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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暮春。
我光着脚丫趟过了桃花溪,暮春时节的溪水冰凉。流水中漂着凋零的桃花,花瓣优雅地打着旋滑向下游。越往上游,落花越多,潺潺的溪水被映得粉红。
桃花溪,多么优美富有诗意。
葱翠的小竹林,金黄的油菜地,青青的麦田……红喙黄毛的雏鸭在河中荡起层层涟漪。
多美妙的声音!鸟鸣啾啾,鸡啼喔喔,羊儿咩咩,小牛哞哞,牧童吹着悦耳婉转的哨笛,草茎在春风中拔节,我听得见春风在耳边的私语,她轻轻地拂过面庞。
三个月前,我把从尤敬平那讹到的两万块钱留了一半给父母,带着其余的部分向西而去。这些天来,我走过了很多的地方,看到了很多美丽的景象。一直抑郁的心情慢慢舒畅起来。我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走到什么地方算是尽头。我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
2
晚霞再一次布满天空,我沿着漫漫冰冷的铁轨,穿过一个又一个类似却不相似的文明,从一个都市流浪到另一个都市。一直背负着的画夹已描不下西天岌岌欲坠的夕阳。夕阳平静地投影在平静的湖水中。
我在都市与都市之间。其实我一直都生活在都市与都市之间。都市是壁垒森严的堡垒,它固执地排斥着外来的流浪人与流浪文明。
这是一个乡村,袅袅的炊烟升起,似划断了明净的湖水。湖畔停泊着一只旧陋的渔船,渔船系在岸边一棵不高但繁茂如云霞的柳树脚下。这本身就是一幅画,不过我从来不屑于用画笔记录这温情的画面,为了生存——都市人向往却往往忽视,忽视也好,这景象是美而脆弱的昙花,经不起文明的践踏。
柳树的侧枝向旁延伸,被晚霞染成褐红色的黄土地向前延伸。走过村庄,前面是一座废园。穿过破败的栅栏我走进废园,荒废的气息中,我依稀辨认出这里曾是一个果园,果树大多已被蔓生的荆棘和杂生的灌木遮盖。沿着幽谧的小径,在废园的深处,有一座青石堆砌成的小屋。小屋门口有个女人。昏暗的日影和女人披散的长发让我无法确定她的年纪。我感觉她比暮日更加苍老。
对于我的出现,女人无动于衷。
“请问,顺着这条路走,还要多少时到镇里?”
女人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异常。我又问了几遍,终于发现她是一个聋子。空寂的废园,阴暗的小屋,聋的女人,在这没有风的黄昏让我不寒而栗,我急急离开废园。
前面的路看不到尽头,似乎日落前很难找到栖息的地方,于是我掉头回到了村里,在一户好客的农家寄宿下来。这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十一二岁的样子。女孩没上过学,男孩开过年来也辍学了。吃过晚饭,男人蹲在门槛外抽水烟,女人忙着手里的针线,女孩就在一旁刷洗锅碗,而小男孩似乎对我这个陌生人十分好奇,凑过来不停地问这问那,我也就捡途中一些有趣的事讲给他听。男人仔细地听着,有时也问上一两句。后来我想起村后废园里的聋女人,脑海中残留着对阴森的恐惧,这种恐惧激发着我原始的好奇心理,于是便询问这个故事。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轻叹了一声,“可怜的女人!”
3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聋女人和他的丈夫来到村子里,倚靠村里一位年高望重的长辈,几年一直经营着这么一座果园,当果园开始收获第一批果实时,他们的儿子也出生了。这段时间里,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后来在儿子背上书包去学堂的前夜,丈夫离开了家。
关于他们的来历,他们的故事,村里人一直有着各种各样的猜疑。最让人信服的是他们从城里来,他们识文断字,说不准还是出身官家,为了躲避那场史前的浩劫,为了不置身于风暴的中心,他们远远离开城市,来到了这安静而且宁静的小村,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多年的山村生活不能掩盖他们与生俱来的清高气质。
后来男人终于离开了这里。也许,在他眼里,外面的世界实在精彩,精彩得足以让人忘掉所有曾经遭受过的痛苦与灾难。他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聋女人从此就在果园门口等待她的男人。果园的果熟了一季,落了一季,年复一年,一直没候到男人的归音。她就这样耐心地等着,却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去寻找丈夫。转眼儿子大了,村子里流传的关于自己父亲的说法让他感到耻辱,他要寻回父亲。他不相信父亲刚出去即遭捕获并发配到戈壁劳改,更不相信父亲会是陈世美,只顾在外面享受花花世界而抛弃了自己母子俩。十七岁那年他怀揣着父母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沿着父亲当年走过的路离开了母亲的视野。守侯在果园门前的女人从此又多了一份期待。
儿子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带着惊恐趁着夜黑溜进了果园。女人没来得及看清孩子脸上在外颠簸奔波经历的风尘,小路上又过来两个穿白色制服戴大盖帽的公安。儿子跪在地上拉着母亲的手簌簌发抖,女人明白了。路上两个人原先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时往这边奔了过来。她拉了儿子一把,手望果园深处一指,母性让她执着而坚强地伸出手臂阻住了来人。推搡之间,儿子定定地望了母亲一眼,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黑夜的深处跑去。
砰!
望着耳畔弥散着青烟的手枪,她似乎听到了儿子倒地的扑通声。这声音随着她心脏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地响着,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她听到了!
伴着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晕倒在两个面色冷漠的陌生人跟前。
儿子死了,她伤心,更感到委屈,她愈发盼望丈夫回来,分担自己难以承受的不幸。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了。
4
女人诉说完这段旧事,又低头做自己的活计,眼角不时瞟着坐在门槛上的男人,仿佛在警告他要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男人背过脸装做没在意妻子的目光,只是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两个孩子已经依偎着睡熟。
这里的天气变化无常。都说“晚霞行千里”,昨天晚霞绚烂如画,可是第二天却下起了雨,看来一时间走不了。在我的执意恳求下,男人带我去看望那对夫妇曾经依附过的老人。老人的屋子在村头一棵老槐树脚下,破败苍凉,加上春末微凉的雨点更让人感到凄凉。
屋子里到处漏雨,没一处立脚的地方。老人告诉我的故事大抵与昨晚相似,故事中的男人是位大学教授,而老人曾经在那所学校看门。风暴来势汹汹,学院里师道尊严荡然无存。大字不识的他看到学生教老师的怪异现象后,便知道世道大变,于是回到了老家。后来夫妇躲到这里时,他知道他们是好人,于是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开垦出村后的荒地成了果园。憨厚的老人只希望他们就此落脚。教授当时却也是这样希望的,尤其当他有了儿子之后。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家。后来学院里一个当年相交甚好的同事,因为他的缘故被批斗,说他窝藏罪犯。那同事始终不屈服,其实他就算想屈服也没个屈服的地儿,他实在不知道朋友在哪。教授的迂劲又上来了,他要去为同事澄清,于是没有向妻儿解释半句便动身了。后来一直没有下落,老人也曾经托人去打听过,没有任何结果。
老人最后叹了口气:他要是活着,一定会回来,他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家!
5
中午时,雨停了。放眼望去,外面的景色格外清新,我告别了老人,又去和借宿的人家道别,并悄悄地塞了一百块钱在男孩的衣兜里。男人送我出村口,他告诉我要去广州打工,为了孩子。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有点踌躇。我停下脚步,心里产生一个怪念头:
有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而全不在乎深爱自己的人的理想,自然这种人是自私的,无论他有多伟大。果园里的聋女人最大的梦想大概就是相夫教子,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而那位教授离开自己的妻儿是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呢?他离开明知自己是走向绝路,更不谈追求什么名利了,可是如果说他是为了追求道义的圆满,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理想?
对于面前的男人,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要他辜负妻子的愿望,还是要他顺从妻子而牺牲自己的理想和孩子的将来?我只好扶着他肩膀说,路是自己想出来走出来的,我敬重你,喜欢你的家人孩子,所以我不能决定你一家老小的命运。
我挥挥手,告别了他,走上了另一条路,决意避开果园的女人。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看了一眼而决不忍心看第二眼的,因为我们爱莫能助。
我走在小路上,想起刚才的怪念头,想到果园的教授,想到村里的男人,心里涌起了一阵恐慌——我呢?
远处的野禽传来一声长长的鸣叫,像是故乡的召唤。我的脚不知踏向何方。
6
我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颠沛流离中我的身与心疲惫不堪。那块被唤为故乡曾让我厌倦的土地上,毕竟还有很多思念让我在外面日思寐想萦绕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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