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北京爷们儿 > 第三章,做鸟兽散

?    第三章

    作鸟兽散

    一

    暑假

    那年暑假是最难过的,快放假时老师召集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开会,主要是动员我们写入团申请书。我坐在最后一排,越听越困,后来竟睡着了。突然觉得有个东西砸到我头上,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纸团。我茫然地四下望去,班长正在跟教导主任表忠心,其他同学没一个看我的。我将纸团捡起来,打开一看原来就是张白纸。我使劲挠头,怪事!

    虽然我也算成绩好的,但很少与跟那帮好学生来往,我一直认为他们是围着老师转的马屁塞子。上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给老师送不送礼又管什么用?可有些人是生就的贱根,他们对老师是又敬又爱,对我是又恨又怕,恨的是每次考试我总能抢他们的风头。怕更是自然的了,所以他们是没人敢跟我开玩笑的。

    这时班长发言完毕,教导主任转向我:“张东,该你啦。”

    我明白了,纸团只是为了把我叫醒。我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刚才虽然睡着了,实际上不过是在迷糊,别人的发言多少也听了两耳朵:“他们都说得挺好,我就来补充几句吧。”

    教导主任差点让我气笑了:“好好说话,谁也没让你做总结。”

    “是。”我向她鞠了一个躬,然后又向所有在场的同学鞠了个罗圈儿躬:“入团申请书我就不写了,反正你们也不会同意。但我有个问题想和老师、同学们探讨探讨。”教导主任皱了下眉,但她还是点头了。我双手按住桌子,腿竟有些颤。“你们都能写申请书,因为你差不多都够资格。但我只想问你们一句话,你们相信**吗?信吗?”我环视着众人,他们竟跟碰上醉鬼似的,没一个敢与我对视。“你们不信,你们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就知道考试的时候偷偷摸摸作弊,还腆着脸的老想拿第一,不就是为了回家蒙家长吗?不就是为了让老师表扬你们几句吗?**?!别瞧你们天天假积极。但你们根本不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可我信,我真信!”

    这时有几个同学已经笑出声来了,精卫转过身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特别复杂。

    “我相信**,也看过不少关于**的书,我能把《**宣言》的前言背下来,你们行吗?**社会是平等的,是没有压迫的,是人人自由的。”我越说越激动,手竟指向了窗外:“到那时我们不考大学也会从那个胡同里搬出去,到那时就没人笑话我这条军裤正不正宗了。你们?你们去申请吧,可你们永远不懂**的意义。”我突然像胜利者似的笑起来,我一直在笑,甚至桌子都跟着颤悠起来。

    教导主任惊异地看着我,她隔了好久才口齿不清地说道:“张东,你看书太多了,看书太多了!”

    我转身离开教室。自从目睹大头宣判的情景后,心潮竟久久无法平息下来,热血翻腾,似乎要找一个出口喷泻出去。我又躲到操场的篮球架子后面抽烟,心潮翻涌,眼前全是红的。

    “你说那些话干什么?”突然精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揉揉眼睛,没回头:“纸团是你扔的?别指望我写申请书。”

    “要求进步有什么不好?”精卫坐在我身边,最近她把辫子剪了,短发齐耳,笑声也比以前少了。

    “我落后吗?”我歪着眼看她,麻疯的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虽然臭揍了他一顿,但想起来还是特别扭。“难道要求入团就是进步?那帮人不过是为了考学打基础,他们懂个屁!”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精卫淡淡地说。

    我抬起头看天,假装没听见。

    “还不落后?看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精卫的口气很不满,我竟然在她说话时想起了老妈的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那么一大堆没用的,没错吧?您家境好,不能理解这些。”

    “有关系吗?”

    我苦笑一下:“女人永远是社会之外的动物。”实际上这句话的确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精卫红着脸站起来:“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笨!”

    精卫冷笑一声:“你是蠢!”说完,她气狠狠地走了。

    我独自抽烟,那天我创造了一个记录,一口烟竟吐出十三个烟圈儿。后来跟谁说谁都不信,山林的话最气人:“十三个烟圈儿?你要再能吐十三个,我就一口气放十三个屁。”不过我倒是的确再没吐过。

    那年暑假我们各怀心事,很少在一起聚会,山林、二头跟我常常一个星期见不到面。山林天天去找那个女朋友,两个人跟涂了502似的分不开。二头的心情不好,见谁都瞪眼,他爸爸关狗似的把他囚在家里,倒是他妹妹卫宁没事就来找我补习功课。这小丫头刁钻古怪,脾气蛮横,却冰雪聪明,在班里老是第一名,小学时老师们就说她是排子房的第一个女秀才。

    有一次我在家温习古文,念到《出师表》,读到一半我竟动了情,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起来。卫宁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全文读完,她很认真地问:“你们中学生是不是都这样?”

    “我比较傻。”我笑着说。“你们的考试成绩下来了吗?”

    卫宁钻到了我的书柜边:“还没。”她指着我那一架子书道:“这些书是多少钱买的?”

    “多一半是偷的,没怎么花钱。”我说。

    “怎么偷哇?”卫宁一下子跳到床上,抓住我兴奋地问道:“好玩儿吗?让人抓住怎么办?东子哥,你得讲讲,快讲啊!”

    我使劲摇摇头:“不行,你要学怎么办?女孩儿让人家抓住多丢人哪!”

    “**保证,我保证不学。”说着她拉住我的胳膊晃起来。“你快讲讲吧,真没让人抓住过?”

    我被她晃得没办法,只得先把卫宁搞乱的书整理好,很骄傲地说道:“笨蛋才让人家抓住呢,我先买一本,书店就会用一张红纸包上。然后我再弄几本夹在红纸里不就完了吗?”

    “我哥老说你聪明,真是。”卫宁呼扇着大眼睛,一副向往的样子。

    “你可不许学,女孩子不能干这事。你要是喜欢哪本就告诉东哥,我去偷。等将来东哥有钱就给你盖个书店。”

    “我要书店干嘛?”卫宁叫起来。“我又不卖书,将来我有了钱就开一个图书馆,你可以随便去看。”

    “等你有了钱,我和你二哥估计已经死了。”

    卫宁不服气地翻了几下眼珠:“将来我肯定有钱,我要挣好多钱,能把咱们这片排子房都买下来。”

    “傻丫头,要这片破房子干什么用?还不如把动物园买下来呢。”我照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为什么?”卫宁不解地看着我。

    “你想想,老虎活着的时候可以卖票看,死了还能卖虎皮。咱们这片排子房有什么呀?就是人,咱们这儿的活人不值钱,死人更不值钱。”

    幸好那个暑假里有卫宁经常来捣乱,我的感觉才好些。整个暑假只要一静下来我就回想起去年暑假,想起精卫,想起我们共度的日子。为此我独自去了好几次天坛,每次都盼着能碰上她,但哪回都是失望。那密林间回荡的好象是上个世纪的笑声,而那挂满树梢的青核桃是如此让人讨厌。

    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山林一直没露面。二头说他被狐狸精迷住了,我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了,山林突然兴奋地冲了进来,他像摇晃死人似的把我弄起来。

    那些日子我正在看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一直在揣摩柔术的原理,甚至睡觉时还在琢磨。山林上来一拽,激发了我的灵感,我下意识地一翻肘就把山林压在了身下。胳膊肘正好顶在他后心上,这家伙疼得直叫唤:“你干嘛?快放开我!”我这才醒过盹儿来,顿时竟生出一股成就感,依然压着他:“还敢问我?你干嘛?半夜里跟贼似的。”

    “你才是贼呢,快放开!”山林嚷道。

    我松开他,山林咧着嘴甩了甩胳膊。“你吃什么了,怎么这么大劲儿?你们家人睡了吗?”

    “干嘛?”我向门外看了看,没有别人。

    “睡了就好。”山林一仰身躺在我床上,他神秘而得意地看着屋顶傻笑。“你看看我,仔细看看。”

    我仔细打量他一会儿:“怎么了?”

    “再仔细看看。”山林的声音充满期待,眼珠子“刷刷”放光。

    我端起台灯,向他脸上照了照:“怎么了?你偷吃人参果了?”

    “什么人参果?”山林没看过《西游记》。

    “人参果是一味中药,吃了能活好几万年。”我假装认真的说。

    “胡说!”话音未落山林就明白了,他照我背上就是几拳。“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他妈敢骂我是乌龟!”我抱着脑袋在床上滚起来。山林打了几下,忽然像拍苍蝇似的挥了下手。“笨死你!这都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我的模样有没有变化?”这回我是真让他搞晕了,不得不茫然地摇头。

    山林失望地叹气:“我跟红玉有那事了。”

    “什么事?”我知道红玉是他现在的女朋友,但一时没反映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他妈是人不是?”山林急了。

    我干笑几声:“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真恶心,这事还好意思说?多脏啊!”那时我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虽然禁不住好奇,但想来总觉得是件很脏的事。

    “你懂个屁!”山林直起脖子,眼睛直放光。“好玩儿着呢!简直——简直就是妙——妙不可言,就跟冬天烤火炉子似的。哎呦!”他突然跳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溜儿。

    “我要是喜欢一个女的,绝不动她!”我突然想起精卫,那股心酸的感觉又上来了。

    “你也是傻逼,傻死你算!”山林满脸冒红光,脖子上的汗一条条地流下来。“我现在都不能想,一想就那什么。”

    我看见他的裤裆上鼓起了一块,不禁哈哈笑起来。

    本来我一直以为那个暑假狼骚儿的日子最难过,但他每次找我来玩时都是油头粉面,气色颇佳。有一回还穿了条当时很少见的牛仔裤:“瞧瞧,苹果的,美国名牌!”说着他撅着屁股叫我看腰上的商标。

    “多少钱?”我知道永定门内的服装摊上全是牛仔裤,可那玩意儿太贵。

    “三十六,一般般。”

    “一般?你小子不会还在收保护费吧?”我很是气恼,这小子哪来的钱。

    “派出所的大爷们差点把我吓死,还收?那得几个死呀?咱有别的办法。”狼骚儿又掏出盒友谊烟:“尝尝。”

    我摇摇头:“这烟熏脑袋。”我听老爸说狼骚儿他老妈已经回来了,正和他爹闹离婚呢,没工夫搭理他。

    “可得留神,你的事还没完呢。”瞧着他一副穷显摆的样子,我的火不打一处来,变着法地打击他。

    “咱不干犯法的事,自食其力。”狼骚儿点上烟,屋里马上香气熏人。“咱哥们儿够仗义吧?派出所和教导主任吓唬我半天,我一句你们的坏话都没说,老天爷也得照顾我……”

    我险些把手里的一杯水泼他脸上:“去你大爷的,山林要在又得骂你一顿。你收保护费的事跟我们有关系吗?把我们牵连进去你还有良心吗?”

    “好,好,咱不提这事。”狼骚儿知道自己理亏,他赶紧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电影票:“看看,我的钱就从这几张票上来的。”

    我的嘴角耷拉到下巴上:“瞧你那点儿起子,不就是倒票吗?”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我在电影院门口蹲了好几天,看明白了路数才动手干的。你今天有事吗?没事咱俩一块儿去,到时候你管排队我管卖票,咱们玩儿个配合。一张票最少挣四毛钱,用不了半个月咱们下学期的零花钱就够了。”狼骚儿眼冒金光,面色泛红,说起话来舌头在嘴里乱窜,灵活异常。

    “我不去,丢人。”

    “丢什么人?挣钱的事还丢人?”狼骚儿咧着嘴,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要不,要不你跟我去看看,瞧哥们儿怎么把票卖出去。到时候你排队就行啦,我就不信,见了钱还能不干。”

    我被他死拉活拽地弄到了菜市口电影院,路上狼骚儿答应,卖了票在南来顺请吃羊杂碎。

    离电影院还有半里地,我就看见了排队买票的队伍,好家伙足有好几十人。队伍的后半段秩序还可以,快到窗口时买票的就开始疵牙咧嘴了,狗洞似的窗口往往能塞进七八只手。

    我正看着队伍发愁,狼骚儿却一眼就盯上了对儿搞对象的男女。其实想起来那时搞对象挺滑稽的,两个人隔着三米远,谁也不好意思看对方,还不时地有不懂事的小孩儿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

    “瞧好儿吧。”狼骚儿向我挤挤眼。他背着手走过去,来到男的近前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人家。

    我抱着胳膊,躲在不远的地方参观,狼骚儿这种人自己前途未卜,家庭分崩,居然还有心思出来挣钱,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此时狼骚儿低着头,鬼鬼祟祟地像是跟土地爷说话:“要票吗?挨着的。”

    男子的神色紧张地四下张望:“多——多少钱一张?”

    “十八排,挨着的。一块钱一张。”狼骚儿还是背对着他。此时搞对象的女方已经躲到远处去了。

    “你丫是刘文采呀?”男的一听就急了,他狠狠拍了狼骚儿肩膀一下。“人家电影院才一毛钱一张,你卖一块,我一个月才挣三十多。”

    这回狼骚儿的身子终于转过去了:“一毛钱?你去试试,我看你明天都排不上,明天媳妇就跑了。”

    男子看了看买票的队伍,脸上闪现出一丝恐惧,他纵了纵鼻子:“那一块钱也太贵了,兄弟,谁容易呀?便宜点儿。”

    “我容易?就这么热的天,我为你们排队一排就是半天,万一雷子来抽查,这几张票就得砸手里。为人民服务也得吃饭呐。”狼骚儿发现男子有些不耐烦,赶紧说道:“这样吧,看你挺实在的,七毛,不能再少了,别人可都是一块,我怎么也得弄顿晚饭不是?你看真是挨着的。”说着他掏出两张电影票。

    这时搞对象的男子已经准备拿钱了,突然旁边胡同里冲出来三个彪形大汉,他们如一阵旋风,很快就把狼骚儿围了起来。一个大汉恶狠狠地问:“有票吗?”

    “没,没有。”狼骚儿本想摊开手,可手里的两张电影票却暴露无疑了。

    “这是什么?再说没有我抽死你!”大汉呵呵了两声,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伙伴。“多少钱一张?”狼骚儿哭丧着脸,他的眼角一直瞅着我,我转过身装没看见。“您要买,五毛一张。”“啪!”,嘴巴声清脆得如过年放的小鞭儿,大汉举着手骂:“打就打你这五毛,再说一遍,多少钱?”

    “一毛。”狼骚儿捂着脸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我查点笑出了声,狼骚儿真是个财迷转向,现在还想保本呢。

    大汉又照着他腿弯里踢了一脚。“一毛就是一脚吧。”

    “那,那您几位去看吧。”狼骚儿扑嗵一声跪到地上,他终于张开双手,电影票贡献了出来。“这是专门为您买的。”

    大汉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盯你好几天了,本来不想搭理你,小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问过这是谁的地盘吗?我叫你五毛,我叫你五毛!”说着他左右开弓地照狼骚儿脸上抽起来,啪啪声不绝于耳。另外两个在后面连踹带踢,几秒钟的工夫狼骚儿就开始学鸟叫了。

    我看到势头不对,这样下去狼骚儿非给打个半死不可。正好身边是个存车处,上百辆自行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我抬腿照着头一辆车踹去,咣铛一声巨响,自行车多米诺骨牌一样,刹时间倒了一大片。街上的人都向这片看,看车的老太太“啊啊”大叫起来。我转身就往胡同里跑,边跑边喊道:“雷子来啦,雷子来啦。”我冲进胡同,跑了几步便转回来,趴在胡同口往外观察。这时三个大汉已经跑得没影了,狼骚儿抱着脸,蹲在原地哭呢。

    我舒心地靠在墙上,越想越可笑,最后竟乐不可支了。

    忽然我听见胡同口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现在这帮小崽儿就知道打打杀杀,拿警察吓唬人还觉得挺美。”这是个非常沙哑的声音。

    我从胡同里望出去,却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修车匠正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和一个光着膀子的老头聊天,他们背对着我,瞧不见模样。光膀子的老头是个大胖子,肩膀上的糟肉跟放久了的豆腐似的,似乎一碰就会掉下半斤来。

    刚才是修车匠在说话,胖子使劲用大蒲扇在身上拍打了几下。“人活着真没劲!您说是不是?这不叫玩儿,玩儿得讲究玩儿出点儿花儿来,人活着为什么呀?为的是受用您说对不对?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又能怎么着?”

    修车匠不住地点头:“以前痞子折腾是为个名儿,为个仗义,现在的孩子要变,都他妈改为钱了。”

    胖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指着街面上自行车流说道:“哪朝哪代都有挨刀的。您瞧我,什么都不好就好口吃,想当年老北京的八大名馆全吃遍了,伙计没有不认识我的。全北京最好的吃食在正阳楼。”

    “正阳楼?前门肉市胡同的那家?”修车匠说。我在胡同里越听越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于是竟从胡同里一步步挪出来。

    胖子一拍大腿,浑身的糟肉突突乱颤:“对,以前那可是好地方,正阳楼的烤羊肉是又香又嫩,就这么大的小烧饼。”胖子拿手比画了个圈儿。“两面都带芝麻,空心,掰开一窝热气。把羊肉往里一夹,哎呦!”胖子说着竟用手擦了擦嘴,他仰头看着天空,后脖子上的肉槽一张一合的特好玩儿。

    “正阳楼的螃蟹也不错。”修车匠答。

    “敢情!人家把螃蟹收回来,泡在水缸里用蛋青养着,哪个都得一斤八两的。就我这饭量,一顿一尖一团再加几个烧饼,您就一边撂倒了歇会儿吧。”胖子越说越兴奋,手里的扇子简直成了只翻飞的大蝴蝶。

    “您再来碗汆蟹甲,就得撑着了。”修车匠边说话边缝鞋,声音挺平稳。

    “老弟,一看你就是街面上混的,门儿清!保证以前不是干这个的吧?”胖子拍了修车匠一下。修车匠摇了摇头,我突然发现他脑袋上套了个皮套,这不是麻六吗?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耳熟呢。

    胖子接着说:“好吃食啊!最后一回去正阳楼吃饭是公私合营的头一年,那时侯玩意儿就不成了。现在?全北京也找不着几家卖螃蟹的了。您说这螃蟹都哪儿去了,河里不长了?”

    我一屁股坐在他们身后:“人太多了,把螃蟹的地盘都占了。”

    胖子吃惊地瞧着我,麻六却连头都没回。“我早知道你在后面呢,雷子不是来了吗?你缺德不缺德?”他抬手指了指存车处,看车的老太太正在一辆一辆地扶自行车呢,狼骚儿早不知去向了。

    “我以后多在她那儿存几回车不就行啦。”其实我对麻六这个人特感兴趣,甚至竟觉得在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

    “哎!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孩子是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几个倒行,什么样的产业都有。”麻六终于转过脸来,他那一只眼睛非常明亮,连眉毛都是拧着劲儿长的。滑稽的是我总觉得那个盖了皮套的眼眶里,应该还有些东西。

    这时胖子站起来:“得,老弟,咱们下回再聊。”

    麻六哈哈笑着道:“下回咱们聊聊谭家菜。”

    胖子睁大了眼,他用蒲扇盖着麻六的后背:“那可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行,下回得好好聊。”

    “你是不是会武功?”还没等胖子离开我便迫不及待地问。

    麻六放下手里的活儿,不屑地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我年轻的时候,你这样的有二十个也近不了身。”

    “那你是高手啦,教教我?”我凑上去,可摸遍口袋居然没找到烟。当时刚有武打片,没有一个孩子不做武侠梦的,我做梦都想荡平少林寺,拳震武当山。

    “教你们?把你们教会了好再打我侄子?”麻六突然笑起来。“听说这阵子我侄儿特老实,要不没准也给严打了。”

    “是啊,是啊!福祸相倚嘛。”

    麻六用食指点着我:“你就是块狗头军师的料,还学武呢?六你都学不会。”

    我觉得脸上发烧:“行啦,板儿砖破武术,你武功再高不也是个……”

    “修车的怎么了?小兔崽子,我这是自食其力。”麻六突然伸过手,一把就将我撅在地上了。“还能让你满地找板儿砖?胳膊早折啦。”他手上一使劲,我的肩膀跟脱臼似的,脸贴在地面,牙齿一个劲儿地敲打自己的嘴唇,汗疼得滴滴哒哒地往下落。“还行!有点儿骨头,一般孩子早叫唤了。”麻六终于放手了。

    我站起来,拼命转动胳膊,酸疼的感觉持续了好久。“你爱教不教,反正你老了,早晚有动不了的时候。”

    麻六气得直喘气:“对,欺老别欺小,要不以前讲究斩草除根呢。”他又看着我笑起来:“可你跟我一个糟老头子较什么劲?我早退休啦,江湖的朋友认帐,那是给我面子,人家不买帐咱也不能怎么样。”

    “听说派出所都听你的?”

    “胡说,我又不是所长,人家凭什么听我的?人嘴两张皮,说什么的都有,我就是跟派出所多打了几回交道,人家自然多关照关照我。”

    “什么退休?说的好听。真不管事了别人还能打你的招牌在外面混?”我撇着嘴,一脸不屑。

    “我还得跟你汇报是怎么着?”麻六“啪”地拍了下修车的架子:“我这暴脾气,倒退二十年我把你的嘴缝上。”他使劲摇了几下头。“其实我真是挺喜欢你们几个的,在我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天不怕地不怕还特有主意,你们都是人精呀。听我一句,千万别往这条道上走,早晚得后悔。”

    “你是混出名了,我们总不能等着别人欺负吧?不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人家老骑我们脖子上拉屎。”我认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我牛起来的时候我也能开导失足青年。

    “踏踏实实做人,谁欺负你呀?你这样的孩子我见多了,就是看别人逞能不顺眼,不愿意服这口气。其实服不服又能怎么着?好好学习,将来谁敢瞧不起你?告诉你谁最牛逼,当官才牛呢!你们就是没活明白。”

    这种话从麻六嘴里说出来,我竟有种恐怖的感觉。当官的当然牛了,前几天考试听说大庆让老师抓住了,人家用计算器作弊,而我们只能看着商店里的计算器运气,还不是因为他爹是官?“那你为什么在道上混呢?”

    “我是好出身,六代贫农,上这条道纯粹是一不留神。”麻六谈性很浓,似乎很久没人跟他聊过天了。“当年我跟师傅学拳,可从来不打架。文革了,红卫兵说我们练的是流氓拳,师傅活活让人家打残了。我也是不服气,把两个领头的红卫兵打了,下手重了点儿。”

    我听得兴趣昂然:“打成什么样了?”

    “把一个打疯了。”

    “打疯啦?”我大声叫了出来,头一回听说打架能把人打疯了的。

    麻六苦笑着叹气:“真疯了,我就打了一拳,现在他还在安定医院呢。”

    “能把人打疯喽?”我还是不信。

    “我们那个门派有自己的拳路,打拳靠意念,出拳要拧着劲出去,知道钻头的原理吧,这一拳出去就得跟钻头打石头似的,你琢磨一下那得多大劲头子。”说着麻六兴致颇高地抬起了手,双手轮流出拳,他的胳膊根本没伸直,就像弹簧似的频率极快。麻六边出拳边解释着:“人都是一根弹簧,收紧的劲儿越大,弹出来的劲儿就越大,而且越快越狠。”

    我挠着头皮,头一次听说这种拳,什么是意念呢?“后来呢?”

    “后来我跑呗,全国各地的跑,比红卫兵串联都惨,也交了不少朋友,眼睛就是那时候打瞎的。前七、八年才回北京,工作找不着就在家里混,说起来这事怪我,朋友太多,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老有人来北京找我。快把家里吃穷了,最后嫂子烦了,只好自立门户。这几年身体不行了,这不,咱修车,自食其力。”麻六又挥手打出几拳。“原来这拳都挂着风,现在不行喽。”

    “教教我吧。”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打出一拳,却觉得很是不伦不类。

    “你呀,先回家去甩胳膊,轮圆了甩,练几个月就管用。再告诉你一句,打人一定要绷着劲,要快,越快越狠,怎么想就怎么打……”

    晚上回家时,狼骚儿正在屋里等我。他的脸已经被打肿了,远远看跟脖子上顶个大茄子似的。狼骚儿看见我,就象个点着的炮仗,他扑到我面前,气急败坏地叫道。“你怎么也不张罗帮帮我?”

    “我不帮你你回得来吗?打也把你打饱了。”我用手指头捅了他脸上的肿块一下。

    狼骚儿“嗷”的一声跳开了。“你那叫帮忙,鸡贼!”

    我哈哈大笑:“管用没有?那仨家伙跑没跑?非跟你似的让人家打个鼻青脸肿就不鸡贼啦?那是人家的地盘儿,没准好几十口子在旁边躲着呢。”

    狼骚儿一脸懊丧地坐在床上:“霸道!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你断人家财路了。”

    二

    狼骚儿与山林

    离开学只有两天了,我一直在家复习功课。最近卫宁不来找我了,听说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我替二头家高兴之余竟产生了股莫名的失落感,排子房终于出了个重点中学的孩子,但不是我。

    那天下午二头和山林一块儿来到我的小屋,他们都是一脸沮丧,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出事了。”二头见面就说。

    “又谁给抓起来了?”最近被抓的人太多了,我对这种事提不起兴趣。

    “学校通知狼骚儿,叫他开学到工读学校报到,到时候工读学校派人来接他。”二头心急火燎地搓着手。

    我放下手里的课本,说实话狼骚儿的下场我早就想到了,他这种情况只能进工读学校。“那,那咱们给他买点儿东西吧。”

    “买东西管用吗?咱得想点儿办法。你主意多,想想。”二头很不耐烦,

    “教育局局长又不是我儿子,我有什么办法?”我有点儿急了,二头这帮人太天真了,什么事都找我想办法,真成狗头军师啦。

    “那,那怎么办?”二头咽了口唾沫,他无奈地躺在床上发呆。

    山林却攥了攥拳头说道:“没事,我在工读学校有两个哥们儿,丰台桥南的,狼骚儿在那儿吃不了亏。”

    “他鬼头鬼脑的,只有别人吃亏的份儿。”我想起倒票的事不禁觉得可笑。

    我们正说着话,狼骚儿垂着头推门进来。他的脸又肿了,比上回挨打肿得还厉害。狼骚儿一副爱谁谁的样子,他气哼哼地把二头推开,脱鞋就上床了。要在平时我肯定得把他拽下来,我对狼骚儿上床特敏感,今天却没有张开口。

    许久我们像几个小木头人,谁都懒得开口。时间似乎静止了,只有窗外的杨树在风中呼呼做响。从窗户中望出去那些尚未完工的大楼高高戳着,像城市脊背上暗灰色的锯齿,将天空切割成一条条荒芜的灰白色。

    “你爸揍你啦?”是我先开的口。

    狼骚儿欠起身子,他拿着烟到处找火柴,山林为他把烟点上。“能不揍吗?学校真孙子,还不如让我去茶店呆三年呢,工读学校叫什么事啊?”

    “你盼着去劳改?”狼骚儿的话把我气乐了。

    狼骚儿突然坐起来,他使劲拍了下床板:“哥们儿要是去茶店呆三年得认识多少玩儿主哇?等我回来,咱也是老大了。到时候谁敢惹我?去哪家饭馆吃饭给钱?那是给他们脸。”

    “瞧你丫那德行!”二头终于忍不住了。“我哥牛不牛?人家去饭馆吃饭都给钱。你小子可不能得势,你比南霸天都霸道!”

    山林下意识地扶了扶腰里的刀把:“别可怜他,丫就是欠打。”

    “这是份儿(派头),咱们混什么哪?”看到没人答腔,狼骚儿像找到依据似的:“工读学校里都是玩儿不起来的,真丢份!”

    “去,回家收拾行李去。”山林抓住他的皮带,把狼骚儿从床上拎了起来。“快走吧。”狼骚儿被他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我们几个相视好久,谁也不愿意再开口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

    狼骚儿就这样离开了学校,他是我们这几个里最先出去的,等他再回到这个圈子时,我们都已经成人了。

    初三开学后,学校就批准了我们年级的第一批团员。精卫不仅是学习委员,还成了年级团支部书记。

    有一回二头开玩笑说:“团支部书记全是大肚子的货。”我不知哪来的火气,拳头拧着劲就奔他肚子去了,二头当场就被打出了一溜滚儿。他张着嘴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小眼睛一眨不眨,我真怕把他打疯了,赶紧搀扶。没想到这家伙使诈,他顺势把我拉倒在地上,照我后背就是一顿乱拳。山林在一边拍着手地笑,幸亏我跑得快,要不二头会报复起来没个完。

    课程很紧,老师像资本家的监工一样,就差用鞭子抽人了。有时我想起菜市口那个胖子不禁觉得非常可亲,人家算是活明白了,人活着不就是受用吗!

    那阵子我感觉活着特别艰难,早上七点十分上早自习,晚上九点钟才正式放学,回家还有一大堆作业,只能睡几个钟头。如此好几个月,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利用大家的不满情绪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示威。我让二头在同学中扬言:谁敢上晚自习,就打折了谁的腿,结果所有的男生都没敢去,本来他们就不想去。一连持续了好几天,最后学校同意晚自习自愿来,风波才告一段落。其实不是不我仗着成绩好捣乱,而是总觉得这样下去连做人的时间都没了。

    功课紧张,时间稀少,而山林却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不仅没心思学习,反而和红玉的关系更腻乎了。

    红玉当时上高一,是我们学校的女生头,有多一半的女生管她叫红姐,于是不少人开玩笑地叫山林姐夫。初一的时候我就目睹过红玉带领几个女生追打其他女同学。近来她仰仗着和山林的关系,在学校里更无法无天了。有一回因为有人说一个高二女生的眉毛比她长得漂亮,竟带领手下几个小妹妹把人家堵在厕所,硬是把那个女生的一侧眉毛拔掉了半边。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听说红玉她爸出了二百块钱,女生家长才没告到派出所去。不过红玉见了山林就老实,有时能把我们恶心死。那次山林过生日,她也去了。

    本来按照二头的意思,**寿,应该在功德林为山林请上一桌,但后来说到钱的事,大家都不抻茬儿了。二头倒是出过到护城河边抢钱的主意,可我认为这事太危险也就作罢了。最后我们在家小饭馆里随便要了几个菜,来的人也仅限我们几个。一上桌红玉就开始犯贱,她像条母章鱼似的缠在山林脖子上,我真担心有朝一日她会把山林吃喽。

    “就算山林精神吧,也不至于这样啊?”二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冲红玉撇撇嘴。“他个子太高,你够着多累呀,要不也到我这儿挂一会儿。”其实二头和我一直看不上红玉,二头认为这丫头太疯,我认为这姑娘太俗。

    山林笑而不语,红玉却眯着眼睛说道:“二哥,我可不敢,你火气太盛,我怕烧着了头发。”

    “山林,她敢骂我!”二头指着山林的鼻子,似乎很生气。

    “怎么了?”山林问道。

    “天津话里二哥是什么意思?”二头大声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狼骚儿更恶心,刚放嘴里的一块摊鸡蛋噗地喷到了窗玻璃上。红玉却蜜蜂似的“嘤“的一声扎到山林怀里去了。山林笑着拱手道:“她还真不知道,我给你赔不是。再说这也不怪她,谁让你排行老二呢?”

    “这什么意思?”二头端起杯酒,不依不饶地非让红玉喝了不可,最后山林竟一口气代劳了三杯。

    看着山林喝完,我假惺惺地对二头说:“你真可怜,人家骂你两句你才听出一句来。”二头摸摸脑袋,眼睛却滴溜溜地瞪着红玉:“她还骂我什么了?”

    “她说你什么了?”我问。

    “她说我火力盛啊!啊!对啦。”二头的手掌死命砸在桌子上:“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骂我是傻小子呀?”

    红玉气红了脸:“东哥,我可没招你。”

    “谁是你东哥?我比你小多了。”我指了指她的胸脯:“就冲这玩意儿,你也能当我大妈。”

    在二头不依不饶的纠缠下,山林又喝了两杯,红玉不得不干了一杯。酒才下肚,她的脸就红了。

    “他火气大,我火气可不大,到我这儿来烧不着你吧。”其实我早明白二头的意思,山林和红玉这一对儿,今天必须要横着出去一个,山林是哥们儿不能太挤兑,红玉这个**却死定了。

    “你可是秀才,领奖专业户。对了,我听说你写作文能把老师气个半死,人家都不敢给你判分了,多牛哇!我可高攀不上。”红玉一只眼藏在山林领子里,另一只斜眯着我。

    我双手抱头,身子拼命挺了挺。红玉说的是真的,语文老师总说我实话太多,笔上没把门的早晚要倒霉,所以我的作文基本上不打分。“秀才也是人,山林需要我也需要,过来安慰他一下吧?”此时狼骚儿在边上直起哄。

    “我可是真不敢哪,你还是把自己留给精卫吧,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儿。你看哪个女生敢在学校里那么傲?要不是冲你的面子我早收拾她了。”红玉“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脸立刻沉下来,凉气在牙缝里来回乱窜。“那个让你薅眉毛的女生怎么就没哥哥呀,我要是她哥哥非把你头发揪下几撮来不可。”

    山林咳嗽了几声,冲红玉使了眼色,他怕红玉再说精卫的事,怕我急了眼。

    “对了,听说你爸赔了人家二百块钱?”这时狼骚儿这个钱串子搭话了。“你们家够有钱的!”

    红玉美美地理了一下头发:“那是,二百块钱算什么?”她指着山林的新防寒服:“这是我托姐夫在香港给他买的,怎么样?北京还没有吧?”山林的脸立刻门帘子似的撂了下来:“谁稀罕?我现在就给你脱了。”说着他就要站起来。红玉一把揪他:“别那么大脾气?我不就是一说吗?再说人家香港就是比咱们有钱,我姐夫说人家可开放了……”

    “香港能随地大小便吗?”山林腮帮子上的肉坑跳了一下,他仰脖喝了杯酒,把红玉向旁边推了推。

    狼骚儿咂咂嘴:“你们家外国有亲戚?”

    “我爸是外交官,驻外大使。”红玉一字一字地往外蹦,眼睛却一直瞟着山林。

    二头突然笑起来:“你们家保证特臭,你爸是大屎,天天住在大屎馆里,你妈是不是天天领屎呀?”

    这回饭馆里可炸了,我笑得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狼骚儿则碰倒了酒瓶子,二头就差站在桌子上扭屁股了。红玉和山林都没笑,红玉气得憋红了脸,山林眼角瞟着她一脸无奈。其实红玉父母是外交官的事山林早告诉我了,那回他还特神秘地问我,他像不像拉兹?我当时险些被山林气昏过去。

    狼骚儿笑完竟感慨地摇摇头:“在外国有关系就是好,大庆他姐姐就跟美国人结婚了,号称北京头一份儿涉外婚姻。最近大庆特牛,走道都能把鞋甩掉喽。”

    二头嘴里切了一声:“就那个大花卷,什么东西?美国人也够不开眼的,专门捡点儿破烂儿。”

    我也瞪了狼骚儿一眼:“有什么可美的,子子孙孙全是杂种,大庆是杂种的舅舅,他怎么不敢在咱们面前甩鞋呀。”

    “人家有钱,杂种怕什么的?是人不就得了。”狼骚儿瞪大了眼:“我还想当杂种呢,咱不是没那命吗?”狼骚儿的父母已经离婚了,现在他跟野孩子差不多,平时住校,周末就在我们几家来回窜。

    “行啦,行啦。”我摆摆手:“人家可是大使的闺女,咱别老杂种长杂种短的。说点儿正事,你们工读学校考不考试?”我看见山林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赶紧岔开话题。

    “一样,那么回事呗。”狼骚还是盯住红玉不放。“大使的闺女保证特聪明,可我听说你成绩不怎么样啊。”

    红玉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谁说的?”她看了山林一眼。“这回期中考试,咱们走着瞧。”

    我们当时谁也没拿红玉的话当回事,不久期中考试便结束了。班委会的照例开始搜集各科成绩,教室后面的黑板又成了同学们情绪的晴雨表。我倒是不担心,那时我弄到了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满脑子都是黄蓉的艳影。

    有天上自习,山林突然被老师叫走了,我趴在桌子上犯困。刚闭上眼就发现自己到了桃花岛,黄蓉正等着我跟欧阳克比武呢。奇怪的是这个黄蓉怎么看都像精卫,而我使起降龙十八掌来竟呼呼带响,威风八面。我正要把欧阳克从树上打下去,突然觉得有人在旁边偷袭我,胳膊上竟被人射了一枚绣花针。我呼地坐直了身子,精卫正举着支铅笔准备扎第二下呢。

    “你干嘛?”我忙把胳膊藏起来。当时我特奇怪,自从打麻疯那件事后,精卫很少跟我说话,除非迫不得已,开玩笑更是不太可能了。

    精卫放下铅笔,脸上依旧很漠然。“前天晚上你在哪儿?”

    “前天?”我伸个懒腰:“前天晚上我去寻花问柳了,还碰上个采花大盗呢,我们俩切磋武功……”

    “你有点儿正经的好不好,永远跟没长大似的,老这样将来怎么办?”精卫一下就急了,她呼吸急促,两颊绯红,手里的铅笔差点摔我脸上。

    我张着嘴被吓呆了,又在她身上找到了老妈的影子。“我在家。”

    “就你一个人?”精卫铁青着脸,说话像摔砸炮。

    我恼怒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又不是罪犯,凭什么跟你坦白?你是不是以为‘二王’的事跟我有关系?”

    精卫长出了口气:“在家就好,我想你也不会那么没出息。”

    “把话说清楚……”我被她说晕了。

    这时山林气急败坏地进来了,他一脚踹翻了椅子,把书桌里的东西整个倒出来,跟撮垃圾似的装进书包里。二头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山林却头也不抬。最后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往外走,我们都傻了,不少女生甚至不敢抬头。山林走到教室门口突然站住,他环视周围,嘴角的肉直抽抽。

    山林就这样彻底离开了学校,后来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红玉这个臭婆娘一直心高气傲,虽然成绩还说得过去,但她总想在年级里出些风头。期中考试完毕,她找到山林,要他帮自己偷改试卷。据说有人这么干过,还拿了年级第一呢。山林本来不想管,但红玉摸准了他的脾气,天天装得跟受气包似的。山林架不住她的央告,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潜入学校教导处,偷改试卷。没想到的是教导主任正在房间里等他,山林进屋才发现,他是从二楼跳下来的。据说楼下还有老师等着,山林当场就被抓住了。

    学校本来想给他个“留校查看”,高傲的山林却一怒之下自己将自己开除了,从此他再没踏进过学校的大门。

    我一直奇怪,大半夜的老师在学校干什么?难道他们知道有人要改试卷?有一次为这事我差点儿和二头翻了脸。

    那回我们俩在家写作业,二头写不下去,一个劲长吁短叹,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说山林这不是犯神经病吗?为那个骚婆子值吗?”

    我狠命地把铅笔摔在地上:“值不值的他都干了,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废物!干什么行啊?我就奇怪了,这事我都不知道,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二头没想到我发那么大火,他晃了半天脑袋才说:“我们不是有意瞒你,山林说你知道不知道没什么关系,他就跟我说过。”

    “那你是死人?也不张罗劝他?”

    二头使劲用笔记本拍了下脑门:“我劝得了吗?他那个脾气你会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叫你去劝劝他,可他当天晚上就动手了。”

    “这么说就你一个人知道?”我奇怪地看着二头。

    “对呀。”

    “怪了,那——那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是挺邪门儿的,都十二点了老师在学校干嘛?教导主任平时比谁走得都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二头竟一口气问起来没完了。

    我指着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事先我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报的信?”二头个子矮,他仰头瞪着我不解气,竟一下跳到了凳子上。

    我撇着嘴,好久心绪才恢复平静:“你也不可能,可我就是奇怪,见了鬼啦?”

    二头半天没说话,最后“哐”的一声把门摔上走了。

    山林退学后就跟他爸爸一起蹬起了三轮车,我在街上见过他好几次。但山林总跟不认识我似的,目不斜视,三轮车骑得飞快。我明白他的心思,以后再找他只好晚上去了。

    三

    劝退与转学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第二学期就开始了。我没工夫跟二头他们出去玩儿了,一门心思地要考重点学校。有人说科举制度是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存在的基础,这话不假。欧洲之所以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其根源就是对世袭贵族的反抗,而中国并没有形成根基牢固的贵族阶层,因为我们有科举制度,总有些穷人通过考试而成为上层社会的一员,所以我们的两千年历史不过是简单的王朝更替。高考无疑就是现代科举,有人考上就疯了,有人没考上也疯了,有人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这种竞争从我们上学那天就开始了。

    第二学期刚开始,班主任就找了二头。她语重心长地向二头传达了校方的意见,鉴于二头考学无望,希望他再学一年,据说这样做对学校对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二头当场就翻脸了,他指着班主任的脑门嚷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考不上?我又不是班里的最后一名。”

    其实班主任的人品还算不错,她垂着头,跟犯了多大错似的:“你后面那几个都说过了,再上一年也无所谓,把基础知识打牢些好。”

    “这还是为我好啦?那你怎么不让初三全体都再上一年,让大家都把基础打牢些不好吗?”二头平时说话木纳,那天可是嘴硬到家了。

    “哪个当老师的也不愿意自己的学生留级,学校这么规定,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要争区先进教育单位,升学率最关键。你要是前十名人家能点你的名吗?还不是你平时不争气,初一的时候我就要你们好好学习,还不是你尽瞎胡闹……”班主任突然激动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先进单位是蒙事蒙来的?”二头呵呵冷笑着,据他说,那时他觉着自己就跟江姐似的。

    老师被噎得直喘,她把手里的书摔得啪啪响:“要不你自己找校长说去,我懒得理你。”

    二头真是条汉子,他当时就直奔校长办公室,当着七、八个老师的面把校长臭骂了一顿。“你们整个一群蒙事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考试?告诉你们,大爷我早就不愿意上了……”最后二头被学校劝退了,他倒是一点儿不后悔,离开学校时竟冲到领操台上,为大家说了一段《岳飞传》,说的是风波亭岳武穆归天,大地惊雷,天降鲜血。

    二头被劝退的那天晚上,我和山林一起来到他家。自从大头被枪毙后,二头父亲就一病不起了,开始是脸上起黄粉,干活没力气。后来医院说是肝上的毛病,而且越治越重,那时已经腹水了,每过一阵子就得到医院去抽回水。为了不打扰他父亲,我们拉着他来到一家小饭馆,卫宁小尾巴似的跟着。

    山林要了几个凉菜,我们闷头喝酒,谁也懒得开口,卫宁则一个劲的瞪着山林发呆,路上她就一直偷着问我山林的事,搞不清这丫头在想什么。酒喝了半瓶,二头说话多少有些不利落了,实际上我很早就开始喝酒了,父亲说两岁的时候我就能喝一两二锅头,初中时我一个人就能干掉半瓶。

    “你爸还不知道吧?”山林终于打破了沉默。

    二头看了眼卫宁:“你嘴上有点儿把门的,先别让他知道。”

    卫宁点点头。

    我苦笑了一下:“咱们这个妹妹是个直筒子脾气,可她不说你就能保得住密?天天在家混你爸能不知道吗?”

    二头把自己的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越看越兴奋:“就凭这两只手我还能在家闲着?听说永定门内新开了一个自由市场,是人都能去,我不会去卖菜呀?”

    “你会玩儿秤吗?”我问。

    “学,谁他妈生下来就会生孩子?我不会学呀?”二头狠狠白了我一眼。他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我一天卖三十斤菜,一斤挣两毛钱,一个月我就能挣一百八十块。我爸一个月才挣七十多块,咱要是每天拉拉晚,没准还能多卖几斤呢,保证赚钱。没准哥们儿还能发财呢。”

    “你这是算死帐,要是头天没卖出去,一晚上菜就烂,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我使劲摇头:“听说永定门是试点,我爸说没准干不了三天就得封,我看你还是跟家里商量一下,去接你爸的班吧,好歹算个正经工作。”

    “我爸离退休还早着呢,再说他现在病成那样了,我能说吗?”二头又看了卫宁一眼:“千万别说。”

    “要不先卖几天菜再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我这不是也蹬三轮儿呢吗?”山林的眼睛一直在街面上溜儿,他自己说这叫扫街,一眼就得看出谁想雇三轮儿。据说山林他爸眼特奸,从永定门一眼能看到天桥去。

    二头突然笑了一声:“咱们这几家是怎么凑的,平时跟外面那帮孙子聊起来,好象人家都挺有门路,咱们这几户怎么一点儿门路都没有?”

    山林翻着白眼珠往地上啐了一口:“全是傻逼!听他们吹呢,他们没准儿还不如咱们呢,再说指望爹妈算个屁,舔着脸还到处吹呢!”他突然转过脸来看我:“将来咱们几个就指望你了,最起码你也得弄个局长。”

    “难说,没准明天我就让驴车轧死。”我给卫宁夹了一筷子菜:“我这辈子也没多大指望,咱连小组长都没当过,初一好不容易弄了个学习委员,仨礼拜都没坚持下去。我看将来最有出息的是卫宁,不信咱们走着瞧。”

    卫宁羞涩地垂着头:“我有什么出息?”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偏让驴车轧死?”

    我仰面使劲咳嗽几声。“我比驴还笨呗。”

    大家笑过一阵后,二头又说话了。“嘿,卫宁你可得有点儿信心,听说这学期考试英语拿了个满分吧,将来咱们这片排子房就看你和东子的了。”我的英语一直不太好,二头老拿这事刺激我,今天他这样说倒是很出意外。

    “满分算什么,以后我要当翻译。”卫宁的精神头来了,她仰起小脸问道:“你们觉得大庆怎么样?”

    二头看了我们一眼:“你怎么认识他?”

    “认识他怎么了?都认识好几个月啦。”卫宁用眼角瞟着二头,老大不满意:“人家老送我英文辅导书,哪儿跟你们似的?整天就知道打这个抄那个。”

    “你到底怎么认识他的?”二头的音量已经放大了不少。

    卫宁也瞪起了眼睛,她冲二头嚷嚷着:“就在学校门口认识的,他一听我是你妹妹高兴的什么似的,上个月还送给我个学英语用的板儿砖呢!”

    “就是家里那个?”二头指着排子房的方向。

    “是啊,连老师都说我的口语最近进步特别大……”

    二头砰的一下把酒瓶子摔了,玻璃茬子飞得到处都是:“我还以为是妈给你买的呢,原来是大庆那个兔崽子,我告诉你明天老老实实给人家还回去,那傻逼整个就是个吃屎的。”

    我赶紧用手把他们兄妹隔开:“算了、算了,别吵架。卫宁,大庆那小子真是挺阴的。“

    “人家背后可没说过你们的坏话!”卫宁头也不回地冲出饭馆。

    山林摊开双手:“卖菜的事是小,妹妹的事你可不能不管。你真得好好看着卫宁点儿。大庆可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儿,上个月我才在一个朋友嘴里知道,知道当年麻疯为什么第二天就找到咱们了吗?全是大庆告诉他的,你看他表面上不敢惹咱们,背地里捅咱们一刀的心都有。”

    “我明天让他长两个肚脐眼儿!”二头啪地拍了下桌子。

    我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现在还顾得上他?你先把饭碗的事解决了再说吧,其实看住了卫宁就行了,小姑娘嘛多说几句就明白了。”

    二头目不转睛地瞪着前方:“明天再说。”

    第二天二头果然来到学校,他把大庆叫到校门口对面的小胡同里,没说三句话两个人就动起手,等我赶到现场时大庆正把二头压在底下揍呢。我赶紧冲过去,照准了大庆的耳根子就是一拳,大庆被打得跳起来,他抱着脑袋一个劲转悠。鼻青脸肿的二头站起来,他已经有些摇晃了。

    这时大庆缓过劲来,他凶巴巴地指着我们:“你们几个小崽儿的气我早受够了,大头死了你们还敢这么牛逼?一帮胡同串子,傻逼!山林让学校开除了,活该!张东你也跑不了,等着!”

    “你天生就是个吃屎的料。”我抱着胳膊一脸嘲笑,就凭刚才那一拳,大庆就不敢上来了。自从麻六讲了流氓拳的原理后,我就一直在实践,早晚在家抡半个小时胳膊,几个月下来胳膊竟长长了不少。而且打人时我特注意,拧着劲出拳的确是狠,一般人一拳就趴下。

    “明天放学护城河边见,有种你们就来。”大庆晃着身子走了。

    我过去扶住二头:“你还成吗?”

    “我跟他说以后不许再见我妹妹,这孙子当时就急了,瞪着眼说你管不着。我操,我是她哥,我不管谁管?大庆这孙子现在长脾气了,还敢跟咱们约架了?明天——”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明天你别去,我和山林带人去。”

    “我怎么了?今天要不是我,你就让人家打熟了。”我有些不高兴。

    “我们几个商量过,以后打架的事不让你掺乎。”

    第二天我倒是特想去看看,但一个意外使我赶到现场时已经打完了。其实那个意外早有传闻,精卫要转学了。

    精卫要转学的事上学期就传开了,我一直没当真。老师在班里宣布了这件事,而且颇有些失意地说:“有人说我们学校教学水平低,还说我们专门把成绩差的学生赶走,可我们教出来的好学生考试的关头要走,这事怪我们吗?……”

    我看着身边的精卫,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你真要走?”这是我很久来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下午放学就走,那个学校的手续已经办好了。”精卫咬咬下唇,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一直低着头。

    我的头一阵发沉:“下午?!”

    “咱们区的教学质量不好,只有三所重点学校,要想考重点就得转区,那个区有十一个重点学校,选择余地大,把握也大些。”精卫像背课本似的。

    “你妈的主意?”

    “我的主意。”精卫突然叹了口气。“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了,人活着应该有一个大目标,然后分成几个小目标,一个一个的去实现。”

    我撇了撇嘴:“你活着可真累,是不是每走一步都得看一本书啊?”

    “有什么不对吗?”精卫恼怒地把桌子上东西绞得哗哗响,再不理我了。

    精卫走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绝大部分同学都去送她了,惟独我没去。三年的同桌,欢乐的火花虽然时有崩现,可不知为什么,欢乐之后总是无休止的争吵。我一直为自己的口才得意,却总被她挤兑得哑口无言,近一年来天几乎就不爱理我了。我怀恨在心,这回送走一个客星,挺痛快。据说送行时大家都挺伤心,不少人还掉了眼泪。我知道后只觉得一阵阵恶心,人这种动物太虚伪了!三年来大家虽然呼吸着一个屋子里的空气,但大部分人平时难得说上一句话,那真假莫辨的感怀是让人看的还是在伤感自己呢?我不想做假,最近和精卫不对付,就没去送。我只是躲在窗口远远望了几眼,说不清当时的感受,心里空落落的。我年轻的灵魂还没有意识到,那由人群簇拥的,渐渐远去的身影决定了我一生的走向,却再没真正回到我的生活,短暂的相聚只是坐标的交点。

    精卫走后我却在书桌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放学后在天坛里见面。

    我心底那点儿东西被彻底点燃了,放学后短跑运动员似的往天坛跑。路过护城河时,河南岸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两拨人中间隔着几米。他们对峙着,为首的一个小个子正举着一只白煌煌的自行车轮圈嚷嚷着什么。我顾不上搭理他们,天坛已经在眼前了。

    “知道吗?今年你比以前还黑,都有点发亮了。”精卫的确在天坛门口等我。一见面,我就找茬挖苦她。

    “可我心地比你好。”精卫一点不服软。

    “真的?”

    “谁跟你似的,除了瞧自己顺眼,别人都不行。”

    “好,好,我服你了还不行?”我知道再逗下去,自己讨不了好。“听说今天为你送行的场面挺悲壮的?好多人比上法场还难受。”

    “大家都是同学嘛,谁像你似的无情无义。”精卫狠狠瞪我一眼:“还以为你看不见那张条呢。”

    “我是不知道谁想见我。”我拉着她进了天坛的正门。

    “知道是我你就不来了?”精卫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我也不知道。”

    到北京来的人,除了故宫、颐和园、长城就想不起来去哪儿了。其实天坛的建筑价值远比颐和园高,最让人心醉的是天坛的松林,我和精卫关系好的时候来过好几次。特别是在圜丘周围,几百年的大树比比皆是,它们忠实地站在那儿,站在人们身边,站在时间的风雨里。那古老粗大的松树拧着个地往上长,树干上一条条粗糙的筋落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时间的力量。天坛的建筑不多却紧凑,层层密林之上是几处蓝顶大殿,似浮于绿云上的天宫殿堂。它的面积足有几平方公里,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这片树林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人文的东西,上小学时就常来这玩儿,在天坛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人是种自相矛盾的动物,应该忘却的难以忘却,不该忘的却全忘了。在这儿,在天坛,可能每棵老树下都埋着个争吵的理由;也许每条小路上都留着我们追逐过的足迹。我总想忘掉这些,却一直惦记着。

    “上次去的那片核桃林还在吗?”精卫在前面转悠了许久,突然回头问。

    “傻蛋,还记着那两个没熟的核桃哪!哈哈!我也找不着了。”我非常开心,竟盼着自己和精卫再吵一次,狠狠地吵,吵得精疲力尽。

    “你也记着?”

    “当然,我还记着那次在北海,我用船桨把你们溅成落汤鸡。”

    “是颐和园!你不是成心的,你呀就是笨。”精卫笑了。

    “你为什么把辫子剪了?”其实我对她剪辫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终于憋不住了。

    “会再长起来的。”

    阳光再次从树梢间飘进来,那绚丽的小光点随着树梢的颤动轻轻晃悠,空气中像飘满棉絮。故地重游,旧梦重温,我觉得身子像被人从后面提着,每一步都又高又快。走累了,我们特地又找了块青石坐下。看着她,我不仅喘了几口大气,此时我脑子显现的竟是山林和红玉在一起的情景。

    许久,我终于试探着,把手哆哆嗦嗦伸过去。精卫羞涩地扭过身子,肩膀还向后顶了我一下。我能感到她的后背好象有面小鼓咚咚咚地敲着,我轻轻楼着她,逐渐狂暴的心跳声再一次合拍了。咚咚咚,咚咚咚……,这是青春的锣鼓,它在天地间回响着,放浪着,张扬着,这声音足以让飞鸟惊落,让鲜花闭合。我们热烈而笨拙地拥抱着,长久的拥抱让我们的呼吸逐渐粗重,而那想把对方融入到自己身体的执着,使我们谁也不愿意放弃。我艰难地寻觅着,顽强而不屈的牙齿刚刚发育成熟。热切的、毫无结果的寻找让我找不到自己的所在,直到精卫最终揪住我的头发,而我也不得不低下头,这才找到她永远不必修饰的双唇。一股滚烫的液体将我们粘在一起,除了松枝于微风中瑟瑟抖动,我竟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我—爱—你!!”我们弄不清这句话是谁先说的。

    好久我们才分开,天旋地转,我用手指使劲拧自己的眉头。“对了,我问你一件事,山林给处分那天你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怕你跟他们一起瞎胡闹。”精卫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手指缝里居然泛着红光。

    “你事先知道这件事?”

    “我是团支部书记,老师说过要处理这件事。”精卫还是没抬头。

    我使劲挠挠头:“老师是不是早就知道山林要改试卷?”

    精卫的眼睛斜眯着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不甘心,告诉你吧,有人事先给教导主任写了个条子,人家专门等着山林呢。”

    “谁?”我立刻想到了二头,可还是觉得不可能。

    “老师认识他的字,但不是咱们年级的。”精卫淡淡地说。

    我一下揪住她的手:“到底是谁?”

    “老师凭什么告诉我?”精卫已经不高兴了。

    “那麻疯的事呢?”我问不出结果,于是千头百绪的事涌上来,似乎我的一切倒霉事都跟精卫有关。

    精卫的手突然放下来,她愤怒地甩开我的手:“把人家打了,你还要怎么样?”

    “他要是再敢让我看见,我让他缝十四针。”我恶狠狠地说,牙根快咬碎了。

    精卫腾地站起来,她的脸气成了酱紫色:“胡同习气!麻疯是我哥的朋友,我哥说现在学校太乱,请他没事就过来照应一下,结果竟被你这个傻小子找到他们家去打,你太不象话了!”

    我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笑容再次回到脸上,嘴上并不想服输:“就他那个傻德行还照应你呢?连自己都保不住。三鼻子眼,多出那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挺自豪啊?”精卫摇着头,一脸不屑。“你要是老跟二头那帮人混在一起,早晚得进监狱。他们根本不是正经人,你自己小心吧。”

    我仰头笑了几声,精卫的话实在难听,似乎他们天生就不是好人:“该小心的是你,我也不是正经人。八岁的时候我夏天就跑到桥底下去玩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精卫被我问住了,她仔细想了想:“为什么?”

    “我看看女人的裙子下面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所以我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就没几个好东西,你跟我来往特危险。”

    精卫冷笑几声,她转脸就走。我本来想叫住她,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

    路过护城河时,我看到地上有几滩血迹,砖头瓦块到处都是,路人神色慌张,附近的小卖部都关门了。我跑到山林家去找他们,这俩家伙都不在。不久便听说二头正在拘留所里吃小窝头呢。听说护城河边那场架打得极其惨烈,大庆的食指被二头剁了下来,还有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被山林用火枪打成了麻子。

    四

    我的高中

    结局来得似乎太快了,二头作为斗殴的组织者被判了一年劳教,山林不知去向,狼骚儿在工读学校倒是挺踏实。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是精卫,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去的是哪所学校,急风暴雨般的争吵又让我们反目成仇了。

    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好象一切跟我有关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在坚守着学业,继续着与老师的战争。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在学校里表现特好,老师都准备把我发展成当团员了。为这事教导主任特地找我谈了一回。“张东,你的表现不错,快中考了,你先写入团申请书吧。”其实教导主任私下里挺喜欢我的,她总跟别人说自己是恨铁不成钢。我站在她的办公桌前面,手揣在口袋里,腿顶在桌子角上:“我可不够资格,再说马上要考试了,我没时间。”

    “写一百多字就行,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教导主任示意我坐下。“你的成绩一直挺好,就是周围的环境不好,沾染了一些坏习气也不能完全怪你。现在好了,可以安心学习了,这回中考学校就指望你了,一定要争气。”她笑得很开心。

    “我要是入了团,考重点学校就有把握啦?”看着她阳光般灿烂的脸,我竟可怜起教导主任来。快四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她真以为我本质不错呢。

    “关键还是看你的成绩,但在分数相同的条件下,人家肯定考虑团员。”教导主任突然站起来,她走到窗口,操场上有不少同学在踢球。“快毕业了,你们都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人这一辈子混什么?不就是出人头地吗?千万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点点头,实在懒得理她。这时旁边的数学老师走进来,他已经是校长了。这人不错,上回麻疯到学校抄我们的事,他是唯一知情的老师,后来事情没闹大,数学老师也就没支声。“跟他说这些没用。”说着他照我腰上踢了一脚:“坐好喽,坐着还把半个屁股撂在外面。”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您直接骂我是牛不就完啦。”

    “你不是牛,对牛弹琴没用是因为牛听不懂,可你小子是什么都懂,就是不爱听。”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我知道你小子是怎么想的,现在我人单势孤了,千万别惹事,这几个月一熬就过去了,好歹也得给家里一个交代。对不对?”他眼里充满笑意,甚至有些赞赏的意味。“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对吧?”

    我被他逗乐了:“您说得不对,我这叫儿媳妇怀孕,装孙子。”

    数学老师哈哈大笑,教导主任却气红了脸。我收敛笑容,然后向教导主任深鞠一躬:“您就没打我主意了,现在入团了,将来等我活过来他们就得开除我,那样不更惨吗?”说完我便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后来教导主任再没提过这件事。

    毕业时我到学校领成绩单时又碰上了数学老师,那时我们说话更随便了。“你怎么知道我当时的想法?”

    “文革刚开始时,他们说我们家出身不好,要批斗我。但是我也想忍忍就过去了。”数学老师笑着说。“跟你说的差不多,装了好长时间的孙子。”

    “那后来呢?”

    他四下打量一下,附近没人注意我们。“现在我不是还在装孙子呢?装到退休算完。”突然他眉毛拧成了个疙瘩。“你们这种孩子的心理我明白,可不明白的是我当时情况特殊,装装孙子也就算了。你们瞎蹦达什么?”

    “我们也是受迫害的,从小到现在一直受挤兑。”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就恼火,特别是势利眼的小学老师。

    数学老师不解地看着我,他使劲摇着头:“不知道你们的小脑袋里在琢磨什么,再过些年你就明白了,社会永远是不公平的,再过五百年都一样。”

    其实中考并不难,成绩公布后我就放心了,高出了重点分数线一大块。但那个暑假太漫长了,我常常有些无所事事的在街上转,偶尔也去回天坛,我从来没买过天坛的门票,翻墙进去就行了。然而我逐渐开始讨厌天坛了,在那密不透风的树林坐上一会儿,记忆便会突然回潮,好象总有人在自己后背狠狠敲着,那悲从中来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有一次我在街上溜达时,竟看见了大庆和卫宁在一起,他们迎面走过来。大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我笑着,我的确发现他的食指不见了。“张东,听说你考上重点学校啦?”他穿了一条九寸口的的确良喇叭裤,喇嘛镜上还贴了块白商标,球鞋上的大白擦了三两多。大庆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很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我发现卫宁在旁边很不自在地扭着脖子,自从二头被劳教后就没怎么见过她。

    “混个去处。”我依然看着卫宁,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一直瞥着旁边。“卫宁,你怎么不回家?”我知道卫宁成绩很好,却偏偏看上大庆了。

    大庆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我们刚看完电影,一会儿我请她去老莫吃西餐。”说着他把手伸到口袋里,紧接着我便听到钞票摩擦时发出的“嚓嚓”声。

    我上下打量着大庆,一个人说话总有些没底气:“你真出息了,哪儿来那么多钱?拣到金子啦?”

    “我姐跟二秘结婚了,知道吗?婚礼就是在珠市口教堂里办的,特提气!”大庆使劲揉了揉鼻子。

    “不对呀?我听说你姐都有孩子了。”

    大庆一把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人家美国人开放,抱着孩子照样举行婚礼,哪像咱们似的,没劲!我姐说了,过两年就把我接美国去。”

    “你去美国干嘛呀?”此时我看见卫宁小脸通红,她眼睛一直在大庆的后脑勺上转悠。

    大庆想了想:“管他呢,先去了再说。”

    “你真要去美国?”卫宁终于忍不住了。

    “那——那肯定带你一块去呀。”大庆很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手直哆嗦,恨不得把卫宁抓过来狠抽一顿。“卫宁,你赶紧回家吧,快开学了,你哥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了。”

    “你又不是我哥,你管得着吗?”卫宁狠狠白了我一眼。

    我斜着眼看大庆,嘴角不住地哆嗦:“他哥早晚得回来。”

    “那又怎么样?”卫宁一下躲到了大庆身后。

    “东子,我可够仗义的,是他哥先打的我,你看见啦对不对?那次你还给了我一拳呢。”说着大庆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根子。“后来派出所的来调查,看在卫宁的面子上,我可说了他不少好话,要不没准他得判三年。”

    我头发根里痒得厉害,手指着大庆闷声说:“这么说我得替二头谢谢你啦?怎么你就没给抓起来?不是你约的架吗?”

    “我是受害者。”大庆举着那只少了个指头的手给我看。“再说,我们院里去了好几十口子呢,抓谁呀?有本事派出所把军长的儿子抓走。”

    “你小心另外那几个手指头吧。”说完我转身就走。路上我气得坐在马路上缓了好久,不知识卫宁吃了什么**药,更想不出二头回来会闹出什么事端,最近听说他爸的病越来越重了。

    不久我便离开了那一带,正像老师们预言的那样,考上好学校就会离开排子房,虽然我家仍住在那排子房里,但很多人私下里已经叫我大学生了。

    我高中那两年过得很平淡,重点学校的学生似乎跟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生物,他们傻得可爱,很多我眼里天经地义的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神话。有一次我无意中说家里粮票不够用,老得朝邻居借。几个同学当时就笑了起来,第二天就有人拿来三十多斤粮票,说是家里根本用不着。他特奇怪为什么他们家粮票富裕,拿粮票的同学说多吃点肉粮票不就剩下了吗?后来我才发现班里的同学绝大部分是干部和知识分子家庭的,我们家的排子房倒成了稀罕物。

    还有一件事让我非常难过,无论我怎么努力,成绩再也不可能排到前几位了,实际上我成了那里的中等生。重点学校的生活太平淡,以至我连一个象样朋友都没找到,倒是初中同学的身影令人怀念。

    有天放学,我急急忙忙想回家。秋深了,落叶飘零着,满街都是枯黄的树叶。

    刚出校门就看见狼骚儿带着几个人拦住了一个女同学,他嬉皮笑脸地要把人家往胡同里堵。那个女生叫柳芳,和我是一个班的。她高高的个子,有两条修长的腿,平时我们没什么交往,在班里至多是点点头。狼骚儿的哥们儿张开手,把柳芳堵在胡同口:“盘儿挺亮的,一块儿看电影吧,想看什么?”

    “《大屠杀》不错,是非洲的,全是黑人。“狼骚儿指手画脚地说。

    拦住柳芳的家伙摆摆手:“没劲,就名字挺招人的。还是去看《神秘的黄玫瑰》吧,有个姑娘跟你长得差不多。“说着他竟伸手去抓柳芳的头发。

    柳芳跳出好几没米,她满脸通红,头发都立起来了。那几个家伙哈哈笑着扑过去,把她围在中间,有的拽头发,有的干脆揪柳芳的裤脚,狼骚儿则一个劲抹自己的嘴,他把脸凑近柳芳的脸:“让我亲亲吧,就一下。”柳芳吓得用手乱摆,结果一下子打到了狼骚儿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场的人都呆了。

    狼骚儿摸着脸站了一会儿,逐渐这小子脸上居然出现了怒气:“不就是重点学校的吗?牛什么?”他指着自己带来的几个人道:“告诉你他们都是群流氓,他们的事我可管不了,你要是不跟我去看电影,我可想不出他们还会干什么。”狼骚儿抱着胳膊,像欣赏自己的杰作。此时马路上有不少我们的同学,可他们大多像没看见似的急匆匆地走,有几个想发作,却只能站在远处瞪眼。

    我走到了狼骚儿后面,抬手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大白天的,你也太无法无天了。”狼骚儿恼怒地地抡起军挎向后面打过来。我一把攥住他的军挎的带子:“你真牛,装着菜刀呢!给我一刀。”说着,我把脑袋伸了过去:“照这儿砍,剁不下我的脑袋来,你可不是人养的。”

    狼骚儿看到是我,尴尬地笑道:“我知道你在这所学校,带几个哥们儿给你拨份儿。”这时那几个家伙停手了,可柳芳还是被众人困在中间。

    “我用你拔份儿?这学校的人放屁都不带响儿,你就是觉得这个学校的孩子老实,找便宜对不对?”我松开他的军挎,此时柳芳看我的眼神跟垂死的大熊猫见到科考队似的。

    突然狼骚儿的朋友里有人站了出来,他很不耐烦地说:“你谁呀?”

    狼骚马上用手向下压了压:“他是张东。”

    “你是东子?听说你练过武,学习还特别好。”那家伙的气焰刹那便熄灭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在街面上还有些名声。“都是朋友瞧得起,其实我就是见到怂人压不住火。”

    那家伙瞪着眼想了想,便蹲到旁边去了。

    狼骚儿指着柳芳,眉毛眼睛挤在一处:“怎么着?看上啦?”

    “去你大爷的,我们一个班的,我没看见也就算了。要是看见不管,我还怎么混哪?你瞧你那点儿出息,专门到这种学校来闹,有本事你带人把旱冰场平喽。”我向柳芳挥挥手,示意她快点儿走。

    “我不是想在重点学校磕几个妞吗?在这种学校拍婆子多提气!你就成全我一回吧。”狼骚儿说这话时竟眼冒红光。

    “人家不愿意,你也差不离儿就得啦。”我一把将他口袋里的烟掏了出来,指着柳芳道:“我要告诉你,我真看上她了呢?”

    无论怎么说狼骚儿都是发小儿,他当时就带着自己的兄弟走了。第二天我舍身救美的事迹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很多不相识的同学见面就点头,可不久我便发现传说有点儿走样,什么张东是护城河外第一大玩儿闹,派出所抓过我三次,我在右安门耍板儿砖,一回就拍趴下五个。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在操场上找到柳芳,让她为我辟谣。柳芳竟坦然承认了,这些话都是她说的。

    “你这不是陷害我吗?”我大惑不解,女人的心思真是怪。“咱们班有个大流氓值得自豪吗?”

    柳芳靠在一棵树上,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鞋。“你本来是好人。”

    “我本佳人,误入贼圈,可这种话传出去,好人也变成坏人了。”我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

    “当坏人又怎么了?你怕当坏人?”柳芳突然投来极富挑战意味的眼神。

    我一呆,是啊,当坏人又怎么了?坏人、好人有什么区别?

    “你愿意保护我吗?”柳芳走上一步,她几乎跟我差不多高,说话时目光根本不用向上抬。

    “我不想当保镖。”我准备走。

    “我是说,我们在一起。”柳芳的口气竟有股斩钉截铁的味道。

    我浑身一哆嗦,脚下一软,身子竟向前栽出了几步。“这要在外面叫倒磕,你懂吗?很丢人的。”

    “我懂了,我做的事叫倒磕。”柳芳的那双妙目一直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点儿东西来。

    我脑子里全是精卫的影子,一股心酸的感觉涌上来,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我到底会有几个女人?我不知道,正如这满操场的落叶,谁又能数清楚呢?它们或飘到河里,随流而去;或落进树坑里权充肥料;或干脆被扫地的老太太堆在一块儿烧掉,化成灰烬,什么都没剩下。可在树上坚持到最后一刻的究竟是哪一片?又有没有呢?我忽然想起一篇法国小说,主人公是个病入膏肓的小女孩。她久病不治,岁数不大就开始伤感秋风无情,把小命儿押在窗外老树的最后一片树叶上。医生断定此女没救,病人的邻居是个善良得有些迂腐的穷画家。他为了不让病人的求生希望随落叶飘零,在风雨之夜把一片画好的树叶挂到了树上。不久,女孩痊愈,画家却得了风寒,一命呜呼。

    此后我经常和柳芳出双入对,偶尔也跑到公园去玩儿。高中时老师们对学生谈恋爱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回我们跑到了陶然亭,春天降临,碧波如锦,杨柳扶岸,花木争风斗艳、姹紫嫣红。我们躲在树林深处的一个长椅上,边聊边吃冰棍,我特能吃红果的,三分钱一根儿,状态好的时候能干掉一盒。那回可能是天气刚转暖,吃猛了,刚吃三根太阳穴就疼起来,疼得我趴在长椅上直哼哼。柳芳吓坏了,她抱住我的头拼命摇晃却不知该怎么办。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儿来,可这时我的确不愿意挪动了,趴在女孩怀里的滋味真舒服,我假装疼痛地耍起了赖。

    不久我便听到了柳芳砰砰的心跳声,我长出一口气,索性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柳芳的鼻子里发出曼妙无比的轻吟,那声音就像刚出生的小猫,偎在老猫怀里轻柔的叫唤。我们热烈地拥抱着,浑身的骨头节啪啪做响。我们相互摸索着,探寻着,终于炙热的双唇碰在一处,那原始而充满野性的冲动涌上来,我艰难地吻下去,像接受一次崭新的洗礼。仰起头,我突然发觉脑袋有点儿晕,像坐久了的人猛地站起来发昏一样。恍惚中,我依稀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柳芳眼里转了几圈。此时她似乎无法承受自己的体重了,身体不知不觉中已靠在我肩上。我看见柳芳的脸已经发白了,手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我们在长椅上重复那古老的游戏,像两个动作僵缓的木偶,苦苦搜索着对方的目光,热烈得像寻觅久已逝去的童年梦想。可那目光刚一接触,便立刻分开。那眼神炙热得似云层里突然崩现的阳光,期待而无法承受、拥有却总是陌生。渐渐我汗津津的手沿柳芳的小臂慢慢攀上来,它艰难而倔强向上摸索着。有种异样的感觉让柳芳浑身颤栗,每一处毛孔都炸开了。她渴望着、迎合着,身体像一张拉开的弓,她在尽量显示自己的存在。而我温柔的手指则像一个初入江湖的少侠,他在游历、在惊喜、在探询。现在柳芳就是那双手探询的一处风景,这儿有山川大河,有峰峦叠嶂。此刻她终于开放了,而游客就是那个刚刚还头疼欲裂的家伙。

    突然有人在树林外叫了起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我顺声望去,只见一老一少走来两个人,他们胸前都带着公园管理员的小白牌,径直向我们走来。我和柳芳对望一眼,周围好象再没有别的人了。

    “看什么呢?说你呢。”年轻的管理员是个瘦子,他扯着破锣嗓子喊。

    我偷偷把弹簧刀塞到柳芳口袋里,我担心他们是联防队员:“怎么了?”

    “腆着脸还问呢?”瘦子瞪着我们胸前的校徽道。“学生不张罗好好上学,跑这儿来搞对象。”

    “今天是星期日……”柳芳还想说下去,被我一把拽到一边去了。“拉屎蛋动,你们这俩多事精!”我的怒火一下子撞到了脑门上,两个混蛋!

    “那——那……”岁数大的管理员有四十多岁,不知他是真结巴还是觉得理亏。“那你们也不能在公园里搞。”

    “我又没去你们家搞你闺女,老不死的你管得着吗?”我指着他的脸骂道,老管理员差点被我骂哭喽,他眼巴巴地看着瘦子。

    瘦子也没想到我这么横,他眨眨眼睛,壮起胆子说道:“你们搞对象还有理啦?我抽你小崽子信不信?”说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我手指柳芳,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你赶紧走,别在这儿碍事。”

    柳芳强忍住眼泪,她点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此时瘦子走到近前,眼睛一直瞟着柳芳远去的影子:“别走哇,搞对象还知道难为情呐……”

    我趁他不备,突然揪住他的头发向下一拉,膝盖拼命向上顶,就听见扑的一声,瘦子立刻就跪在了我面前。他双手捧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袖子立刻就红了。我不再理他,转身就奔老管理员去了。他张着嘴,表情滑稽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冲到近前这老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我狞笑着跳起来,全身的重量和气力和集中到了右拳上,照准他的腮帮子就是一下。老管理员像风筝似的左右晃了几下,然后枯通一声摔倒在地。

    我撒腿就向公园大门方向跑。天快黑了,公园里游人很少。没几分钟我就跑到了陶然亭东门,远远我就看见柳芳正在大门外向公园里张望着。我刚跑到大门附近,就听见后面传来了杀猪似的叫唤:“抓住他,打死人啦,抓住他……”我回头一看,瘦子正在后面追呢,他满脸是血,表情狰狞,鼻子叮楞当啷地左右甩着。这时公园大门边蹿出几个人,他们吆喝着:“谁呀,怎么啦?”瘦子边叫边指着我。“就是他,穿喇叭裤的,别让他跑喽。”

    此时我已经冲到了大门口,那几个家伙见状便一起堵在门口了。“别动,我们可是联防队员,专门抓小流氓。”他们嘻嘻哈哈地笑。

    我低着头,加快速度拼尽力气向其中一个撞过去。他惨叫一声,皮球似的滚出去好远,再没见他起来。我也跟着滚出去了,站起来时,柳芳就在面前。“你赶紧走。”我冲着她大叫。这时不知谁重重给了我后背一拳,我站不住,冲到了柳芳身上,两个人一起倒下了。等我坐起来时,已经被公园的人包围了。瘦子钻了进来,他摸了把脸上的血,鼻子彻底瘪了:“你跑哇,你再跑一个我瞅瞅,今儿我非拔了你的皮不可!”

    “怎么档子事?”旁边有人问。

    “俩小崽子搞对象还不服管,把许大爷都打了。”瘦子咬牙切齿地说,可他一使劲粘稠的红色液体便从鼻子里流出来,糊得满嘴都是。

    “打!打折他的腿!”“送派出所,拘留他。”“对,连这姑娘一块儿送。”周围人嚷嚷着。我冷笑一声,身上像被火烤着一样难受:“我死得了吗?你们要是弄不死我就一个都别想活!”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瘦子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血:“就打他这嘴!”说着几个人向我扑来。我正要起身,突然觉得手里多了样东西,原来柳芳把弹簧刀塞过来了。我大指一扣向外一甩,明晃晃的刀尖“刷”地露了出来。这时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极度的恐惧,有的人反应快拔腿就跑。我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压在刀背上,向冲在前面那人的大腿上就挑了下去。那家伙“嗷”的一声就坐在地上,我挥舞着弹簧刀站起来,瘦子来不及收腿,已经冲到了面前。我把刀向前一伸,还没扎到他身子,瘦子就大叫起来,我照样在他肚子上挑了一下。瘦子叫得已经不成人声了,他双手捧腹,站在当地闭着眼睛大叫。

    其他的人就跟变戏法似的,刹时全不见了,只剩下瘦子、我和柳芳,连地上躺的那个家伙都不见了。我跟泥塑似的盯着瘦子发呆,他一直在叫唤,脸上的肌肉都快撕裂了。我竟开始奇怪起来,人的表情怎么会如此复杂呢?那不就是几块肉吗?怎么就像孙猴子似的千变万化,神通无穷呢?

    正在我茫然而不知所措时,有人跑过来,拉住我和柳芳就往马路对面的胡同里跑。后来我一直纳闷,已经打红了眼的我怎么没给他一刀呢?我曾问过他,他的回答极富哲理:“你没在我这儿感觉到敌意。”

    这个拉我跑的人是山林。我们一口气跑了几里地,连转了七八条胡同才停下来。山林靠在墙上喘气,柳芳已经蹲在地上起不来了,我则傻忽忽地瞪着俩眼四下张望。“没,没事了。”山林咽了几口唾沫才把这三个字说完。

    我点点头:“都是挑着扎的,他们都死不了。”

    “放心,就是死了也找不到你。天都快黑了,他们保证连你的模样都没记清。”

    山林过来拍了我一把。“二头呢?”

    我大喘几口气,心跳终于正常了。“他还没出来呢。”

    “不就判了他一年吗?”山林揪住我的脖领子。

    我还是精神恍惚,说话有气无力,索性任凭他抓着:“加刑了。他在里面闹事来着。你这一年多干什么去了?”我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可山林这家伙一年多来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找不到他。

    “我在南方跟一个老板倒烟呢。”他指了指柳芳:“她是?”

    我走过去把柳芳拉起来:“你没事吧。”

    柳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突然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向山林苦笑。

    当天山林请客,我们在家小饭馆里坐到十二点。原来山林在护城河之役后跑到了河北,在那儿他碰上了一个倒卖进口香烟的老板,老板看山林仗义就把他带在身边。山林做了一年多马崽,钱没挣到多少,世面却见多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最后我问他。

    “老板折了,听说给判了十年,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一年多的辛苦算是白受了。”山林沮丧地说。

    柳芳皱着眉问他:“你以后干什么呢?”

    “我想在附近摆个烟摊,烟这玩意儿真挣钱,张东就是上学,要不我都想叫他一起干了。对了,红玉现在怎么样?”山林转向我。

    我张着嘴想了许久:“我真不知道,自从你跑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她,她现在高三了吧?”

    山林失望地看着屋顶:“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我特地去剃了个头,剃得非常短跟秃瓢差不多,到学校时柳芳险些没认出来。我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时间,陶然亭一直到现在都没敢去过,后来山林说这种案子太小,根本不值得派出所兴师动众。过了几个月我和柳芳还在谈论这件事。“你反映真快,要是没那把刀咱们俩就完了。”有一次我这样夸她。

    “宁肯捅死他们,我也不能进派出所。”柳芳捧着脸说。

    “真死了,咱们也完了。”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腰,已经不敢带刀了。

    五

    血染的风采

    不知为什么,那阵子突然流行起读朦胧诗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万诗人下凡间。”我们学校更是疯到了几乎人手一本诗集,大家全装出副愤世嫉俗的样子。等我知道这种时尚时,本人已经落伍了。

    第一次看朦胧诗还是柳芳拿来的,自从陶然亭那次生死与共后,柳芳就像换了个人,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我身上,甚至偷她老爸的烟给我抽。有一次他拿着一本诗集说:“看,朦胧诗,他们的思想真深邃呀!你就会瞎贫嘴。”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随手翻看才看了五六页,便哈哈大笑起来,连鼻子都笑歪了。“你笑什么?”柳芳被笑糊涂了。

    “诗?这叫梦呓,也就蒙蒙你们这些傻人。”我一甩手把诗集扔在地上。

    柳芳赶紧跑过去拾起来:“你怎么这样啊?看不明白就说看不明白,也没人笑话你。”

    “你以为你明白啦?连作者都说不明白的事你怎么可能明白?”我嘴里一个劲的吁着。

    柳芳呸了一声:“不要诋毁文化!”

    “这种东西也配我去诋毁?这种东西也叫文化?纯粹是茅坑里的东西。我一天能写出八首来,不信你试试。”我叉着腰说。

    “要写不出来呢?”柳芳死命地瞪我。

    “现在就写。”我找了支笔,学着诗集里的口气写了起来,也就十分钟的工夫,一首像模像样的朦胧诗就出笼了。柳芳拿着诗,读了半天,边读边诧异地望我。“怎么样?没骗你吧?要不你让其他同学看看。”柳芳真拿着给其他同学看了,她倒聪明,没说是我写的,说是让同学们猜猜它的作者是谁。有人说是西岛的,有人说是江水写的,有人甚至说这是现代诗鼻祖波德莱尔的手笔。

    柳芳把结果告诉我时,我笑得一个跟头折了出去,最后不得不使了一大卷卫生纸才把鼻涕擤干净。“我说是骗你们的吧!”

    “也许是你有写诗的天赋。”柳芳很认真地说。

    “我还是老舍转世呢。对了,老舍去世的第二年生的我,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儿巧合?”我假装惊讶地问她。

    柳芳摸着自己的脸:“你说有转世吗?”

    “有,肯定有,要不我写诗的才气哪儿来的?”说完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响屁把柳芳吓了一跳。

    我所在的高中是市重点,集中了全区的尖子生。我拼死拼活,除了语文成绩突出外剩下的科目都稀松平常,平时老师们也注意不到我。其实高一时我就对学习失去了兴趣,原来我是学校的尖子,拼命学多少有点逞能的意思。到了重点学校,这个动力也就没了。有一次我还是被教导处请去了,而且毫无理由。高中的教导主任是个男的,生就的一副娘娘腔,听他说话得使劲提臀收腹,要不肠子里那点东西就有向外喷的**。他坐在办公桌后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我许久:“你就是张东?我倒是早听说过你,你初中的教导主任是我的同学。”

    我咬住嘴唇才没笑出来,这家伙看来当不了地下党,没动刑就全招了。

    “你的好话我听了一些,坏话嘛……”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个劲在我脸上扫描着。偏偏我长了张猪脸,面对老师时更是脸蛋子一耷拉,睫毛都不带动一下的。“坏话也有。”说着他拿出个信封向我挥了挥:“有人寄来一份关于你的材料,你以前的事我可是了如指掌了。”

    “我以前的事挺多的,小学时我自己组织人办了个学雷锋小组,专门帮教工大爷打扫卫生,等我们毕业时老头都感动得哭了,学校还给我们发了个奖状呢。您可不知道,那时学校的活儿都是我们干的,老头那几年的工资跟白拿一样……”我唾沫横飞地侃了十来分钟,把我这辈子干的好事全部总结了一遍。

    最后教导主任不耐烦了,他双手捧住脸,鼻子纵成一团。“没有了吧?”

    “我初中时参加区物理竞赛,路上……”

    他双手向下一按:“就到这儿吧,就到这儿行吗?”

    我傻笑着点点头。

    教导主任无聊地叹口气:“揭发信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也不一定全相信。”

    “您圣明,有人要是说二战是我挑起来的您信吗?背后扎针的都是小人,他们保证是干部子弟,我们这些双职工的孩子不懂这套……”

    教导主任继续摆着手,他甚至痛苦地咽了口唾沫:“行啦,我不会当回事的,你回去好好上课吧。不过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从没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年轻轻的怎么油嘴滑舌呀?”

    “人家是干部子弟,出身好,谁敢得罪他们?我是胡同里长大的贫民,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从始至终都用一个口气说话,连眼睛都没眨过。

    教导主任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他歪着嘴示意我出去。我笑着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后来我一直想知道揭发信是谁写的,写了什么,可总没机会。也许人生的很多事都是这样不了了之的,但我相信那次给教导主任的印象极其不好。

    高二时二头出来了,我特地请了半天假和山林一起去车站接他。二头下车时差点没认出山林来,他险些用书包把迎上去的山林抡开。直到山林开口说话,他才恍如隔世地大笑起来:“你这个脑袋可真有学问。”他指着山林的发型:“这是怎么弄的?”

    山林烫了个爆炸式,可他头发太硬,发花没卷起来,头发却跟立着似的根根向上。我大笑着问二头:“你看他像不像个狗尿苔成精?跟你差不多了。”

    山林把我推开,他接过二头的包,神色有些忸怩:“我跑了一年多才回来,现在还不敢住在家里呢。”

    二头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幸亏你跑了,要不得判三年,听说挨了你一枪的那个孙子光整容就花了一千多,就这样还一脸麻坑呢。”

    山林颇有些感伤地攥了攥拳头:“走吧,今天去我那儿。”

    我们一起来到山林的住处,他在花市附近找了间平房,据说是个朋友的产业。这地方简直是个猪圈,墙上贴满了半裸的美女和香烟招贴画,连顶棚上都刷成了三五的藏蓝色。地面根本无处下脚,全是废烟盒,我们不得不坐在烟堆上。

    “你这买卖不错呀。”二头一进屋就晃脑袋。

    “挣不了几个钱,偷着卖,一天也走不了两条。要是玩儿上批发就牛了,我以前那个老板一年能挣一百多万。”山林狠狠地说。

    “鬼子烟儿全是走私的吧?”我问他。

    山林哼了一声:“不走私怎么挣钱呀?”

    这时二头打开一条烟,他拿着烟盒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是什么烟?”

    “伦敦的。”山林拿出另一条烟,包装是金黄色的:“抽这个吧,这烟不错。”

    我也拿过一盒来,吃力地拼着那几个字母:“头一回见这烟,西——西——”

    “希尔顿,美国烟,挺冲的。”山林道。

    二头拍了下大腿:“人家美国没法不发达,瞧人家的烟盒,看着就气派。”

    “要不那么多人想出去呢。”我点上一只烟:“这两年北京人就跟耗子搬家似的,全往出跑。我们那个学校,全是好学生吧,可凡是英语学得好的没一个不想出去的,现在的事!谁要是有个外国亲戚,他们一家人都跟长了尾巴似的,都他妈是贱民!”

    二头低头不语,山林却手指着我:“你是吃不着葡萄。”

    “我挺爱国的,谁要是在我面前说外国这好那好,我真不爱听,揍丫一顿的心都有。对了,你知道日本人怎么进来的吗?”

    山林笑着摇头。

    “汉奸太多!谁要能发明一种药,全国人民都吃,好人吃了没事,汉奸吃了就死,那我给发明家磕头。”

    山林大笑着指我:“没准连你也死了。”

    我们正笑着,二头突然说话了:“大庆那孙子没死吧?”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我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最后几乎都看见自己的鼻子眼了。

    山林默默抽着烟,好久他才开口:“你是问他姐吗?听说真嫁美国去了。”

    “我是问他和卫宁还来往吗?”二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俩。

    我一直没抬头,其实我已经在街上碰上他们好几回了:“他们来往好几年了,没准大庆是真心……”

    “真个蛋!”二头嚷嚷起来:“他他妈会有真心?那孙子一直想报复咱们,我们在拘留所里单独谈过一次话,知道山林改试卷的事是谁报告的吗?”

    山林仰起头,一丝阴影在他脸来回闪着:“是他?”

    “我当时跟卫宁聊过这事,她当个笑话似的跟大庆说了,这孙子使阴招。”二头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告诉你的?”山林不动声色。

    “可不是?他美着呢。这孙子说:‘你们这群胡同串子早晚都是监狱的料,我是谁,我爸是高干,连你妹妹都喜欢我这样的……’”

    山林狂暴地跳起来,他翻开床板露出好几把刀:“我宰了他!”

    我一下把他扑在身下:“不一定今天宰吧?”

    “你起来,我今天非宰了他不可!”山林在我身下怒吼着。

    二头坐在原地没动:“宰了他有什么了不起,一刀就完了。”

    我和山林同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好象在深思。“你什么意思?有更好的招儿吗?”山林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边说边向起顶我。

    “这两年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最重要?咱们哥们将来靠什么?钱!就是钱大爷!”二头疵着牙,眼珠子都立起来了:“只要有了钱,全国人民都是你儿子,信不信?早晚是这么回事。等我有了钱,让大庆给我舔屁股,他都得干。”二头使劲拍着大腿:“到时候我睡他妈都行。”

    “这不是废话吗?你到底什么意思?”山林还没明白。

    “挣钱呗。”二头揪了把自己的鼻子:“明天我就到菜市场卖菜,我就不信我挣不到钱!”说着二头站起来,他对山林道:“先借我二百块钱,我们家已经欠一屁股债了。”

    没几天二头就托狼骚儿在菜市场找了个摊位,开始卖菜了。狼骚儿自从工读学校毕业后就在农贸市场倒腾水产,已经卖了一年多,据说他尿炕的毛病吃生鱼治好了。不过狼骚儿自己却说时运不济,最近又添了两个新毛病,一个是脸上起牛皮癣,一片一片的跟鱼鳞似的。另一个毛病更可笑,他无论走到哪儿,后面都跟着一群野猫,死了妈似的叫唤,不少人都认为他是偷猫的。山林依然在东躲西藏地倒卖香烟。我还在上学。

    转过年我高三了,一点儿看杂书的工夫都没了,我们像头驴一样天天趴在桌子上背课文。重点学校就是这样,似乎每个人都有心计,有个家伙硬说有一道题高考必考,可他就是不告诉别人,结果这个家伙高考的前三天抽开了羊脚疯。

    柳芳忙着收集各所大学的简介,最后我们决定一起报考天津大学,一来离北京近,二来好歹算个重点,我们的成绩也差不多。

    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我感觉自己和白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看见白纸黑字就恶心得想吐。山林和二头找过我几次,看见我的样子无不幸灾乐祸,二头甚至说:“你小子简直就跟一棵烂白菜似的,幸亏我学习不好。”

    那次山林又来了,他说搞到了两张球票,世界杯外围赛的,中国对香港。他死活要我一起去散心。那时老师们宣布:大局已定,以后你们最好的复习是给自己放松心情。我想想反正这样了,索性去疯一把。

    其实我本来就是个球迷,自从中国队3:0干掉科威特后,我就一直关注着国内足球的发展,上回曾雪鳞拿了亚洲杯亚军后我兴奋得半夜没睡着。这次冲击世界杯,应该十拿九稳。香港队不过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一碟小菜。可惜前几场比赛父母和老师跟看贼似的盯着我,不然我早去了。

    那天我们是骑车去工体的,路上就觉得人流如潮,群情激昂,似乎所有人都是去看球的。到了工体,那场面就更不一般了,人们挥舞着几百面红旗,体育场周围简直成了红色的海洋。有一个家伙提着面耍猴的铜锣,在人群里一边跑一边汀汀镗镗地敲,锣声清脆而急促。有人问:“什么讲究?”那人大笑着喊:“好好耍耍香港队呀!”还有些年轻人,他们骑着自行车围着体育场转,每辆车后座上都站着一位。自行车在人群中穿行,后座上那几位居然稳如泰山,没一个掉下来的。他们边骑边喊:“几比几?”人群中马上有人接口道:“5:0”

    “热闹吗?”我们把自行车存好,山林笑着问我。

    “前几场你都看了?”我感到耳根发麻,胸腔里有股热气一个劲往上漾。

    山林点点头:“前几场气氛可差远了,对手全是傻逼!这才叫看球呢。”说着他一下把上衣脱了下来,光着膀子在前面走。

    “等会儿,我买几瓶汽水。”我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汽水摊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们几乎是被人流推着进去的,走进体育场耳朵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就像无数只马蜂在耳边飞舞。人声如潮水般狂哮着、嬉戏着、欢呼着。似乎什么都能成为庆祝的借口。每个看台都有几个人带头指挥,喊声嘈杂,根本听不出他们在叫什么。大部分人都脱了衣服,他们把衬衫捆在胳膊上,拼命地挥舞。上层看台更热闹,有人举着红旗竟把大半个身子探出来了,我真替他们捏了把汗。

    我们身边坐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他兴奋地问我:“能赢几个?”

    “最少三个。”我说。

    “对,在香港让他们蒙了一回平局。小伙子,张宏根、年维泗的时候我就看球了,先农坛跟印尼2:2那场我就在,那时还没你们呢。这回肯定能冲出去。”老者边说边拍着大腿,跟音乐老师打拍子似的。

    这时国家队出场了,我所在的看台离通道很近,我清楚地看见国家队的球元们一个个表情麻木,动作僵硬,有几个走路都成一顺边儿了。倒是先出场的香港队嘻嘻哈哈的,格外轻松。

    “你估计能赢几个?”山林趴在我耳边喊。

    看着那些在场里热身的队员,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兆:“反正踢平就出线。”我大声嚷嚷着,但在挤满八万多人的体育场里,我的声音还没蚊子声大呢。

    几分钟后,球赛开始了。

    多年后很多人都说那场比赛的压力太大了,运动员们在如此压力下焉能发挥出正常水平?结果国家队自此落了病,见了老鼠都当老虎打,在老虎面前几乎就没力气折腾了。这都是后话,当时我们是真着急。

    比赛开始后,国家队的爷们一个个如铁甲机器兵,他们拼命向前冲,甚至连弯儿都不会拐。而他们每次拿球都会引来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人们撕叫着,玩命跺着体育场的水泥地面,全场像打雷似的轰轰声,我看见不少维持秩序的警察也跟着咬牙切齿地较劲。

    突然意外发生了,香港队先进了一个球,那个球纯属意外,而且是香港队的第一次射门,全场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老者在我身边小声嘟囔着:“怎么都不会传球了?古广明,往里切呀!老想一脚把人家踢死!”我紧紧攥着汽水瓶子发狠,有两次国家队射门未进,我差点把瓶子甩出去。

    中场休息是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来临的,大家抽烟的抽烟,喝汽水的喝汽水,要不就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没一个人离开看台,大家期待着奇迹,像死刑犯在等待最后的特赦令。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国家队一如既往犯臭,甚至连拿球的勇气都没了。虽然一直压着香港队打,可足球就跟安了弹簧似的,高来高去地在空中转。

    看台上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有人已经开始骂街了。这时我们后面两三排的地方,突然站起来一个中年人,他表情亢奋,两只眼睛几乎挤到了一处,这家伙振臂高呼道:“打倒资产阶级走狗,打倒……”附近看台上只有他在大叫着,我们回头看着,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荒诞的滑稽。他独自叫了几声,可能那种万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太恐怖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张着嘴不敢说话了。

    “傻逼!傻逼!”山林冲他高喊着,这两个字立刻感染了周围的人,大家笑过几声后便跟着骂起来。“傻逼”声在周围响起来,顿时把其他看台的嘈杂声压了下去。几秒钟过去了,整个体育场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傻逼声,其实我们周围的人知道这句话是骂中年人的,到后来全场观众却把这两个字送给了全体队员。北京的球迷们真应该感谢山林,他是把这句地道的京骂奉献个球场的第一人,此后那彻地连天的京骂经久不息,至今不衰。而他的缔造者山林已经不在了,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可能是山林那声工体第一骂起了作用,李辉终于耍起了醉八仙,他左突右冲,好不容易在乱军中扳回了一个球。

    山林比谁反应都快,他嗷嗷叫着将衬衫扔了下去。看台如炸响了一颗惊雷,人们欢呼着、雀跃着,无数碎报纸片四处飞扬。老者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好哇!好哇!保平就行,保平就行!”

    旁边看台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李辉,北京人!好样的!”于是全场又叫开了李辉的名字。

    “妈的,北京人就是见过世面,哪跟那帮土老改似的,人一多就晕菜。”山林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嚷嚷。

    但地方主义的狂热没过两分钟,球迷们的野心就开始膨胀了。于是“2:1”、“3:1”的叫声不绝于耳,有的看台甚至高唱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场上的队员们再度进入亢奋状态,他们围着香港队猛攻,连后卫都上去了。

    曾鳞辉!所有中国球迷都要记住这个名字,正是他第二次洞穿了国家队的大门。在破门的一刹那,我身边的老者也跟着“哎呦”了一声,他一歪头就坐在那儿不动了。我和山林被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抱住他。老者口吐白沫,目光迷离,他的手拼命地指着上衣口袋。山林反应快,他立刻掏出老者兜里的药,就着我们的汽水给他送了下去。几分钟后,老者睁开了眼:“扳平了没有?”

    “没有。”我说。

    “送您去医院吧?”山林揪住老者的胳膊就要往外扶。

    “不行,不行不行,我得看看,你们不懂,最后一分钟都能进球。”老者双脚勾住水泥台就是不起来。

    我无奈地向山林摊开手:“看完再说吧。”

    此时离比赛结束已经没几分钟了,国家队站桩似的在中前场围了大半个圈儿,足球一直现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而香港队是得球就往看台上踢,那时每场比赛只有一个球,球上看台就得耽误很长时间。有一次足球径直向我们看台飞来,有个球迷突然从看台上飞身跃起,一脚将球踢了回去,周围几个拼全力才把他抱住。大家顾不得为他的壮举鼓掌,因为球赛还没有结束。

    比赛在凝重的气氛中一分一秒地进行着,空气已经炙热而令人不安了。最后几分钟我已经喊不出来了,嗓子里咸咸的,太阳穴疼得厉害。

    终场哨响起时,国家队球员一个个扑倒在地,我身边的老者顿足捶胸地大哭起来,香港队还没出场看台上已经号啕成一片了。

    我们所在的看台离运动员出口非常近,终场哨一响香港队就跑了过来。此时老者的哭声如一把小锥子,刺痛我的心,怒火再也无法控制了。我抄起汽水瓶子向迎面跑过来的香港队砸了下去,瓶子旋转着飞出,正好砸在一个队员的肩膀上,玻璃茬子啪的溅了一地,他捂着伤处诧异地向看台上寻找着。我索性把剩下的瓶子全扔了下去,出乎意料的是竟有上百支汽水瓶子雨点般飞去,刚才还在痛哭流涕的人们这时已经疯狂了。他们攀着看台的栏杆,声嘶力竭地漫骂着,他们把手里一切能扔出去的东西都倾泄到了场地上,有人甚至想从看台上跳下去。

    “打倒曾雪麟!打倒年维泗!”“把香港队的车烧喽。”

    人们红了眼,他们顺着所有出口向外冲,一切能砸烂的东西都被砸烂了。我和山林也领着一伙人冲到了外面,在看台出口迎面碰上两个警察,他们戴着红袖标,正揪住一个球迷的领子吵吵呢。看见我们红着眼冲出来,其中一个警察大叫:“告诉你们,别找不自在!”

    我怒目横眉地跑过去,警察本来想抓住我理论几句,可我冲到一半却伸出了拳头,他眼睁睁地看着拳头飞过去,正好打在脸上,警察没动地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似乎觉得不可理解。我二话没说,下面一腿就蹬在警察肚子上,他一个屁蹲就坐在地上了。山林在后面高叫道:“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人群立刻如脱缰马队,他们“嗷嗷”叫着扑过去,两位民警立时挨了无数拳脚。他们拼命招架,但胳膊如倒下的密林,一排排地向他们压来。我们离去时,两位警察已经倒在地上,遍体鳞伤了。

    我们来到工体门外,天哪!硝烟弥漫,烈焰升腾,我似乎闯进了二战的战场。满地狼籍,不少警察被打翻在地,一顶大盖帽正在我脚下滚着。人影如魅,球迷们撕叫着,暴走着,他们甚至把垃圾桶摆到了马路中间。前方几十个球迷围住了一辆警车,他们把住警车一侧,大声喊着号子:“一、二、三,走。”轰的一声警车四轮朝天了,接着有人把车座子点着了,挺新的丰田车立刻冒起了黑烟。我四下望去,原来已经有不少警车着火了。

    “山林,事闹大了,咱们赶紧回家吧。”我说了两声,却没听见回音。原来山林已经不见了,我猜想可能是出体育场时被冲散的。当时我便清楚,再呆下去必然倒霉。于是径直向存车处跑去,到了存车处我哭的心都有了。几千辆自行车全倒了,铺满地面的车身如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我徒劳地转了几圈,自行车叉在一起,模样都一样,看来只有走回家了。

    我对工体一带并不熟悉,只好顺着马路向南跑,心道只要一过东大桥就没事了。可没跑出三百米,大队警察迎面开了过来。路灯下黑压压的都是大盖帽,他们手提警棍,面色铁青,排着队冲过来。我后悔得差点坐在地上,这地方连条胡同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往路边躲。

    我向钻到路边的绿化带里,等警察过去再说。可脑袋刚往小松树下一钻,屁股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我被踢得原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两个警察正朝我瞪眼呢。“跑哇,你再跑一个?”

    “我是学生,我什么都没干。”我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别理他,闹事的有不少学生呢。”警察薅住我的脖领子,把我从绿化带里拽了出来。

    我高举双手站起来:“我什么也没干,明天还要上课呢。”

    “少废话。”警察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到一辆大轿车旁。

    “我真什么也没干,明天还上课呢。”我急了,拼命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可这家伙手上很有劲,稍微一用力,我就喊不出来了。

    “干没干到里面说去!”说着警察另一只手抓住我的皮带,我跟一扇木板似的脸朝下就趴在车里了。

    车厢里很黑,我的脸贴在冰凉的地板,别提多难受了。突然车厢里有脚步声走近,我机警地蹲起来,背靠着车厢壁。

    “终于有做伴的了,你哪儿的?”有个男的问我。

    “我南城的。”

    “我也是,没跑了吧,真废物!”那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冷笑一声:“你精,你精怎么比我还早班呢?”

    “我他妈抽你。”那人要急了,他凑到近前,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粗气。

    “你试试。”我把拳头提起来,准备随时打出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车后门又开了。六七个人又被扔了进来,车厢里一下子就满了。我趁开门的机会怒视了对方一眼,他正惊奇地看着我呢。真是怪了,这家伙我肯定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的。

    新上来的人把我们隔开了,一开始大家在拼命地诅咒着,漫骂着,有的人甚至还在捶打车厢壁。但不久人们的精力便耗费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探讨以后的事。而我则独自蹲在角落里,我倒是不怕被判刑,可两个月后的高考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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