脸的给我看呢。你呀!顶多弄两本手抄本,《少女的回忆》我早就看了,你要拿不出新鲜的可不行。”
“这回可是好东西,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弄来吗?”说着狼骚儿摆好板儿砖,从口袋里套出一盒磁带。“瞅瞅,邓丽君。”我们几互相看了一眼,磁带上的字是手写的,一看就知道是翻录的。二头疑惑地说道:“邓丽君唱的不都是黄歌吗?”山林腮帮子上的**抖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黄不黄的,听听再说。”
磁带效果不好,刺刺拉拉的,我们只好挨个把板儿砖举在耳朵旁边听。那是邓丽君早期的几首歌,什么《夜来香》、《月亮代表我的心》,还有几首已经忘了。
邓丽君是那个时代的魔女,她用女人特有的雌性特征折服了所有男人,大老爷们儿和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大多是从她的声音里才清楚女人的真正含义。
当邓丽君柔美似水的声音第一次叩响我们心弦的时候,我竟觉得世界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于是紧张得满脸肿胀,手心全是汗。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顽强地从破磁带里钻出来,像无数根绣花针,不时地刺穿着我的脚心,我竟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那幽怨而略带凄凉的旋律,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那温柔的感觉叫人难以形容。那时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精卫。
其实刚上初二时,我和精卫的冷战就开始了,别人的早恋不过是小儿科的玩笑,可轮到我们时,我俩却把它演绎成了另一种惊心动魄。
自从我们分手后,就像盖房缺了根主梁,我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整个架起来。可笑的是我老人家屡建屡塌,屡塌屡建,就是不死心。
精卫和我是初中的同桌,后来第一次听到《同桌的你》时,眼泪差点流下来。当年她是个快乐的女孩,脸上总浮现着天然的笑容,皮肤黝黑而光滑似锦,两个浅浅的棕黑色酒窝嵌在油滑发亮的皮肤上,别提多动人了。精卫是天生的尤物,她总能成为人们视线的中心,那苗条的身材、欢快的步履,明媚得像阳光般的微笑,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荡漾。更让我气恼的是,一旦我们相遇就会生出许多不愉快来,甚至反目成仇。
大约是初一时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我们走队列,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我走着走着,一斜眼发现前排队列里,有两条黑油油的辫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它们随着队列的前进晃来晃去,马尾巴似的发梢活泼可爱,生机四射,又透着股倔强。我忽然对那两条长辫子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我强烈地预感到自己和这两条辫子有某种联系,而心在那一刻突然不知所在了。两条辫子似乎拴住了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我走错了步点,连踩了好几脚前面同学的鞋后跟。体育老师怒气冲冲地踹了我屁股一脚:“看什么哪你?”
从此我的视线就再没有如此清晰而专注地凝视过其他东西。
每节课我都有意无意地瞟她几眼,她的笑如草尖上欢快的晨风,她紫红的嘴唇异常鲜艳,这辈子也不用买口红了。有几次我正提着笔发呆时,竟看到女孩儿正在看着自己,天生的一双笑眼似乎向我挤了挤。
这就是精卫,一个曾让我梦绕魂牵过的名字,当时很多同学常拿这个名字开玩笑,狼骚儿则干脆叫她味精。可我却知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红嘴的小神鸟儿有着令人发指的坚强。
精卫很出色,一直是三好生和干部的当然人选。她不仅成绩好而且还特招人待见,几乎每天都有关于她的“美谈”被老师、同学四处传扬着。我的爱人肉估计是长在脚后跟上了,成绩虽然不错,却一直不稳定,偶尔还和山林他们闹出些新闻来!老师们想起我来就烦。他们将我安排在精卫身边,多少也有点以善抑恶的味道。精卫和同学们的关系都挺好,却偏偏经常和我常吵嘴。年代久远了,现在也记不起因为什么吵,反正好玩儿得很。
“起立!”
有次数学数学老师进屋,大家像平时一样离楞歪邪地扭在当地,数学老师为人随和,学生们自然登鼻子上脸,狼骚儿还趁机伸了个懒腰。
“行了。”面对这场面,老师早就麻木了,可他还是是想说几句:“自行车轱辘不圆得拿隆,你们都欠拿拿隆。坐下,坐下。”
“轰!”的一声,教室里像涌进一群苍蝇,老师话音未落就坐下了四五个,似乎再站片刻就会有人横尸当场了。我习惯性地一伸腿便狠狠坐下去,屁股刚撅到一半就知道大祸临头了。可我的腿已经撑不住了,于是屁股如断了线的风筝,撞在楼板上。太狠了,我觉得嗓子眼里冒了股青烟,眼珠子蹲得上下直跳。
连数学老师也跟着笑起来,教室里跑进来只黑猩猩,顿时炸开了窝。有几个同学做着鬼脸跑过来,嬉皮笑脸地查看我摔坏没有,有人甚至拉住我的脚使劲往上抬,似乎我已经半死了。我单手撑地一扭腰就跳了起来,像足球裁判似的,弓着身子四下张望。开始我以为是二头的恶作剧,可这家伙早笑得不能自制了。教室里只有精卫没乐,她手举课本幸灾乐祸地瞟了我几眼,意洋洋地翻了翻白眼。我立刻想起,前几天曾将精卫的辫子系在椅子上。那次精卫给气哭了,这回轮到自己,也只好认栽。我们就这样相互捉弄,无论闹得多厉害,也从没急过眼。
那年去颐和园春游,我们被同学们起着哄地拥到同一条船上。
春光明媚,天空象刚刚用筛子过滤过,清澈如兰。湖水碧绿、几朵白云压在低低的小山丘上,满山都是亭台楼榭。那时的颐和园比较简洁,厅堂的大漆墙面还有不少破损,看起来颇是古朴。
“从没有听说过你会划船。”精卫极不信任地把桨递给我。
“划船有什么难的?是人就会。”
后来我再不敢动过船桨了,好在船桨已经没什么大用场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每桨下去都会溅起那么大水花,变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管用,船还没到湖心大家就淋成了落汤鸡。
“卿卿我命,悠悠君手!”精卫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弯着腰过来抢我的船桨。“你真行!让小女子划几下好吗?”
“反正我老不会游泳,你们掉下去与我无关。”我嘴里不服,可还是老老实实地让开了。我忽然觉得意犹未尽:“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撤我的椅子?”
“你别美,我会游泳。”精卫歪着眼看我。
“对!把他推下去。”另外几个同学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拽我,我赶紧趴在船舱里求饶。咳!现在我已经三十多了,还是个旱鸭子。说来可笑,我这样的笨蛋居然在轮船上干了两年多,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此后精卫再没撤过我的椅子,但每个礼拜都有新的故事,捉弄和提防捉弄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实在想不出新花样,大家便相约出去,看电影、滑旱冰,逛公园。每到周末,我们都像要丢了魂似的在课堂上默默对视,一天的分别似乎相隔万世。
暑假前夕我偷偷写了张字条,塞到她文具盒里,大意是约她去天坛,单独的。我明明看到她发现了字条,可精卫没有任何表示,她一直在低头玩儿铅笔。而我则像长了虱子的公猴,抓耳挠腮,浑身刺痒。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闭上眼就是精卫怒目横眉的训斥,后半夜还没睡着。
第二天我决定碰碰运气,在约定时间赶到公园门口。很远我就看见精卫了,她正躲大门阴影里看书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上前拉住她就往天坛里跑。在公园转了很久,我居然没说出一句整话来。一直走进那片核桃林,我才意识到该说点儿什么:“我给你摘个核桃吧!”此时我终于找到交流对象,一口气连摘了四五个核桃。“小心!”精卫本想拉住我,可我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动作出奇的快。“看看。”我一手攥着两个核桃,傻乎乎地跑回来。
“你跳得真高!怎么运动会的时候你不上?”
我咽了两口唾沫,赶紧转移话题道:“我问你,为什么这儿的核桃是绿的?见过绿核桃吗?”
精卫仰头想了好久,最后不得不说:“我不知道。”
“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纵着鼻子,嘿嘿笑几声:“告诉你吧,这核桃没熟。傻蛋!”我扶着树干,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精卫没搭理我,她气恼地向前走去,脖梗子都气红了。我赶紧收拢笑容,哈巴狗似的在后面跟着。
天坛的树林是北京市内最大的林区,树木以松柏为主,长绿如翠,林子是又密又深,几搂粗的大树到处都是。那年北京的夏天出奇的干旱,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地上到处是旱死的枯草,密密麻麻的松枝上挂满尘土,树林呈现一片雾状的青色。每走一步,尘埃都会“朴朴”地冒起来,即使在林间小坐,也会感到呛鼻子的土味儿。鸟鸣阵阵,一群群大鸟在天空盘旋;凉风渺渺,它轻柔地于林间穿行,像任性而柔弱的头发在额上舞蹈。
我们走累了,便背对着背默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以前我总盼着能单独和她出来玩儿,可凑在一起又实在想不起该说什么。我轻轻地把腰向后移了移,精卫没动,我们的后背靠在了一处。虽然隔着衣服,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咚咚”的心跳。那时我激动得有些坐不住了,手心冒汗,身体膨胀,紧紧的内裤里居然有点儿阴湿的感觉。
在林子里几乎看不到天空,我仰头盯着树叶间溜过来的阳光,那一点点地跤跃着的光茫是纯白色的,稍稍闭目,眼前立刻出现一大片紫红色,它由浅到深,慢慢的也变成了花的。渐渐我的神志有些恍惚了。不久,隐隐感到有点什么东西在动。不,那绝不在身上,好象是身下那块石头在动,那似有似无的感觉像来自大地深处的暗示。后来我认定,可能是同步的心跳产生的共鸣。
二头他们没少拿我和精卫的事开玩笑,二头甚至说我是专门拉三好生下水的流氓。可凭心而论,在和精卫的几年交往中,我连她的手都没敢拉过一下。
刚上初二我就觉得精卫一直闷闷不乐,问了几次她都懒得开口。后来我又几次约她出去玩儿,精卫都没答应,如此一来我的情绪也逐渐低落了。不久狼骚儿偷偷找到了我,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嘿,你知道吗?精卫不是什么好鸟。”
“你是好鸟?”看着他表情丰富的脸,真想揍这小子一顿。有时狼骚儿的德行实在叫人恶心,可这家伙偏偏什么都清楚,可能他的耳朵的构造有常人吧?
“我本来就不是好鸟。可我看透了,尖子生脑子里更复杂。咱班就你们俩学习好,怎么样?一对儿坏种。”狼骚儿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脑袋嗡了一声,是不是我们在天坛的事被人知道了。可转念一想,知道又怎么了?我们又没干什么。“你丫就恨天下不乱,人家惹你啦?”
“人家哪稀罕惹我呀?早让外边拍婆子的给拍走了。”
“什么?什么叫拍婆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真傻逼,就是磕妞呗。”狼骚儿很不耐烦。
“你才傻逼呢,你小子就知道尿炕。”我光顾了回骂狼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完话我的头“轰”地又响了一下,四肢瘫软,身上竟没着没落的,连说话都没力气了。“谁?”
狼骚儿干笑了两声:“真急啦?我也不认识,听说是左安门内的。”
我知道精卫的家也在那一带,狼骚儿这么一说我倒不怎么信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精卫也不是那种人,你的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上回你还说有人要抄二头呢,我们等了三天也没见到人影。”
“行,行,你嘴里能吐出象牙来。”狼骚儿朝地上呸了两口。“这次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谁脑门子上也没写字,你知道她是哪种人?聪明的女人最危险。”虽然狼骚儿说的是气话,可我倒认为这句话是他一辈子里最精辟的名言了。“不信,放学在咱们楼的后窗户看看,大高个,每礼拜都来,保证能碰上。”
我没再说话,一股极度的自卑浓雾一样在我身体里弥漫着,四肢百骸里全是暴怒的快要燃烧的气体。那天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发恨,甚至把自己手指剁下来的心都有。放学时,书桌的桌面已经被我用铅笔刀挖了个窟窿,手指都磨黑了。我按狼骚儿的指点,偷偷趴在教学楼的后窗户上往下看。
西沉的太阳如一只巨大的蛋黄,明亮而乏力,那昏黄的光芒给街道罩上了一层黄纱。西落的太阳是调皮的,它一跳一跳地从云间慢慢划下来;划下来,一直落进挂满灰尘的大楼丛中。其后,仍不断有一道道笔直而逐渐放大的金色光柱从视线之下,射上来,为云朵镶上灿烂的镜框,射上来,为天空标明无数个走向。街道于阴影中伸向八方,而天空却辉煌得近乎杂乱。这时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出来了,他们在校门聚聚散散、唧唧喳喳,活像一群河里的鸭子,成群结对又毫无规则地游着。
突然我看见精卫走出来,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在路边走。这时学校大门对面的胡同里,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外校学生冲了出来,有一个高个子一涮把将车停在精卫身边。精卫停下来,跟他说了几句,然后继续走。骑车的孩子推着车在她身边像个催巴儿似的跟着,他穿着军衣,肥大的裤腿儿像个面口袋,远处看,整个人活脱脱就是条大黄瓜。我的心一个劲儿下沉,眼里像进了沙子,干涩得厉害。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看的,咱们哥们儿什么关系?”狼骚儿突然出现在身后,他叹着气拍拍我的后背。
“丫是谁?”我不动声色地问。
“麻疯,和大庆特熟,听说在右安门那一片儿特煽。”狼骚儿咂着嘴,“孳孳”声活象鸟叫:“听说他爸是外贸局的副局长。”
“跟大庆好的都是吃屎的货。”我狠狠地说。
狼骚儿塞给我一盒烟:“那可不一定,三月份麻疯在花市把小六儿他们平了,听说他带着人一直追到东侧路,最后把小六儿扔护城河里了。够意思吧?人就得在外面扬名立腕儿,光在学校里混有什么出息?……”
我点点头,步履沉重地回家了。
第二天我见到精卫时是早自习,她向我要昨天的数学作业,我粗暴地挥挥手:“忘了,忘了。”精卫不满道。“你就是数学成绩拖后腿,还不写作业?”
我不理她,低头抠自己的指甲,把一个指甲里的泥倒到另一个指甲里,然后对准前面同学的脑袋“啪”的一下弹出去。
“真恶心,以前你不这么讨厌,怎么这样?不写作业还……”精卫尽量把脸扭到另一个方向。我冷笑着,声音低沉而阴冷:“我不写作业你应该高兴呀,本人的数学成绩要是再好一点儿还有你什么事?三好生应该是各方面都出色才行,我这是给你三好生的资格做贡献呢。”
“你什么意思呀你?”精卫腾地转过来,脸上全是惊异。
“你不就是学习委员吗?屁大的官!还挺当真?到老师那儿告我去,要不找个男的揍我一顿。”我两条腿伸得老远,身子几乎躺在了椅子上。可不知怎么我的眼睛一直不敢正视她,心简直跳成了一个响儿。
“你怎么这样?”精卫吃惊地望着我。
我呵呵冷笑:“我这样怎么了?不顺眼也没让你买票。”
精卫气哼哼地走了,从此我们再没说过话。
早自习下课时,我把二头、山林叫到了操场篮球架子下面,这地方背人,平时我们常来抽烟。“听说右安门的麻疯最近特玩儿。”我一边儿杠悠篮球架子,一边儿试探着问二头。
山林突然“呸”了一声:“两个月前,他还在饭桌上给我敬过酒呢。他爸是个干部,家里有俩骚钱儿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实际上当时我很少参与他们的活动,二头他们一般也不叫我。
“我们跟大头一块儿去花市,就是想给小六儿填填堵。麻疯也跟着去了,不知道他跟谁熟。”山林说。
我嘿嘿笑了几声:“我怎么听说小六儿是麻疯平的?”
“胡说!”二头狠狠啐了一口,结果痰没吐干净,一条细线挂在嘴角上直逛荡。他急忙用手去擦,最后那点儿玩意儿都抹到了篮球架子上:“是我哥的事,好象是——好象是他先动的手吧?”他看着山林,有些拿不准。
山林点点头。
“这么回事!真以为这小子挺煽的呢。我最近手突然痒痒,要不咱弄这兔崽子点儿钱花。”我尽量说得轻松些,可话到最后声音还是有颤抖。
二头使劲拍了下大腿:“上个月叫你跟我们去一中开开眼你不去,那是什么阵势,有上百口子。今儿怎么想开了?”说着他站起来:“走吧,麻利儿的。”
“放学吧。”我已经后悔了。
山林腮帮子上的小坑儿突然鼓了出来,他低声说道:“你还是别去了,咱们几个里就你成绩好……”
“放学肯定去,谁不去谁是孙子。”我白了山林一眼,转身便走。
我就跟中了魔似的,整天都心不在焉。历史课上老师问谁解放的南美洲,别人都不知道,问到我时我竟恶狠狠地说:“谁解放的揍谁。”历史老师抬手飞过来一只粉笔头,我眼睁睁的竟没躲开。
下午放学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右安门,山林说麻疯家就在附近一个小院里,可我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我不禁烦起来:“你们不是说麻疯特有名吗?怎么问谁都不知道,我可不想打一个窝囊废。”二头哈哈笑起来:“对了,你尽问老头儿老太太,人家能认识他吗?”他伸手拦住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骑车学生:“麻疯住哪儿?”
学生歪着眼瞅我们:“胡同里第三个门,你们是哪儿的?”
山林揪住他的车把。脸几乎贴到了人家鼻子上:“少问,你管得着吗?再说把你牙撬下来。”
学生点点头:“得,得,你们横,你们横。”
山林气哼哼地放开他,这家伙一溜烟儿地跑了,跑出很远还不住地回头看。我们几个来到麻疯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两个年轻人从院里走出来。山林走上去,指着一个家伙的鼻子道:“麻疯,听说你最近煽大发了。你小子还认识我吗?”
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在学校门口截精卫的那个兔崽子,原来离近了看也那么回事。此时麻疯站在台阶上,他弯腰看着山林,犹豫不定,满脸疑惑。“你是,你是谁呀?”
山林怒气冲冲,脸上的黑坑越来越深:“瞧你那操性,一个月不见就把朋友忘了,不是欠揍吗?我们几个瓢了,借点儿钱花。”
麻疯脸上立刻闪现出一股惊慌,他本来想笑笑,可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脖子立刻硬了起来。二头一看势头不对,突然原地跳起来,用手背照着麻疯的脸就抽了下去,嘴里还高叫着:“打就打这窝里横的,叫你丫扎毛儿!”
麻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捂住脸倒退了几步,身子靠在影壁墙上。山林冲过去,在他腿弯儿里狠狠踹了一脚,麻疯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我和二头像踢木桩子一样,没头没脸地照他身上踹去。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安静,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踢人的“嗵嗵”声和嘴里发出的闷哼。我们的动作太快,麻疯除了抱着胸口,眼睁睁地看我们踢他外,竟半天也没想起来叫一声。这时我瞥眼看见和麻疯一起出来的家伙像兔子一样,沿着墙边跑了。
我们猛踹一顿,山林的片儿鞋都踹开口了。突然二头支着耳朵听了听:“快,赶紧撤。”他转身就跑,我和山林跟着跑出来。此时只见不远处的胡同里,几十个当地痞子抄着砖头、木棍,号叫着冲过来。我们看到这架势立刻就准备跑,山林、二头直奔自己的自行车,山林边向车上窜边喊:“颠儿(跑),快着!”
我知道事情不妙,脚下生风拼命向山林后车座上窜,可身子还没离地腰竟被人紧紧抱住了。原来被打得半死的麻疯已经缓了过来,他一把抱住我的腰,脑袋死死顶在我腋下,嘴里高叫着:“快点儿,别让他们跑了!”
我拼命挣了几下,麻疯这家伙抱得很紧,两只手跟上了锁似的,山林他们已经紧张得大叫了。此时我突然发现地上有块砖头,离手也就一米多远。我像疯子似的大叫一声,拼足力气一弯腰将砖头拣起来,然后照着麻疯顶住我的脑袋就敲了下去。“咚咚咚”几下,我的胳膊上立刻湿了一块,麻疯也像块抹布一样翻着白眼儿瘫下去。我抬腿正要上车,突然看见麻疯家隔壁的门开了一条缝,精卫露了半张脸正吃惊地看着我们,她满脸惊恐,嘴角上竟挂着一颗泪珠,我脑袋“轰”的一声,人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呆了。
此时山林破口大骂道:“你丫找死呐?你丫找死呐?”我马上反映过来,立刻向山林车后座蹿去。我刚离开,一块半头砖就飞了过来,差点砸到我脚跟上。麻疯冲上的同伙离我们已经很近了,山林、二头的自行车像疯了似的,我只觉得两个耳朵贴在了头皮上,后面的砖头雨点似的追着我们。
我们跑出了很远,才听不到后面的叫骂声了。二头把车停下,手扶着电线杆子喘气。我也下了车,胳膊下殷红一片,我赶紧把军绿外衣脱下来,卷成个筒,夹在后座上。“这是哪儿啊?”我茫然四顾,跑得太匆忙,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哎呦!”二头惊讶得四下瞧瞧:“咱们这一猛子都扎过长安街啦?”
山林哈哈笑了两声,他刚要说什么,却跟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似的突然怔住了,只见他大张着嘴,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和二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吓呆了。远处大马路上嘈杂得像开了锅,上千辆自行车组成的车队占满了整个马路,车队浩浩荡荡地向我们驶来,路过的汽车不得不停进小胡同。自行车队群情激昂,人们大呼小叫着,有的人还举着棍子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挥舞。
“这回咱们跑不了了。”二头喃喃地说。
夕阳灿烂,大地被铺成一片耀眼的明黄色,柏油路上几个呆立的影子像剪纸一样滑稽。我突然产生一股荒诞的感觉,难道世界和我们一样都疯了?此时车队离我们近了些,原来那些挥舞的棍子都是报纸筒,人们高叫着却不是骂人。“古广明,牛逼!沈祥福,好样的!”“球王,荣志行!”
“咳!”二头长出口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还以为咱们死定了呢,原来是帮疯子球迷。”
此时游行队伍来到我们近前,车流如潮水般汹涌。有人对我们叫着:“小哥儿几个,别愣着啦,走哇!”
“去哪儿?”山林问。
“**,大家伙**聚齐儿。”球迷叫着。
二头摸摸脑袋:“有什么事?”
几个球迷异口同声地骂道:“你真傻假傻?3:0,揍科威特一个3:0。荣志行就是牛逼!”“我操,咱揍冠军一个3:0!”
山林向我们一挥手:“走,**聚齐儿!”
三
邓丽君与保护费
当天我们在**闹到晚上了十点多,球迷们又唱又跳,碎报纸满天飞。好多人脱光了膀子高唱《国歌》,最后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天黑后,球迷们都回家了,我们一群半大孩子骑着自行车围着广场转,后来警察把我们轰了出去。
第二天进学校后,我腆胸叠肚,趾高气扬,而精卫却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我。消息传得特快,早自习后班里有多一半人知道了我们昨天的壮举,几个军队大院的子弟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二头走过去时他们马上换了副笑脸。有时候我挺怀念初中的,那阵子军队大院的就没人敢跟我们叫板。
第二节快下课时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进来。“课间操后,大家搬着自己的椅子到会议室集合。”
我不禁看了一眼后排的山林,他皱着眉,手一个劲揉自己的耳朵。
“不会那么快的。”下课时,山林走到我身后。“他要敢找学校,这孙子就别在外面混了。”
我忧心冲冲地问:“万一学校知道了,不会开除吧?”
“开除就开除,我他妈正不想上呢。”山林敲了下墙壁,看到我没说话,他接着道:“放心,我和二头给你兜着,咱们哥几个里怎么也得出个大学生。”
直到教导主任开始讲话时,我的心才放下,原来她聊的是邓丽君的事。教导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女人,据说早先是工农兵学员,讲起话来总是一幅慷慨激昂的样子,那天她差点把邓丽君和四大家族等同起来。“昨天下午,教育局开了会,主要是说学生迷恋邓丽君的事,教育局要求我们要和大家好好谈谈,邓丽君是不是我们的榜样?她到底要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什么样的人?教育局特地找了位大学音乐教授分析邓丽君的歌曲,人家说的是科学,人家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分析,整个把邓丽君都看透了。告诉你们实际上她的歌在行家眼里一文不值,在乐律上分析邓丽君和古代那些迷惑人心的音乐一样……”
我不耐烦地环视一下四周,二头已经睡着了,山林正看着他那位新任女友发呆,倒是精卫和其他学生会的头头们一本正经地听着。
“大家都知道靡靡之音吧?”教导主任威严地看着我们,手激动地在桌子上使劲敲着。“听靡靡之音是要亡国的,古代好多朝代就是这样玩的。邓丽君的歌就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她就是要迷惑我们的年轻人,她的歌叫什么,软得跟没骨头似的,什么爱呀、恨呀,生活是这样的吗?我们的音乐应该高亢、令人振奋,使人觉醒……”
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本来教室里特安静,我的笑声一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张东,你笑什么?”教导主任脸色铁青地指着我。
我坐在位子上,越想越可笑,一时竟有些收不住了。
“张东,你这是无理取闹,再不老实我就请你家长!”教导主任的手遥指着我,她已经怒不可遏了。
“老师,我在想什么样的声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我强忍住笑,可说起话来鼻子里还是扑哧扑哧的。
教导主任走到我面前:“你说说看。”
“我在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还保证能让人觉醒的声音肯定是驴叫。”我假装正经地说。
会议室立刻像开了锅一样,刹时就笑瘫了几个,有些女生笑了没几声就开始抹眼泪了。
“胡说!捣什么乱?”教导主任猛然冲上来,双手叉腰,身子微微前倾。
“音乐不就是让人听的吗?不是老说百花齐放吗?为什么总让我们听驴叫那一派的呢?听点儿鸟叫就犯法?!”
教导主任狠命地一甩胳膊,食指向门,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张东,你给我出去!明天叫你父亲来。”
“我父亲出差了。”我歪着嘴说。
“那就叫你妈。”
“我妈不知道什么是邓丽君,您最好找盘带子先让她听听。”我故做深沉地叹口气,懒洋洋地离开了会议室。刚走到门口,山林竟带头鼓起掌来,教导主任闷声嚷嚷道:“谁再鼓掌谁出去。”……
当天我在班主任办公室里站了两节课。数学老师为人不错,他瞧我没事,便闲聊了起来:“又犯什么事了?”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教导主任不让我们听邓丽君的歌,非让大家听高亢的。”数学老师笑起来:“我想都能想得出你小子说的什么。”我得意洋洋地说。“您说,现在也没国民党了,老听‘狱警传,似狼号,我迈步出街’管什么用啊?有劲没地方使非憋坏了不可。”
“那你就跟邓丽君较劲?瞧你们那点儿出息?”说着他点上支烟:“你小子杂书看得太多,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知道他是清华数学系的,大三时文革开始了,我们这位老师出身不好只弄了个肄业。
“你要真能当臭老九我就放心了,那样街面上总算少个祸害。”说着他扔给我几道方程题,而且答应我,只要解出来就为我在班主任面前开脱。放学时,我解出了六道二元方程,班主任终于把我放了。
我长出口气,终于获得自由了。刚出办公室,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大庆,这家伙现在上高一,身量比以前更魁梧了,肩膀平得像一条麻袋。可这家伙越来越不象样,总喜欢在脑袋上抹层猪油,太阳光足点儿能照出人影来。他神秘地眨眨眼,假装亲热地抱住我的肩膀。“哥们儿,这两天你们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们从来不得罪人。”我一直瞧不起大庆,说话时从不拿正眼看他。
大庆仰头打了个哈哈:“是,你们得罪的都不是人。可你们这回把事闹大了,弄不好大头也兜不住。”
“你知道的挺清楚?”
“人家脑袋上缝了七针,能有完吗?”大庆做出一幅担心的样子。“事先你们说一声,有事大家商量吗。”
“我不怕。”我虚张声势地拍拍自己的军挎。“这里面可不全是书。”
“行!行,你们行!真是好样的!”
这时我看见二头和山林走了过来,二头嘻嘻哈哈地推了大庆一把:“你姐怎么样了?哪天让我们见见。”
大庆的眼立刻就亮了,他的腮帮子跟冲了气似的,一口气竟说出许多话:“我姐前几天碰上个美国大使馆的二秘老外就跟疯了似的天天往我家跑死活要把我姐娶美国去那傻逼硬说我姐是东方美人……”
“去你大爷的,你们那个院能让老外随便进吗?”山林冷冷地说。
“我姐带他进来还不行?大院就是外紧内松。”大庆兴奋得直搓手,似乎那个美帝就在面前。他把手伸出来,露出腕子上的一块表:“看看,美国人就是好,前几天他孝敬我一块电子表,香港的。”
“二秘是什么东西?”二头问。
“二等秘书!权利可大了,将来你要去美国就能用上他。”大庆说。
“我还以为二秘是二头的侄子呢。”我边说边笑。
山林头一个笑出来,他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儿。“你知道他姐那件事吗?”我摇摇头。山林使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上回我和二头去他们家玩儿,大庆指着他姐姐问我们:‘瞧我姐漂亮吗?’你猜二头怎么说?”我还是摇摇头。“二头说,漂亮个蛋,跟大花卷似的。”
我知道二头是个愣头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不禁笑着回头看了看,二头和大庆正小声嘀咕着什么。
“更乐的还在后面呢,大庆瞪着眼问二头:你认识我姐?二头说不认识,这一下大庆更奇了。丫歪着脑袋叨唠:那你怎么知道我姐外号叫大花卷呢?”
我趴在楼道的墙上笑起来,最后连鼻涕都流了一下巴。此时大庆已经离开了,二头走过来:“你们俩笑什么呢?”
“我说说大花卷的事。”山林说。
二头皱着眉:“大庆说麻疯要来抄咱们。”
山林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里的刀把,他眉毛一翻:“谁抄谁呀,我掐死他。”说着他跑进教室,手板住一把椅子,双手一较劲“喀吧”一声,椅子腿就给拽了下来。他凭空挥了几下,一寸见方的木质椅子腿发出“呼呼”的风声。
最近山林在初三拍了个婆子,整天跟神经病似的,两眼发直,自言自语,放学就奔女生家跑。女生家在四楼,这老人家从不敢上去,他常常坐在楼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山林拉着我为他壮胆,我们俩走到三楼,而山林却再没勇气往上走了。一般人搞对象时大多装得特酸文假醋,但山林这家伙的狠劲不仅没收敛,反而越发嚣张了。
二头嘿嘿笑了几声:“对,一棍子一个,看看他们谁跑得快。”
山林突然看了我一眼:“一块儿去,怎么样?”
“谁不去谁是地上爬的。”我拍拍自己的军挎,里面的确装了一块砖头。
这时狼骚儿跑了过来,神色紧张地说:“嘿,听说外面有人来抄咱们了。”
山林一挥木棍:“走。”
二头第一个冲了出去,狼骚儿犹豫一下也跟他们走了。我脚心痒痒,使劲拍了拍脑门,临走时先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我的天!这一看我几乎昏过去了,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六、七十号人,为首的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路对面,他脑袋裹了几层白布,手里拄了根儿一米多长的铁棍子,那明明就是麻疯。我吓得脊背上直冒凉气,寒毛顺着凉气的方向全倒了,而嗓子里却像卡了根鸡毛,咳嗽了好几下声音才恢复过来。我知道坏事了,两条腿跟装在轮子上似的,拼命地向外跑。刚出楼道就看见二头几个正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呢。
“回来,站住,快回来。”我闷着声喊。
山林诧异地转过身来:“你吃死耗子啦,嗓子怎么了?”
我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外面有两个排呢。”
狼骚儿像给电着了,肩膀上下颤悠,脖子立刻短了一截:“多少人?”
“真的,外面好几十口子呢,全拿着家伙。”我喘着气说。
山林仰面笑了两声,他半闭着眼,骄傲得厉害:“我就不信,他们还都是许云峰?”说着他提着棍子,就要向外冲。狼骚儿一下将他拦腰抱住:“别出去,我求你了,真的,非让人打死不可。”二头低头想了想:“不能出去,要不咱们先找我哥吧。”山林的眼珠子顷刻间就变得通红通红的,怒气冲冲地嚷道:“他们在外面堵着呢,咱们就这么认栽啦?就这么认栽啦?你丫算什么东西?怂!”
“那也比让人家打死强。”狼骚儿对着他的耳朵嚷。
我看看操场的围墙:“咱们先跳墙走吧。”
“算男的吗?”山林弓着腰,他拼命想把身体团成一团。
“真的,不信你丫自己趴窗户看看,拿的都是铁棍子,非给你抡死不可!”我怕他把狼骚儿摔开,赶紧上去帮狼骚儿一起架住他往围墙边跑。二头提着棍子跟在后面,不时地回头看。
半路上我们碰上了数学老师,他惊奇地看着我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山林瞪着眼不说话,我赶紧解释道:“没事,没事,山林胃不舒服,我们带他到墙根儿晒晒太阳。”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山林弄回家,他已经被气得半死了。
山林的父亲正在炕上喝酒,最近没人管他蹬三轮车了,街道还给他发了个许可证。这老人家的生意见好,日子也宽裕了。山林说他爸特想给三轮车安个铃铛,这些日子没事就往废品铺钻。后来街道的一位干部说:“别太招摇了,有口饭吃就得了。”人阔毛病多,山林父亲以前是兢兢业业地养儿子,最近他手里多少有了俩枣儿却染上了喝酒的癖好,早中晚三餐顿顿不离酒。山林父亲的酒很有规律,早晨二两迷迷糊糊,中午三两混混沌沌,晚上半斤云山雾罩,反正一天到晚总是晕糊,对山林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爷儿俩动不动就吵架。
山林父亲看见我们进来,便拿出五毛钱对山林说:“山林,去给我买五毛钱猪头肉,肥点儿的。”
“我没工夫!”山林摔上门就进了自己的屋。
“找揍呢你?”山林父亲给气得“咯喽”一声,他趿拉着鞋就要追出去。
我赶紧拦住他:“叔叔,您别生气。今天老师批评他了,气儿不顺,让狼骚儿给您买吧。”我回头看了眼狼骚儿,这小子立刻就把钱接了过来。
“我一天到晚的忙活,容易吗我?这个白眼儿狼!”山林父亲气哼哼地坐下,他红着眼睛拉住了我。“东子,你是明白理儿的孩子,你说我容易吗?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头,他还气我?你说我得几个死啊……”
我点头称是。山林父亲足足跟我唠叨了十来分钟。等我走进山林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时,他正瞪着二头运气呢。这间房本是厨房,他妈死后家里就没怎么开过火,山林一赌气就搬了进来,冬天连火都懒得生。
“找我哥吧,没什么丢人的。”二头安慰着山林。
山林按着腰里的刀把,他眼睛充血,额头泛青。“找你哥的事我不管,可明天谁敢拦着我,咱们就掰!”
我苦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晚上,我们找到大头时,他正和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喝酒。山林觉得丢份儿,死活不愿意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二头去了。快九点了,偌大的国营饭馆里早没几个人了,服务员大姐正在打呵欠。大头光着膀子,头上顶了块手巾,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已经见底儿了,桌边歪七扭八地坐着五六个人,餐桌只有几盘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东西。我们进门时,大头正仰着头不耐烦地喊着。“大姐,再来一瓶。”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们。”大姐砰的把一瓶酒墩在桌子,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婆子,一脸横肉,眼睛几乎是嵌在肉里了。
大头拍了大姐屁股一下:“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开店的还怕大肚汉哪?”
“少他妈逗,我比你妈都大。”大姐横了他一眼:“就这俩菜,还不够我们熬工夫的呢。差不多得啦,我们八点半下班,现在都什么时候啦?我回家还得检查孩子的作业呢。”
“谁让我们没钱哪,有钱我们保证多叫几个菜。”大头的一个哥们儿喊道:“墙上不是写着为人民服务吗?我们也是人民。再说光给孩子检查作业可不行,有功夫您也检查检查我的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大姐举着把火钳子,作势要打他们:“人民?你们他妈也算人民?你们是人民的儿子。”
“怎么着我们也是人民里‘分’出来的吧?”大头的哥们儿嚷道。
大头一个劲点头,满脸感慨:“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大崽子就是没出息,听说你们经理的闺女考上大学了,什么时候让我们搂搂?”
大姐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肚子里就没好屁,也不怕把你们的眼睛晃瞎喽?!”
“我们不怕。”桌上“轰”的一声,如高压锅开盖,大头的几个兄弟居然把手巾都抛了起来,他们“嘎嘎”地大笑,如一群发情的鸭子。
这时大头已经看见我们了,他居然有些恼怒:“大晚巴晌儿的,不他妈回家写作业,跑这儿干什么来?撑的?”
我的脸立时就涨了起来,可二头根本不在乎:“拉倒吧,就跟你回家写过作业似的,我们有事。”桌上立刻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叫道:“完了吧,完了吧,捏着半边装紧!唬不住。”大头真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抬手要打二头。“敢顶嘴?”
二头跳开一步,他敲着桌子嚷道:“谁稀罕找你?我们有事。”
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家再跟你算帐。”他转向我:“东子,你学习好,别跟他似的。”我装模做样地点点头。这一下大头高兴了,他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有人在学校门口抄我们,还说专门抄大头的弟弟。”二头嚷道。
“砰”的一下,不知谁拍了下桌子:“打丫的呀!”
“他们人多。”我老老实实地说。
大头皱了下眉,他狠狠瞪了二头一眼:“少他妈唬我,我眼里可不揉沙子。你们得罪谁了?来了多少人?”
“右安门的麻疯,好几十口子呢。”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只是略去了精卫那一段。
大头鼻子里哼了几声,他根本不稀罕看我们,自言自语地说:“年头不对,什么什么都能成精,你们这帮小崽儿还想扬名立腕儿哪?崴了吧?”他转头问桌上的哥们:“麻疯是谁?听说过吗?”
一个光头大声嚷嚷道:“不知道,可能是这两年刚起来的小崽儿,打得好!”另一个穿花背心的摇了摇头:“我倒知道这个麻疯,小崽儿,也就十七八岁。”他看着我们,使劲吸了口气。“要说是他打也就打了,可这孙子的叔叔挺有名,麻六,知道吗?”桌上立刻没人说话了,有两个家伙甚至把脑袋垂到了胸前,大头的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红润了。花背心见自己的话反响不小,立刻来了精神。“麻六可是个人物,现在就是岁数大了。可当年是南城一跺脚,前门颤三颤的人物,手上好几条人命呢。人家脚踩黑白两道,公安局、派出所平趟,南城多一半玩儿主都得给他面儿……”
“那他有几条命?”大头立着眼睛,手里攥着个酒瓶子发狠。
“一——一条啊。”花背心有点儿虚。
“猫有九条命,不是猫就行。”大头手指着门外:“明天放学踏踏实实走自己的,我看谁敢劫你们。谁跟我去?”他问桌上的哥们儿。
饭馆里立刻沉寂下来,有人看着楼板发呆,有人在小声咳嗽……。
第二天早自习结束时,班主任点名把我们几个叫进了办公室。我心里直打鼓,老师的消息难道会这么灵通?
班主任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面,她面色凝重,手指一直在桌面上弹着,咚咚咚的声音叫人心烦意乱。我和二头、山林、狼骚儿进屋后就并排站在桌前,默哀似的低着头。班主任边弹桌子边叹气,我偷眼望去发现她竟一脸的沉痛。这时教导主任几乎是把门踢开了,她怒气冲冲地围着我们转了几圈儿:“自己说吧。”说着她坐到班主任身边,手里抄起支笔,愤怒地翻开一个本子。我们几个相对默然,二头竟吐了下舌头,我突然觉得这情景跟电影里审讯犯人差不多。“说呀?”教导主任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啦?”山林吊着眼睛问她。
我的心一直在下沉,脚心的血管都快迸裂了,痒得厉害。老师们神通广大,派出所还不知道的事他们就清楚了。打麻疯的事是我策划的,他脑袋上缝的七针,都是我打的,这回是完了。
“你们还挺横!有理啦?”教导主任跟二踢脚似的,差点窜到桌子上去。她按住胸口,好不容易出气才均匀了。“建校快三十年了,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事,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简直是丢我们全校的脸……。”
“不对呀,听说前年咱们学校还打死过一个呢,我们的事算什么?”二头不解地说。山林竟歪着头乐起来:“咱们这片儿的学校还有脸哪?”难怪山林挖苦他们,那年高考我家附近的高中居然全给刷了个零蛋。
班主任也急了,她指着我们几个,面无血色:“你们还想怎么着哇?我这个班主任简直没法当了,明天我就辞职。”
我们面面相觑,那时学生们流行打架,只要不死人连老师也不拿打架当回事,班主任的悲痛欲绝简直让我们无法理解。
“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钱?”教导主任不稀罕与我们纠缠脸皮的事。
这回我们几个摸不着头脑了:“什么钱?您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对望了一眼,教导主任走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张东,你还是可以挽救的。告诉老师,你们到底收了多少黑钱?”
我终于明白打麻疯的事并没败露,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说起话来腰都直了。“您可得说清楚喽,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身上扣,什么钱呀?没影的事啊?”
“你真不知道?”班主任突然跳过来,她一下把我拽到旁边。“有人说你们在学校里收保护费,谁要是不给就揍谁,有这事没有?”
我几乎是一把将班主任甩开:“胡说,谁造的谣?我们招他惹他了?谁干了谁是孙子!”我看了二头他们一眼。二头、山林也同时跳了起来:“谁说的?”二头一下站到教导主任身前:“我们是没钱,可我们不能从同学身上打主意,您说是不是?您说,这话是谁说的?我把他嘴封上!”山林阴阳怪气地说:“对,用擦屁股纸封。”
班主任依然揪住我不放:“张东,你们真没干?”
“谁干了谁是地上爬的。”山林翻着眼珠说。
班主任长出了口气,她很不满地看了教导主任一眼:“我看这事不可靠,我们班的学生能有那么坏?”教导主任使劲眨眨眼:“这事不那么简单,这样吧,你们先去上课,不许和别人说这件事。”
山林阴着脸向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甩了一句:“以后你们弄清楚再说,连这点儿事都查不明白,怪不得只能当老师呢。”
整整一上午,我特想找个人聊聊,然而一看见精卫面若冰霜的面孔,刚刚鼓起的勇气就烟消云灭了。那阵子我一直盼着老师赶紧把精卫从我身边换走,甚至不时地挑起事端,可精卫就跟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从不搭理我,真郁闷!中午放学时我特地又趴在窗户巡视一番,估计麻疯他们一般晚上行动。
刚出学校大门,狼骚儿就叫住我。“张东。”他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张东,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我脚步加快,实在懒得理他。有时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就不自觉地拿狼骚儿开心,二头说他是“鸡贼”,山林说他没骨头,我则一直认为狼骚儿是“傻逼青年过马路,鸡屎拉一裤,拣张糖纸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这家伙是有便宜就占,有缝儿就钻,干的事还特没出息。但狼骚儿有个最大的优点,吃数落,怎么说他都不会急,而且一直是我们这个小团体的骨干分子。
“我跟你说话呢。”狼骚儿一下子站到我前面。
“打麻疯的事你也没去,怕什么?晚上自己先走人呗。”
狼骚使劲挠挠头皮:“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操!操……”
“怪不得二头骂你鸡贼呢,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真想反手给他个耳切子。
“今天……”他特务似的四下张望起来。“今天早上,老师说的收保护费的事,我知道。”
我的精神一下振作起来:“真有这事?不会是你小子干的吧?”
“啊!”狼骚儿咧着嘴,一脸苦像。
“是你丫干的,真是你干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怎么能干这种事?穷疯啦?”
“有钱谁干那事儿啊?”狼骚儿红着脸,可说起话来却理直气壮。“我家就是没钱,我爸都四个月没给我钱了。”
我知道狼骚儿妈不太正经,总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一走就是好多日子,他爹完全就是个酒腻子。山林爸迷糊是最近的事,可狼骚儿他爹就没怎么清醒过,他家经济的状况可想而知。“可,可,那你也不能干那事啊?咱们好几个人呢。”
“拉倒吧,你们几个身上有两块钱吗?我也没多收,每人一个月就收五毛。”狼骚儿一个劲往路边钻。
“全校的?”我觉得脊梁沟直冒凉气。
“就咱们年级的。没几个钱,哥们儿说了,家里有困难的不收,交钱的都是大院的孩子。”狼骚儿一本正经地说。
我突然明白了:“你小子,你小子不会是拿我们的名义收的吧?”
“咱们的烟是哪来的,板儿砖是哪来的?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我颓然坐在路边的马路崖子上:“你丫走吧,我要因为这事被学校开除喽,我就把你小子骟喽!”
狼骚儿头上青筋都蹦了起来:“烟你没抽?邓丽君的歌你没听?咱别那么没良心好不好?……”
我颓然地捧着自己的下巴发呆,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街上的行人如流,自行车的铃声在空气里荡漾着,街上弥漫着一股黄土味,空气燥得厉害。
四
麻六的眼睛
下午,椅子面像装了钉子,我们几个是谁也坐不住。课间时狼骚儿走马灯似的跑出去打探消息,据说麻疯他们两点多就到了,而狼骚儿的神色也一次比一次紧张。我们懒得搭理他,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唯一的希望是动手时离学校远点儿。
第二节课,我睡着了一会儿,醒来时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放学跳墙走。”那字分明是用左手写的。我看了眼旁边的精卫,她正埋头读书呢。我把字条团成一团塞到抽屉里,嘴里哼哼着:“要是怕事,我就不去了,再碰上我还让他缝七针。”精卫似乎没听见,她继续看自己的书,整节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快放学时,同学们正在收拾东西,狼骚儿神采奕奕地跑进来:“知道吗?知道吗?”他顾不得同学们诧异的眼神,一把将我拽起来。“麻疯他们走了,真的,刚才走的。”
“走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失望,就像有人用小刀子在脸上刮一样难受。“你不至于吓成这样吧?谁也没求你跟我们出去。”说话时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瞟着精卫,她依然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
“真走了,蒙你是孙子!刚才来了两个警察,麻疯他们就撤了。”狼骚儿忽然恼怒起来:“我害怕?我是怕事的人吗?少拿我打镲。”
我觉得脸上落了层灰,有些恼羞成怒。我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是不是你小子报的警?哥儿几个的脸全让你丢了,以后还怎么混哪!”
“去,去。”狼骚儿甩开我。“还报警呢?派出所的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警察根本不是为这事来的。”说着他呵呵笑起来,笑得两只小豆眼都挤成了一堆儿:“告诉你吧,有个高一的女生怀孕了,学校请他们来调查一下。”他兴奋地搓搓手,满脸神秘地问:“你猜那个女生是谁?”
“又不是我干的,我怎么知道?”此时我看见精卫已经背起书包走了,长辫子在她身后甩来甩去,辫稍上鲜艳的红皮筋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我感到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那冷淡的漠视分明就是对我的嘲弄。
狼骚儿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哈哈笑个不停,看来早把保护费的事忘了:“天是高一的团支书,她们家人都疯了,硬说学校得负责,差点揍教导主任一顿。你说说,人骚是天灾,跟教导主任有什么关系……”
“骚事都缺不了你。”我一把推开他,此时山林、二头都面色沉重地走过来。二头把军垮搭在肩上,昨天他从哥哥的小仓库找了把管儿叉,据说是大头的家底货。山林连书包都没背,他揣着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狼骚儿把麻疯一伙已经撤退的消息告诉他们,山林一听就急了:“这他妈什么时候是一站呢?要打就打。”说着他照老师的讲台就是一脚,“哐”的一声,铁皮讲台立刻被踹瘪了一块儿。突然山林脸上的小坑儿上下跳了几下。“要不,咱们今天晚上再抄他一回怎么样?要打就把这孙子彻底揍服喽。”二头也有些不耐烦,他并没表态:“走吧,先看看我哥来没有。”
刚出学校,我们就看见大头正独自蹲在马路对面抽烟呢,他身后是个巨大的砖头堆,脏兮兮的碎砖头足有一人多高。他向我们招招手,二头先跑过去了。
“人呢?”大头问。
“走了。”狼骚儿一脸欢喜:“警察一来,他们就全跑了。”
“警察?”大头像踩上死耗子似的,他连连甩了几下脚,片儿鞋几乎被他甩下来,他回手就给了二头一个脖溜儿:“长能耐啦你?谁让你们报警的?”他拽住二头,巴掌围着他的脸转悠。
“你凭什么打我?弄清楚了吗你?不是,不是我们叫的……”二头拼命地想挣脱,可大头拽得极紧,两只眼瞪得连黑眼珠都没了。
我赶紧跑上去,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大头的巴掌终于放下了,不过他依然一脸不忿:“告诉你们,要想在街上混,就别琢磨警察的事,那最让人瞧不起了,还不如在家闷着呢!”
“还用你说……”二头很不服气。
我无奈地叹口气,没想在街上混,走到这一步完全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这时胡同里突然走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他身材瘦小,暗灰色的头发肯定是赶粘了,一屡屡的东倒西歪。最可笑的是他嘴里叼着根黑雪茄,那粗大的雪茄叼在他的小嘴里,简直就是老鼠咬着个铁锨把儿。
“你就是二头吧?”他走上来问山林,说话时嘴里还在喷云吐雾。
“我是。”二头和我对望一眼,这个孩子是哪路神仙?
“你?”小孩眼里充满了不屑,他走上来,有意往二头身边一站。我不禁觉得好笑,原来二头比他高不了多少。“李二头!嘿嘿,大头的弟弟就这样啊?”
二头一把将他的雪茄打掉:“猪鼻子插大葱,再废话我抽你。”
小孩把雪茄捡起来:“打我有什么了不起?就这点儿出息?”
我知道二头的嘴不行,两句话就让人家噎死,赶紧插嘴道:“打你这小崽儿,我们怕人家笑话。谁叫你来的?有话快说,没话茅房里蹲着去。”
小孩上下打量我几眼,也有些分不清路数,喃喃说道:“麻疯让我给你们捎个信儿。”
“什么信儿?”我一听麻疯这名字就有些忍不住,也不知怎么我特有**把这个小崽子按在地上揍一顿,然后把他爹叫来。
“有种就去条子胡同五号找他,没种的明天在学校门口叫他三声爷爷。”小孩子大大咧咧地说。
山林拽住小孩后脑勺上的头发:“要不是看你小,我一把掐死你,告诉麻疯今晚上我们保证去。”
“算你有种。”小孩挣脱山林,叼着烟走了。
“行!”大头看着小孩离去,满脸苦笑:“世道变了,狗尿苔成精都算块料。”
我望着小孩远去的影子竟涌起一股悲愤来,四肢奇痒,后背恨不得长出只手来。这孩子太招人讨厌,长大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可街面上这种孩子似乎越来越多,他们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多年后,我读了一本英国人写的书,大意是说英国治安不好主要是因为年轻人的多余精力无处发泄,而当年日不落帝国的扩张就是向国外排泄年轻人的剩余精力。如此看来,战争确有其可取之处,至少可以减少国内痞子的数量。
“条子胡同在哪儿?”二头突然问道。
“在右安门内?干嘛?”大头吊着眼睛问他。
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还真要去是怎么着?那是人家的地盘,到那儿非把你们活剥了不可!当年二叔就提过麻六这个人,是老泡儿。”我们知道大头嘴里的二叔是大竿儿。“明天我还来,在这片儿我说了算,大不了我跟他们对磕,他妈的我就不信那个邪……”
晚上,狼骚儿说他家包饺子,先回家了。我们三个又聚到山林的小屋里,他爸爸去永定门货场拉货还没回来。我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开始合计起来。山林第一个跳出来:“我就不信,老泡儿怎么着,老泡儿就不是人啦。”二头说。“明天跟他们死磕!”山林喊了起来。“我是说今天就去,这事早完早踏实。”
我叹着气点点头,山林的想法倒是痛快。“条子胡同还能比威虎山厉害?索性就干到底,把麻六平了就没人敢惹咱们了。”
二头歪着嘴看看我们俩,他使劲一拍大腿,高叫道:“好象就我是个怂蛋,那就走吧!”
山林整理了一下腰里的军刀,把军帽里的纸沿拆下来,换了个新的,这是他外出打架的老习惯。我将山林家的菜刀别在后腰带,冰凉的刀背贴在皮肤上,一时间竟不自觉地哆嗦了几下。二头的军垮里叮当直响,他突然拿出一个白晃晃的铁圈子,凭空挥舞了几下。“瞧我这玩意儿怎么样?”
“这是什么?”山林伸手去抓,二头没给他。“让我瞧瞧。”
我也扑上去抢,好不容易才把圈子抢过来,原来是个自行车的大链轮,边上的锯齿儿磨得非常锋利,中间的铁撑儿还包上了白布,手感挺好。“这东西不错!你哪儿弄来的?”我把链轮抓在手里比划着,链轮在手里舞动着,呼呼做响。
“不错吧,一扫一大片,捎上就是一串儿眼儿。”二头背着手站在一边,洋洋自得道:“知道吗你们?就这东西我在家偷偷磨了一个多月,有好几回怕我爹撞上,哥们儿就躲在被窝里磨,今天早上才完成。”说着他又拿出一把锃亮的管儿叉。“这是我哥的箱底儿货。”
山林对管儿叉没兴趣,他把链轮抢过来,抡圆胳膊,照准门框就是一下,链轮结结实实地钉在门框上。山林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门框果然留了四、五个小窟窿。“好。”山林兴奋得直喘气:“今天晚上这东西归我使了。”
我们来到右安门,发现条子胡同并不是麻疯家住的那趟街。我们打听了好几个住户才在护城河边找到,那是护城河边的一片临时建筑。街道杂乱无章,胡同细长细长的,条子胡同应该叫面条胡同才对。胡同曲里拐弯的,最宽的地方也只能两个人并排走。找到五号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们是趴在门框上看了好久,才终于确定了地址。
条子胡同五号有一扇破旧的木门,漆皮早掉光了,干燥的木檩子钢针似的条条倒立,山林只拍了一下门就握着手强笑着走开了。我知道他被木檩子扎了,为不让二头上当,我索性抬腿踹起来。
“撑的?撑的?”院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门没锁,爬着进来。”
“口够正的。”山林骂了一句,推门就进进去了。我和二头走在后面,进门时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霉味,竟不自觉地放了个屁。
“呵,带着风就进来啦,这是谁呀?”那沙哑的声音已经很不满了。
影影绰绰的,我们似乎看见灯光昏暗的屋里,有两个人正对坐在炕上着喝酒。过了一会儿,我们才适应了院里混沌的光线。这个小院只有两米多深,房子是里外套间的,外间几乎是空的,昏黄的灯光从里屋窗户里射出来。小院一侧的墙角里放着不少石锁、石锤一类的东西,而另一侧的旮旯里则是成堆的垃圾,大部分是酒瓶子和罐头盒。
“谁呀?别老在院里猫着,要偷东西呀。”说这话的显然是院主人,他正伸着脖子向外看呢。
山林第一个进了屋,他堵在门口闷声闷气地说:“这儿有什么可偷的?捡破烂儿我都不来这儿。谁是麻六?”
山林只说了一句就不再言声了,他的身体就像急刹车似的哆嗦了一下,已经跨进门槛的一只脚竟退了回来。跟在后面的二头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赶紧侧身贴在墙上,可过了一会儿山林依然没动静。我欠着脚向屋里一看,不禁也吓了一跳。
屋里的光线不好,墙面是案褐色的,几大片墙皮吊死鬼似的挂在墙上,屋顶根本没糊过,蜘蛛网和麦秸杆一直垂到头顶上。房间的一半是个土炕,炕桌上放着些花生米、开花豆,两瓶二锅头已经喝掉了一半。炕上的两个怪人盘腿坐着,他们正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两家伙的模样怪到极处,简直是匪夷所思。此后几个月,我每回做恶梦都能找到他们的影子。
跟我们搭话的是炕里面那个,他面朝着我们坐,干瘦得像一把柴火,脸上皱纹堆垒,棕褐色的皮肤深浅不一,凹凸不平,远远看去脸上像密布着一圈儿一圈儿的环行山。最可怕的这家伙只用一只眼盯着我们,另一个眼眶简直就是个没底儿的黑窟窿,松软的眼皮耷拉在窟窿口上,灰色的睫毛竟和房顶的蜘蛛网差不多。他正在抽烟,一口烟吸下去,不仅嘴里、鼻子眼里冒烟,连空洞洞的眼眶里也跟着冒青烟。看着看着,我脚心的神经渐渐绷紧了,毛骨悚然!
背对着门口的人正在扭脸打量我们,这家伙是个秃子,酱紫色的脑袋没有一根毛,后脑勺中间有道深沟,深得能把小孩的手指头塞下。他身材肥大,坐在那儿都不比一般人矮多少,而屁股占了整整半拉炕。最令我们不解的是他居然背着个铁架子,铁架子是小指粗细的铁条焊成的,铁条三竖两横,最高处顶在他脖子上,几根挺粗的麻绳把架子绑在他的腰带和肩头。
我站在最后,这诡异的情景完全出乎意料,当时我跑的心都有了。我偷偷在后面拽了下二头,他搭在肩上的军垮正哆嗦呢,二头使劲甩了下手,终于站稳了。
“找我?”眼眶里冒烟的家伙指着自己的鼻子。“狗熊,瞧我多有出息,没长成型的孩子都来拜山了。”
背铁架子的狗熊呵呵笑了几声,铁架子随着他的笑声哗哗响起来:“你聊着,我先喝。”说着他端起瓶二锅头,一仰脖就下去了小半瓶。他的声音特难听,空洞而嘶哑,乍一听就像山洞传出来的回音。听他们俩的对话,我竟有股要笑的感觉,这家伙居然叫狗熊,简直不能再贴切了!
麻六腿脚麻利地从炕上跳下来,他把脖子上的一条皮套往上一拉,冒烟的那只眼睛立刻给封上了。我这才长出一口气,如此一来麻六多少还有些人模样。他来到我们身边,狗似的挨个在我们身上闻了闻:“呵!奶味儿还不小呢,说吧,找我们什么事?”
二头挤开山林,一下蹲在门槛上,他把军挎挂在脖子上,故做镇静地点了只烟。“我们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撒话说有种就来条子胡同五号吗?”二头自认为比我们大一岁,一般出头露脸的事都让他包了。
麻六使劲挠了挠头皮,他一脸不屑道:“我要跟你们这几个小崽过这种话?我成什么了我?这不是回旋(倒退的意思)了吗?”
“麻疯不是你侄子吗?”山林阴狠狠地说,他的手一直在书包里。
“麻疯?”麻六坐到炕上,两条腿在炕沿上逛荡。他扭脸问狗熊:“你听说过吗?谁是麻疯?”
狗熊再次回头打量我们:“麻疯?还他妈二号病呢!”
麻六哈哈笑起来:“瞧瞧,我不认识,你们几个让人家耍了吧?”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事,没错呀。山林突然不阴不阳地说了句:“马志宇你认识吗?”
麻六拍了下脑门:“对,对,那还真是我侄儿,你们和他掐起来啦?可你们不找他去,到我这儿干什么?我都走一步掉一块的人了,眼瞅就死啦。”
我仰面长长吁了口气,面对这样一个糟老头子,狠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还是山林够冲:“你侄子掐不过我们就放话说:有种来条子胡同五号,没种明天当着大家的面管他叫爷爷。我们这不是来了吗,他人呢?”
麻六一脸苦笑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对狗熊说道:“这小兔崽子老打着我的招牌在外面惹事,早晚让人家把腿揍折喽。”
“就你这德行的,还有人指望你铲事呢!看见你就知道你侄儿的样儿了。”狗熊边喝酒边挖苦麻六,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你跟他们家还有来往哪?不是早断了吗?”
麻六叹口气,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没落:“怎么说他也是我侄儿,我不是还没死呢吗?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还诹呐?你也不怕掉醋缸里……”
狗熊和麻六聊得很开心,半天没理我们。我气得咳嗽了几声,这俩老东西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我觉得怒火直想头上撞,手攥住菜刀把,就等动手了。山林沉终于不住气了,他上前一步:“麻疯的人呢?”
“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了?”麻六问。
“是我打的,脑袋上缝了七针。”我站到山林旁边,大义凛然。
“才七针。”麻六不以为然。“现在的孩子就是不成,耍板儿砖就能拔份了,咱们那会儿一刀一个,哪回不得躺下七八个。”
“咳!”狗熊摆摆手:“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
二头冷笑一声:“以为我们没有呢吧?捅人谁不会?”他“噌”的一下把管儿叉拽了出来,叉尖寒光一闪,屋里像掉进颗星星。管儿叉在二头手里来回蹭着,我和山林则像两只猫一样,弓着身子,随时准备动手。
“呦,还煽起来了!”狗熊根本没回头,可他就像后背长眼了似的,似乎什么都看见了。麻六也没动地方,他摇了摇头:“家伙不错呀,给你们用都糟践。”
“叫你侄子来就知道糟践不糟践了。”山林脸上的黑坑已经鼓了出来。
麻六手指点着我们几个:“我侄子不住这儿,在我这儿发狠没用?我问你们,今天到底干嘛来了?捅死我一个残废,你们就能扬名立腕儿了是不是?派出所是干什么的?捅死我你们这辈子就毁啦。”他突然笑起来:“你们真是挺有种的,有十年没人敢在我面前动过家伙了,你们真是好样的。爷们儿,会玩刀吗?知道怎么剁人吗?”说着他速度极快地从炕席下掏出一把刀,照着二头就甩了过来。我和山林只觉眼前一闪,“砰”的一声,一把半尺多长的飞刀正好铎在二头脑边的门框上。我和山林立时惊出了身冷汗,二头却直着眼,半天没说话。
“瞧见没有,这才叫玩刀的。”麻六兴奋地拍拍手。
“六哥,手上的工夫可一点都没丢下。”狗熊又回头看了我们几眼。“行啊,没一个尿裤子的。”
此时二头已经站起来了,他脸色铁青,额头上浸出不少汗珠:“少拿,少拿这套吓唬我,我叔挨了三刀还能卸别人一条腿呢,有本事咱对着砍,没本事就别让你侄子惹我们。”
“你叔是谁呀?”狗熊这回仔细瞧了瞧二头。
“大竿儿,听说过吗?”提起他叔,二头兴奋异常,脸上的汗顿时蒸发了。
狗熊的身子都动了一下:“大高个儿,驴脸,在青海吧?”
“是啊!”二头一听这话,连脖子都梗了起来。
“你认识他叔?”麻六问狗熊。
狗熊点点头:“帮过我点忙,要不是他我回不了北京。”
“就是把你从山洞里救出来的那个?”麻六问。
狗熊叹口气:“我的腰就是那回砸折的,本来大家都以为洞里没人了,我用北京话一骂,大竿儿就冲进来了。他叔倒是条汉子。”
“青海北京人多吗?”麻六仰着头,象怀念着什么。
“不多,可都挺有面儿,这才叫爷们儿呢,走到哪儿都是站着撒尿的。大竿儿说就因为听见了北京话,要是外地的他才不管呢。”狗熊一个劲打量二头,他那没毛的脑袋此时已经泛出光了。“鼻子眼睛倒是挺像,你长得可够矮的!”
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总算没笑出来。
麻六不耐烦地向我们挥挥手:“留下五块钱,走你们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懂啊?”狗熊特费劲地把身子转过来,后背的铁架子叮当做响。“一看就是几个雏儿,在江湖上这叫走道儿钱,打了人铲事得给人家留点面子,让人家以后还能在街面上走动,懂吗?以后问问你叔。”
二头摸着脑袋:“我叔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六七年呢,早着呢。”狗熊看看我们:“留下五块钱,麻疯的事就到这儿了。以后你们好好上学,别他妈瞎折腾,闹得跟我似的有什么好处?”
“我们才不会让人家抓住呢。”山林气哼哼地说。
麻六哈哈笑起来:“好小子,跟我当年一个德行。”
“瞧眼神,你小子就是个狠主儿,把你腰里的刀拿出来。”狗熊指着山林的裤腰带说。
山林退了一步。
“拉倒吧?要想扎你们,你们三个早就撂这儿了。”说着麻六突然跳过来,左手一扬,右手急速在山林眼前挥了几下,一眨眼功夫山林腰里的军刀就到了他手上。麻六的动作非常快,我和二头连提醒山林的时间都没有,眼看他得意洋洋地走回去,把军刀递给了狗熊。
狗熊端详了军刀一会儿,边看边咂嘴:“仨小崽儿手里真有货呀!刀不错,一下就能要人命。可你们俩知道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吗?”说着他把衣服的纽扣解开,肚皮上、胸脯上立刻呈现出七八个长长短短的刀口,远望去肚皮上活象趴着几只大蜈蚣。“瞅瞅,咱的零碎不少吧?”
我们惊异地望着他,谁都不说话。屋里气氛凝重,一股肃穆的味道让人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狗熊接着说:“你们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其实把人砍死容易,难的是不把他砍死还得让人家服你。道儿上讲究的是混,混死算什么本事?要是没点儿分寸街上混的不全砍死啦?”说着他手握军刀猛地向自己胳膊上刺了过去。我们惊呼了出来,我当时想:这个神经病,非把胳膊捅穿了不可。出乎我意料的是狗熊的胳膊虽然流了血,可并不厉害。他用嘴嘬了嘬,然后对我们道:“过来看看。”
我们过去一看,只见他粗大的胳膊上仅仅划了一条口子,狗熊从桌上捻了些烟灰抹在伤口上。二头不解地摇摇头:“这是怎么弄的?”
“你叔叔帮过我,这回算我还他个人情。瞧着。”他举着刀给我们做示范,样子真诚得可爱。“瞧仔细喽,大拇指要压在刀背上,刀尖只能漏半寸,多了不行。捅人的时候往上挑着捅,这样刀口见长不见深,扎不死人,满身是血吓唬人。这叫道儿!懂吗?”
山林把刀拿过来,学着狗熊的样子用大拇指压住刀背:“就这样?”
“对,扎的时候往上挑,血糊着呢。”狗熊颇有成就感地注视着我们,瞧他的兴奋劲儿似乎已经有个家伙血溅当场了。
山林口袋里拿出五块钱扔在桌上,他向麻六、狗熊拱了拱手。
麻六看着他的背影:“这孩子倒是块料。”
我们刚从麻六家出来,就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三十多口子,一个个面目狰狞,脸有愤色。一个瘦子拉住我:“兄弟,刚才谁踹六哥家门来着?”
“在屋里和他正谈事呢。”我回手指指院里。
瘦子搓了搓手:“敢在这儿充大个的,呆会儿卸丫条腿。”“阎王爷门口踹小鬼,活腻了。”“没错,老八,过会儿卸他哪条腿?”人群里有人嚷道。
山林已经快走出人群了,他突然站住,肩膀小山似的耸了起来。我的心立刻提了上来,这位大爷不会翻脸吧?山林从小就是个下黑手的主儿,而且他要是动手绝不管事态如何,动手前也没有任何征兆,上来就是奔死了掐。
“卸他中间那条腿。”山林大声喊着。
人群欢声雷动,有的哈哈大笑着叫好,有的振臂高呼,寂静的小胡同里突然欢快起来。我沿着小街向外走,夜色如水,身后的嘈杂如一条讨厌的哈巴狗,在我们后面尾随着,在脚下乱钻着,在耳边吠叫着。有股荒诞的感觉笼罩着我,连腿都麻木了。如帆的皓月挂在头上,阴影斑斑的像被拍了几砖头。
五
严打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本想偷偷摸回自己房间,可刚进院子就听老妈叫道:“你给我进来。”原来父母还没睡呢,我只得来到他们的房间。他们像土地爷土地奶奶似的并排坐在床上,老妈手里握着掸把子,脑门上生出火气在头顶化成一片白雾,象个菩萨。最近老妈所在的建筑公司要倒闭,她在家等上级分配新工作,怒气一直挺大。
“怎么了?猪肉又涨价了?”我站在门口,搞不清他们目标何在。那阵子猪肉虽然还是凭本供应,可价格却一月几变,老妈经常为这事跟老爸吵架。
“猪肉涨价了我跟猪算帐,用不着在家等你呀。”老妈虎着脸,手里的掸把子竟然指向了我。
我使劲擦了把脸,最近事端太多,几天的功夫竟恍如几年,回家的感觉竟是陌生的。“有人告状了是不是?他们都是瞎说,这回年级测验我是第一名。”
“第一名就能在外面瞎折腾?陈世美还是状元呢。”老爸冲我直眨眼,手指一个劲向外指。我哈哈笑起来,陈世美跟我有什么关系。前一段时间就陈世美的问题我跟他们发生过争论。我说陈世美挺可怜的,公主看上他,人家敢说不同意吗?不同意脑袋不得搬家?秦香莲要是真爱老公就拿钱回家完了,其实她就是心理不平衡,是酸黄瓜心理。老爸听后哈哈大笑,老妈却板着脸说我反动。
“我叫你笑!”老妈的脸一下就变成了紫色,她用掸把子指着床沿。“过来,你给我趴下。”
“为什么呀?”我站着没动。
老妈呼呼直喘:“我今天先揍了你再说。”
老爸一把将我按在床沿上,他虚张声势地说:“叫你不听话,我来打。”他抢过老妈的掸把子,老爸动手我便放心了。老爸揍我向来是长工干活,出工不出力。果然他抡起掸把子,见高见响却不见疼。不成想老妈将老爸推开:“都是你惯的。”她抡圆掸把子,啪啪就是几下。这回我可是真疼了,几乎平着从床上弹了起来。
“为什么呀?!”我趴在床上喊着,老爸实在按不住,他干脆撒手了。而老妈却把整个身子地压到了过去,我担心把她撞坏,一直不敢跑。老妈打了十几下,后来她可能是打累了,恶狠狠地喘着气说道:“早就说不让你和狼骚儿他们来往,闹出事了吧?我叫你不听话!”说着她又是一下,这时我屁股上肉已经麻木了,根本就不怎么疼了。老爸突然将掸把子抢了过来:“你看看,都出血了。”
“我是他妈。打死了我去顶命,也不能让他出去给咱们丢人现眼!”老妈拼命想把老爸推开。
我趴在床上回头望他们。“狼骚儿又怎么了?是不是保护费的事?”
这一来父母都不说话了,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久老爸才咽了口唾沫:“你真知道?你也干啦?”
老妈“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咱俩还说没他的事呢,为你我的心都操碎了,你怎么那让人不省心……”
“你收了人家多少钱?”老爸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没我的事,你们以后问清楚了再打好不好?”我勉强站起来,这时我觉得裤子后面湿了一块。
老妈一把将我拽过去,她抽泣着抓住我:“真没你的事?”她脸上挂着泪珠,眼睛睁得大大的。
“本来就没我的事,狼骚儿是假借二头、山林的名义收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委屈地将老妈甩开,手一直在抖落裤子,我疼得直吸凉气,牙缝里的冷风来回乱窜。“是老师来了,还是狼骚儿他爸来说的?”
老爸瞪了门框一眼:“狼骚儿他爸,这老东西不把话说清楚。喝得糊里糊涂的,进门就埋怨。我说咱家东子不会干这种事,咱家也不缺那两个钱呀。”
“你们干嘛上来就打?”我气愤得快哭出来了。
父母对望一眼,老妈看看手里的掸把子:“明儿让你爸包饺子。”
我气哼哼地朝自己的房间走,一瘸一拐的,腿使不上劲。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妈突然叫道:“东子,真没你的事?”
“你们明天上学校问老师去。”我“哐”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你要是说瞎话,我就把你腿打折了!”老妈追到门口喊着。
“已经快折了。”我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明天要上体育课,体育老师除了走队列就是骑驴,看来我可以休息了。其实我挺讨厌骑驴的,特别是轮上二头骑,这家伙助跑能跑出去三十多米,身体差些的一下就能让他坐趴下。
我刚把床铺好,老爸就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碘酒把我屁股上的伤口擦净了,然后涂上一层药膏。我趴在床上越想越委屈,后半夜竟哭了起来,我躲在被窝里咬着被角默默痛哭着,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差点把床板冲跑了。在记忆中那是我最后一次痛哭了,和精卫彻底分手时,我倒也想过是不是该哭一场,可那时我的泪腺已经退化了。听说这是动物进化的规律,什么东西一旦久而不用,自然就要退化掉,就像我们的尾巴。
第二我起得很早,屁股和大腿已经肿了,一条条红檩子高高耸立,屁股蛋就跟两个花卷似的。我不愿意在家听老妈唠叨,强挺着去学校。屁股真疼,我几乎是从院里跳着出来的,只要一迈腿,大腿根儿的肉就更要被撕裂似的的难受。没走出多远,老爸就骑车追了上来,他在自行车后座上铺了块毯子。“要不今天就别上学了。”他试探着问。
“我妈在家吗?”我扶着墙壁,汗顺着脸颊往这流。
老爸仰头看看天空,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胡同的上方是一条儿巨大的暗紫色,路灯摇弋,整条胡同连声狗叫都听不到。“你妈也是好意,她就那个脾气。”
“上小学玩瓷片儿我把手扎了,裹着纱布她还逼着我写作业;三年级的时候我发烧四十一度,她说我是食重(吃多了),叨唠了半天也不张罗带我去看病。告诉您,这事我都记着呢,有她老的那一天。”我扶着墙继续走,边说边吭哧。
“跟你妈还记仇哪?”老爸给我气得哭笑不得。“你妈出身不好,以前受挤兑,现在工作上又不顺心,你也多体谅一点儿。好好学习,在外面少惹点事不就行了。”老爸看我直冒汗,赶紧递过条手绢来。
我一把将手绢扔到他车筐里:“您告诉我妈,谁挤兑她找谁去,要不跟我说,我们去把他的腿卸喽。别老拿我出气,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老爸扑哧一声,这回他是真被气乐了:“还念上口号了你,她是你妈,揍你几顿又怎么了?你到哪儿都说不出理去。”
“再揍我,我就把咱们家一把火点喽。”我喘口气,总算蹦到胡同口了。
“好,你行,你是我的小祖宗行了吧。”老爸将车停下,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就你这样还上学哪?连坐都坐不了。要不你先到二头家去吧。你妈不对,我去跟她说。”
“她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哼哼着,依然特不服气。
老爸拽着我往二头家走:“你说你这样是不是欠揍?!”
我在二头家趴了一个上午,顺手把《林海雪原》看完了。座山雕真有两把豆儿,六十岁的人了还能呼啸山林,要不是杨子荣使诈,老爷子没准还能活十年。最可气的是杨子荣,人家三爷够仗义的,眼看老窝让快让人家端了,打开地道第一个招呼的人就是老九。人心叵测,时世难料啊,三爷最信任的人却是个白眼儿狼。我趴在床上感慨了许久,这时二头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他晃着大脑袋,一脸茫然地说。“狼骚儿却让派出所的人带走了,学校这手太恶了吧?”
“派出所?哎呦!哎呦!”我腾地翻身坐起来,结果竟跳起了半尺多高,我双手提着裤子,嘴里跟油葫芦似的“呼呼”直叫唤。
“哈哈……哈哈。”二头学着我的样子一起跳起来:“你呀,前几天便宜占够了,你老妈是替麻疯报仇。”
“别废话,派出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嘴里好不容易才不吸溜了。
“你不是知道吗?保护费的事呗。”二头一屁股坐在床上。“这小子太过分,有这么干的吗?活该!”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到底怎么回事?”
二头边说边骂地把事情说完,我不禁为狼骚儿捏了把汗。
原来那天早自习时,狼骚儿就被教导主任提走了,课间操时有人看见两个警察把狼骚儿装进了一辆三轮挎子。据说狼骚儿承认保护费的事是自己干的,教导主任一再要求他供出同伙,狼骚儿坚决不认帐。
“这事犯法吗?”我问二头。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不准,法律到底有几条啊?”
“我也没见过。”我站在门口,搜肠刮肚把脑子里关于法律的东西过了一遍,最终竟发现除了“杀人、放火、强奸”外,我还真搞不懂还有什么事叫犯法。“这件事进了派出所不会牵连咱们吧?”
“这是狼骚儿自己的事,他要是敢胡咬,我活劈了他。”二头嚷嚷着。
这时山林一头冲进来,他面色张慌,连吁带喘:“你哥被抓走了!”
二头单挑大指,嘴角一瞥:“咱们这儿的片儿警敢抓我哥,我把他们家玻璃砸喽,前几天我哥还请他们喝酒呢。”
“真的,不知道是哪儿的警察,上来就把他抓走了,你爱信不信。”山林的手指上青黄一片,跟抹了烟袋油子似的。
“你说清楚点儿。”我突然记起一件事,前几天老爸说他所在的办事处下通知了,上面要严厉惩处刑事犯罪分子,要他们单位积极配合。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是刑事犯罪,根本没当回事。
“我放学回家,碰上你哥了。结果来了两个警察,问你哥是不是李大头,你哥说是。他们一招手就过来了辆212,当时就把你哥铐上了。”山林边说边搓自己的手指头,神态紧张。“也就是十分钟的事,刚走。”
“为什么呀?”二头的脸色变了,他边说边往外看。
“我哪儿知道?”山林突然压低声调:“不会是咱们打麻疯的事吧?”
“那也不应该抓他呀,不成!我得去派出所看看。”二头低头就往外跑。
山林摊开双手,可一把没拦住,二头一弯腰就跑了:“得,大头进去了,狼骚儿进去了,我看他也悬了。”
在我的印象里,北京那年的风沙特别大,黄土蔽日,风如牛吼,动不动小石子就满街乱飞,人走在路上常常是45度倾斜而不倒,跟练杂技似的。下雨的时候最可恨,纯粹是天上掉泥汤子,搞得人满身都是小泥点,谁家要是洗衣服时赶上风沙就倒霉了,保证让你再洗一次。那年比风沙还厉害的是公告,画着大红圈儿的法院公告贴满了大街小巷,连公共厕所里都张贴了。我们发现常在街上转悠的那些人突然不见了,不久大解放就会把他们拉回来,于是有的人家吃饺子、放鞭炮,有的住户却咬牙切齿,自己盘在炕上抠脚指头。
大头不久也被拉回来了,据说他身上背了十七条罪行。现在不少提起大头来都为他叫冤,这家伙纯粹是个倒霉蛋。原来有一回大头参加人家的婚礼,在酒席上,他吃饱喝足了没事干便吐起了烟圈儿。大头一连吐了十几个,个个提溜圆,结果旁边一个哥们儿实在腻了,便用手指头把他的烟圈捅破了,这是明显的骂人。大头当时就红了眼,一酒瓶子就把人家打了个满脸花。那天新郎、新娘说尽了好话,被打的主儿才同意走人。可人家越想越生气,趁严打的东风把大头告了,要在平时这点儿事最多拘留十五天,可赶上从严从快就完了。警察们顺藤摸瓜,竟把大头五年前的事都翻出来了,其实他那个死刑并不冤。
听说那年严打光北京就枪毙了上千人,本来看热闹的人已经疲惫了,可当年审判大竿儿时,排子房几乎是空巷而动。大头这家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在附近还从没听说他欺负过谁,口碑还算不错。
公审大头那天我们为了不让二头惹事,便让狼骚儿在家里看着他。对了,狼骚儿退还了保护费,已经被派出所放回来了,据说犯罪够不上,处分跑不了。学校放话出来,初三开学再做定夺。那阵子狼骚儿总是魂不守舍,一脸的惆怅。可碰上外人时狼骚儿却出奇的牛,听他的话这家伙在派出所里表现十分英勇,为我们担了不少事,似乎保护费的事真与我们有关似的。后来山林把他臭骂一顿,这小子才算消停了。我们事先约定由狼骚儿看着二头,不许他出来,山林和我到街上去望风。公审大会就在排子房南边的空场上,当年的地震棚早就拆了,听说有个香港人想在这儿盖个饭店。
公审员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宣读审判书,扩音器里的声音,尖锐而难听,就像有人踩着说话者的脖子。大头则跟他叔叔一样,背后插了个白牌,可笑的是拽着他脖领子的警察,居然还是当年揪住大竿儿的大个子。公审员公布大头的罪状时,我和山林不禁对望了好几眼。真没看出大头身上有这么多事,前年他就把海淀一家伙打残了,去年和军队大院的子弟们掐架,他带了四十多口子,当场就躺下六个。当公审员念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二头竟神鬼不知地跑了出来。“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二头蹿到大卡车旁边,跳着脚地喊道。所有人都惊呆了,我似乎看见大头嘴角微微上翘,眼泪却流了一脸。二头见没人理他,便大呼小叫地往台上爬,但台子太高他蹿了几下都没上去。此时二头就像一条半疯的狗,他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嘴里一个劲地骂:“我操,我操,他怎么了?他招你们了?!……”
山林突然反应过来,他低头冲过去,一把抱住二头的腰,死命往回一抡,二头跟个皮球似的一下子滚了七八个滚儿。我也扑上去,揪住他的皮带就往胡同里拉。二头已经红眼了,他半躺在地上居然还踢了我胯骨几脚,疼得我直疵牙,却不敢撒手。山林再次冲过来,他从后面搂住二头的肩膀,我则顺势抄起了二头的双腿,我们俩一溜小跑地抱着他往胡同里钻。正跑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两个面目威严的警察,他们拦住去路。“怎么回事?捣乱是不是?”
二头的两条腿像弹簧似的拼命地来回蹬,他红着眼睛嚷嚷,唾沫星子如一不股喷泉:“让我下来,我跟他们没完,他怎么了?……”
山林的手指骨啪啪直响,他低声骂道:“你没完啦?有事回家说行不行?”
挡住我们去路的一位警察已经走了上来,他指着二头说:“你们把他放下,跟我们走。”
“他有病。”我在二头腿肚子上狠命掐了一把,二头“嗷嗷”叫了起来。“您看您看,他脑子有毛病,一犯病就在家打人。”
“真的?”警察仔细打量着二头,他眼珠子充血,嘴里还在胡骂呢。“他跟大头什么关系?”
“大头是他哥,咳!他从小就有毛病,您瞧他的模样,大脑袋小身子,没病才怪。”我死命夹着二头的腿,这家伙肯定瞪着我后脑勺运气呢。
警察往地上“呸”了一口:“有病不张罗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他要是再出来闹事,我就找你们俩。”
“对,全枪毙了,你们就省心了。”我突然听见山林在旁边嘀咕了一句。
“说什么呢你?”另一个警察翻起鼻孔,一脸愤怒。
“他是说这事让您费心了。”我赶紧答话。
回到二头家,二头像小孩儿似的倒在床上就哭起来。快上初中的卫宁走进来,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哥,咱爸已经哭一晚上了,你就别闹了。”
二头坐起来,他肩膀上湿了一大片。“卫宁,你放心,有二哥在一样没人敢欺负你。”卫宁突然扑在二头怀里“哇哇”哭起来,二头抱着她,眼睛盯着屋顶,样子非常可怕。
我感到嗓子里堵了块东西,鼻子也酸了起来。赶紧向山林使个眼色,自己先出去了,过了两分钟山林也走出来。我们俩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山林递过来一只烟。我没心思点上,把烟卷放在手里把玩着。金黄色的烟丝盘根错节地被卷在一起,烟纸上是一条一条的横纹。“红梅的?”我问山林。
“偷我爸的,这烟就是烟梗子太多。”山林也没点着,实际上我们并没什么烟瘾,但好象走在街上不叼支烟,实在不成体统。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伸直。“真他妈没劲!最近街上倒是清净了,麻疯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要是被抓起来,咱们也跑不了。”山林说。
“咱们岁数不够。”
“到底多大该抓?”山林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自嘲地笑笑:“我最近看了些法律的书,好象最小16,咱都不到呢。”
“最好咱们老这么大才好呢。对了,二头16了吧?他比咱们大一岁。”山林咂了咂嘴。“连老师都说咱们几个里你最聪明,以前我还一直不服气呢。今天算是见识了,警察都让你骗了,要是我没准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我苦笑一下,那种辛酸的感觉终于过去了:“你以为警察真傻哪?他们是不愿意跟咱们较真儿,人家也觉着没劲。”
“明年初三了,你还想考重点中学?”
“考!操,我得让小学那帮势利眼的老师们看看,咱们胡同里的孩子怎么了?这回枪毙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一个是军队大院的?他们丫凭什么呀?就大庆那操行的……”我突然觉得一股无名的怒火撞了上来,一时间连声调提高了。
“听说他们不归这一片儿审理。”山林吃惊地站起来,他的身子正好挡住阳光,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盯着我,那是种阴冷而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不管,反正我没看见。什么玩意儿!”我翻着眼看他,这时山林又坐下了,可他一动阳光竟射过来,眼前顿时花成一片。
山林叹口气,他手里玩着石头子,嘴里像是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为了精卫才去打架呢,看来你小子的心思跟我差不多。算了,以后打架的事你千万别去了,好好学习吧,没准以后我们有事还得指望你救我们呢。”
“想把我豁出去?”
“你去考大学,一定要上文科的,听说文科的能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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