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玄幻奇幻 > 城北城南 > 第十八章 只如初见

?    (1)

    车轮子灵巧地转动着,凉风掀起身上的雨衣,我像张开翅膀的飞鸟掠过路边漂移不停的朵朵伞花。镇上铺了水泥的道路经雨水冲洗显得清洁而光亮,不像以前雨季里坑坑洼洼的泥泞。脚下这片土地穿了一层厚而坚硬的外壳,宛如一个和远处村落遥遥相望的城堡群,整个拱桥镇中心区就像装在一只巨大盘子里可以整个端到别的地方去。

    雨衣下有个帆布书包,里边装着几本书和一篇没有写完的小说稿子,我就带着它们去见孙芙蓉。尽管下着雨,来赶集的人还是不少,我推车四顾,慢慢地穿过货摊和人群,正寻思着她在哪儿啊,我这样蒙头藏脸的她肯定认不出我,于是我去了集市尽头的十字路口等她。

    十字路口,前方通往县城,左边是去杏花镇,右边是通往孙家垅,后面是正在沸腾的集市和小车站。车站不是很宽敞,只能停放三四辆客车,但这些车辆翻山越岭直奔异地他乡,总给我一种辽阔清新的远行情结,心底涌动着捉摸不定的向往。车站门侧有个商店仍然保留着上个世纪中叶乡下民居典型的砖木结构,在店前的墙下横陈着一张好多年也没有搬走的长木椅,每次看到长椅我都想去坐一坐歇歇脚,上一回我就发现它的底部有被白蚁侵蚀的迹象,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搬走,不再守望着这个喧哗而且充满离愁的十字路口。

    我到屋檐下把单车靠墙根放好,脱了雨衣挂在车上,坐在椅子上看着雨雾里的集市,心情似乎有些不平静了,好像要面对一件特别实际的事务。和宁静的学校相比,务实的生活原本就如集市,那么多食物,那么多物品,各取所需,讨价还价,熙熙攘攘。

    我一会看看集市方向,一会看看孙家垅路口,细末般的雨雾飘在脸上。听着集市的动静,一个钟头就快这样等过去了,我觉得无聊,从包里掏出没完的稿子来看。我背着书包坐在商贩荟萃之地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在商店客人好奇打量的眼神里我有点不习惯,就把稿子收回包里琢磨着换个地方。风势突然增大了,雨水斜飘着,几声鞋跟敲击地面的响动,两把天蓝色雨伞飘然而来在商店屋檐下收拢,是两个女孩子来檐下避雨。我看她们其中一人面熟,就朗声招呼:“是贺丽丽吧!”贺丽丽认出我,拉了拉她旁边女孩的衣袖:“他在这呢!”贺丽丽旁边的女孩向我点了点头,友好地微笑着。她梳着一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圆润的脸上浮现着浅浅的酒窝,她浑身散发着艳丽明快的青春气息,好像与一座城镇最能吸引人的某种气质融为一体,俊俏而且庄重。贺丽丽向我介绍这位麻花辫:“她叫孙芙蓉,我表妹!”孙芙蓉对我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也刚来。”

    贺丽丽说:“我们俩来镇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和鞋子!”孙芙蓉此前在信里仅仅两次提起她表姐,这位表姐居然是她。我上回去杏花镇和匡友华、王曦在一起的时候没看到贺丽丽,原来她在县城读职高,学习果树栽培技术。从拱桥镇读完初中以后,贺丽丽非常关注一些文友的新动态,收集他们新近发表的作品。自从我入读八中,校报《津梁》她每期都有收藏的,孙芙蓉先是看到《故乡烟雨》然后看到《芦苇湖》才给我写信。

    我站在孙芙蓉面前显然比她矮,心情却是特别微妙。一瞬间,纯净的心灵和并不紧张的态度曾一度令我陷入困惑:如此特别的时刻我怎么可以异乎寻常地坦然?我双脚立正并拢,昂首挺胸,把帆布书包递给她:“这是你找的书!”她大大方方地接过书包,背在肩膀:“谢谢了,下回还你!”

    我觉得自己恰像站在贺丽丽身边的匡友华,作为彼此欣赏的朋友,并不因身高差距而自感形秽。这种自我觉醒的转变显然是一笔重要财富,潜藏在内心的率真和诚实蓦然苏醒,也无疑是一种魅力,我看得出孙芙蓉平静的眼神里没有失望。我对贺丽丽说:“我也正要走呢,还要买点东西回家!”我动作麻利地套上雨衣,把单车推下屋檐,踩上踏板滑行而去,瞥见一团黝黑的倒影掠过**的路面,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商店。

    (2)

    我走到半路风雨大作,暴雨来袭,我加快骑车速度,但风的阻力实在太大,连人带车被掀翻了几次,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我回去后第二天就感冒了,而且发烧很严重,头重脚轻。

    我向教师请了假去镇医院打点滴,母亲在医院门口等我,走进去,大厅里有一股药味进入鼻息。医生动作熟练地挂起几只输液瓶子,接上输液管,闪亮的银针刺进手背的静脉,好像整个手臂都有些冰凉。我无力动弹,话也懒得说,深感虚无,体力透支一般的虚弱困扰着我,躺卧在斜椅上出神地张望着射进一缕阳光的窗户,因为窗外翠绿的枝叶上摇晃闪闪的阳光,远处白色的屋群像一堆小孩子玩的积木散布在山脚下,整个窗户就像一个框住它们的相框。

    阳光洒在丘陵山镇的建筑和山峦,我在小道就能想象远方城镇的明丽与辽阔。尽管镇上新房子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路边的屋群里还保留着老旧的木房子,走进去是黑色的泥土地面,清凉、舒适,且能感受到幽静陈旧的气息。从医院出来,母亲在这样一间老木房子里碰到一位熟识的老太太,她白发苍芬,在路边卖些香烛和佛具,慢条斯理给我们倒茶和拿点心,告诉我怎样才使感冒快点好起来。我坐在屋门前,又坐了半个钟,当药水进入血液,我感觉好多了,脚步轻快思维活跃起来,感觉有了食欲,居然把老人拿出的两盘点心全吃光了,有点失礼了。

    在小耳房洒下桔黄灯光的窗下,在罗洛吞云吐雾的夜读里,我也被他劣质香烟的气味熏得睡意全无,动笔在纸上沙沙写着这样简短的句子,浓缩寂寞而空想的青春情怀:

    远方秋近

    芙蓉花开

    你的身影在古城

    无数楼台里

    倾听风雨声

    小桥流水人家

    竹枝黑瓦砂石路

    层层秋翠在沿途

    映入你温和的双眸

    我还不会踩单车的时候,放学路上遇见五叔,坐在单车后座,听他一边踩单车一边哼唱着歌曲:“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生活就要这样过,生活就像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想好了你才走!”山岭上的微风吹动他乌黑的头发、雪白的上衣。自行车碾过一段飘着车铃的简朴岁月,眼看这种动感奔跑一样的青春正要消逝殆尽,生活里私密细腻的触觉也将带往事务纷扰的成年。

    当我还是小学生,小叔叔常常带我早起,看到门前地里的芋头荷叶上珍珠般的露水,看见竹篱笆上缠绕着细藤,紫蓝色的牵牛花可爱地盛开。在镇上最热闹的路口,在风里旋转不停的五彩风车,绿色邮局大厅的玻璃橱窗里锁着各种封面的书刊。

    那些年,两个常年在外地打工的小叔叔换了不少行当,后来四叔去学了制衣,五叔从事砌墙和装修。每当在五叔叔狠命吸烟眺望金水河对岸的山群,我都能意识到一种回到故乡的强烈的惆怅,像看清明时节的青苍旷野,或者背着行囊在车上越过上千公里的寒山瘦水。他们偶尔回家一次,他们先后悄无声息地结婚了,不像大户人家风光张扬地大办,而是静悄悄的简朴的低调。

    花季时光总是来不及细细品味就飞快流逝,有些模糊不定的焦虑和不安,满脑子的幻想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直胖不起来的身材和长满痘痘的额头,甚至怀疑厚厚的课本和枯燥的知识是否跟生活有着必然和深刻的关联。

    星期天的傍晚,我又要赶回学校了。水云村头路边宽阔的梧桐树叶簇拥着一户人家的阳台,有个年轻的妈妈在拍打逗乐她怀里的小孩,清晰地唱着没有曲调的童谣。秋夜清风吹皱满塘池水,亮堂的窗影荡漾在水面。这些笨笨童谣闪烁着故乡母爱的光辉,在我孩提时也曾听到。我原本以为它们只适合沉睡在心灵深处,居然也可以从方言整理出来:

    [其一]

    虫子虫子飞飞,

    飞着飞到竹山里;

    竹叶落来当被盖,

    笋尖出来扎背背。

    [其二]

    月弯弯,

    水汪汪,

    抬到河里洗裳,

    衣裳洗得雪雪白,

    打发哥哥进学堂;

    学堂门前一碗塘,

    两条鲤鱼扁担长,

    小的拿去煮鱼汤,

    大的送哥娶婆娘。

    [其三]

    摇摇摆摆,

    摇到蓝海,

    蓝海转来,

    买把扇回,

    扇子拍得两面风,

    骑马过江东;

    江东人问我,

    我叫魏相公。

    [其四]

    青树叶子千支歌,

    喜鹊年年钻旧窝。

    …………

    许多年以后,带拍照功能的手机和照相机一样普及,如果我对身边的环镜温情脉脉产生留恋,可以拍摄鞋子、桌椅和蜗居斗室的温馨布局。当时我只能把美好的事物记在心里,或者用文字去留住形状、情景、气味或颜色,甚至可以打动心灵的某些飘渺念头。

    我又梦见校园里的桂花树似乎又要开花了,馥郁清香飘扬在巍峨的白马山下。我想在小耳房里想留下什么“墨迹”,弄了一支细头的油性笔,在门板后边来一首《卜算子·重阳》,但因思维堵塞只写了一半:

    晨曦抚窗台,夕阳照高楼。校园屋静夜听溪,孩童唱歌谣。

    罗洛看到了,思索片刻,很有把握地说:“小磊,我可以补写下半阙,保证和你的风格相近,让你觉得就是你写的,你信不?”我说:“我信!”他找来笔,轻盈移动的笔尖酷似优美绝伦的舞蹈,划出一行清新淡雅的笔迹,神形俱佳:

    墨绿山峦畔,闲情踏小桥。红叶黄花遍山头,逢秋起寂寥。

    不少校友来小耳房玩都看到了门后的这个词都说它婉约细腻,甚至连锅炉师傅也觉得好。为了宣示对它拥有“版权”,罗洛和我这两位小耳房的末代主人一齐落款,希望这块门板、这间房子都得以保留,见证未来峥嵘岁月。

    (3)

    过了清明暮春,天气开始晴好,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排练如火如荼。老师们在入场仪式、列队方面费了不少心思,设计了很多方案,有时候整个下午连续两三节课都不用上,全体师生都在操场上顶着太阳操练,把场面营造得很复杂很壮观。由于要在方形的操场上练习变化丰富的队形转换,演练不是很齐整,全体学生笑声不断,老师们在场边不断高声提醒“严肃,严肃”。

    这次活动定制了一套款式相同、两种颜色的上衣,男生穿蓝,女生穿红,没有硬性规定裤子和鞋子的款式,只需一律黑裤白鞋。这奇怪的要求很快就有来由了:县教委会派来摄影师全程录相,由于录相带就是比赛参评选的基础,视觉效果一定要营造妥当,增加获奖砝码。

    经过快一个月的排练,团体操可以开始正式表演。当天,白马山下广播声铿锵嘹亮,八中三百六十多名学生列队入场,跟着学生会主席的哨子声按预演的阵势有声有色地展开。负责录制视频的人一共有两组,一组站在校园一角的教师宿舍楼顶俯瞰操场,另一组是距离拍摄,我就离他们很近,体操进行过程中我看到摄影师和他的助理拍摄的动作虽说还算认真,但是他俩满脸不屑的神情和微小的摇头动作可是实在伤了我的自尊。我想也许在他们的判断标准里八中这套团体操不算出彩,甚至有些拙劣。

    活动结束之后,师长们送走县里来的摄影组。有不少人和我有着一样的忿懑:我们学校规模小,不及兄弟学校的十分之一,基础设施更是差得没话说,人家看不起我们是很自然的事。弹丸之地,甘当陪衬,好像我们是一群初中毕业就被淘汰了的差生偏安乡镇一隅得过且过地花度青春,用一句当时流行的话来讲“输在起跑线上”。

    “和其他学校相比,我们真的没得比。”

    “这样努力有什么用?顶多弄个安慰奖给我们!”

    …………

    当天晚上我就和罗洛讨论八中学生是不是“二等公民”,我们是不是“偏安一隅”,罗洛说人生跑道不只拿高分读名校这一条,我们还可以去找到适合自己的跑道,不至于郁郁寡欢地苦苦追赶或竞相模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参加高考的,大学这个概念在他今后的生活里边没有列入考虑范围。

    罗洛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我高二的日子实在过得疲劳。我偏重于形象思维,逻辑推理能力差,理科成绩不好,却苦苦地啃读着抽象的教材,譬如拿着几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殚精竭虑地枯坐在教室里,直到夜晚十点还在流泪的蜡烛舍不得离开座位,手里攥着铅笔和直尺,盯着横七竖八的线条线段,像是瞪着一团乱绳或坍塌的木架子,毫无收获不得要领袖。相比之下,理科成绩较好的易晓芳、陈知岭等学生学好文科科目就相对容易了,并不需要什么熟读唐诗宋词,也不需要写得一手所谓漂亮的散文,更不需要什么娓娓道来的诗歌情怀。

    好多回试卷发下来,我看到满纸的红叉叉,像是被地主扣光了工钱的长工,心里几乎有点绝望和无助。于是我不经意地开始模仿陈知岭和易晓芳的某些习惯,试图改变这种因为偏科而成绩赶不上去的困境。

    最先学习陈知岭,他的字写得并不工整和飘亮,而是漫不经心随手呵成。我曾悄悄翻看过他的教材和作业,上面的笔记并不多,却都是务实的精髓。于是我开始模仿他写字的态度,节省了认真写字、记笔记的一些苦心,把精力用到对知识点的思考分析和融会贯通环节;然后再向易晓芳学习认真和从容的态度,她喜欢用蓝色墨水笔,写的字是圆角的方块字,横平竖直,娟秀工整,从不匆忙。我的座位离她不远,曾好几次看到她考试的时候字都还没有写完,但丝毫不影响她拿到**十分的高分。于是我把这两人的“风格”模仿得出神入化,效果稍微有一点点,但仍然改变不了根本局面。最后落得个邯郸学步,越来越觉得理科没戏。

    (4)

    罗洛多次批评我只能在校报上发表文章,向知名期刊投稿却一无斩获。有一回在杂志上看到了一则征文启事,我就和他打赌,看谁寄出的稿子会被编辑采用。我写就草稿,然后认真加紧修改,借了碳素墨水钢笔工工整整地誊写到方格稿纸上,放进信封贴足邮票塞进邮筒。过了半月,老师拿着一叠信进了教室,我料想作品有着落了,老师把信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很是欣喜,一看右下角“地址内详”的字样,才晓得是孙芙蓉写来,信封上还清晰地盖着s市城区的邮戳。

    孙芙蓉写道:“……你借我的书看了大半,《平凡的世界》很厚重,虽是写父辈或叔辈一代人的青春和热血,但主人公有着永不过时的坚韧和积极向上的精神追求。《百年孤独》的文字卓而不群,传递着作者娴熟精湛的语言能力和丰富情怀,虽然看了以后总是做些奇怪的梦。至于翻译小说《雪国·古都·千只鹤》的文字确实优美,尽管故事平淡,课余静读,收获颇丰……我留意到你在书里总会点点画画,圈住的都是一些伤感、文静的内容,这和你写的东西风格相似。我们风华正茂,为什么要这样忧愁呢?还是希望你乐观些,不要整天愁啊愁的,好不好?有篇小说《城北城南》和书放在一起,你只写了一半,当时我有些自己的构想,一时有兴趣和灵感就把它续写完毕,特地寄回来给你,还请过目!”

    那篇稿子我尝试写一篇万把字的小说,讲述年少时光对一座城镇的全部印象,当初只这个念头但是苦于没有鲜活的故事,我就把龙小波、贺中夏和两位瑶族女孩的故事从高山小镇搬到了楼台簇拥的县城,结果越写越是感觉不对劲,认为情感不真挚,笔触苍白,在约三千字的篇幅就难以为继。

    我写的小说部分大致是这样的:阳光热烈的夏,两位十四岁的少年在去高山地区做暑期工,和两位瑶族女孩相识,两位少年抵挡不住内心复杂真切的情愫,在日记本里吐露衷肠。第二年夏天两个少年又去了老地方,想增进豆蔻年华的纯真情感,但他们都失去了联系,一位瑶族女孩举家搬到外地去了,另一位瑶族女孩的家长强烈反对女儿和外地男孩来往。两年多的时间里两个少年各自不停地给心仪的女孩写信,并不间断地记日记,人类最古老的迷恋与牵挂化成青涩的笔迹渗透在薄薄的纸页。两个少年立志好好生活努力读书,都如愿以偿地去了办在县城的省重点中学,他们分别在县城北部和南部的学校里继续写信、写日记,随着见识增多和视野渐变开阔,这种情感渐渐平息了,像一段染了色彩又渐渐褪色的青春……写到这里我不知道如何继续,毕竟在别人的情感世界里我没有办法将自身情感不露声色地移植过去。

    孙芙蓉的续写方法赏心悦目,她是这样继续的:其中一个少年因女孩举家迁移而内心空空,选择了看淡和遗忘;另一位少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往后每一年都去高山地区做暑期工,哪怕挣的钱很少也要在山镇度过珍贵的假期,随着和女孩的交往,他们彼此了解更多,渐渐看出了互相的差异:不同的梦想,不同的追求,于是,随着光阴流转,少男少女之间的好感和倾慕渐渐变成纯粹的友情,因为互相关注和祝福,所有的回忆和初衷都幻化成一座容纳悲欢离合的城镇,虽然有着距离,但距离产生美,这种距离之美不仅体现在物理空间,也渗透在心理空间,而这又恰是生命里最为引人注目的距离,人与人之间关注彼此的存在,并曾被善良与纯真牢牢地吸引。大有“共饮一江水”的神韵,小说这样结尾:也许我们会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你在城北,我在城南,这个城市也许整个属于你,也许整个属于我,整个属于热爱生活热爱朋友的千百万个他。

    回忆是人生的行李,我们都已经各自打点好了。对眼前生活的珍惜和开拓,对未知岁月的向往和争取,这是青春的宣言,也是生命的普遍价值和意义。这篇并不圆熟透露着几分天真的小说稿试图讲述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经孙芙蓉续写,顿时一扫压抑和近乎畸形的早恋病态,整个故事显得清新明快,而且营造了一种意义上的理智与悲情。我深受启发拍岸叫绝,因为她挣脱了事实束缚,展开了想象和预测的双翼,比我飞得更高更远。

    孙芙蓉说她和我一样喜欢凝望车外连绵不绝稍纵即逝的事物:的树,村子,田野,群山。“乘客在车窗能看到的,相对于人口聚居的城区,更多是送走匆匆过客的荒野,即使在山谷或丘陵之中栖有平静的人烟。”她以这样大气的文笔描写初次乘坐火车的跨省之旅。我感觉我和她之间的笔谈已经不局限于几篇不足挂齿的散文了,更不是幼稚的学生味,距离人生的烦恼越来越近了,已经听到了纷沓的脚步声,它们不是打扰,而是伴奏。

    (5)

    自从我下定决心改善体质,收效明显。八中的月光下,我终于可以在单杠上做三百六十度的大回环,在双杠上独立完成高难度的翻转动作。通过期末的体育考试是没有问题了。

    有次高二和高三的年级篮球赛,因罗洛鼻子受伤我也就凑热闹上场打完最后几分钟,我虽对规则一知半解,甚至不太了解带球、走步和三秒这一系列概念,大部分时间都跟着队友兜转,皮球到手就赶紧传出去,生怕被大个子包抄笼罩,哪怕前面是一片开阔可以突破。在比赛即将结束的时刻,皮球砸到了我怀里,我站在中场不知所措,场边好多人急着喊“没时间了快投快投”,来不及作任何调整,我双手托起皮球奋力跳投,只见皮球划过一道诡异弧线,空心穿过篮圈,我将比分改写,反超高三大哥还赢了一分!仅有一次出手机会我居然出手命中神奇三分球,满场叫好。我很惭愧:“瞎猫碰上死耗子!”

    我从此摆脱了“鞋跟不够高”的烦恼,认为一点点高度不起作用,况且它们并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如坦诚一点,头顶蓝天,脚踩大地,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去是一座桥。这一场篮球赛很快被人们遗忘,我却永远记着。尽管后续许多个年头我都极少打篮球,然而这事确实使我发生蜕变,我学会尊重对手,尊重身边的同学,让内向的心灵敞开,领略活跃气场,介入游戏规则,真正步入身边的人群,不再把他们当成神秘和好奇的一堆符号。

    端午节过后夏天又来啦,经过一个冬天的和早春的规律作息,我的身体结实匀称,开始早早地换上了父亲给我买回的圆领短袖,穿上一双崭新锃亮的皮鞋,在家里照了半晌的镜子才肯走。森子看到了,和母亲说:“哥有点不正常,像电视上的模特!”我对自己打造的阳光形象非常自信。

    我就以这样的好状态迎来了又一趟县城之旅。通过学校选拔,李双凤、我和学生会主席三人代表学校去县城参加“十五大精神知识抢答赛”,由校长亲自领队。不知是怎么情况,到了县城的赛场,结果搞砸了,常规题目我按抢答键倒是快的很,但自己一个问题也没有答上来,多亏李双凤记忆力好。到了“风险题”抢答的环节,我生怕抢答器失灵,好不容易抢到两个答题机会却大脑短路答不上来,按照比赛规则被倒扣分,我摆了几个乌龙,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末了校长拿着一面第六名的锦旗回来了,我心知肚明,这给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安慰奖。不过再想想县一中、二中的学生答起题来字正腔圆,一字不落,真是记忆机器,输给他们也不窝囊的。有趣的是,我们这一队刚回来,第二天,李双凤又和易晓芳、陈知岭去县城参加化学实验比赛,由教导主任领队。他们三个可是载誉归来,拿了一面“第一名”的锦旗回来,真是灿烂夺目,像是拿回了诺贝尔奖一样令人振奋鼓舞,敬畏称道。教导主任说,这三个学生在现场资深特级教师的考核下层层闯关,面对实力很强的县城对手赢得了比赛,只有作为八中的老师亲眼目睹,才知道什么叫荡气回肠,什么叫扬眉吐气。

    秋天的脚步近了,为履行竞选承诺,李双凤成功组织了一次出游,目的地是同省某县一个名声很响的风景区,据说山势陡险风光如画,因为要爬山,路滑,不能穿皮鞋去。一想起要花钱去买双新鞋,我想还是算了,留校休息吧。大早,一众校友列队出发了,罗洛也破天荒地加入了出游,身形瘦高的他走在最前面举着队旗。

    全校放假,很安静,我去广播室关掉了喇叭就回到小耳房里睡觉,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依依不舍地撤离大楼的门窗渐向西山沉沦。我做了白日梦,听见地理老师房间里的钢琴声,音符从黑白分明的琴键里不停地蹦出来,余音绕梁。

    (6)

    我知道罗洛为何要去游玩,因为易晓芳去了。罗洛从景区回来就和我兴致勃勃地讲游历之趣:群山环绕的暮色里,他们一起穿越秋野,纯真与美好就在身边的事物里自然地流露;外地的乡镇集市也是一个时期物质生活的展览会和集散地,各种广告文字色彩缤纷,在民房墙上,在小机动车的雨篷上,在店铺的招牌上,在路边电线杆上,城里这样的情景更加普遍,广告字眼越发密集;大巴敏捷地行驶在公路上,田野、山壁掠影而来,不时有树枝擦着车窗,惹得胆小的女生几声惊叫;一路前行,过了好多个乡镇,路上是乌黑的沥青,多层楼房夹道布局,一个个庞大的建筑群挤进他们的视线,这大概就是年少时他们对“城”的表面印象,大抵是肤浅的;末了,罗洛还说了一大串:

    “我仅仅将它们当作一个个符号,那里没有我生活的痕迹,没有我熟悉的亲友,途中连成长街的商铺也只是一些房子罢。”

    “我们入住的旅社简陋得朴素、勉强算得上整洁,跟父辈们所描述的70年代的旅社非常相似,用细长玻璃瓶装的花露水、盘式蚊香,夏秋交替蚊子猖獗,夜里需要强烈的气息驱赶它们。”

    “我没有像你一样听到同伴在半夜里合唱,很寂静很寂静,这群年轻的伙伴在自己房间各揣旅思酣畅地睡着了。环顾着旅馆的房间,宽大的落地窗帷像浪一样波动,我幻想着长久居住在这种没有厨房和嘈杂的地方,像旅居在外乡的游子,听着窗外从来未曾见识过的海浪。”

    这一番话语是罗洛在小耳房里水平最高、境界最为深远的夜谈,我把它们记录在本子上。十月,晨风微凉,校区里的桂花香越来越浓郁,馥郁清香飘扬在巍峨的白马山下。去年沸沸扬扬的“撤校”传言果然是真的,我失落地站在空无一人的会堂里等待校友们陆续到来。

    校友们并没有完全到齐,校长在讲台上发表最后讲话,说全体学生将会马上集体办理转学手续,六中和十二中任选一处,老师们则听从教委的调动。大部分人选择了六中,罗洛虽然也分去了杏花镇六中,但他决定不去,而是去了位置偏远的十二中。他送了两个硬皮记事本给我,本子上的所有字迹散发着水果香味。他说:“这是我一年多以来的日记,里边有罗洛,有魏小磊,也有易晓芳,有青春,也有秘密。”

    由于各种原因(最主要是懒惰),多年以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年我十七岁,他十九岁。这个比我年长两岁的青年和我一别十几年,我们在彼此的心里仍是个愣头青,如果按十二生肖来算轮回,我们十一年以前在狭窄的小房间互相告别,已将各自走过生命里最为深刻的年轮:从十七八岁到而立之年。

    我看到罗洛床头有一份花花绿绿的报纸,拿来一翻:“真是浪费资源,净登些没用的东西!”我曾下定决心要练好毛笔字,在来年冬里写春联时露一手惊艳的绝活,但我拿着毛笔像在纸上拖地。毛笔很容易就找到了,从一个角落里弄来一瓶蒙了厚厚灰层的墨汁,摇晃几下,铺开一张报纸,挥毫写下一首古诗:“独占三秋压众芳,何夸橘绿与橙黄。自从分下月中秋,果际飘来天际香。”写罢,我扔掉毛笔。“字真丑,”罗洛看着说:“这首宋诗,字数有限惜墨如金,前面三句还行,最后一句却是败笔,七个字里就有两个际字!”我们提箱背包走出小耳房,一阵风把秋意吹进窗来,墨迹未干的报纸飘浮起来,像一面即将飘落地面的旗帜。

    由于八中撤并以后学生的归属前提是自愿,杏花镇六中的两位校长骑着摩托车四处跑,希望成绩靠前或有特长的学生能够入读他们学校。我很荣幸,他们来水云村家访来了。

    因父亲做事的工地上较忙,母亲又要出远水云村家里又要空荡荡的了,只有远道而来的风在敲打紧闭的门窗,想进那寂静空间里徘徊,没多久,灰尘和霉斑就会侵袭潮湿的角落,森子去了外婆家住,里离金沄中学要近一些,翻过东山石岭也就到了。但他会走另外一条路,翻过两个山,从一个村里沿着一条山泉淌成的小溪一直走到学校。自从森子开始读初中,由于学习的科目一下子增加较多,他的学习方法就明显出了问题,好几个星期天上午都是坐在木楼上死记硬背历史地理教材,口中念念有词的。

    小时候,母亲收拾好东西拿了长柄雨伞要出趟远门,即使她只是去十公里远的外婆家,我和森子也认为就是很远很远的距离。楼房盖好已经快两年了,四壁还没有粉刷,我斜倚在紫褐色砖墙,打开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柜子,从抽屉里拿出记录着工时和流水帐的本子,想象着父母在建筑工地上的情景。零星的记录让我最大限度地思想着生活的漂移不定,远离故乡的父母收入微薄仅限谋生,敦促我重新认识故乡和眼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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