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
那样依约,那样轻柔的飘飞在校园里,掩住了深碧的草坪,憔残的荷叶,干涸的池泥。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那样。
但掩不住鲜血淋漓的伤口。
——程景行伫立在勺园回廊,看着雪一点一点积起,脚下是不经意间折断的录音笔,手上的血,依然一滴一滴,缓缓落下。
该是谁的错呢?他轻轻闭上眼睛——是粗心懈怠彻底忘记了晚读的录音?是羞愧懦弱没告诉明路早读时无法再录?是恶意好奇想听听“岁华居”的夜晚?
于是,跳到最后一个小时的时候,听到了,他最可怕的梦魇中,也不曾听过的东西。
——依然是那样明澈熟悉的声音,只是用来讲述“常”与“礼”的生活节奏的声音,依然明澈有力的在讲述,必须精准割断每一条颈动脉的理由,但却丝毫不像是在玩笑……
“……我们做到这点,一点都不困难,多一点点技巧的使用,留下的尸体就足以震慑正一道正统三宗,使他们敢涌起报复落影庄园的念头,都会发抖……”
——仍旧是那低沉独特的女声,只能在诗歌笔触下和着悄然神伤吟咏的独特嗓音,却是无法想象的不含丝毫人类情感,平缓反证着黑袍法师的合作,本来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我们,能在式微先生指定的这个地方以外,继续讨论五分钟而没人死掉的话,我们再来商量一同进攻的可能性好了……”
——最后一个使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声音,在他竭尽理智相信那不会从录音笔里跳出来吃掉他之后,才构成可形成所指的能指语词,而这个声音的主人,被明路称为兄长……
“……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只是取血,只要将所有人杀死就足够了,至于爬虫喜欢怎么榨干尸体的利用价值,你有空自可以慢慢用控尸咒来做……”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脚下吹积的薄雪上面。分外鲜明。
睁开双眼,凝望飘飞的雪花,景行终于知道,他的世界,一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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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同样飘进了落影庄园。
但这并不是源自天上,饱含各种酸性污染物的晦暗之雪。而是洁白纯净,温婉空灵的水元素,是苍茫而慈悲的微笑。脚下走过,尽是未凝的流水低语,仿佛故乡永湖山下的浅溪,在阳光与树影间的歌舞。徜徉着,海的感觉。是的,如果说这些夜来急急雨丝或人流穿梭的忙碌,给人大河的感觉,那现在日间雪飞独自前行的路上,流淌着的,正是海的感觉;时间,仿佛静止,画面,也仿佛定格;永恒的流动,也是永恒的不动……
——拄杖停步,凝心定神,她慢慢从那种感受中清醒过来,试图理解,制造出这种风景的,和制造出那种幻象阵的,是同一个式微先生。
庄园的空间,景色,物候,天气,全都源于魔法。数量多得难以想象的十种魔法元素,水,火,风,土,光,暗,金属,粒子振动,植物,动物精神,在不可思议的庞大魔力和纷繁芜杂的阵纹古术之中,被牢牢控制在一起凝聚塑形,建立起式微先生的精妙世界。传统的园林审美格调,山之光,水之声,月之光,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读经宜冬,读史宜夏,读诸子宜秋,读诸集宜春……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在浅雪中,继续她的脚步。魔法,她现在会的仅仅是破坏,而没有创造。然而,若只是用魔法建树起一个与世隔绝,珍存逝去年代的痕迹,活在美好的往昔岁月里……式微先生,和她的达•丁导师能教给她的东西,远远不能比拟。
幽光如刃。
在小巧的指尖灵绘之间发出,划破风雪袭向沉思中的她,准确的割断了颈动脉。青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一瞬间掩盖住了洁白的浅雪。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下一秒中,幻象已经消失,原地空无一物,而她的冰冷手指,已经搭在亚萨的后颈。
“嘻嘻嘻……”一阵清脆的笑声,带着孩童般的稚嫩响起,“丁斯坦斯姐姐,我只是和你玩玩而已。现在岁寒先生还没醒呢,除非你想爬到他的床上,那倒不嫌早。”
一瞬间的愤怒使她的手指颤抖!暗空间阵的魔力乱流沸腾起来——一道反射般的夺命咒袭出的时候,亚萨早已逃离她的阵中,嘻嘻笑声,伴着咒语幽光击倒一颗柳树的炸响。
——仅允许用五芒星体系血刃咒进行攻击练习的禁令,才浮现在意识中。她沉静了下来,反省着自己的缺乏自制力,并立即准备着光魔法的疗伤咒语,因为她很清楚岁寒先生的严苛与爱好……
幽刃,他的魔法波动,远远的瞄准生命波动的袭来。果然足够及时的惩罚。她点点头,没有躲开,因为清楚躲开的后果。然而,那幽光却瞬时化为五道——是最强的派生咒语!那会一瞬间将她分尸!他的怒气至于这么……
短促的一声惨叫,如同被生生的扼断!
——那样鲜艳夺目的鲜血,伴着小孩子的四肢飞溅。
她只能如梦似幻的看着那惊惶的孩童面孔,被它的光魔法迅速的连接在颈上,咒语拼命的力求在血液流干之前召回四肢——依然是反射般的判断,按照狼人的自愈能力,亚萨应该一个星期才能恢复魔力。不过,她再没有时间考虑别的问题了……
——还有的另一道幽刃破空过来,精准的割断了她的颈动脉。青黑色的血喷涌而出,一瞬之间,掩住了洁白的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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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爪一样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
苍颜如雪。但他能清楚看到粉黛之下的青黑,是他想试验蕙衣草解毒的极限,用传授次空切开瞬移的咒纹,取得她的乐于合作的。但现在,那张昏睡中的脸,却不再是安详平和的,而是被恶梦所侵占,所吞食,布满了阴森与恐惧的扭曲。
“不要怕,我在这里。”
轻轻的低语,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他知道她在梦中看到了他的脸,他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安详重新回到她的脸上。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他准备着看到那张脸上重归冰冷无情的面容,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惊讶,但是她没有。
她也以为下一秒钟那张望着她的面孔上会浮现出冰冷,或是轻蔑,或是嘲讽,但他也没有。
那双瞳仁慢慢的靠近,镜映着两张那样相似的苍白脸容。
她闭上了眼睛。
他抽开了手,轻轻的起身,缓缓的后退,盯着她。表情里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竭力将眼中的水雾除去,然后坐了起来,清楚感受着失血的眩晕和几个小时之前的异质光魔法痕迹。重新望向他的表情,同样一片空白。
然后,她笑了。
刻骨的讽刺和轻蔑一瞬间倾泄出来,“你比我想象的要有人性,岁寒先生,我还曾以为,你早就超越了这一切。”
“我曾以为你也一样。”极度平静的表情,柔和轻缓的说着,却比岁寒先生任何时候的狂暴,都更使人毛骨悚然,“看着我。看着这张脸。”
他也开始笑了。
——那是她再也无法忘记的笑声。回荡在“空潭阁”广阔无人的药剂间,一声声撕扯着她的灵魂,超越了她一切的恶梦,那种疯狂与邪恶甚至让她无法发抖。
他再度发话了,他的面孔又回到了她眼前,尖利的指甲嵌入她的双肩,闪烁着幽光的双眼却不像再是望着她,“你以为黑袍法师是什么,你这个和明路一样蠢笨的爬虫!?你滚!快给我滚出去!滚……”
浓厚的暗元素如同狂风凌虐过她的身体,她几乎飞到了药剂间的另一头,撞碎了一排的架子,跌在一堆仇恨盯着她的干瘪眼珠中间。七彩的液体燃起了七彩的火焰,在她身边的暗空间防御范围边缘猛烈的燃烧着,反应着,炸裂着。各种从石罐里解脱的爬虫和幽魂飞速的逃散着,想躲避着比这一切更可怕的岁寒先生的怒火……
但她没有。
神系暗元素构成的黑袍涌现出来,盖住了破烂不堪的黑绒。她悄然走向正在疯狂攻击着坚厚阵法保护的石桌的岁寒先生,尽量避开空中飞散的各种容器碎片和法术材料。她一定要听到,一定要知道他所叙事的黑袍法师!一定要知道另一个黑袍对路司佛神的信仰中走过的里程!她要知道自己是什么!要知道别人的探索和她的差距!但这没有任何人能给她答案!——哲理斯不知道!达•丁导师不会告诉她!林明路根本不懂!这是另一个黑袍说实话的唯一机会!她绝对不能放弃!
回答她的,只是一声,地摧山崩的炸响。
——等到可以重新看清,雪花飘过敞开的屋顶,掩盖住不尽的碎石和尘埃之后,她终于辨认出,他满是血迹的身影,静静的站在一地狼藉之间,倚着他的法杖。
她继续的走进,想象着那兜帽掩盖住的神情,半疯之中还有一丝可怕理智的神情。
但那种想象陡然消失。就在她的接近之中。他的身躯软了软,轻轻的倒了下去。然后,他抬起了脸。
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张饱受折磨,疲惫而倦怠的脸。
“你以为黑袍法师拥有力量的无限自足与超越么?你错了。你必须看到自己里面对于世间虚假的幸福有什么样的愚蠢渴望。你必须体会你身躯的残破痛楚与心灵的绝对孤寂。你必须知道你对真与善的相信并且不能不选择毁掉它们。你要敢于面对这一切的存在和永恒的分裂异化的折磨,你所剩下可能拥有的只有力量而已。然后你才能说,你选择了路司佛神,超越了人类低能愚蠢的所谓邪恶,成为一个真正的黑袍法师。你滚吧,快滚。”
悄然沉寂。无法分辨那鬼魅一般的声音,是响在耳畔,还是意识之中。
——她想露出嘲笑,不止是对岁寒先生不过如此的嘲笑,而且是对自己天真的怀抱希望的嘲笑。她想说,主动积极的选择和被动消极的选择之间有何等超越与卑琐的差距。她想说,力量的绝对与全部意义根本不是留恋其它低劣垃圾的人所能窥见一斑的。然而,在面对那样望向她的目光时,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张开口。
她所能做到的只有转身离开,让自己的指甲嵌入掌心。
——心里一个声音咬牙切齿的说着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他那眼神的意思。另外一个声音却单纯而放肆的笑着,说他真的疯了,果然像明路和所有人所说的一样,嫌“空潭阁”的墙太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建一次——用不着去理解一个疯子。
直到身后那恢复正常的冰冷声音将她冻住。
“如果你再在庄园里出错,我就杀了你,不论你身上的协会标记对父亲有多重要。”
她听见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出来,感觉到自己也恢复了起初一样的正常状态。
然后,她稳稳的拄着哲理斯法杖,风雪之中,一言不发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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