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玄幻奇幻 > 城北城南 > 第二十五章 睡和醒

?    (1)

    我依然热爱做梦,梦到了萍水相逢的李子,梦见杏花镇的阳光里分别的同学,他们朝气蓬勃,穿着我熟悉的衣裳,唱着振奋人心的歌。看小说最快更新)只是这些情景万难再现,仅能在酣畅的睡眠里细细品味聆听回响,醒来的时候徒有空虚和惆怅。这种感性情绪貌似与生俱来的,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带我乘坐巴士辗转在家乡大地,车子在深夜里停靠在某个城镇车站,昏黄灯光穿透茶褐色的窗,那窗格瞬间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我能看见里边穿着蓝格子长袖上衣的小男孩。我穿的是一件“的确良”,母亲动手缝制,一针一线,把秋夏相交的回忆都缝进了细密的针脚。巴士停靠在站里久久没有开动,我的目光穿透自己的衣影盯着一条隐约的巷子,屏息听着有滴水的声响从那边传来。可是我随即听到水声噗噗,一股水花浇在车窗,冲去灰尘和污痕。

    我吓了一跳,醒来之后,发现楼外还是那一片苍茫的郊野。

    小黄和我在几个工地来回转战,师徒干活卖力,有几个工地的事情顺利接近尾声。这天傍晚收工了,我背上工具袋锁好门,小心收好钥匙。下楼的过程中我探头探脑左顾右盼,经过几个楼道,瞧见房间里灯光闪闪机器长鸣,有工人还在烧电焊锯木料,一阵浓烈的木材气息把我疲倦的身体包围,我脚步沉重,好比踩在森林柔软的植被之上翻山越岭。

    风呼啸着吹过一马平川的荒地,太阳已经一个星期没有露脸了。荒草、池塘和芭蕉树簇拥着的那幢出租屋里,小黄把**的袜子和毛巾都打个活结:“这样,它们就不会跟着风跑了!”我看着不停下坠的水珠,明白那些晃动不停的袜子为甚么很少有相同的款式和颜色。风吹脸庞,久违的乡土清寒幽幽来袭,我闻到辣椒炒肉的气味。

    过了那天我们就搬走了,小黄提着一只布满灰渍的工具箱,我拖着装有衣服的皮箱,步行穿过野草浮动的荒地,在路边拦停一辆出租车。小黄在这个城区有不少熟人,因此我们不要搬餐具和家什,轻而易举就可以完成一次搬迁。

    新住处位于郊外土路边一幢仅两层高的砖房子,我们住在二楼。整个二楼就是一个宽大的露天阳台,可以尽览城郊的空阔,但无法看到城区繁华的路口或地标,到了晚上,有几束划破夜空的蓝光从城区的高楼上射来,整个天际泛着令人目眩的光华,屋子附近却是黯淡寂静的。我好像认得这个阳台,印象源自小黄相册里的几张照片:他穿着圆领的迷彩短袖上衣,手里拿着啤酒瓶,脸上涂了白色蛋糕,放浪形骸地笑着,他身边有不少伙伴,整个场面像是生日聚会,照片上的小黄比现在的还要年轻和稚嫩。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正在切菜做饭,他动作熟练操着锅铲翻动着食材,煤气灶吐着活跃的金黄火焰,燃气和油烟掺和在一起的气味很容易勾起食欲。我注意到这人是个左撇子,有种不安全的隐忧闪过脑海。小黄指着他说:“这是我老家邻居的小孩,你叫他黄小三,去年他就出师了,今年在城里单干,做木工,电焊,水电安装……”我不失时机地奉承他一句:“全能健将,都会!”小黄向小三介绍我:“这就是我今年收的学徒,叫他小孩子就可以了。”黄小三把菜摆上了桌,还撬开两瓶啤酒,问我:“小孩子,你喝酒吗?”我微笑着摇头,跑去盛饭。黄小三一边吃饭一边和小黄师傅讲着他们的家乡话,不时地看着我的眼镜:“做装修还习惯么?”我摸着手背上累累的伤痕,说:“还行!”这小三做的菜还蛮可以,只是饭煮得少了一点,我没有吃饱。他对我从事装修的行为表示质疑,这也使我有点动摇自己的选择,我不停地向自己发问:这适合我吗?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要呆的时间还有多久。

    几天之后的某个晚上,我和小黄回到住处锁好单车正要上楼。小黄师傅鼻子灵敏,大叫不好,把手机和打火机全部掏出来放地上,把我拖到门外,他自己用衣服遮住鼻子冲上了楼,大喊着:“漏煤气了,不要开灯,不要用打火机!”黄小三炒完了菜非但没关煤气,最要命还是罐子的阀门是完全打开的。那个晚上,我们把门窗全部打开,很晚都不敢上楼,生怕煤气爆炸或煤气中毒,一睡就再也不醒来。

    (2)

    我们丢了两部自行车的那个小区,有位业主验收了工程。我惊讶地发现装修前后的房子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装修当中的房子是开膛破肚一般凌乱无序,电线、水管交错纵横,泥沙土块,尘灰飞扬;装修完毕,天花板、墙壁洁净养眼,各个房间井然有序,当我们离开后不久,料想那一个幸福的家庭已经开心愉悦地入住了。往后十多天里,每当我厌倦手头的事情,我就想象着装修前后的视觉落差,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灰头土脸的魔术师,正在做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工作。以致于我终于尝试使用凿子和铁锤以外的其它工具,如形状酷像冲锋枪电钻,还有各种扳手和螺丝刀,还学会了接水管和排布电线。但我学得很慢,又有恐高症,站上窗台或梯子没多久腿脚就会有节奏地发抖,这又是暂时的,只要专注做事这种恐惧又会消失。

    我踩着单车掠过漂亮的城区,拐了不知多少个弯绕进泥土地,回头瞅去,两道弯弯交错的轮辙深深印在地上紧紧跟随,一些细沙和水珠溅在裤脚。十一月二十五号下午,小黄和我在一座商务写字楼的工地会合。业主想在两天后开始铺地板砖,我们要连夜布好那套房子的电灯线路和水管系统。我打算检验一下这个月以来的学习成绩,自告奋勇:“师傅,今天这线我来排布!”小黄说:“没问题,线槽我俩一起打,但要手脚麻利一点,不要熬通宵。”说做就做,我们快步上楼,和众多的装修工人擦肩而过,走到二十二楼那套房子,进门就清点工具甩开膀子大干。

    小黄穿着一套草绿色的迷彩服,那是他退役前的荣耀,很是鼓舞士气。只见他在每个房间走了一遭,说:“昨天我已经用黑笔在墙上画好了,照着打就是,一共三十个位置,现在是下午两钟,我们三个小时打完!”我立正喊道:“三个小时打完,请问人字梯在哪里?”小黄说:“自己找去!”

    我迅速浏览了各个房间的情况,这是一套约有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户型,宽敞的房间堆满了成卷的电线和没有拆开包装的地板砖,有间房里还散发着令我特别舒服的木材气味,两叠方正的木板平放在地面,那无疑是用来制作门窗和吊天花板的。

    小黄专打离地板较低的位置,我得戴上口罩爬上梯子打槽。看小说最快更新)一阵响动,碎渣四迸,模糊了眼镜,有的还钻进鼻孔和嘴里来。我已经掌握了不少技巧,借着铁锤砸在凿子上的力道先震掉糊在砖壁外面的涂层,然后如法炮制,双手注意力集中在工具上,这样能够避免伤到手,又能缓解肌肉紧张,加快进度。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全部位置都已预备,小黄说:“我去接水管,你立马排线。”于是我拆开卷线包装,把电线分好类配好对,塞进塑胶圆管,甩到各个房间的墙根,满头大汗之际,夜幕降临之时。小黄从楼道外边提进两个灯管,它们被安装在一个细长的木条上,像路灯那样发出很亮的光,又像秋天的夕阳那样柔和,散发出灶火般的温热。小黄拍拍身上的灰土:“我们下去吃饭吧!”

    离写字楼不远的地段有一条街道,那里都是清一色的快餐店,门前摊子上堆放着许许多多雪白的泡沫饭盒,两萦一素三个菜一份叫卖五块钱。自从作体力活以来,我的胃口就比以前要好,有时候要吃两个盒饭,那天晚上我吃却吃了三盒。然后我发觉身份证弄丢了,往后十天半月里我提心吊胆,好像迷路那样忐忑不安失魂落魄。

    (3)

    我没和小黄提起身份证遗失的事,但当晚还是犯了更大的错误。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水管全部安装完毕,接下来就要布线装灯了。**起铁锹搅拌了少许泥沙和水泥,准备在师傅把线管固定在墙槽里之后用来填补间隙。小黄拎起线管,再慎重地看了看,直摇头:“小孩子你来看,这边少放了一条接地线!”他走到另一个房间再拿起线来看:“过来,这条线路你放了两条火线!太粗心了。”必须返工,我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把一部分线抽出来,再把放错的线替换掉,接进电控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深了。

    午夜时分,我们才装好最后一个灯。那个灯装在寒风呼啸的阳台之上,通电亮起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小月亮。小黄说:“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睡吧。”叠放着方方正正的木料我们拿来做床铺,我把发热的灯管提进来照射着“床铺”,躺在灯光里,腰背紧靠着厚实的门板,闭上眼睛,像在明媚的阳光下亲近绿茵舒展着疲惫的躯体。这比我蜷曲在客家大院的角落里过夜强多了。

    做完这个写字楼的业务之后,小黄师傅告诉我他接的活不多了,凭他自己就可以做完,领到工资后就回去过年。我懂得这是逐客令,坦诚地说:“我不太适合做一行,我很想回去看看自己能做什么。”

    小黄师傅拿出五百块钱给我:“我们这一个月以来也没赚到钱,这算是师傅给你的路费和报酬吧。”常听大人们说出门在外要小心,重要的钱物要分散存放。我在上衣口袋里放了三百元,在臀部口袋里放了两百元。小黄师傅把我送到汽车站然后转身走进了冬天的城区。我提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背着一个格子袋走进了候车的人群,我真想追上去和他说:“对不起,我是一个令你失望的小学徒。”立交桥,红绿灯,伸向天空的广告牌,层次分明的城区景物渐渐加重我的怅惆和失落,分别和相聚一样,总是简单的瞬间。

    sZ城里我呆过的那个区叫BA,它的名字我已经很熟悉,我就登上了任意一辆去那里的车。我一直有在车上打瞌睡的毛病,两个小时以后,我似乎听到“小孩子你可以下车了”,就神志不清地拿了东西下车。等车子开走后我看到一个海关路口,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有陌生人凑上前来:“要不要过关呢?”我看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心想:应该朝相反的方向走?要不然车子怎么会把我摞在半路呢?我于是朝相反的方向步行,没走百步就觉得有点累了,在路边的绿化带停步歇息。这时有个戴着头盔的胖子开着摩托车过来:“去哪里?我送你!”我如实相告:“去BA。”也没有问他多少钱就跨上后座。那胖子开了一段路程,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突然减速停车,我预感到什么事情,马上就发生了。胖子语气一下子变得很不友好:“到了,下车!”从路边又开来了另外几辆摩托车,他们把我上衣口袋里的三百元钱都抢去了:“这就给我们买水喝吧!”那些家伙得意地笑着,胖子看我在记摩托车的车牌,想要扇我耳光,我赶忙躲闪。那帮人居然也没来追,一踩油门蹓烟跑了。

    行走在苍翠的绿荫里,觉得脚下的小道无限漫长。我不愿意,也不敢向路人询问乘车路线,那个时刻我不信任陌生人,对整个人类都是愤怒和厌恶。宽阔公路上大大小小的车辆来往如织,我手臂有点累了,终于看见一个报刊亭,那里的公用电话是我摆脱迷途的希望。我从包里翻出一张褶皱纸条,动作笨拙地拨打“海声饭堂”的电话号码。“嘟——嘟——嘟”,电话通了。我说:“老板娘您好,我是云朵的儿子,麻烦您喊我妈来接电话!”老板娘不紧不慢地说:“哦,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你等一下。”

    (4)

    我告诉母亲自己被抢劫了,她紧张不已,问我有没有和歹徒发生冲突,我说手里提着东西呢,没有多余的手脚去反抗。母亲居然问我是什么样的穿着,我说:“黄茄克,黑长裤。”按照母亲指引,我向卖报人打听到附近的公交站台,坐上一辆开往BA城区的巴士。不久之后,熟悉的公园路浮现在车窗之外,我还看到了那幢一个月以前付出过劳动的别墅。车子刚停稳,我听到熟悉的说话声:“师傅您好,您的车上有没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孩,穿着黄色茄克衫和黑色长裤……”真难为她了,没准这下午路过这里的大巴,每一辆停靠的时候她都向司机重复着问询。现在不需要继续问下去了,她看到我了,说我脸色苍白好像受了惊吓。她说的是对的,几天后我去照相馆照相去办“身份证”,拿到照片的时候确实有些吓人。

    我离开的一个月时间里,饭堂的人员还是没有什么变动。那一对姓路的北方兄弟有了小变化,路哥仍然在厨房后面丁丁咚咚地切菜,路弟却不见了踪影。有一天,路弟来饭堂玩,头发涂了定型的“摩丝”,亮泽的中分头,穿着一件袖口还留有商标的廉价西装,神采奕奕。看得出来他对当时的生活状况是非常满意的,并且善意地炫耀着。我才知道他有老乡帮忙,进了一家小工厂学做产品修理,带我去那一片他已经轻车熟路的城区散步,临行之前他很细心:“带上雨伞,别看这会毛毛雨,我跟你说,呆会越下越大。”

    料峭的晚风里,路弟一手撑着伞,一手插在裤兜里,一颠一颠地走在前面。他说认识制作假证的人,可以帮我做一个身份证临时用着。我们走出海声饭堂很远很远,围着城区转了一个大圈。有些住宅小区布局精致,像童话故事里的城邦,大门前还有晶莹跳跃的喷泉。不少高楼矗立在天际,却只亮着零散稀疏的灯光。我指着那些楼房对路弟说:“猜一猜那些房子有没有主人。”路弟凝望了半晌,说:“是呀,晚上怎么不亮灯,这么节约作甚?可能是旅游了,或者,那里面住着老人,睡得早罢!”

    那前来帮我办假身份证的人鬼鬼崇崇,被饭堂老板发现了,他很生气,毫不客气地数落我:“……你以为你很聪明,不要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你不要住我这里了!”母亲以为我会因此伤了自尊心,其实恰好相反,我觉得老板当头棒喝所言极是。整个十二月我都在海声饭堂帮忙,做包子、卖早餐和打杂。快过年了,但店前依旧人来人往,那些穿着工衣的青年工人精力充沛,我在他们脸上居然没有发现思乡之情,自己却被这种岁末的思愁吞没,快过年了,一不小心磕磕碰碰地来到了大年三十。

    饭堂老板在sZ城里开了连锁饭堂,大年三十的白昼,路哥和路弟引领我去了另一个饭堂,那是一个宽大的工业区,在空地上放着几排长桌,还放置了巨大的音箱和电视机,有人在唱着震耳欲聋的卡拉oK。

    这是我在外地度过的头一个春节,场面虽大,却是异地他乡的年味,几盘菜,几瓶色彩缤纷的饮料,还有一些热情而陌生的面孔而已,没有鞭炮和烟花。

    我和母亲商量,父亲要我去gZ学电脑是不错的主意,大年初三就过去。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给老家亲人打了长途电话拜年,然后就去公园里玩,意外遇到在DJ镇结识的李子,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BP机,更没有手机,无法及时方便地联系,居然这么快就有缘重逢,不得不感叹属于我们的世界太小。通过简单的攀谈,我了解他更多信息。为了弟妹的未来他放弃了学业,他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踏上这片南方的经济热土,格局和气魄比我大得多,我对他刮目相看,打心眼里尊重这位仅仅小我一岁的朋友,他绝对不是一个颓废的还有点小偷小摸的混混。

    话说李子在我离开玩具厂以后也收拾背包来了sZ,李子说自己喜欢看小说,他来到sZ城西,在某书店偷了一本《平凡的世界》,被店主当场抓住,罚他用身上携带的全部三十几块钱买下那本书,才放他走。那书是盗版的,李子觉得三十几块钱买得不值,正准备全身而退,店主说“等等”,这事还没完:那店主大叔觉得这小子眼光独特,“看中”的书又这么文艺,放过他算了。大叔还侥有兴致地了解李子的情况,然后拍着胸脯说:“我可以介绍你进厂,今后不要再偷东西!年纪轻轻莫再学坏,要安分守己自食其力!”

    李子说那书买得值。现在他过着每天晚上加班到十点钟的单调生活。他说:“你看到过二十六区那些整夜加班的厂子吗?当你经过的时候,说不定我就在窗口,你踩到了我的影子!”我说:“李子,你这话挺有诗意,我喜欢。”

    (5)

    花了几十块钱我回到了花城。早春的花城气势恢宏簇簇绿云,既有悠久的古城风韵又具现代都市的繁华气象。大舅舅专门承包一些小打小闹的活,这回他又转换了阵地,承接了某所大学的内部维修工作,带领一些老乡在一个小公园里搭了工棚。父亲要我去学电脑、学打字,有时间,和他一起在校区里做点力气活。

    父亲晚上带我去电脑培训班报名,学的是Dos基础和金山打字,学期是两个月,学费却要五百。在回来的路上父亲捡到拾元钱,一向省吃俭用的父亲情绪兴奋:“我经常捡到钱的!记得你小时候,你妈骂你长大了挣不到钱,你赌气了,马上去‘挣钱’,从水云村的梧桐树到金水河边,你都没有找到钱。”那个神奇的时候,父亲就像一个老男孩。他说:“听到老师的安排了吗?每天上午和晚上上课。”

    校区里生长着好多根深叶茂的榕树,晚上九点钟左右的样子,我下课归来,踩着斑驳的树影,吹着嘹亮的口哨。我在旁人眼里酷像本校学生,那保安人员也没有拦截我。在没有课的下午我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偌大的图书馆有五层大楼,我因为身份问题有点胆怯,所以一直在底层大厅徘徊。那个阅览大厅大概有半亩稻田的面积,正中间放着既长又大的桌椅,大厅四壁放置了红木书架,竖放着一些期刊、杂志和报纸,像菜市场展览着蔬果。尽管没能看见那些有着宽厚书脊的读物,这些书仍然给了我压迫和焦虑,我不是在校大学生,甚至连一个农民工都算不上。但无法抑止内心汹涌澎湃的求知**,于是一种渴盼新知的焦虑油然而生。我掏了口袋里仅有的几元钱去买一个黑色封皮的小硬抄本,坐在大厅里做着笔记。

    有次碰到身边有人用“文具星”之类的高档电子工具在做笔记,我不以为然,但还是受到干扰,只好侧过头,把视线转移到别处,怎奈那人全身晃动,翘起二郎腿,一副典型的“炫富”嘴脸,把他的优越感彰显得淋漓尽致。我不屑地低哼一声,把书放回去,抓起笔和硬抄本就走。那可恶的炫富者不可能常驻,我此后还是按时光临图书馆一楼。楼外嫩绿的树枝时不时跃入眼帘,我呼吸到春天的气息,如同那些杂志宽大厚实的纸张,给我一丝丝甜蜜的安慰。春风拂脸,我的眼前浮现高中好友的脸庞,我真想问问他们现在的生活是否也是这样。

    一天晚上没有课,学校的公告栏里提示当晚电影院将放映《幸福时光》。父亲带我走进学生队伍,一些民工老乡在黑暗的光影里叹息着:“哎,不能抽烟闷得慌!”大舅说:“谁晓得这学生里面混进了农民工?嘿嘿嘿!”

    父亲和大舅一行人在校区里修缮破落的围墙、沟渠和凸凹不平的路面,我也参与了好几回。有一次为了修复学校主道边的一处斜坡,大伙连夜赶工,用铁锹把用人力拉来的河沙、鹅卵石和水泥拌成混凝土,铺平了坡地。但天公不作美,刚刚铺好路面却下起暴雨,一夜忙乎白费了。第二天早上我从那里路过,只见石头和水泥流淌开来,像被洪水冲洗过的河滩。

    有个下午我在公园的石凳上看报纸,看着看着躺下睡了。我醒来后发现它们四散飘落就去捡回来,因为上面有我感兴趣的广告和消息。我走到公园尽头,那有几间空房,墙壁被烟熏得乌黑。是哪些人留下的呢?我漫不经心的一瞄,就有幸欣赏陌生人留下的生活痕迹。我想,这些人也许和黄小三一样罢,要么远离一座城市,要么在城市里随遇而安又有所追求地生活着,熏黑一个又一个墙壁,那是他们的杰作,对我来说好比欣赏壁画。那乌黑的墙壁好像透明的玻璃,像一抹浓墨在水里轻盈舒展,又像山峦上身姿曼妙的薄雾丝缕毕现。

    在培训班我认识了一个经常保持微笑的青年,他骑着单车来上课,他在一个纱厂里上班,业余来读夜校学点东西,不然将来就要落伍。我记住了他的形象,记住了他说的话,也记住了他骑车远去的身影,那一串车铃声简朴而亲切,好像善良而珍贵的某种提醒。

    时光易逝,两个月转眼就快到了,气温徐徐上升,初夏已经来敲门。

    (6)

    父亲原本希望我学完之后拿个结业证,我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信息是:只学打字没学软件的不要考试、不发结业证。父亲因此有点不高兴,我对他说:“不管怎样,我会用电脑了,有机会进写字楼。”拈着那张做工粗糙的学员证,辨认着上面培训机构模糊的印章,我觉得那和结业证具有同等意义的纪念价值,证明我曾在这里活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

    我第三次来到公园路,熟悉的城区风景如画秀丽非凡,却一直没有哪个地方让我愉快地落脚。母亲说她认识了一位姓林的工程师,我可以去给他当学徒学点有前途的东西。她带我去到二十七区商业街,那里紧靠着公园路,路边有家小店是做名片和广告设计的,林工程师就是店主,我称呼他林叔。

    工作室里有沙发、复印机、传真机和电脑,超大的办公台上放着一些菜单和名片,有一台正在运行的电脑,主机却打开了侧盖,露出乱糟糟的线条。林叔从几个小罐里挤出几种颜色的油墨调和在一起,那进口油墨的香味把整个工作室都渗透了,我陶醉于油墨的香味却没看清楚他魔术般的操作,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请教。那绘图软件也真的难用,我没有软件操作的基础,不知从哪里下手,林叔丢给我一本厚厚的教材,那内容晦涩抽象难以卒读……再加上林叔忙于自己手头的业务,似乎没有多余的时间教我什么东西,心灰意冷之余我不得不放弃做学徒的想法。

    在名片店的半个月里李子常来看我,有时给我一只苹果,有时给我几个香蕉,或是一块像肥皂的巧克力。初次见识时李子惊叹地打量着工作室:“行啊小磊,这和工厂的车间比高档高了好多呀!”他身边跟着一个文静清秀的女孩,她叫娟子,是李子的女朋友。艳羡他俩友好的样子,关于友情与爱情的美丽憧憬又苏醒了,我内心熄灭多时的火焰开始复燃。

    有一天,我路过这家店,看到林叔站在马路对面的绿荫下候车,他臂弯里夹着一卷草席那么大的菲林。我很想和他打个招乎,但要赶去上班呢,算了吧。林叔好张大嘴巴,好像昨晚没有睡够的样子,高大的身影被穿梭不休的车辆遮挡了。

    母亲离开了海声饭堂,在二十七区一个厂子里做清洁工。那是一家音箱厂,母亲善于请陌生人相助的优势突显:她先通过车间主管把我介绍进去,分到音箱面板组做“贴皮工”。离开饭堂的那两个晚上我暂时住在工厂的一间仓库里,夜晚有老鼠敏捷地溜过,我几番惊醒,只好起来亮灯,从行李包里找到几张纸,写写HZ城里装修的经历,好像那段故事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时代,既短促又漫长。

    “贴皮工”要做的事情:给已经开槽的木板贴上边皮,先要刷上白乳胶,再用抹布沿着板边抚平皮纸,不要留下汽泡,最后用刀片割去多余的胶边。刚开始我觉得这比搞装修好玩,装修得和做广播体操一样手舞足蹈,而这个工作只需重复几个简单动作,像是一个简单的机器人。只是时间一长就不胜腿劲,想坐坐休憩。可这又不是年轻人所为,因此我每天挥汗如雨。计件工资很低,但我的卖力表现得到了车间主管和同事们的夸赞。

    满车间都是木板和胶水散发的味道,我很喜欢这味道,想起童年和做过木匠的父亲。我跟母亲说:“爸爸适合到这里来做,总比工地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强。”母亲同意,父亲也进了这个厂子,被分到木箱组去做装配工。我们三十一区租了个单间,那里距离二十七区仅仅一街之隔。走上狭窄的楼道到三楼,看到那间房里放着两张双层铁架床。“每月两百块,不包水电。”房东把屋子里的灯管换了一条新的,继续说:“南北通透,冬暖夏凉!”只是那墙壁就是薄薄的木板,隔壁吵吵嚷嚷的声音随时都震动耳膜,影响睡觉心情。李子听说后送给我一台配有耳机线的收音机:“你睡前听听‘夜空不寂寞’……”

    音箱厂所在厂区是一片荔枝林,它更像是一个公园,有假山、石凳、池塘和竹子。树叶铺满了林地,中午和傍晚休息的时候,工人们就躺在枯叶上休息。荔枝成熟的时节,众员工吃了够饱,有的还上了火,就当过端午节了。母亲用饭卡去食堂打来几个两元一份的盒饭摆在石凳上,我和父母就在那里吃饭。

    森子在县城的生活并不愉快,生活简朴甚至困窘。可以想象他的孤单和心理挫伤。母亲寄回去的钱不够用,我很难想象那个时期他要面对怎样粗糙的现实。应他来信要求,我通过邮政给他寄去两百元钱购买心仪的图书,他在回信里提到:“我可以去关山岭帮你要来贺中夏的校址,这样你就可以和他取得联系了。”我冷静想过后觉得还是作罢,不想去分享大学生活,也不愿成为别人炫耀幸福的对像。我初涉社会、阅历尚浅,也难以向他人讲述打工经历与收获。有这样的思想作祟,涓涓流水因石而阻,淡淡友情因远而疏。

    水果摊上初现杨梅的时节,出租屋并非房东吹嘘的冬暖夏倒是闷热异常。我抱了竹席爬到楼顶的蓄水池边,望着满天星斗正待昏昏欲睡,谁叫喊我的名字?不是“小孩子”,而是我完整的名字。“魏——小——磊”,那声音焦急又兴奋,附和着夜风而来,并不遥远的声音重复了好几遍,我睡意全无,趿拉着破皮鞋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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