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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我想念着被晨雾笼罩的故乡之晨。(本章节由网友上传&nb)森子在这个季节里犯了鼻炎,晚上总是鼻塞睡不着,母亲给他买了几盒中成药准备寄回去。有一天休息,母亲把一些衣服和剪报用袋子装好,去了邮电局。坐着巴士穿行在城区,一些青翠藤蔓爬满出租屋的阳台和防盗网,场景浪漫而精致,我看得入了神。童年,我在拱桥镇的巷子里踮起脚尖看到镇上人家的透明窗帘后面布置着漂亮家具,回家就费尽心思用简陋的桌椅板凳去模仿那种效果。那翠绿的窗楼在视线里稍纵即逝,片时惊叹,一股细腻的喜悦驱散了笼罩心头的忧愁。
秋雨过后,路上散碎一地白晃晃的光。还在滴水的树枝之上路灯亮了,昏黄,桔红,像燃烧的蜡烛头。远近的车辆和行人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暮色悄悄降临渐渐浓重。宵夜摊开始卖出第一份炒米粉之前,我坐在塑料凳子上偷闲,拿着森子寄来的照片看了一阵子,然后凝视着暗黑的天空发呆。
公园路两边座落着一些独门独院的厂房。我暂住的这个饭堂就跟着院里的工厂起名叫“海声饭堂”。海声电子厂占据着五层高的大楼,白天无甚特别,一到晚上,楼上窗里全是明亮的日光灯,一道道明亮的横杠像悬浮在黑夜里,有的还彻夜不熄。有点像拱桥镇中学的薄暮,炊烟缭绕,似曾相识。物是人非,异样的伤感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那晚,我跟着炒宵夜的师傅忙到零点时分。我还不太情愿这样挥霍自认为无比珍贵的青春,所以那样的坚持简直就是煎熬,是名副其实的漫漫长夜。
饭堂里,一位中年大叔笑眯眯地挥舞着铁锹那么大的锅铲炒菜,他是厨师;一位胖胖的年轻叔叔用的是小锅小铲,到了晚上就在门面的铺边炒宵夜;还有两位大我五岁左右的兄弟俩,他们俩是北方人,很热情,在饭堂里走来走去端菜扫地什么都做,就做我在DJ镇小排档忙乎的一类事情。这些人很善良,虽相处短暂,却也让我萌生了随遇而安的念想。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用两把菜刀剁包子馅,咚咚咚咚像森林里的啄木鸟发出的响声。
一天,母亲教会我发酵面粉和做包子。晚上我去灶台点火,不料火苗子闪电般蹿出来,灼伤了我的额头和眼角,我被迅速送往附近的中医院做皮肤消毒和打针。输液的吊瓶在木支架摇晃着,透明的液体悄无声息地进入我的血管,母亲用棉签往我脸上涂一些油膏一样的东西。熟悉的冬寒冰凉又寂静,我斜躺在硬木椅上,看那些用黄色木头做成的长椅,像是窥见童年时的森林乐园,我的思绪魔幻而活跃,居然迷迷糊糊地在睡在雪白的灯光下。
上大学的梦想已经完全破灭,我把抱怨和失望全部写在脸上,母亲担心我情绪不稳定,多次近乎央求地鼓励我不管做什么都要认真踏实,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听,我就是不高兴。我固执地怀揣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要回去复读,或者把梦碎的经历再复制一遍也在所不惜!我简单的行囊里放着孙芙蓉送给我的数学题集,绿色封面仍然像我见过的山恋,巍峨大气,象征着无言的决心和承诺。
忙了一天,我回到狭窄的卧室,躺在铁架床的上层,翻开数学题集,那是身体最为舒展的时候。不过,书里那些抽象怪异的函数、抛物线、立体几何似乎对我的生活毫无作用,此前我想奋发图强攻克难关再去复读的想法是不明智的。纸张薄如蝉翼,轻飘飘的分量,就像当时索然无味的日子:梦想已经流离失所,幻想依然存在,真正严峻的生活还没有扑面而来。纸页里散发着陈年笔迹的气息,水果香味、粽子气味、花露水和香皂……送近鼻子闻一闻,深深呼吸一口气,那些温暖时光就若隐若现地回到眼前来。
下床的布帘里,中年大叔还在听收音机,他好久都没有调收到一个音质清晰的电台,只好关掉,恰好听到叹息一样的呼吸。他说:“小伙子长吁短叹的作甚?”我朝下床探出半个脸,对大叔说:“有空带我到附近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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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Z城西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广袤密集的屋群,直到两年以后我重新回到那里、登上某个楼顶才发现它恢宏的气势,人们管这些扎堆的建筑叫工业区。那些楼宇的外墙要么是灰白色,要么是浅黄色,向天空矗立,向大地蔓延,吸纳着许许多多从外地过来的人们,数也数不清。当我在公园路这家厂区饭堂的长凳子上半睡半醒之际,我就听到断断续续的脚步和依稀可辨的乡音,无数外乡人云集这里谋生,好像阵地上重兵集结,要为这个城市的经济振兴而战斗。
我还发现一些很像乡下的去处,那儿有餐馆、杂货店和地摊,就像回到了县城的某条偏街。我的心情一半是悲凉和酸楚,一半是兴奋与好奇。那些和我身份相同的外乡人来自内地不同地区,他们居住的地方简直就是家乡小镇的翻版。单从整体风貌来看,好比把拱桥镇像端盘子一样挪移到了这里。枝繁叶茂的荔枝树和芒果树簇拥着道路,点缀着公园。挨得很紧的屋群之间有窄窄的阳台,一些人站在那里张望,即使没人在那里,也会有几件悬挂的衣服在晃荡,像半空中跳舞的稻草人。
海声饭堂的老板讲一口客家话。初来乍到的,这么小规模的饭堂并没怎么震撼我。老板开的车子浑身酷黑,车头有个闪闪发亮的标志,圆圈里有个“人”字。后来知道那是一款价格几十万的“奔驰”车。母亲在厨房后面对我说:“这老板和老板娘很心善的,他们勤劳持家,在这城里开了十几个饭堂!”当然,喜欢絮叨的母亲依旧不忘猜测一番,像以前讲鬼故事那样渲染:这老板这么有钱,开饭堂肯定发不了这么大的财,没准还做一些地下生意。我立刻想到黑社会,对这小饭堂刮目相看。
中秋节快到了,在遥远的星空里,月亮穿过飘浮的夜云,金秋,早晚清凉,这般时节和故乡一样亲切。大风吹响满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宛如故乡山音。母亲说这阵阵凉风是从海面吹来的,我兴奋不已:大海离这里不远。
到了中午十二点,厂区里响起一阵电铃声,一些穿着同样工衣的年轻男女从楼上走下来,胸前晃动着厂牌,长袖子的衣服很整洁,他们都不像是做体力活的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饭堂吃饭,有的径直走出大门到街上去了。看着他们我感叹着:多像我几个月前朝夕相处的同学们。
厂区的东南有个角落是专门用来堆放纸箱或废品的,母亲在那里捡到了好几坨发黑发亮又沉甸甸的东西,她说那是工厂车间不要了的锡渣,是比较值钱的废品,上回给森子买中成药的钱就是这玩意换来的,就连大门口那两个保安也捡了不少去换零用钱。母亲用报纸把锡渣包起来藏在墙边一只桶里,跑回饭堂做事。远看着母亲的背影,我热泪盈眶。我抬头看到厂区的围墙,行道树葱茏的树枝伸进来,迎着微风展示它片片青叶。它们提醒了我,当我坐在城巴上穿越繁华街道,在路旁被树枝掩映的饭店或餐厅里就有母亲的影子。母亲说,她去年离开gZ的制衣厂,来到这里的工作就是给餐馆洗碗,每月工资包吃包住600块钱。想到这里,我赶紧回去饭堂洗碗,给母亲分担一点任务。直径一米多宽的不锈钢盆子,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和盘子,我挤落一些洗洁精,拉进水管浇进大盆,溅起的水花里冒起好多白泡泡。
洗碗洗多了手上就会起水泡,手指上的皮肤也起皱和发白。母亲来到城西的这一年多做的都是类似的工作。我拈着洗碗布迅速地擦洗着,洁白的碗盘越叠越高,但我的心灵已经落满灰暗的尘埃,对眼前的情势顿生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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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光顾东南角落的垃圾堆,不找锡渣,是想看看那些成捆成叠被扔掉的纸张。我顺手拎起一把来研究一番:有图纸,有表格,有中文,有英文,笔迹流畅或笨拙。我看着海声电子厂楼上一排排被米黄色布帘遮挡的窗户,猜想里面的模样。
十月十号,母亲说的那个装修师傅和包工头一起来了。一个秃顶男子和一位穿着格子长袖衬衫的中年人来饭堂吃饭,包工头姓陈,讲一口古怪的方言,也时不时说白话和普通话,手里拿着土豆一样的手提电话,即使吃饭也在嗯嗯呀呀地通电话。秃顶男子姓谢,正是我要跟从的装修师傅,他会砌墙,会粉刷,这些都愿意教我,条件是我要跟他当学徒,多长的时限没有提起,先把附近一套别墅的活干完试试看。
那餐饭过后,我拎了东西跟陈工头和谢师傅走了。离开公园路往前一直走,约一里多路就到了。那套别墅就在路边的一个独院里,有三层,楼体比一般的屋子高,红墙黄窗,做工粗糙。院子里还有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扑楞着飞出一群小鸟。
说做就做,我帮着谢师傅搅拌水泥和河沙,搬砖头,递工具,反反复复一直活动到天黑。束束灯光从公路上照射进来,我黑色的长裤上已经泥渍斑斑,皮鞋上也沾了好多沙子。我们去海声饭堂吃了饭回来继续加班,几个一千瓦的强光灯把半个别墅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陈工头紧跟着我们,小题大做地提出一些建议,谢师傅嘴巴里叨着烟,鼻子哼哼着敷衍,照旧我行我素。
第二天我知趣地换上了凉鞋,脚步也就轻快多了,和谢师傅的配合也变得默契。但我始终没有看他怎么砌墙,他也只顾自己做事,嘴巴里吞去吐雾,一支烟燃烧完了,他还咬着过虑嘴意犹未尽。
第三天,谢师傅要砌一个直径三米左右的圆花坛,要把院子里的大树围起来。围绕着大树我们忙碌了两天,树底下厚积着发黑的枯叶,每层枯叶就是一个秋天。两天里,我听风吹树梢的声音,一声声,一阵阵,好像白马山下的丛林。当切割瓷片的尖锐响声打消我睡意,我打起精神认真对待,睁开已经打架的眼皮瞪着切割机迸发的点点火星。那漫无边际的寂寞让我害怕夜的降临,更害怕在睡梦里惴惴不安地回到的过去,然后在某幢建筑的拐角碰到喜欢搭讪的熟人谈谈最近的生活。
我们晚上就住在别墅三楼,没有床,我和谢师傅打地铺,陈工头好像睡在一个房间里,那里有张床。
落地窗还没有清洁,却不妨碍我瞧见城西璀璨的夜景。房间里飘着浓厚的油漆气,那是陈工头自鸣得意的杰作,他这天安装了全部门锁,还给几扇门刷了漆。除了做这些事情,他还偶尔停下来,手里拿着刷子望向院外的道路,原来,那里正要走过一群青年女工,他用这种幽默的方式表达对青春的缅怀和向往。
晚秋下起断断续续的夜雨,我们的工作也受影响而中断。有一天我起得早,到楼梯口就被吓了一跳:二楼到一楼的地面积了十几公分深的水,有些报纸和碎木头浮在水上,楼梯上也湿漉漉的。我叫醒陈工头和谢师傅,陈工头嘟囔着:“都可以养鱼啦,真系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系不系昨晚没关水龙头?”谢师傅好像想起什么,三步并两步跑到二楼浴室去,不久后出来报告:“水管爆裂!”陈工头不忧反喜,居然朝我咧嘴一笑:“我们今天有事做了,清理积水,抢修水管。”
费了好大劲,积水被我们扫地出门了。下午天空放晴,我欢喜地看着楼外的阳光。两天以后,屋里又变干爽了。那个时候,陈工头用电话把邻城的两个工人叫来这里安装电路和刷墙。两个穿着迷彩裤和无领T裇的大小伙子走进院子,陈工头和我讲:“高的叫大马,矮一点的叫小黄,都当过兵,咱们今晚睡觉不关门都系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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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和小黄来了之后,我们的工作量更多也更忙,大家凑在一起,焊的焊,敲的敲,砸的砸,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安装了大铁门。大家混熟了,就开始取笑我的样子:鼻梁上架着斯文的眼镜,手里却操持着粗鲁的家伙。大马佯装惊讶用首长的语气说:“这小子是个强悍的工兵!”小黄说:“老弟,跟我去HZ城学装水电怎么样?”
那段时间我做的都是体力活,汗水湿透衣服,穿着塑料凉鞋的脚起了白水泡。薄薄的裤管在风里轻盈地飘动着,抚平我筋骨的疲倦,每过一天,都会有一种精神上的空虚和身体上的充实感。
大马负责往墙上涂抹腻子灰,小黄负责安装电线。我帮他们打理下手。在阵阵响亮的口哨声里,大马完成了室内的工作,两个穿着迷彩服的大小伙子就像我陪伴我童年的两位小叔叔,乐观积极的心态随时感染我,我觉得在别墅小院里的经历不再乏味,或多或少也能找到乐趣。有余闲的时候,我们五个人去公园里听露天卡啦oK,或去附近的“上合夜市”走一走。我提去要去看海,他们都表示反对:那里太远了,早点休息。
十月二十几号了,别墅装修接近尾声。陈工头环视着院子自言自语:“是时候把地面填平了,还要把围墙刷上防水漆。”围墙根处有厚厚的青苔,大树的一端是低凹之地,扔了不少生活垃圾,杂草丛生,翻过一些断砖瓦来还有小虫子四处逃散。我们用锄头把石头和碎土统统往低地推进、掩埋,整个过程虽然卖力,却像草草了事。我暗自嘲笑着:这就是传说中的别墅,院子地下埋着各种垃圾!
在平地的过程中,我捡到一支圆罐饮料,趁别人没注意,我把它悄悄塞进裤兜,回到三楼就顺手放在窗台。不幸被大马看到,他伸出长臂拿过去揭盖就喝:“哎!椰汁,怎么只有一瓶?不够漱口的,太少了!”我张大嘴巴想提醒他,但已经迟了,他喝完了。我指着那刚刚填平不久的墙角地:“这是从那里捡到的!”大家笑得快扶着墙走了,尤其是小黄幸灾乐祸的:“那个虫子到处爬的地方,嘿嘿……”
“什么?”大马捂着肚子作痛苦状,好像要呕吐,“哇,工兵,有没有搞错,你挖地雷啊!”陈工头不慌,拿过罐子看了看,说:“你看看瓶子上的标记,没过期。”大马瞪着牛眼把罐子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谢天谢地,没过期,还是密封包装的!”
接下来几天大马话也不多了,也许是觉得这里的工作要结束了,和我一样有了低徊的别离。在弯腰清除墙苔之后,他站直身子,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手里拿着浸染白漆的滚筒,一丝不苟地刷着围墙内壁。我和谢师傅还有小黄三个人开始着手最后一项任务:加厚屋项平台和建立水池。这回要挑沙子、扛水泥上楼,要动真格的了。
一百斤一袋的水泥几乎和我的体重差不多,冒着闪腰的危险,我硬是抱起来弄到楼顶上去,背了两包就筋疲力尽,只得和谢师傅抬。我最后是用竹簸箕挑了三十担沙子到楼顶,为此我劳累了整整两天,最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到楼下休息,他们怎么建水池我都懒得去看。
第二天,小黄、大马和谢师傅都离开了别墅,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大马说,有好几个地方等着他去敲打。谢师傅说:“孩子,我这泥水匠的事你做不了,又脏又累,还是跟小黄学电工吧!”小黄给我两个联系号码:“小弟,你想好了就联系我,我在HZ那边等着你!”两声轻脆的口哨穿透树梢,两件迷彩T裇曾晾晒在别墅三楼的阳台,在主人没有入住前在这儿热烈地张场着。
陈工头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边走边自我陶醉地点着头。他把那串我已熟悉的钥匙交给我,说他要回HZ家里一趟。我得在这里帮他看四天房子,开我四十块一天的工资。如果我要去HZ找小黄师傅,他会开车送我去,不要去汽车站坐车。我看看随身带着的小日历,那天是十月二十六号。
担心没有关水管,我检查了别墅里全部水龙头,才想起陈工头走之前切断了总阀门。我在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好像拥有一座庄园,别墅就是我眺望灯火的城堡,但它好像不是新的,似乎是被人遗弃的废园,令我孤单、不安。冬夜二十二点,下班的工人携走短暂的喧哗,城区变得静悄悄的。我不再睡地铺,住进三楼南窗陈工头的卧室,里面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床板上散落着十几张扑克牌。我拿出铅笔和卷曲了边角的记事本,写些怀念校园的句子,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却不愿好好记录院子里发生过的真实事情。我打开窗户,用衣袖擦净眼镜的灰尘,扶着窗户久久地凝望着城西,往事就像那些光,零散明亮,像无数萤火虫向我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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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赞成我学电工。她还说,谢师傅的面相没有小黄那么正直,形象也没有小黄阳光,小黄和陈工头都是我在这里遇到的贵人,要和他俩好好相处。十月底,阳光明媚,陈工头驾驶一辆小车到别墅来接我。我带了行囊和母亲唠唠叨叨的祝福离开sZ城西,透过挡风玻璃我瞧见明丽的街景、茁壮的绿树和林立的高楼,这些城市景物在我和陈工头时续时断的谈话里绵延而来,宛如澄澈的山泉倒影流逝在透明的车窗上。
小车上了高速风驰电掣,不久之后下了高速,穿过漂亮宽广的大道,拐几个弯向偏静郊区开去,在路边一排铁皮屋旁边熄火停车。陈工头说:“到我家了!”
我吃惊地想,陈工头这么体面的人怎会居住这里?正猜测着,我已经跟着陈工头走进一间铁皮屋,里面有小孩子嬉闹追赶,摆设和我老家一样简陋。我挨着八仙桌坐下,接过一位阿姨递给的热茶。陈工头说:“给你倒茶的是我老婆,三个玩得开心的小鬼是我的孩子,门口坐着不说话的老头是我老爸,我们一家也是从同省别的地方搬来的,最近要在这里盖房子!”我在铁皮屋周边走了走,那里被野草和藤萝包围,屋群边际有一口绿波荡漾的池塘,那里的植物更加丰茂,池水的波纹里摇动着原始荒凉的味道。
小黄师傅那天傍晚拨打陈工头的电话找到我:“这两天陈工头自家要盖临时房子,你先帮陈工头干活,两天后我来接你。”我并不觉得自己像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毕竟自从离开家乡之后一直感到迷茫,如今有贵人引领或给我安排生活已经相当不错了。
搬砖,提水,搬砖,提水,还是搬砖,还是提水!凭着毅力,我硬是完成了任务。陈工头的小儿子很顽皮,在我做事的时候站在我旁边和我比拼身高。陈工头发现了,说:“哇,小磊,我的小孩都有你这么高了呢!”这话那时深深刺痛了我自卑的内心,163公分的身高,使我无论在白马山下的八中还是在杏花镇六中都算是“侏儒”或小不点。我再次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这孩子一样的身躯,只有足够坚强才能面对陌生的城市和未知的生活。
我收到陈工头五百元钱,他说是看别墅的工资和这两天的劳动报酬。小黄师傅出于他与陈工头的友情,退还了一半。我们在友好而愉快的气氛中挥手告别。和此前我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陈工头,只能回想他幽默的脸和额头,在他深深的抬头纹里交融着沧桑和童趣。
HZ又是一座工业城市。这里的道路非常干净,小黄师傅走在前面,我大大咧咧地紧随其后。我们在路边等车,脚下紫红色的地板砖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幻着各种拼图,随着视线铺满了整个行道。小黄师傅伸手叫停一辆的士,车子载我们轻灵地滑过美不胜收的城区,来到城郊空阔的荒地。小黄师傅指引着司机前行,其间我看到一些废弃却没拆除的古屋院落,那里长着芭蕉树,残断的青砖墙被一些叶子硕大的植物掩映着,呈现出一派诡异的风情。
我已经记不得沿途的拐弯和方位,强劲的风从城区吹来,凌乱的头发遮住了我的眼情。我摸着黏黏的头发,心想该洗头了。小黄师傅带我走进一户当地人家,和主人打过招呼后他走上二楼。那里煤气罐、锅和菜刀各种厨具一应俱全,还有一些家具和电视机。
“师傅,这些都是你的吗?”“房东的,我带不了这么多东西,不然每次转移阵地就够呛!”
屋后是空旷草地,一阵接一阵的夜风咆哮着吹过窗台,迅猛地横扫。陌生邻居在阳台上用吼叫的方式唱歌:“流着泪的你的脸,倒映整个城市的灯火……”从水龙头里喷出的水有些凉,我洗完了头发,眯着眼睛向郊区亮起的街灯眺望。师傅问我:“会骑单车么?”我的青春年少都在那玩意上飞翔,当然会。
夜深,小黄师傅摆弄着手机和朋友聊天。那饼干一样的电话屏亮着幽蓝背光,里面传来他老乡或朋友的声音。我想他在这个城市至少是有伙伴的,他也许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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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小黄师傅给我一辆单车和一个帆布袋:“踩着单车跟紧我,注意安全。”袋子有点沉重,我迅速掀开瞧个究竟:里边有一只铁锤,一把卷尺,两把螺丝刀。没多想,我踩着单车追着他。逾越荒草地之后我想重温昨天无意间见过的废园,但他带我走的已经另一条路线,城郊商铺林立的地方斜插过去,直往市区。
在一个小饭店吃了早餐,我俩来到一个住宅小区。师傅叫我把单车停在楼下,按了门铃,带我上楼,越走越高,终于到了,我喘着气往楼下看,好像身在云端。师傅说:“这是十四楼,今天要把电线排布好。你的任务是在墙上凿线槽。”他指着墙上一些线条:“我已经画好位置了,你只管砸就是。”我爬上人字梯,从工具包里拿出家伙,左手拿凿右手使锤,嘭,墙壁沉闷地发出回响,我打响了自己的“装修第一锤”。
砸墙过程中,灰尘碎渣四处横飞,不消片刻我就灰头土脸。厚厚的砖墙被我凿去灰白的涂层露出褐色的底。砸了墙上,地上也要砸。我见地上还没有铺板砖,问道:“师傅,要是你弄错线路怎么办?”师傅听了呆若木鸡,稍后哈哈大笑:“你想试试?那就好玩,人家这些地板砖都算白铺了,我们要赔钱,你知道么,白干一年!”
他拆开好多卷彩色电线,穿进胶管里,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那凌乱如麻的电线被他梳理得清清楚楚。他叫我走近了认识一下火线或零线怎么搭配,我似懂非懂,荒诞地联想起家乡某个邻居就是触电身亡的。
他安装电线的时候踩在梯子上,叫我给他递工具。他要扳手我就递给他锤子,他要刀子我就拿给他卷尺。他要冲击电钻我却只递给他钻头……屋子里小黄师傅无奈而夸张地怪叫着,看来他把我当开心果了。
中午我们下楼去吃饭就发现单车不见了。小黄师傅淡定地说:“被偷了,别找了,再给你买你一辆,五十块,二手的。”师傅辛苦一天也才两百块钱,我有些感动。收工之后,师傅买到了单车。我回头向丢失单车的小区张望,搜寻我们忙碌的那个窗口,发现每个窗口没有区别,在暮霭里像巨人的眼睛。
接下来小黄师傅四面出击,同时在五六个工地干活,我们像是两只蜜蜂穿行在森林里找寻着花丛。我紧跟着他骑行在HZ城区,小心翼翼地瞄着闪烁的红绿灯,敏捷迅速地掠过城道上漂亮的花地板,在路灯下看到自己被扭曲拉伸的影子。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小黄师傅给我一些饭钱,说:“我俩兵分两路,不然活干不完。”我凭着记忆在城区北部的两个地点做事。花园小区的楼层设计极其相似,每层楼的墙面瓷砖好像使用了完全相同的花纹,结果我晕头转向,胡乱瞎转,浪费不少时间之后侥幸找着那个房间。傍晚来临,我害怕迷路,没到七点钟就收工,踩了单车赶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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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夜雨。我踩着单车在郊区绕行,像漂流在迷航的海上,晚上十点多了还没有弄清楚位置。我拨打师傅手机,关机了;打他寻呼机,在听到寻呼台小姐甜美的声音过后,十分钟里都没有复机。我只好离开电话亭,继续碰运气。
我碰巧经过了一直想再去看看的废园,这些废园距离郊区不远,隔着一条马路就有几户人家。远处城区的灯光映衬下,这些废屋丛生,我并不害怕那阴森森的气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推着单车靠近一个高达两米多的大门,前轮碰到了木制的门槛,神秘的闷响回荡在空空的屋里。那些黑洞洞的客家老屋,有窗,有井,有院子,却都被齐腰深的草给堙没。也许是多年没人居住,它的主人举家迁走了,像故乡当年被河水冲走一大半的木楼院子。
雨停歇,我的衣服湿了。子夜时分,我该找个地方睡觉。我横过马路,庆幸附过没有居民养狗,走进一个敞开大门的院子,在一个隐蔽的墙角有一台倒置的脱粒机,刚好用它当床。我放倒单车,蜷缩在那里,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有个穿着军大衣拿着手电筒的治安员来到大院,我屏息静卧,一束亮光闪动,他咳嗽着走了。院子主人在墙壁的另一侧看电视,像有声音很低的私语。我忍受寒冷担心受怕地捱过那个晚上。
第二天黎明,治安员发现了我。我赶忙解释自己不是三无人员,他弄清楚我的状况,皱着眉头说:“你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我也不好给你指路啊。”我突然发现远处一些芭蕉林和池塘,再想想昨晚见的到的废园,一拍大腿:早该想到住处就在附近了!天一亮,我果然找到出租屋——距离废园仅约一公里。我告诉师傅,城北两个小区的墙槽我打完了,小黄师傅居然以为我昨晚在工地过夜了。
在户主没有入住前,装修工也不能算是这个空间的主人,他要工作,他要卖力。我接连打了半个月的墙,吃了不少灰土,手掌磨出了血泡,手背伤痕累累。我能抱怨谁?小黄师傅只大我五岁就这么吃苦耐劳,他是有为青年,他是我的榜样。我跨站在两米多高的梯子上,用锤子和凿子在墙上打线槽,碎渣四溅,不小心又砸到了手指,疼痛使我流下顾影自怜的眼泪,视线模糊,不小心失去了平衡,连人带梯轰然倒地。但我很快站了起来,捡起工具恶狠狠地冲向高高的墙角。
十一月的HZ城,天气越来越冷,我倍加想念那些让我身体灵魂都觉得温暖的伙伴们。繁华路段的灯光抚过我的脸庞和肩膀,我记住几个矗立夜空的高大建筑,那闪烁的霓虹就是我航行的灯塔。有个星期天夜晚,我又迷路了。下小雨了,风很大。雨水沾湿我的眼镜和头发,深夜在路边自称迷路讨要返程车费的夫妇令人心生怜悯、受莫能助又真假难辨。当我穿越一条陌生的胡同,在路边ic电话亭里我给故乡打电话,打到邻居那里,森子可以去接。我问起他学习的上事情,他津津有味地讲述着,不时插一句:“哥,电话费挺贵吧?”
森子在县城读书,刚进校门时他提着蛇皮袋,腋下夹着一卷草席,被大楼林立的校园震撼了:“可以这么大?”没多久,他习惯了,学校尽管很大,但真正的圈子也是很小的,还是那个教室、宿舍和食堂的三点一线,还是那有限的几个室友。县二中的班级也有分重点和非重点,就像“排行榜”一样把学生分三六九等。他说那县城的二中已经不是心目中的殿堂,充其量是一个座落在县城的普通学校罢。尖子们也并不像哥你形容的那样神通广大,他们思想单纯生活单调,因此能够专注学习取得令人称羡的好成绩,除此之外就再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才能。如果硬要抬举他们,可以给他们颁发奖状:“你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优秀的接受能力,在应试教育的游戏规则里常常做到出类拔萃。”这显然是森子酸溜溜又无可奈何的妒忌。他的苦恼显而易见,佼佼校友垄断了“精英”阶层,自己沦为观望羡慕的看客,要么奋起直追,要么望山兴叹,或者作一个默不作声的配角。
我也和他讲了最近的生活,三言两语就把忧伤暴露无遗。他是我的亲兄弟,心有灵犀,听着听着就开始啜泣。我告诉森子说:“我迷路了。”森子说:“这么晚了……”我望着远处的长桥:“没事,过了一个桥再找到郊区就行。”
我单手撑着雨伞骑上跨江大桥。这座城市骑单车上下班的人多得令人叹为观止,浩浩荡荡的车流涌上城道,我被淹没其中,因为忘记了回去的方向,孤独而焦急。大风强劲,我雨伞没有拿稳,吹下了江桥,只好冒雨前行,身边有重型货车鸣着喇叭疾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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