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村的事情
麦邦盈
（中篇小说）
杨春花不参加开会。她知道开会，可是她不太想参加，猪食煮在锅里，烧焦就坏了。等她出来的时候会议已经散了，不过人还未散去。施书记带来的喜悦还在拉扯着大家的心。施书记会讲话，逗人乐。即使有些笑话说得过了分，大家也喜欢。不过分也成不了笑话，人总是需要快乐的。施书记说话的时候没有多少人说话，施书记走了大家的话就多了，像泉水一样喷涌。总的来说是激动，三万块，天上掉下馅饼了。有的说是先修路，有的说先把那些猪圈牛栏粪坑都搬掉，有的提议要买些花草种，青年人说最好先修一个球场。都有道理的，都是应该的。路修好了走起来舒服，草绿花红心里欢喜，猪圈牛栏粪坑搬了空气好，球场修好了有个地方玩。青年人闲了没事干，老是到学校打球，影响了学生，校长骂得很多了。有人算数了，应该说只是粗略的算了一下，问题出来了。三万元，就是十万块也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呢。有人提到外出人员，其实全村外出人员仅仅十五个，其中九个是教师，最大的官是副校长。副校长没有实权，不容易贪污受贿。再说了，学校是清水衙门，钱的事基本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些年来教育战线基本上没有出现贪污，主要是因为没钱。外侨有两个，可是几十年都没有回来了，听说在外面生活过得也很不容易。有人犹豫了，刘水也不说话了。刘贤三说你还犹豫什么呢，不干吗，那三万元闪了一眼就没有了；你大胆干，钱就会跟着来的。十万块，十万元算什么，不就是十字后面加几个零。他当镇委书记的，不就是“同意”两个字。把咱们北村做漂亮了，功劳还是他当书记的嘛。刘贤三的话有道理，引起反应了，焦点转到施书记的身上了，大家笑容满脸地说了施书记许多好话。看来大家对施书记是比较有信心的。刘贤三又补充说，我看黎村长和施书记的关系比较铁，只要黎村长愿意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
杨春花开始只是站在旁边听，两只手抱在胸前，不关我的事似的。后来她就挤进人群中来了。她原以为事情跟她没关系，除了搞建筑，村里什么事跟她能有关系呢？男人刘春光在外面挣钱，做建筑包干头的，不算上大名，但是生活比小小康要高一截，大屋大院的，还有大车和小车。要不是家里养着两个老，她杨春花早就跟着刘春光到外面看世界了。可是仔细的一听，有关系的呀，而且关系大着呢。看样子，村子里要动大工程了，四面八方的建筑都去做，家门口的钱怎么能让别人去赚呢。
杨春花回到家里就给刘春光打了个电话，刘春光傍晚的时候就赶回来了。不吃饭，不洗澡，夫妻俩马上就进行了讨论。讨论的结果是“干”，有钱赚是肯定的。杨春花说你要去找黎村长说一下，刘春光说那当然，这事得他说了算。出门的时候杨春花又悄悄地问带钱了没有，刘春光说带了，这个事情我会做，你放心。
北村的生态文明村建设很快的就大张旗鼓地开始了。按规划，猪圈牛栏通通搬到村子的北边，由各家各户自己搞，每间补助一百元。粪坑通通填平掉，改为搞家庭卫生间，每间补助三百五十元。自己能搞的自己搞，自己不能搞的请刘春光。事实上，自己能搞的仅仅是三户，除去已经建了的十多户以外，剩下的十七户都得请刘春光。主要的工程是路，从东到西是主道，还有四条弯曲的小路。全都搞水泥路面。球场啦，绿化啦，全都一齐上。
开工的时间是五月十日。那可称得上是一个隆重的日子。村口那里砍来几支长长的木麻黄树，搭成了一个门楼，拉了一条横额，挂了一副对联。布红书黄，热热烈烈的。顶上还插了几支彩旗，飘飘扬扬的。村里还拉了个高音喇叭，有时是有个女孩子在播着搞生态文明村的伟大意义，有时又响着干部们的通知什么的，张也、宋祖英等人也在广播里面唱着歌。就因为这些，整个气氛都改变了，热烈得很，喜庆得很。人很多，远远看去，到处都是，走走动动的，熙熙攘攘的。北村的路口是连着大公路的，来往的车多，不少人都把头伸出窗外来看新奇。
值得说明的一点，是参加劳动的来的人比北村的人还要多。镇上有些干部来，村里的领导都来，中学里也来了许多学生。还有许多刘春光请来的民工。建设生态文明村是大事，有党和政府的领导，有各行各业的支持，当然会搞得轰轰烈烈的，热火朝天的。
还值得说明的一点是刘菊花这天也回娘家了。本来黎文明不赞成回，说建设文明村是村里面的事，不是你娘家的事。刘菊花看法不同，说北村的事也就是她娘家的事，以往谁家盖房谁家男儿结婚谁家女儿嫁人都回去，现在搞文明村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回去呢。嘴上的话只是这么说，其实不是嘴上的话还有呢。如果不是黎文明当村长，这个文明村还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搞呢。实际上也就是说，刘菊花这一次的回娘家至少兼有了某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了。也不是什么不对，北村这回做文明村，排场了象样了，她刘菊花心有了，功有了，贡献不小了。刘菊花是个比较爱自己的人，做什么事情，穿什么衣服，一般都不是乱来的。这次回娘家，刘菊花选择的衣服是第一次上身的，裤是蓝裤，衣是碎花衣。碎花衣是红色的，非常的打眼，红红艳艳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鲜花盛开，就春意盎然。
当然，都有任务的，有纹不乱的。北村的村民主要是处理各人家庭的事情，要搬猪圈牛栏啦，要兴建卫生间啦，要搞房前屋后卫生啦。学生的任务主要是搞好村前的卫生，除杂草，清理垃圾等等。一等场地清理了出来，种花种草的工人马上就进场。民工的任务最重，修水泥路，建卫生间。这两项，工程量非常的大。刘菊花也有任务，她的任务是看看人家怎么搞，同时兼有帮忙娘家做些事。没人安派的，是她刘菊花自己定下的。其实刘菊花娘家没有什么事，没养猪也没养牛，想吃肉就买，想用牛就借。厕所早就盖到家里面去了。老父老母都过世了，没有老人牵挂了。他哥刘贤三在村口开着店，家里种些田，但都是嫂子的事。说到建设文明村，责任最大的当然是领导，领导的主要工作是领导。黎文明两只裤腿都卷了起来，一高一低的，手里拿着顶草帽，不过都没有往头上戴。指挥部设在刘贤三的小店前。油毡纸搭的棚下，两张麻将桌已经并排在一起了。桌子上排了几个机器，录音机扩大机什么的。桌子旁边坐着两个漂亮的女孩子，听说那是中学里面的播音员。
刘贤三不是指挥部的什么人，但是非常忙。生意忙。村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而且都是干活的，都得喝水的，当然还有买其他东西的。本来事前是有点准备的，可是估计很不够，矿泉水很快就卖完了，其他的饮料销售也很快，只得急忙去进货。没想到转眼间又快完了。只得再次的进货。幸好老婆和老婆的妹子来帮忙。苦是苦，可是有钱赚，心里乐。刘贤三一脸都是笑，心里想，要是经常搞生态文明村就好了。
事实上，问题是有的，而且就出在指挥部那里。第天下午两点半钟的时候，施书记来检查工作了。施书记对工作的场面很满意，一边走一边点头，连连称赞说不错不错。回到指挥部的时候，施书记眉头忽然有点皱起来，问这个店子怎么办。黎村长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思考了一下，就说这点还没有考虑。施书记往远处看了看，说一定要搬。施书记又问这店子是谁的啊，你把他叫来。黎村长迟疑了一下，像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就把刘贤三叫了出来，说伯父施书记叫你。刘贤三眨着眼，看着施书记，笑着说施书记你好，你好。施书记也笑，说这店子是你的啊。刘贤三说是。施书记说你这个店子要拆，要搬，盖在这里不恰当，太损村容村貌了。黎文明想了一下觉得也是，可是他觉得不好说话，自己的伯父，怎么开口呢，也就没有有说什么。刘贤三吃了一惊，确信了没听错之后，问搬到哪。施书记想了想，说最好是搬到准备搞球场的那个地方去，而且要把房屋盖得象个样子点。刘贤三说书记啊不搬不行吗，我这个店是花几千元盖的啊。施书记认真了，说不搬不行，我不是跟你说着玩的。你自己看看，再过一个半个月，这个村子就变漂亮了，路修得排排场场，到处都整整齐齐。你这店子就盖在村口，旧旧陋陋破破败败，你说不拆不搬行吗。黎文明村长张了几回嘴，肯定是想说什么，可是都没有把话说出来。这口难开啊。反对施书记吗，不行啊；批评伯父吗，不能啊。刘贤三把施书记和黎村长看过来又看过去，有点意见了，又有些气愤了，声调也有些变了，说我这是花了几千块钱盖的啊，叫我搬，你能补偿我多少钱呢？你当书记的，应该懂得一些道理呀。施书记头脑烘了，竟然有这样的人？这样不懂事？施书记生气了，严肃了，声音像狂风暴雨一样：你花多少钱都得搬，我一分钱不补偿给你你也要搬。我告诉你，五天之内，一定要搬。不然的话，到时候我来了就拆掉。刘贤三吃了一惊，他发觉谁都把目光看到他的身上了，仿佛他是个坏人。
施书记不想多话了，他实在是不想去跟一个老百姓罗嗦，他没有时间，镇里的事情很多。他大声地对司机说：回去！司机拉开了车门，施书记就坐了进去。小车启动了，离去了。很多人都站在那里看，说欢送也是可以的，不过有了点异样的感觉，谁都沉默寡言的。刘贤三也看，不过他的眼睛是辣辣的，心里是愤恨的。当书记的，这么不讲道理，这么随便的伤人。来做文明村，这么不文明！他愤愤地想，他甚至希望那辆车驶着驶着的时候突然的就翻掉了。
人们又继续干活了，可是热情大大减弱了。有人问黎文明村长，说施书记也不知道你和贤三是亲戚吗，黎文明不说话，只是把说话的人看了看，然后就一脸严肃的到别的地方去了。
五天的时间不长，可是对刘贤三来说就有如五年。不知五天后有什么事。姓施的，脸黑，眉粗，嘴巴大，真是健壮得像个坏人。说的话，跟石头砖块一样，一块一块的，没有一句是给人听的。还是当书记的呢。
几天来，姓施的那个黑面目，那些粗鲁话，总是在面前，总是在耳边，总是挥之不去忘之不掉。刘贤三心里也明白，那就叫愤怒。必然的，水到渠成的。在北村，刘贤三威信是比较高的，说话是有地方的，和村民组长刘水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的。别看只他开的只是一间小小的店子，可是跟各家各户大人小孩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呢。不只是酱醋油盐的事，还有思想交流信息传递各个方面的大事。买包烟拿瓶酒，一般人都是舍远取近的。刘贤三一般隔天要到镇上进一回货，市上有什么消息，他都会及时带回来。刘贤三喜欢看报纸，每回上市他都要买上一两份，《海南日报》《参考消息》或者《南国报都市报》，因此国内外发生的事情他基本上都知道，而且能够见缝插针地向大家传播。村里要有个通知，刘水也喜欢通过刘贤三。刘贤三的嘴其实就是一个大广播。就凭着这些，你说说他刘贤三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什么的位置呢？打掉了他的威信，就跟把他从屋顶推下去一样，你叫他怎么服气呢？
女人一般是有点怕事的。刘贤三上床的时候老婆胡小妹就轻声轻气地说算了吧，咱拆就拆吧，搬就搬了吧。胡小妹性格软时候软硬时候硬，又比较热爱自己。人小巧玲珑，皮肤比较白，三十五岁好像是十五岁。她本来就比刘贤三小了十几岁，两人一做个比较，她简直就是一颗十五的月亮。女人的温柔并不能使刘贤三松软下来，而是变得更加强硬了起来。刘贤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我不拆，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胡小妹也有点生气了，说你知道人家是做书记的吗？咱姨丈当村长的都怕他，你看见了吗？斗官穷，斗鬼死，逆风插秧旋转起，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刘贤三说你懂什么呢，你知道咱建店子花了多少钱了吗？他政府来做文明村，为什么要我们把一间店子贴进去了呢？告诉你，搬也可以啊，不过他一定要把道理讲清楚，一定要做补偿。五千元，少一分钱我都不同意。你想到了吗，如果你现在就拆了，就搬了，谁还有钱给你呢？胡小妹没话了。还是男人的目光看得远一些。
谈到钱，这里就要接着说一些钱的话了。村民组长刘水也遇到问题了，钱收不上来。一个人三十元，一个家合起来就不是小数目了。更可气的是，没交钱的还要骂，甚至把刘水当政府骂。当国家骂。比方刘贤三就公开的说：县里城里做街道，做公园，没听说向市民摊派啊，要钱啊，为什么我们做这么一点点的事就要交钱呢？人民跟人民都不一样啊。刘水不是当主席，不是当总理，这样的问题他当然无法去回答。
不管怎么说，形势的发展还是比较可以的。仅仅七天的时间，北村的面貌就变多了。靠近水田那里的茅草荆棘砍掉了，村前大部分的猪圈牛栏粪坑拆掉了，临近房屋的空旷地杂草也基本除掉了，垃圾也运走一半了。总的感觉是比前明亮许多了。大路的第一期工程可以说是完成了。就是说，路基已经清理出来。第期的工程紧接着又要进行了。手扶拖拉机、东风大汽车哒哒哒的呜呜呜的来回的奔跑，拉碎石，拉水泥，拉河沙，准备着水泥路面的浇灌。挖起来的土堆放在两边，一堆一堆的。孩子们好玩，爬上去又滑下来，滑下来又爬上去，弄得一屁股都是泥土。大人们在骂，孩子们却笑。看着孩子们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大人们也无声地笑了。看样子，他们是在高兴着生气呢。
下了两天雨，停了两天工。天晴后，工程又接着进行了。施书记再次来看，有点不满意了。进度有点慢，天也有责任，但天不好骂。刘贤三的店子还没有拆，而且还在那里卖东西，这就好骂了。施书记想问黎文明村长个为什么，却没有找到，有人说黎村长刚刚来过，可能是回村委会去了。施书记自语着，当村长的，怎么这样软弱呢？站了一会儿，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黎文明村长的影子。于是，他便大步走到刘贤三的店前，把刘贤三叫了出来，板着脸，当着一群人问：你这小店为什么还没拆？你到底是想拆还是不拆？你到底是想搬还是不搬？施书记的口气非常硬，理直气壮的，一气呵成的，有了一股压倒邪恶的气势，仿佛刘贤三是个坏人，是流氓，是无赖，是邪恶。刘贤三当然不把自己当坏人，他的表情和内心经历了脸红、耳热和愤怒等几个阶段。说：不拆！我不拆！你不赔偿我就不拆！刘贤三这么说，必然的，人的感情一般都是这么发展的。他容不得别人对他不尊重，他容不得别人不给他面子。这一回，施书记头上烧火了，脸上铁青铁青的，说你不拆我给你拆。刘贤三也当然不屈服，也大声地说：你敢？施书记不再对刘贤三说话了。一个堂堂的镇委书记怎么被一个刁民压倒呢。他对一个镇委干部说，你去把所有的镇委干部都找来，你去把那台推土机给我调过来。为了防止意外事情的发生，施书记又往派出所挂了电话，说是马上派四名干警到北村来。事情闹大了，事态严重了，人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活围来看。刘贤三变成猴子了，被围在人们中间了。刘贤三不怕，他不认为自己是猴子。面对一圈一圈的人，他不仅没有一点惧怕的表现，反而变得更加坚强了起来，视死如归了起来。他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嘶哑了，变形了：我不拆，我不搬，我不相信你**的干部就这样欺压老百姓。刘贤三老婆怕事，骂了几句就不骂了，接下来是哭，几乎哭成了泪人，两只眼睛都变成两颗红艳艳的荔枝了。
镇委的干部很快的就赶来了，推土机跟着也开来了。不多久，公安干警也赶到了。人们围的圈子一下子扩大了许多。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了。看的人都不说话了。施书记再次大声地问：刘贤三，你到底拆不拆。刘贤三什么也不说了，忽然跑到推土机前面，身子一斜就躺倒在地上。意思很明白的了，推吧，你推吧，我看你敢不敢推。可怕了，要出人命了，事态非常严重了。施书记眉头一皱，大声命令道：拉走！给我推！刘贤三被两个公安干警拉走了，推土机发发动了，前进了。随着轰轰隆隆的几声，小店夷为平地了。那情景很是刺眼，油毡纸和木板搭的棚被掀掉了，被砸碎的酒瓶或者什么瓶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纸啦快吃面啦糖果啦抛得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有些东西还可以吃，可以用，可是没有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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