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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向西斜,大楼投下大面积阴影。(全文字小说更新最快)我走向车门,不经意间往身后看了一眼。“小磊哥,等我!”龙小涛疾步走来,一脑头发在夏风里飘动,那模样帅呆了。他和车门边的老师说:“我是高二学生,想搭个便车去看我爸!”老师当然关心他爸是谁,漫不经心地示意他赶快进去,我搭着他的肩膀一起上车。像游鱼穿越幽蓝的湖水,车子开出校门,移动的车厢拽着我们经过杏花镇广场和农贸市场。
车窗之外,翠绿鹅黄纷现沿途,养眼的墨绿色植物点缀在路边的房屋丛中,宛如童话一般宁静美好。一百多名考生就像出征的士兵,严肃而沉默。终于有少数几个人开始兴奋地交谈点什么,车厢里的讲话声像水云村傍晚邻居断断续续的絮叨。雨水丰沛的时节,我曾在县城一家古典书籍专卖店里呼吸诗词的婉约气息。那些竖版印刷的繁体字看起来赏心悦目,朝霞暮云,风花雪月,似乎写尽永恒的惆怅和叹息。那时候细雨飘洒在车窗,点点滴滴汇集成细细水流,我挽起衣袖,惬意而舒心,手里翻开一本杂志,细看那几页刊载有诗歌的纸张,它们是我在那个盛夏最后看到的浪漫句子,情感真挚意象迷人。
似乎有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从拱桥镇神秘的屋群里传来,喊着某个伙伴的名字,或只是随意的呼喊。我一直认为拱桥镇是我最为熟悉的地方,可是在刹那间彻底释放着陌生的光彩。这种严肃的提醒令我不安,破坏了故乡在我心目中的亲切印象。我也许并未真正熟悉和了解她,也许我仅仅在片面地描述她的容颜,却和她的实质保持着距离。
我对这趟旅行精心打点,尽管从乡镇去往县城的路途并不遥远,可是在心理上还算是一种远行:离开了熟悉的栖息之地去暂时适应、迁就临时规定的日程或时间表。
我的背包很漂亮,黑色双肩包,银光闪闪有拉链像古典美女的耳坠子骄傲地晃摆不停。包里放置的东西简单而有层次,这些东西按类别隔放在不同的袋层里:三套散发着肥皂气味的夏衣,用塑料袋包裹着的牙膏牙刷,还有一瓶水几本书一串钥匙。我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瞧瞧怀里抱着的背包,有几分惬意,又心事重重。终于有些昏沉困倦,闭上眼睛,初中毕业考试的途中,相似的情景清晰地再现脑海:也是在这样的车上,我提着深色塑料袋装着的衣物,用羡慕的眼光打量同学们形状各异的行李包。此时此刻我也拥有了这样的包包,我抚摸着它,像摩挲着一段不曾走远的岁月。
“作家你好!”我听见后脑勺传来一个声音,回头,只见一个胖胖的男生笑容灿烂表情生动地看着我,他随即举起手来递给我一瓶冷饮,“还认识得我吗?”作家这个称号或多或少有点祝福和揶揄的味道,不过我喜欢。因为写作是一种健康的爱好,用笔支和语言去劳动,以自由的方式去重温和解读,确实是一种完善自我的生活方式。
我接过冷饮,摸着还有点冰凉,就转手递给旁边的小涛。看着胖子我怔了半响想起来:“你是陈志林啊!”陈志林说:“不是陈知岭,是陈志林!”陈志林是理科一班的学生,他姓名的发音和陈知岭非常相似,人们提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得放缓语速加以区别。
陈志林说:“听说去年十月我们的考试都搞砸了!”我说:“不知道呢,我不好意思去问真实情况。”我俩去年做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九月底的时候,有老师的朋友需要请人代考,经得各自班主任的默许,我们两个被物色为“枪手”代表另外两个中年人去县城参加当年的成人高考。在杏花镇的眼镜店门口,我从“雇主”的妻子手中接过身份证,当时仅十八岁的我留着短短的八字胡须,发型碰巧和身份证上的人像有几分神似,为了更逼真,我穿了一件叔叔送给我的廉价西装显得更为成稳和沧桑。在县城考试了两天,第二天中午在一家餐馆吃饭的时候碰上了陈志林。我俩一见如故心照不宣,成了朋友。
我获得了五百元钱的报酬,还清了全部欠债,交纳了两百元的考试费用。自食其力、如释重负的美妙感觉和受之有愧的不安两相抵消,我也就不把这事太看重了。剩下的钱我买了那只漂亮背包,还有一口配置拉杆和滚轮的皮箱,当时我拖着箱子背着包从商场出来,像是一个旅行者,心里想着这个秋天我就这样去一个外地城市继续念书、上大学,进入传说中的“象牙塔”,体验更高层次的学习经历。
(2)
傍晚六点十几分我们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家座落在城市中心的大旅馆,下车,大家鱼贯而入。那儿的楼房像树林一样错综分布和蔓延,几乎看不到山峦。在我的印象里,夕阳似乎总是要以坠下山峦或躲进云层的方式消失,留下梦幻般的余晖,至于草原或海上的日出日落,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不曾体验那样的视觉盛宴。
按照既定的名单分组,领队老师们各自带着小组成员入住,顺着并不宽敞的楼梯上去,好像迎面走来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旅客。我和赵凡都住进了旅馆4019房间。房间大,有空调有电视有地毯,置放着四张大席梦思床。有一股盛夏里无处不在的水果气息飘荡在过道里。我自言自语着:“有人切西瓜!”小涛抹去脸上的汗水:“我出去买个西瓜来,你等我。”
为了省钱,每张床睡了四个人。大家觉得这样太拥挤会影响睡眠质量,不想循规蹈矩,就合议去到旅店服务部柜台,要来了一些竹席子铺在地上,这样空间就充足有余了。其他房间的人纷纷效仿,把服务部的竹席拿个精光。
赵凡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不停地换频道,说:“要看电视今晚看个饱,明天体检之后可要睡好,后天要上战场了!”所有人都赞成这个合理想法。就在这时楼道里有人叫喊:“大家集合,去二楼餐厅吃饭!”小伙子们直奔餐厅。宽敞的餐厅里吊扇呼呼地旋转着,杯盘碗碟碰撞出极富嘈杂的生活气息。一眼望去,许许多多围着大圆桌准备就餐的考生,有不少陌生面孔。赵凡说:“这么多人,好多外校来的!”到这里来的同龄人都是参加同一场战役的士兵,部队的番号和编制在炮火和号角中显然退居次席了,我们共同的称号是“考生”。看小说最快更新)
每张大圆桌最多可以坐下二十个人,随着菜汤一个接一个陆续上桌,我们吃饱了,坐在餐厅里休息片刻就回房间去吹空调。4019房间里,大多数人在看书。我正要找位置坐下,只见小涛抱一冬瓜大的西瓜进来了,我赶忙跑去服务台借水果刀。
切开大西瓜大家分了吃,我问小涛:“你吃饭了吗?”他点头:“在馆子里吃了面。我爸不在店里,去外省进货了,今晚我要睡你们这里了!”我突然想起龙小波:“你哥现在在哪呢?”小涛说:“在二中,不知他在哪个考场,反正考试完了以后他就要回村里啦。”看到大家在默默地看书,赵凡把电视遥控器抛给小涛,说:“声音关小一点!”他随即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穿鞋:“现在才七点,有谁愿意出去踩点?”有人困惑:“踩点?”赵凡说:“就是提前去考点附近走一走,熟悉环境!”有几个男生乐意前往。我考虑到明天体检之后还有时间,没有去。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温度只有十六度,像是沐浴在清爽的深秋。目光穿透旅馆的玻璃窗,外面天色渐晚,夜幕轻轻落下,路灯闪亮,道路上不停地路过车辆,流动的光影像一条活跃的溪流。
在灯下,我拿出准考证和考试用具,一张塑料垫板,橡皮,圆珠笔,铅笔,身份证。
准考证上的考试时间表是这样的:
2000年普通高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时间
七月七日9:00—11:30语文;15:00—17:00
化学(政治)
七月八日9:00—11:00数学;15:00—17:00
物理(历史)
七月九日9:00—11:00英语
考点:群贤小学考室:019
仔细地看着细小的红色宋体字,我心里打着小鼓忐忑不安:这么热的天气,上午考试结束以后休息三四个小时不会犯困么?
(3)
七月六日,县人民医院,考生体检。要空腹验血,早晨起来不能吃东西,领队老师们带着考生小分队步行去医院。我接着医院工作人员签发的单子,行走在药味弥漫的大楼里,一个接一个科室地完成体检项目,单子上的盖章和签字越来越多,体检也就接近结束。
医院大楼宽敞老旧,这种老旧有些年头和成色,很像父亲和爷爷讲述往事所描述的场所,暗红色的砖墙里有白色的石灰线,斑驳的黑板上曾经贴过大纸张的公告,无数粉笔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宽大的窗户里镶嵌着花纹各异的玻璃。过道两边放着大大小小的长椅,年轻的学生们或站或坐叽叽喳喳,学生们的衣裙盛开在凉风里,像是飘浮在池塘的清新夏荷。这样的场面新奇而短暂,始终洋溢着一种办理事务的匆忙和仓促,来不及观赏细细体味。
体检结束,老师带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里吃午饭,然后一路笑谈步行回到旅馆。阳光照耀整座县城,大大小小的车辆穿梭在林荫里。我们穿过繁华地段,不知在哪个具体位置拐了一个弯,视线又豁然开朗,道路宽阔。行走在路面温度火热的街道,我觉得脚上的鞋子将要熔化,女生们撑起颜色鲜艳的伞,头顶轻轻摇动的树枝,都像晴朗天空的朵朵白云。
下午各个房间里打开了电视机,偶尔有人哈哈大笑情绪激昂。我很想听到有某个房间再现经典的合唱,最好来一曲《纸飞机》或《晚霞中的红蜻蜓》,但天簌之音不常有,没有歌声,只有打斗和追赶,或是放鞭炮一样的枪声,或是锅碗瓢盆叮叮咚咚的砍杀——几个卫星电视频道正在热播同一部颇有口碑的剧,刀剑碰撞虎啸龙吟。
我算好时间,邀了几个伙伴同去踩点,小涛反正无所事事就陪我一起去了。热浪在城里翻滚不休,我们的上衣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粘贴在脊背上。我拿着随身携带的纸笔,用潦草的字迹和简易线条记下走过的街道和标志性建筑,尤其是一些拐弯路口。小涛说:“我都记得怎么走了,你记不住吗?”我告诉他:“最近我经常做梦,梦到在城里迷路而耽误了考试。”
作为典型的外来者,我对这个城区的印象里是平面的,不有立体感,它像一张神秘地图,一旦有似是而非的地点就会让我混淆,宛如身陷迷宫。好像多年以前森子和我最初到s市城区找父亲要那个学期的学杂费,当晚森子赤着脚惊恐地在小房间里磨牙和梦游,算是内心深处有着相似的惊恐。
经过几条街道,眼尖的同伴看到飘扬的国旗:“考点肯定在那了!”来到“群贤小学”门口,校门上悬挂着欢迎考生进场的红色横幅。这所学校位于镇上繁华路段,围墙里冒出丛丛葱茏绿树,是个闹中取静的少年王国。我仰望着校门,红色横幅在阳光下显得和国旗一样鲜艳。
(4)
《农家历》上有这句民谚:“七月七日有雨,十拿九稳”。当天早晨真的下起了小雨,城里的酷暑顿时消解不少,丝丝凉风令人倍觉舒畅。我携带简易的考试用品和赵凡一行人登上一趟经过群贤小学的公共汽车。车上的大人一眼就看出我们是考生,就给我们让座。我们不好意坐下,坚持站姿,抓紧扶手互相打量着。考生们距离考场那张桌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凝视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小时和分钟之间的冒号闪动得比平时要快。
尽管雨已经停了,群贤小学门口还绽放大大小小的伞花,不少家长来送孩子进考场。那时刻我突然觉得寂寞:原来我这个年龄还不算长大,还需要家长的指引呵护。我虽明白父母不过问我参加高考的苦衷是因为他们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却也渴望有亲人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候送我到门口,给我鼓励和期许——恰像电视里的镜头:亲人送到码头,船离岸,水天一色。
门口出现振奋人心的一幕,七八个男女考生围成一圈,他们伸出右手合搭一起,像朵生机勃勃的向日葵。他们神情庄重,互相鼓励,暴发出一声简洁有力的呐喊:“加油!!”我想他们肯定是多年的“死党”,有着深厚的同窗情谊,他们可能也曾在一起合唱“哥哥门前一条弯弯的河”之类。
我暗自给自己鼓劲,咬牙,握紧拳头,使劲地跺跺脚,就走进布局精巧的校园,上楼,再上楼,找到第十九号考室。赵凡和我在同一个考室,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中间隔着两个外校的考生。考场气氛和六中模拟大致相同,只是实战气氛更加真切。我一边答题一边看表,我紧张的心情缓缓平复下来:“此时此刻,他们和我一样,李二,阳波,贺中夏,邹宗贵,匡友华,陈知岭,李凤,易晓芳,彭茹……”考室里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是驰骋疆场的马蹄声响。
写完作文,我用2B铅笔谨慎地把选择题的答案序号涂黑,然后整理好文具和证件坐等下考铃响就离开考室。自从学习成绩异军突起成为六中文科班的一号种子,赵凡就变得喜怒不形于色,看上去高深莫测。我们俩一起走出考室,都不说话。我脚下踩到一张洁白的稿纸,低头一看,那张飘落地面的草稿纸上涂鸦着一只肥嘟嘟的小猪。
赶回旅馆餐厅吃了中饭,我就去4019房间避暑。同学们在热议高考评卷的传言:高考评卷会很宽松,就拿作文来说吧,据说平均每篇作文老师仅看二十秒,然后打分!我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聊,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个多钟。突然感觉有什么金属触及脸颊,惊醒。在背包旁边发现两罐汽水压着一张舒展的字条:“磊哥,我先回六中去了,祝你考试成功!小涛。”我打开其中一只易拉缺罐,另一只抛给赵凡,仰头喝下:“走,去考点!”走出旅馆穿过街道,县城里也有些“乱得有一套”的杂货铺,有废品收购站,有荒草丛生的废园。下午两点过几分,我们在群贤小学门口等待考场开门,门前有些还在努力翻看资料的考生,有些带着孩子来到学校门前的家长们……
七月八日上午考数学,我很清楚那是我梦想的暗礁,坚持答完所有题目,手掌汗湿汗湿的,自我感觉狼狈可怜。下考铃响后,整个考点黑压压的人群沸腾着涌向门口,我被淹没在人群里。突然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我扭头看到赵凡。他好像看出我的失落,同时也好像需要我的帮助,他仅仅一米五的个子在人群里显得单薄脆弱,于是他抓住了我的衣袖,我们游出这片人的海洋缓缓靠岸。逃离令人室息的人群我们长吁一口气,赵凡看起来心情不错,带我去走一条街道,那里更繁华,有服装店,有小吃店,有游戏厅,有水果店,有文具店,这条路线是旅馆通往考点的捷径,我一咱东张西望,欣赏光怪陆离的街景,心想:如果我今后不再读书,是不是每天都这样走在街头看风景?我经过县城人的一个生活圈,却无法想象十八岁后的生活,当我撞上梦想的暗礁,将以怎样的姿态继续远航?
我重新振作起来,在七月八日下午参加了历史考试,在七月九日上午参加了英语考试。考试结束铃响全体考生起立交卷,我扔掉文具拿走准考证和身份证。回到旅馆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四辆外壳上喷涂着红蓝横杠的大巴,车队来接我们返程了。上车之前我把背包里和考试有关的资料统统扔进垃圾筒,要和这段岁月决绝。
我坐在车辆尾端,由于路面不平的缘故一直起伏摇摆。看来七月五号那天傍晚我的心事太重,没能感觉到同样的颠簸,居然还能打盹。
(5)
多次县城之旅使我渐渐分不清楚城乡之别,以至认为从县城到乡下只是打个盹的时间,在县城里没有田园和菜地,但在我们拱桥镇却有和县城一样繁华热闹的集市。我每次去县城都肩负着一项任务或使命,我想:那些被称为“城”的地域是否都和“事务”有关?这种事务严肃而沉重,好像有一种游戏规则束缚着我的心灵,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车队进入杏花镇,沿途有一些当地学生纷纷下车,他们向校友挥手告别:“一路走好啊,同学们再见!”轻轻一声再见,留下多少思念。看到,听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这群鲜活平凡的生命,今后真正能重聚的机率又有多大呢!
回到六中,我看到教室门前凌乱堆放的桌椅,整个学校又要回到寂静的暑假时段了。
我依依不舍地坐在教室里。点滴往事涌上心头,万般惆怅。我想举手再回答一个回题,我想合唱晨歌,我想鼓掌,我想做笔记,我还想打瞌睡。“起立!”我脱口而出,站起身来。突然惊觉除了自己教室里再无他人。
我放弃全部书本带了背包走出校门。想起在一年前的冬天,我借了某位老师二十块钱还没有还,我转过身向教师宿舍方向奔跑。巧,那位老师在家,他请我吃西瓜,关切地问我考试怎么样,我说自己心里没底。他安慰我说,没事,年轻人,就算不上大学,生活也一样继续。
正午阳光极盛,我在杏花镇上坐上一辆小机动车要回水云村。在即将上车的时候我看见了彭茹。她向我跑来,那青花色的裙子像一朵漂亮的百合花在风里飘动。机动车的马达一个劲地响着,我提高嗓音问她:“考试怎么样?”她说:“还行吧。”我问她:“你家在哪呀?”她指向云溪河畔一座山峦:“看那两朵云,我家就在那云底下!”这样的回答朴素而有诗意,彭茹还说:“希望今后还能见到你,希望早些看见你写的小说!”
我突然觉得这个和我一样平凡的女孩子有纯真而坦率的内心。我对她说:“我有你的照片,我会记得你。”彭茹双手抓着书包带子偏着头开心地笑了。车子开动,黄尘腾起,百合花的身影在车后已模糊。我回头看那朵白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不久之后我通过电话我查询了分数,总分480分,平均每科90分刚好及格,但数学只有触目惊心的49分,不落榜才怪。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学校填报志愿,几本厚厚的高等学校招生指南就是参考资料,我随意翻了翻,凭着感觉在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各自填了一所师范大学。
七月乡间的田野,水稻长势茁壮,从地势稍高的小路上俯瞰,那一**荡开的波纹像那电影里看到的海浪。我把目光投向拱桥镇电视台,回想起四年前的夏夜,水云村的老屋还没有拆除,爷爷拿着手电筒从山湾里的养鸭场来老屋里看电视。
有一天,电视台公布了区镇里高考上榜的考生名单,有陈知岭、易晓芳、赵凡这几位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们圆了大学梦想。那一串熟悉的名字里没有我,榜上无名的结果符合我的预感,我只是觉得迷茫,既已尘埃落定,生活还得继续。我准备态度坚决地去面对现实。陌生的社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那错综复杂难寻出口的迷宫?
一天下午,六中童心老师骑摩托车经过水云村,他到我家门前歇歇脚。他看着我,但很平静,没有透露半点同情或失望。他表示这次六中应届生的高考成绩比往年都要差,很可惜。他听说有文体特长的学生可以申请加分,具体加多少他不和道,建议我去试一试。
我跑去楼上翻箱倒柜,找出那些年向期刊杂志投稿的获奖证件和书信,包括一些发表作品的样刊,用一个大纸袋装起来。爷爷说:“改天你大伯从市里回来,他带去问问招生办的熟人。”十多天过去了,大伯打来电话说那些东西只能加5分,如果要就近在s市里读某某师范专科学校,这分数还差几分,要交两万元赞助费……我更加失望,学费本身已经是个问题,还要额外交两万,这买卖不合算。
那阵子我多次梦见借钱的情景。在真实生活里,母亲曾向邻居借两块钱给我坐车去学校,没有借到。我站在门前无奈地看着车子从眼前经过又不能抬手拦车,最终只好把米袋扛到肩膀上,一步一步走去学校。而这次高考没上分数线还想借钱去上那些民办学校,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罢了,何况亲戚家也有儿女正值学龄多半是自顾不暇。
以前的暑假是一段欢乐自由的时光,这个暑假从黑色七月开始。太阳火热地炙烤大地,椭圆的绿叶上闪烁着或或黄的亮光。这闷热中午村里静悄悄的,路上行人稀少,似乎都在午睡。在这静谧中,彷徨情绪愈演愈烈。
(6)
七月底,父亲回家带我去gZ小舅舅那里,看能否让他帮忙介绍进厂挣钱。我想起了三年前就走上这条路的杨梅同学,她现在莫非还在那座久负盛名的城市里?启程之前,我想去看望一下龙小波、李二或贺中夏,但他们三个都不在家。他们都成功地收到了理想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去城里亲戚家度假去了。
这次去gZ没有坐火车,是乘坐一种由旅游大巴精心改装的“卧铺车”,途中巴士在一家路边餐馆停靠,有强制旅客吃饭的嫌疑,那饭菜昂贵又不好吃。到达gZ,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绿化做得很好,簇簇树荫显得无比丰茂,阵阵清凉扑面而来,吹过琳琅满目的城市景色,拂过行人多彩的衣裳,穿梭在无数摩天的楼宇。我顿时忘掉烦恼,但走进城区的角落和腹地,我的乡愁突然无比沉重,担忧着未知的明天。
我来到父亲做事的工地,许多老乡在那里聚居,虽说是临时,但为了持续不断地挣钱和完成工期,动辄也得在这样的工棚里住个一年半载,这个地方的活做完了,跟着包工头再挪窝继续。母亲在那里给工地做饭,一有点空闲就拿着铁锹戴着安全帽跟父亲一起去工地。那都是力气活,双亲虽正值壮年足以承受,但我心头有苦涩的积郁:原来这些年他俩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小舅舅骑着摩托车带我穿梭在城里,我看见好多小型的制衣厂,狭窄,物品无序地堆放着,似乎透露着工业城市的某种人文景观。两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工作。我看见一些巷子里有几堵墙壁,上面贴了许多用毛笔字写的招工启事,小舅舅说这些都是不适合你的。我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的时候买回一份报纸,惊喜地发现上面有招聘专版,拿回工棚细细阅读:“业务员”,“仓管员”,“电工”,“跟单”,“裁床师傅”……这些陌生的职业名称弄得我一头雾水,天哪,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什么世界?风吹动我的日记本,几页泛黄的圆珠笔字迹悄无声息地翻动着,蠢蠢欲动的风儿想窥探我写在某年某月的秘密。
就当我在工棚里埋头阅读《百年孤独》来逃避糟糕现实之际,爷爷拨打父亲的寻呼机,我俩跑去复机。爷爷告诉我说家里收到了一封某某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不甘心就此梦碎的我闻讯大喜,全然不知这只是一个海市蜃楼,在第一批至第三批录取通知书派送过后,大量民办的私人学校就把眼光瞄准了像我这样的落榜学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父亲隔天又陪伴我回到了水云村。我看了录取通知书,那是一所外省职业技术学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我脑际闪过一个借钱的念头。于是我去外婆家,金水河在余晖下静静地流淌,水面上闪烁着碎金似的粼粼波光。我发现这条寂寞的河流正在悄悄地干涸,它的水流越来越细,河里的沙滩露出来,面积有扩大的趋势。这条河流水源充足的欢腾恰如褪去色彩的年少记忆正在悄悄消失。
最终没能借到钱,就像那次没有借到两块钱路费一样。外公在灶边安抚我激动的情绪,说:“你爸爸妈妈成婚早,又不会挣大钱的手艺,家庭经济底子薄,没有条件送你读大学了,靠自己劳动创造,远走他乡,也能好好生活!”森子原本在木楼上看书和学习并热忱积极地朗读着什么,听到我来了就下来看我,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专注地看着我,像是预知了自己的未来。
我在黄昏回到水云村,晚风里低徊着成年的忧伤,萤火虫四处飞舞,像明灭的天使照不亮前程。
明天又要和父亲又坐车去gZ。
在车上,我想起初次乘坐火车的经历,那是暑假列车营运高峰,只能买到廉价站票,窒息拥挤的车厢里不能奢望有个坐下的空间,许多人站着像一片令人恐惧和压抑的森林。我当时很想拥有一台“小霸王”学习机,超级马里奥戴着鸭舌帽,穿着背带裤,不知疲倦地跳跃着摘取金币和清除路障,踏上悬浮在白云朵朵青藤缠绕的木桥,步步闯关,历尽艰险,最后把公主从城堡里牵引出来。浓厚的童话色彩和浪漫极致的游戏画面成了我在那一个夏天欲求不得的苦恼。当这样粗糙、失去秩序的真实生活来袭击我天真的念想,我才知道心愿是多么微不足道荒诞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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