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拿饭票兑换零食的光荣传统在六中也司空见惯。(本章节由网友上传&nb)热水瓶内胆不慎碎裂以后,我用饭票在小店换了几回水果了。这次从学校的小店出来,我提着一瓶五百毫升的水回到教室。蓦然发觉瓶子的色彩搭配还算养眼,就端详起这件商品瓶身上印刷的密集小字,轻轻摇晃,透过水瓶,一些场景在里边扭曲又变形,像一个虚假的世界。我盯着窗外山峦发呆:这囚禁在瓶子里的精灵,真的来源于自由自在的山泉么?
别后不知君远近,夜听风竹敲秋韵。坠叶纷纷,秋意渐浓。我们文科一班的教室位于大楼一端,黑板墙后面是一片空阔的稻田,一丛茂盛竹子矗立上来,在夜风里沙沙沙地晃动着。许多精美的笔记本正在班上流传,那就是同学录或者留言簿了,校友们尽情发挥畅所欲言,为学友写下祝福或分享回忆。
有几个本子流转到了我手上,我翻看了一下前面的留意,被朴素的心声感动了,那些语气丰富、句式多样的语丝都能拔动心弦,依依惜别我们深深眷念的时光。譬如“一路顺风”,“学业有成”,“爱情事业双丰收”,“快乐青春”,“勿忘我”,“我们是彼此纯洁的初恋”……直率,坦诚,这算是一场仪式独特的成人礼,我感受到一群朝气蓬勃、鲜活不羁的生命与灵魂栖息在薄薄的纸页,伴随本子的主人去海角天涯。
我也想赶这趟风潮,弄了一个本子,写上名字和问候语,意犹未尽,还觉得少了样东西。想想,是缺一张合适的照片。那时“傻瓜照相机”已经流行,学生们自己都会安装胶卷,然后摆好甫士随心所欲地按下快门,尽管拍出来的照片经常曝光也乐此不彼。那个穿着廉价西装的艺术家间或来到六中校园,他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他比较少拍照,倒是收取了学生们的胶卷代理冲洗。我在六中遇到这位长发飘飘的男子,给我故人重逢的错觉。我在池塘边上闭上眼睛,突然张开,看见的是八中的风景。
有一天,我穿了白色衬衫,挽起袖子叉起腰,不苟言笑地站在池塘边的松柏树下凝视着他手里的镜头。没听到按快门的声音,他说“好了”。几天后,我拿到了照片,贴到同学录的扉页,把本子传了出去,像在大海边抛出一只漂流瓶,期待着它奇迹回归。
校报在头版刊登了我的一篇题为《梦已随乡》的散文,虽然备考紧张,我还是应王曦和匡友华的盛情邀请,参与了副刊《云溪》的编委工作,我将一沓纸张大大小小、笔迹红蓝深浅的稿子压放在课本下边,利用课余间隙阅读评点,再次品味到“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崇高体验,也因为阅读量较大,不务正业,上课走神。
《梦已随乡》像是应届毕业生在校园里发出的抒情绝响,用2000字的篇幅讲述了一位山乡女生辍学去南方打工,以近乎残酷的方式启动青春行旅,暗恋她的男生沿着她家乡的公路试图寻找一种熟悉的足迹,表达了春春年少遇上生活变迁以后的思想震荡,发出了渴望介入现实生活的呼喊。虽有风花雪月的习气,却以含蓄的方式勾勒出对学生时代的留恋。以后许多年里,每到晚秋时节我想提起笔来写点什么东西,它的首尾就浮现纸面:
开头:“秋雨炊烟,小镇伞花移。开窗迎晚秋,落叶飘满了寂静悠长的古街。”
结尾:“总有一天当思念老去,我也带着驼铃奔向天际,把梦追寻。”
这其实是我和杨梅的故事,除此之外,匡友华还读出弦外之音。他跑来问我:“小磊,你没有把握考上大学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就算考上了,也交不起学费。”匡友华说道:“那你要不要参加高考?现在要报名了!”我说:“想试试,看看命运的安排。”我不想说太多,故意分散话题:“哦,最近有县城里那些同学的消息吗?”匡友华说:“没有,他们哪有闲功夫联系我们,高考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决战!”
(2)
秋季的晴天,心情不错。金黄的斜照穿过教室窗户,我看到李双凤姐妹在默默看书,仿佛那就是她们的世界,其它都是虚无。十月底的模拟考试真刀真枪地演练起来,我体会到严肃的高考气氛。下考之后,教室外边不乏有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的议论者,也有心满意足喜笑颜开的淡定者。为期两天的考试过后,我想放松一下,到处去走一走。我在高一高二的班上都看到摆在讲台旁边的电视机,每到周末教室就成了电视厅,一集接一集地播放着连续剧。
试卷评改堪称神速,仅仅两天,成绩就出来了。仍是免不了“排行榜”的俗套,文科班一百多号人里,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三的位置,但看看分数还是有些泄气:七百五十分的总分,我虽然勉强凑够500分,但数学成绩没有及格,那个数字非常醒目,让我的排名黯淡无光。
在理科班的排名榜,我看到易晓芳和陈知岭均拿下560多的高分,他俩尽管名次靠前,但还是有几个陌生的名字位居其上。理科二班匡友华的排名也靠近了陈知岭,这倒是让我激动不已的亮点。
我悻悻走出在黑板旁凑热闹的人群。在理科班,560分是能够上一本录取线的;易晓芳五门科目很均衡,都是110分左右,还有陈知岭138分的数学成绩,在我看来都算是梦幻演出。羡慕之余,颇多感慨。我在心底为他们提前献上祝福,他们是八中走来的骄傲,假若八中没有撤并,他们将会继续八中校史的荣光。
数学是没考及格,但我还是“探花”,尤其是高一高二的校友们对魏小磊可是“颇有仰慕”。在受宠若惊的错觉里,我忘记了数学没考及格的尴尬,有个人及时把我拉回清醒的现状。
我收到罗洛的来信和一本手写诗集,诗集的扉页上写着“无韵歌谣,致晓芳”,我就没再看。信封鼓鼓的有分量,拆开掏出一叠细红竖纹的信纸。用竖行写信的形式我还是头一回见识,罗洛那一手随意挥洒的钢笔字像屋檐上的雨滴串珠一样坠落,湿润,婉约,又有墨迹未干的急就感。
在长达五页的信里,罗洛推心置腹,无所不谈,包括他的情感与困境,这些东西难得他能写下来。即使是初谙世俗的年轻人,也会回避、顾忌,把它们埋藏于内心。可是我的罗洛言为心声,一吐为快。
他在信里劈头来问“晓芳的学习成绩独秀如初吗”。随着初冬的到来,他感到学校生活将近尾声,“来年初夏就要毕业会考,高中毕了业我就要离开这个舞台不再当配角了,要去南方闯荡,做自己生活的主角!”骨子里一直透露着悲观的他到了这人生的十路口,曾几何时也变得豁然开朗无限豪迈。
他还说,至于在八中刚认识你魏小磊那阵子,居然有余闲去遐想“地外文明”,在生病的傍晚幻想起踏空来去飘浮云端的外星人——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幼稚的浪漫主义,有关宇宙和天体物理学的假说和猜想,相对于有限时空的卑微个体来说委实极其遥远,远得不着调的事。他的思想已经接近实用主义,却在现实和梦想之间的空隙不安徘徊,这种浓烈的愁绪积蓄着一种力量,像动力,又像压力,它越来越沉重,如影随行,不得解脱。
应罗洛的请求,我得去理科一班请易晓芳给罗洛留言,同时把诗集转交给她。星期天,我知道有不少勤奋的高三学生会留校自习,她没准就在教室里。理科二班教室在二楼,就在我班教室楼下。我拿着纸张去到教室后门,探头看见易晓芳背对着我,她正和李双凤在轻松地谈论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时用手轻轻捊着倾泻在肩膀上的秀发,那细微的动作充满自信。
我说明来意,易晓芳就接过纸张,低眉沉思片刻,大大方方地写起留言来,没多久,她长吁了一口气:“好啦,作业完成了!”我接过那张纸。出于对罗洛的尊重我故意不看内容就认真地折叠起来。虽然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但听到她心平气和地说:“虽然不怎么喜欢罗洛,不过他给我的印象总算不坏!”我很满意她对好友的评价,把诗集《无韵歌谣》轻轻放在她桌面上:“这是罗洛为你写的童话,请收下吧!”我走到门口,她蓦地叫住我:“喂,每天早晨六点钟你也起来跑步吗?”这真是个掩饰少女芳心激动的无聊问题。
我高兴地给罗洛回信,告诉他“晓芳很好,她也念着你的好;但她已经不站在小河旁了,她是要面对大海看春暖花开的”,“有空闲多思考将来,积极乐观一些,把忧郁和愁绪踩得粉碎”,“我们都将面临离别,珍惜这段珍贵的校园光阴吧,它不是煎熬,它应该是享受”。这些片言只语与其是宽慰罗洛,不如是提醒我自己。
(3)
其实罗洛完全可以抽个时间到六中亲自赠送《无韵歌谣》,我为他的安排不当表示遗憾。
某天,在县城职中读书的贺丽丽来看匡友华了。我陪同友华高兴地出现在她面前,满以为能够看到她的表妹孙芙蓉。她手里提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和零食,那颜色丰富而温暖,洋溢着轻盈的喜悦。“哟,”我看到友华和她两小无猜的默契小样,打趣说道,“丽丽和友华一样,都是这么喜欢零食!”贺丽丽说:“哪里,我这是热情好客!”
我们仨坐在操场旁边的草坪上,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正悄悄地变幻着形状。
贺丽丽说在职中也将毕业了,今后打算就在家乡不去外地,和家人一起承包村里的林场。她说:“我喜欢和花草树木在一起,我学的就是种植嘛。”匡友华一声叹息:“我呢,想考个大学,今后当个老师什么的,像童心老师这样就行。”我觉得他们的志向都和栽培有关,丽丽栽培一抹绿翠,友华栽培芬芳桃李。我今后的理想尚未明确,于是掩藏着模糊的想法,心情苦涩。
几年前读初中的时候,学校尽遣精英去L镇去参加选拨考试,有“校花”之称的贺丽丽也在车上。学生们在镇上旅社落脚以后,还是下午时分。我在阳台上碰见贺丽丽看故事书,很有兴趣地和她谈起我的作家梦:“我要每年写一本书,发表很多自己满意、读者喜欢的作品。”我倚在栏杆上和她畅谈创作思想,滔滔不绝,思维散漫而飘忽。我说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是一本故事书,有共同性,也有神秘莫测的个性,而每个人的生存与成长都是有波澜壮阔和悲欢离合的……这些缺乏新意的观点当时让她震撼,她把故事书当成笔记本,缴了我插在上衣口袋的笔,专心写起笔记来。
三个月没有通信,我问及孙芙蓉的近况。孙芙蓉在s市读中专,毕业后她家里会托人拉关系,看能否在本地医院里谋个护士的工作,实在不行就送大闺女南下打工了(她家还有弟弟和妹妹)。怎么和罗洛的想法一样?我最先听到打工这个词,是因为贺中夏的哥哥贺大春,时隔多年,这个词语作为一种抉择离我的生活这么贴近。
贺丽丽得知我十月考试跻身三甲,忙说要转告孙芙蓉,我们的作家已经兵临大学城下了。我不以为然:“模拟考试而已,不是真实水平!”友华给了我一点安慰:“小磊别低估这次考试的意义,知道内幕的人说这次评分标准很严,尤其你们文科班的试卷,评分的时候能给低分就不给高分,据我的情报,六中最近几年的校史上,模拟考试能进前五的人,十有**考上了!”
“呵呵,”我的幻想又被挑了起来,“你的情报可靠吗?”友华神秘地笑着:“我的情报很丰富,孙芙蓉叫丽丽带来一个礼物给你,挺实用的!”丽丽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小小方盒递给我。掂在手里很沉,我猜了猜,瞟一眼自己左手腕皮肤上那一圈泛白的表印,好像猜中了谜底。打开一看,果然是手表,一只黑色电子表。手表下面有张小字条,上面有八个字:暮鼓晨钟,只争朝夕。
我赞叹不已:“她真有水平!”谁也不知道我早已把机械手表卖掉了,现在又有了电子表,真是及时雨。贴在同学录上的那张照片里,我也没有戴手表。每当我看到照片,我就怀念那只消失的手表,也想念那些天各一方的清水之交。
(4)
很快,我段考第三所谓“探花”的光环就消褪了。一些理科生声明:文科生也就只会拿着书又记又背,拾人牙慧,思维能力差,没真才实学。我当场表示反对:“那你们自己又研究出了什么定理?攻克了什么猜想?发现了什么新物质?”他们不屑与我争论都扬长而去。
十一月,天气冷,我不再早起跑步,课余的安排也紊乱起来。我的记忆力明显下降,面对一些识记的知识点,我大脑短路一片空白答不上来。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自圆其说。有次小考,我被历史老师来个不点名批评:“评价重大历史事件的意义,都是已经有共识的,盖棺定论,这些东西必须识记;历史不是,不要自由发挥!”同学们都知道这个“自由主义者”是谁了,从眼角余光里我瞟到不少面庞朝我看来,给我行注目礼。
学校低矮的围墙外有一片乔木林,树荫伸进校园来,延伸成长长的一线。我拿着一本古代史到那里一边散步一边背书,踩着褐色的落叶,从傍晚一直读到夜幕降临。虽然课本小而薄,但是考试命题却是极尽灵活,辗转腾挪,变化莫测,我已经连续受挫了,严重自我怀疑起记忆能力和理解能力。晚自习课的铃声响起,我挟着浑身的落叶气息和暮色回到教室的人群里,在书本成堆的课桌上打攻坚战。
透过乔木树梢,正在建设中的教学楼已经垒土而立。我好奇地走近,距离云溪河比较近的那一幢大楼的主体已经完工、装上了木窗,还有工人正在刷油漆。我突然想这里没人打扰是个安静的地方。到了星期天不要上课,我选了一份语文一份数学试题去那里自测。运气还真好,里边居然有几张破桌椅,我扫去尘土,静下心来,属于我一个人的“高考”开始了。
只听见云溪河的水流声,寒风也吹进敞口的大窗来。我不停地看表,生怕时间不够用。在接过4个小时的实战过后,已经是下午了。我顾不上吃饭,找到金力新老师,递上自己做完的试卷,希望他给评一下分。金老师收了我的试卷,给我忠告:“千万不要急功近利,要找出你的薄弱环节,查漏补缺,把你的知识体系梳理到最清晰的状态!”紧接着我拿着数学试卷去找童心老师,童老师的房间布置得典雅而高档。我敲敲开着的房门,童老师正在里屋和他读小学的儿子玩电子游戏。他接过我的试卷,郑重浏览了一遍,看来他对我的境况很熟悉:“你的文科成绩没有问题了,数学要争取拿到90分,要考及格才有希望。”我说:“请老师帮我看看,哪些地方需要提高!”童老师淡定地说:“数学要靠基本功的,不能速成,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能在解题思路做一些短期调整,急功近利试试看了!”
“急功近利”是考生的浮躁心态,一位老师反对,另一位老师提倡,我一头雾水,含糊不已。当两份试卷都回到了我手里,傻眼了:语文105分,数学45分,合计150分,相当于其中一科得零分!整个学校的楼宇都在瞬间坍塌,我遭遇一场强烈地震。
回到宿舍,我拿起《代数》题集,看了半晌又扔回床角,不知如何是好,心情非常灰暗。走在食堂拥挤的人群里都觉得自己瘦了一圈,陈知岭遇到我时友好地微笑,我都视同某种特意的嘲讽。
(5)
转眼已是十二月。就像一支蜡烛,十七岁这年的岁月即将燃烧殆尽了。高一和高二要举行期末考试了,高三因为复习课太多,年底不再举行段考。
我去到龙小涛的宿舍,看他收拾回家的东西。他们宿舍里的大头小子们正哗啦哗啦地拾掇,原本不齐整的东西都弄得底朝天,像在准备胜利大逃亡。
小涛正打开他的皮箱,慢悠悠地自言自语着:“这个东西还要不要?太重了,算了。”我在背后看着小涛,他长长的西裤下垂着,裤脚遮住半新的黑皮鞋,他梳理着三七分的头发,穿戴体面而且齐整,无不彰显着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这一点倒是感染了我,给了我走出焦虑的启示。
“照相机!”小涛翻出了一个玩意,“还有胶卷。”即兴要我到河边去给他拍照。他当然不是孤芳自赏,人家有红颜知己了。这一年,小涛认识了他的新同桌郑小艳。夏天的时候小艳从外校转来六中读书,她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梳着乌亮黑泽的麻花辫,她个性活泼开朗又精灵古怪,很有喜感,小涛的同学们都取笑她:和帅哥同桌,又是纯粹的乐天派,像极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女主角,大家很自然地对号入座,戏称她“小燕子”。
我们来到云溪河畔,在一狭长的、散布鹅卵石的河中滩,我一路倒退着,眯着眼睛,把他和小燕子的身影满当地装进镜头,他俩身后稍远点是一座整体呈现灰白色的石桥,弯弯地像深秋的月亮。我按下快门,为他们记住一刻青春。回到校园里,小涛把照相机递给小燕:“给我和魏哥多拍几张合影!”他的行为让我不解,莫非又是别离的前兆?我试探着问他:“小涛,你哥说你不想读高三不考大学,要去当兵?”小涛说:“想是这么想,但万一当不了兵呢?我现在都不想读书了,和我爸爸做服装生意去!”
这是我遇见的第二个要辍学、选择去做衣服的人。我想起某个人,如今她已经在城里做了很多很多衣服了吧。那个困顿的寒夜,我把散发花露水清香的《代数》题集盖在面庞,又做起那个具有魔幻色彩的梦:
“我梦见学会了开汽车,车上载着杨梅,我们穿过一片七彩的花海,经过青翠植物镶嵌的平原,她银铃般的笑声像一路撒下的音符,我想顺着音符一样的记号,就算我们走得再远也可以找到归来的路。车子突然失控,像脱缰的野马冲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车子始终停不下来了,我看到地平线上浮现的水云村,金水河,拱桥镇,白马山,杏花镇,县城,s市,双清饭店,熟悉的人们扑面而来,他们问我去哪里?我来不及回答,好像从此就要和他们天各一方……车子最终掉进悬崖,沉入幽蓝湖泊。”
早晨,白茫茫的冬雾吞噬了水云村通往远处的大路,看不清前面。出门的时候,爷爷从浓雾里散步回来,奶奶已经从菜园子里背着篮子回家了。我站在路边,好像沉浸在漫天飞扬的雪花里,看见盛开的临水疏梅,它们在那细瘦的枝条上妖娆,把我的目光带进山乡寂静的早春。
贺丽丽上次离开六中的时候把刊登《梦已随乡》的报纸带给了孙芙蓉。因此我又收到了孙芙蓉的来信,她告诉她始终是我的铁杆读者。我在回信里发出邀约,在寒假某月某号,我们到拱桥镇邮电局碰头,一起沿着公路远行,寻找这篇散文的原型和源头。
放寒假的前两天,下了一场薄薄的夜雪。我清空了课桌,抱了书拿回宿舍去,在大楼的拐角处,小燕子斜挎着书包迎面走来,她穿一套黑绒布风衣、一双黑色的皮鞋。我浑身一震,因为在我看来,她和孙芙蓉的长相特别神似,在雪光的映照下,她黑色的风衣在寒风里飘动,像燕子在春天里展翅飞翔的矫健身姿。她像小涛见到我那样友好地微笑,露出些许雪白的牙齿。
(6)
水云村又升腾起我家的炊烟,父母已经从外地回家了。坐在灶前烧火的父亲头发越来越稀少,憔悴而沧桑;母亲的眼角也渐渐多起了鱼尾纹,他俩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我知道他们在工地上做的都是收入不高的体力活,我也忧伤地发现这些无法回避的细节。
丝丝缕缕的青烟夹杂着亲切的气味,飘来飘去,浸润着每个房间,鲜活而热烈,这样的感觉真好。森子在金沄中学读初三,学习成绩还算可以,很有希望像李二和阳波那样考入重点中学,到县城去读书。
邻居每每夸赞扬我和森子听话懂事不学坏还能读好书,让父母省心。父母都会喜忧参半。父亲不止一次地向邻居说:“愁啊,就算小磊考上大学也要很多钱呐!”我听出了自己某种命运和结局,却无法确定具体情节。那时候心情非常复杂,有感动,也有绝望,还有一种温暖的疼痛,我渴望和知心的朋友在一起,缓解这种迷惘和不安。
我走到楼顶,眺望拱桥镇集市和大水田乡的方向。远处零零散散的一些灯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寒夜无边无际,起伏的山峦黝黑的像沉睡的卧龙。
为了我和孙芙蓉有个结伴远行的约定,这一天,我穿上父亲给我买的大头皮鞋,打热水仔细洗了反脸,梳理好头发,迈开大步踩着脆松的雪去到拱桥镇,穿过行人如织的集市场面来到邮电局。
邮电局大楼斜对面就是车站,我嘴巴里喘出热气,看那车站门前的步履匆匆的行人。和年少记忆里的邮电局相比,大厅里没有放置书橱,也没有雕刻印章的人,只有一排椅子。
孙芙蓉来了,她戴着一顶俏皮的毛线帽,一身简练的灰色外套。惊艳的麻花辫不见了,瀑布般的头发遮住了脖颈上的围巾,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丝丝秀发随风扬起,她明亮的眼神顾盼多姿。我说:“这就是传言中长得特丑的孙芙蓉吗?”
在那条公路上过往的都是运送木材和建筑材料的大型货车,车辆不多,但道路中间的雪已被辗成深色甚至消融了,路边的雪地上印着我们的两串脚印。我讲述着自己多次没着这条路远行,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曾来过,这次是冬天,还有朋友的陪伴,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们沿着公路步行,走了好一阵子,都是上坡路,我有点累了。我问她:“你口渴吗?去山腰上那户人家讨杯热开水喝怎么样?”孙芙蓉摘下了手套和围巾,说:“行啊,去吧。”
那是一户两层平房的靠山人家,主人是一位大叔,他正在屋前架着木梯挂灯笼,门前停着一辆带有小车厢的“的士头”。他家里的东西收拾得整齐洁净,看得出来是一位热爱生活的人。喝了两杯热茶,我们要继续往山上走。大叔说:“两位有闲情逸致,跑这么远来谈恋爱?”我和孙芙蓉相视而笑,不作解释。大叔动作利索地收起梯子,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我们说:“这里空气好,山青水秀,只是交通不方便。我正要去大水田乡运点东西,要不搭个顺风车么?”我看这车子有两排座位,听他提到大水田,我倒是想搭个车:“这么巧,我要去那看望同学。”孙芙蓉觉得不要走路了,喜出望外:“那等会还得麻烦您搭我们回来!”大叔坐上驾座启动车子:“没问题!”
车子绕着弯弯道路盘山而上,层层叠叠的树像一阵阵绿色海浪在玻璃窗前浮现、下沉又掠影而去,我吃惊地确定那个梦变成真的了,只是杨梅变成了孙芙蓉,身边是点缀白雪的林海,前面也行人稀少,没有出现熟悉的人影,最终车子也没有掉下悬崖沉入湖泊。
“看见了吧,就是这片果林,我和贺中夏曾经来这里摘过几次果子呢。”我指着缓缓靠近的果树林对孙芙蓉说道,“也就是在里,我遇到了初中同学杨梅,那时候她正乘坐县城来的小巴士!”说罢,掐指一算,已经整整快四年,我说:“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遇见她。”孙芙蓉点点头:“挺浪漫的嘛。”
大叔叔纠正我的说法:“这片果林是有主人的,十年前这边有个盗墓团伙被警察给端了,这片林子的主人也是入了伙的,跑掉了,下落不明,听说现在都没有抓到他。”这片果林从去年起被当地村里接收了,果树没什么经济效益,都要砍掉来种植一些经济林木。
过了一个半钟,车子到了大水田乡,停靠在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那里是一个锯木场。不远处有一些简陋的砖瓦房和村院,既使是有田有地,也是很小一块的梯田,像是迷人的风景。“我里就是大水田乡!”大叔走出车子,掏出烟盒子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缩手回去自己点着吸了一口,“离这里不远就是杨家村,这里比山下还穷,但是话得说回来,人杰地灵,出了不少大学生,还有当大官的哩!”
孙芙蓉走远了,她去那院子里看梅花了,挥舞着帽子叫我过去。这边大叔已经和锯木场的人往车厢里装木料了。我的视线里恍惚浮现无数晾晒在晨曦的衣服,杨梅的家应就在这附近,她怎么知道我曾来过,离她生长的故土这么近,又离她本人这么远。
我和孙芙蓉看够了梅花,大叔在那边吆喝着:“要走喽!”
车子沿原路返回,天色迷茫,仿佛傍晚提前来临。大叔打开车里的灯,昏黄灯光拂照着我们的肩背,沿途层层山影映入孙芙蓉清澈的星眸。
(https://www.tbxsvv.cc/html/34/34300/9399012.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