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玄幻奇幻 > 城北城南 > 第十七章 听听那雨声

?    (1)

    那是五一假期第一天,我和罗洛在拱桥镇碰头以后一同前往县城赴约。城郊一隅有个古茶亭,贺中夏在信里说就在那里恭候我们。我在车上打了个盹,上午十点就靠近了县城,是罗洛拍醒我。在路边下了车,搭坐小三轮去到一个路口向行人打听茶亭的位置。顺着当地人的指点,我们踩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某户人家楼上响着妙不可言的二胡曲调。密集的电线穿过那里逼仄的空间,巷子两边是些小饭馆,还有些精美时尚的商店,整个商铺被五颜六色的广告浸泡着。在现代特征的包围里,我俩踩着二胡曲子迈开脚步,踏碎它婉转灵活的咏叹,如同聆听老人沧桑的絮叨,渐渐远去。我俩东张西望,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走进一个建造在土丘上的小公园,在丛丛绿叶撑起的华盖之上看见翘向天空的飞檐,那必定是茶亭了。

    初夏清风吹拂着空阔的城郊,公园里的花花草草热烈地摇摆着。茂盛的树丛里小鸟在欢快地啼叫,它们在枝叶里跳跃扑腾着唱着歌谣,有几只钻出笼罩公园的绿云迅疾地掠过林梢。

    久别重逢,贺中夏故作夸张地说:“哎呀魏小磊,好久不见,你长高了!”我说:“哪里哪里,一直都这么高的!”他比以前更加清瘦,还戴上了眼镜,纤尘不染的镜片闪烁着晶莹光芒,那双灵动的眼睛很有书生气质。我跟阳波打趣:“你家经济负担减轻之后,数学还得满分吗?”阳波挺起胸膛:“当然!不过拿满分的学生不止我一个,当年的优越感没了没了!”邹宗贵捧着一只便携式“小霸王”游戏机,聚精会神地瞪着屏幕玩叠方块,我朝他说:“你这家伙当心玩物丧志。”我在罗洛身边搭上他肩膀向学友介绍:“这是我的校友罗洛,虾溪村人,业余诗人。”邹宗贵赶紧把游戏机放进裤兜:“幸会幸会!中午我请你们吃饭!”邹宗贵说城西有个生意爆棚的火锅店,等会去见见识见识。

    只见贺中夏还背着书包,罗洛指着那包:“你这是……”贺中夏说原计划去几个书店玩玩,傍晚正好和我们一路回家去看母亲和妹妹。阳波说:“每到放假我都不想回去,留在学校泡泡图书馆,在城里逛逛,看花花世界。”邹宗贵附和着:“我也是,好多东西买不起可以去摸一摸,看一看嘛。”看来小青年们不乐意在来往城乡的车旅上浪费时间,只想自主支配假期图个悠闲自在,家长的管束在这般情势下是鞭长莫及的。

    古茶亭里的石凳光滑而冰凉,地面滋生着野草青苔。贺中夏说如果再把龙小波和李二邀过来刚好凑七人,可称“树林七贤”了。罗洛摇摇头:“我们是一张白纸,没得文人的忧患和情怀,我们是学生,不是文人!”在座的几人都很健谈,聚在一起自然会有说不完的话题:最近看了一些什么书,发生在身边的趣事,那些简单的快乐、尚未成熟夸夸其谈的思想。

    阳波和贺中夏讲述了县一中校内激烈的学习竞争,为能在高二分到重点班,来自各地的高手用上浑身解数和潜力,学习氛围令人窒息,小考段考你追我赶,冠军宝座不停易主。邹宗贵告诉我,不久前他在二中碰到龙小波和李二,他说:“咱的同乡龙小波还是没改旧习,喜爱搞些小发明,在物理方面很有特强。业余还做点小生意,每个月都见他去邮局提取包裹,他从南方买进一些衣服和鞋子在学校周围摆起小摊叫卖。”原以为李二到了县城会泯然众人,但他各科成绩优异,保持整体强势,在同年级四百多名学生里一直盘踞前三甲,这样稳定的表现就连阳波都感叹:“李二是个神话,鹤立鸡群,很难和他走到一起去;还是我们走得近,没有等级观念,到处都有旧友新知。”我不服气地撇撇嘴:“他再优秀也是我同乡啊!”

    晌午,一行五人离开亭子,再次穿过那条巷子前往城西火锅店。进了店门,着花白围裙的服务员笑脸相迎。店里人气不错,宽阔的大厅里放着好多圆桌,客人们正在进餐。邹宗贵对服务员说:“我们要雅座!”服务员带我们经过大厅进了一个小房间:“大家喜欢安静,这里好!”她给我们每人递上小菜单。我仔细打量房间,一张宽大的圆桌上铺垫着花色台布,八张靠椅放置在桌子四周,墙上焊了一个铁架,放着一台巨大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的电视机,在天花板一角有个网格状的箱子正不停地吹风,发出细微响动,跟罗洛睡时鼾声极其相似的。我指着箱子:“这不像风扇?”贺中夏起身倒茶:“这东西叫空调,比电风扇高级,就是用电厉害,乡下人家用不起。”

    (2)

    我们落座点菜,服务员端进一只架子盆搁在圆桌中间,放上一只加了汤底的铝锅,从围裙里掏出打火机点着盆底的燃料,收了菜单出去了。花色的餐桌布看起来整洁典雅,摆放碗碟杯盘时发出叮叮咚咚清灵悦耳的碰撞声。这场面我是头回碰到,很是受用。像吃饭这样司空见惯的事情居然可以做得如此优雅,我开始喜欢坐在餐桌前的感受。

    吃饱喝足,我们谈论起一两年以内各自的打算。未来不是梦,它迟早会到来,我们要以怎样的姿态奔赴前线?我和贺中夏是铁定要读文科班,阳波和邹宗贵选择理科。“你们四人一致要奔着考大学去的,”罗洛沉默片刻之后说,“高中就是我学业的终点,闯荡江湖,我要先行一步了!”

    然后说到爱好。那时我们局限于相互之间换几本书看,或分享对几本杂志、几首诗歌的一些肤浅看法。我对罗洛说:“不分文理科,我和贺中夏喜欢写,阳波、邹宗贵喜欢看!”罗洛说:“你们交流的都是‘大路货’,都是通俗的课外书。”接下来几分钟成了他的演讲时间,他高谈阔论:真正的和生活密不可分,甚至戳到生命的疼痛。“在这个层次上,理科生恐怕很少问津了,生存与活计本身比什么都要紧。”罗洛简直就是先知,往后的事实证明他这说法合理,即使不是,任何其它事物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时就是纯粹的现实,和校园里浪漫的情怀就截然不同。

    火锅里汤水热烈地沸腾着,一群七嘴八舌的小青年俨然一副交流学术的派头。

    阳波仰头看着天花板:“生命有哪些疼痛?”

    我说:“生、老、病、死。”

    阳波:“这些疼痛每个人都经历,不需要作家们来提醒!”

    罗洛有异议:“生命的疼痛一经提醒会更加深刻,譬如佛门叹息的‘求不得’和‘生死离’。”

    贺中夏:“生命的痛苦有两个,贫困和脆弱。”

    罗洛搬了椅子往贺中夏旁边靠,像遇了知音:“贫困是一种糟糕的经济状况,人没法脱离社会的游戏规则;脆弱是身体上或精神上的,可能来自疾病、情感或其它挫折……”

    邹宗贵紧皱眉头故作忧伤:“既然生命像你们说的这么沉重,那我提议,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阳波:“有钱没钱都很烦恼,这就是生命的疼痛?”他叫来服务员:“请拿两支啤酒!”他用手中竹筷在瓶口轻灵一挑,变戏法一样把酒瓶撬开了。阳波抓着酒瓶绕着桌子倒酒,把那冒着白泡沫的淡黄色液体倒进玻璃杯里。“肥皂水?”我拿起尝一口,头回喝到这苦涩冰凉味道怪怪的东西。罗洛对我说:“这个我没喝过,听人说这就叫‘猫尿’!很受欢迎的。”眼前这三个在城里读书的家伙看来接触的“新文化”远不止这火锅和猫尿。

    罗洛举起杯子端详那冒着小泡泡的啤酒,声调从轻柔低沉渐至豪迈高亢:“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更愁;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话音落,仰头饮,神似江湖游侠。可他没过三秒就现了原形,摸着嗓子愁眉苦脸:“没想到喝酒也是一种痛苦!”阳波说:“谈点轻松的解解闷!”

    由贺中夏起头谈青春,说情感。他毫不避讳地把两年前他和瑶族女孩的事和盘托出,阳波连忙摆手:“我都听了好多遍,耳朵起茧啦!”罗洛一听贺中夏和瑶族女孩两次见面之后再无下文,非常贴切地用一句唐诗点评:“美人如花隔云端!”贺中夏自嘲道:“这是悲剧,无疾而终哇!”雅座里充满轻松畅快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下,罗洛透露了自己暗恋女高才生的最新动态,我也按捺不住,把孙芙蓉的事情三言两语说出来,现场气氛更加活跃了。我原以为那只是性早熟的小屁孩深陷人类神秘情感的困局,孰料可以大大方方地拿到台面上笑谈。

    贺中夏和我兴致勃勃地提起匡友华和贺丽丽,说这对早恋的模范是个特例,当时他们的家长、学校的舆论都没把他们当作怪胎。罗洛听得入了神,阳波和邹宗贵却不吱声,估计他俩不解风情,听我们仨这么放肆,面面相觑不知怎样插话,不停地吃东西。他俩一发话就是当头棒喝,邹宗贵:“我觉得这类感情来得莫名其妙,莫非你们常看琼瑶小说?”阳波:“女人也是人类,不是神,凭什么男人必需崇拜?”罗洛的解释同样精彩:“既是吸引,也是好奇,是对相遇相知的渴望,初逢相别都是美好瞬间。”当时想想,以前有那么多同学,彼此之间或惦记或遗忘,到了城西这饭局上,大部分人都被淡忘了,一个遗忘的群体云淡风轻宛若虚无。在情感论题上五个人分成两拨:三个“情种”和两个“木疙瘩”。

    原本邹宗贵说好了要作东,临了几个都抢着付饭钱,最后只好AA制。贺中夏、罗洛和我坐了返回拱桥镇的汽车,我们透过灰蒙蒙的车窗向两个“木疙瘩”挥手示别,他俩一个双手叉着腰,另一个把手操在胸前做着鬼脸搞怪,车子开动了。

    (3)

    端午以后的两个月里,雨水一直泛滥,好多地方严重受灾。和那些遭遇洪涝灾害的地区相比,拱桥镇地势较高,金水河也最多淹没一些农田,我们是幸运的,生活没受影响。所有人寒喧的时候都不忘插一句“这雨几时是尽头”。

    为使学生多加了解时事动态、增强学生社会责任感,学校为每个班配置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电视和纸媒都在报道抗洪救灾情况,学校举行了主题“为灾区儿童献爱心”的捐款捐物活动,有的学生们把部分衣服都捐了去,善良的爱心是一股浩然正气,在八中并不辽阔的校区里驰骋纵横,文弱学子通过这样的义举,像电视上扛着沙袋倾力截流的部队官兵那样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天气越来越热,许多人胃口不好,学校门口小店里的方便面很畅销,经常缺货。我们用开水泡熟了带到教室吃,教室里飘散着那香喷喷的味道。自从电视机进驻教室,大伙明白了教育和娱乐也是有得通融和商量的。刚开始只是用电视看看新闻节目,后来有人收看动画片和动物世界等节目。

    有一天,听说有个很火的电影值得一看。连罗洛这样关注文艺动态的人都觉得新鲜。班主任老师把影碟机借给班长,班长和几个男生围着那小盒子摆弄了一阵子,理清乱七八糟的接插线,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令人期待的画面,就像露天电影划破黑暗投射在银幕上的光束,令人翘首期待。班长把一块薄薄的圆片放进小盒子,关了教室电灯,电影开始了。

    影片有关一艘沉船,二十世纪上叶,一首豪华游轮在首航途中不幸撞上冰山之后在大洋深处惨烈沉没。两个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男女主角在船上联手演绎了真爱的神曲。片尾男主人公沉入海底时渐渐模糊的身影和片头突如其来的海难是毁灭性的震撼,片中男女主角相拥在船头,于海风里作展臂飞翔状浪漫深情、倾倒众生,。

    听着夜雨里隐隐约约的蛙声,我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奇特的梦。我梦见学会了开汽车,车上载着杨梅,我们穿过一片七彩的花海,经过青翠植物镶嵌的平原,她银铃般的笑声像一路撒下的音符,我想顺着音符一样的记号,就算我们走得再远也可以找到归来的路。车子突然失控,像脱缰的野马冲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车子始终停不下来了,我看到地平线上浮现的水云村,金水河,拱桥镇,白马山,杏花镇,县城,s市,双清饭店,熟悉的人们扑面而来,他们问我去哪里?我来不及回答,好像从此就要和他们天各一方……车子最终掉进悬崖,沉入幽蓝湖泊。

    我醒来的时候,裹着被子蜷曲在地上,原来我掉下了床,半个夜晚就睡地面。罗洛乜斜了眼睛看着我,说:“我昨晚起来解手就是从你身上跨过去的!”听到我梦里发出的笑声,他没忍心叫醒我,我不再给杨梅写信,也不再走茶场那条近道。漫长雨季似乎就要接近尾声,她的名字在我日记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最终消失了。不是因为写信以后我长久没有等到回音,而是梦里那清纯的笑声随着车子一直坠下悬崖沉入了湖底。十五岁那年,我看见这女孩子甜美可爱友好无邪的微笑,时光定格在那里,我们掉进了梦之湖泊,各自去寻赖以重生的湖岸。

    五一晚会上有人上台吹笛子,美妙的颤音和花舌俘获许多羡慕的心,不少男生竞相模仿,争取自学成才。高一和高二的教室里只要到了课间休息,各种音色各种调子的笛声此起彼伏断断续续,都是固定吹奏一些简谱,没完没了。如果有女生喜欢听,他们就吹得更带劲。陈知岭对此充耳不闻,在座位上一门心思看他的书,做他的题,右手反复灵活地玩转着一支笔,两脚偶尔骄傲地晃动着。

    罗洛幼稚地认为自己给人家打了半年的开水就已经拉近心灵了,鼓起勇气要给易晓芳写点东西。我说就写诗吧!自打从我手里接到几个来自罗洛的信封,易晓芳明白我那亲密的室友正在暗恋她。她波澜不惊,学习依旧认真,成绩一直稳定,她的世界规律而平静。

    男生赵凡的座位在易晓芳右前方,正摇头晃脑地吹笛子,自我陶醉神态严肃。不拘言笑的易晓芳显然被赵凡所感染,眉开眼笑地指着赵凡不时和同桌李双凤低语着什么。我不时看到赵凡向她借作业本去参考一下标准答案,刚好易晓芳值日,赵凡动作迅速地替她擦黑板,在宿舍那边还帮她提了几回水。罗洛说他都看到了,在九十八班教室后面,在锅炉房的门后。

    他醋意萌发,写信给易晓芳。“这次不同以往,”我克制不住猎奇,心想,“对不起,我想必须了解你们在我眼皮底下说些什么!”罗洛以愠怒委屈的语气质问易晓芳怎么对他这么冷淡,而对“缺乏内涵动作粗野”的赵凡如此青睐?易晓芳给罗洛明确的答复:“我对所有男生都一样,别在意。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希望你和我一样用最充足的时间去做最重要的事情!”罗洛见信阅毕难以自拨,说:“这感觉很难受,想吸烟!”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抱怨说:“你们又不是天南地北,要我来当邮差作甚?有什么话和她当面说了罢。”嘶,他擦亮一根火柴点亮一支来历不明的香烟,细细烟雾一部分飘在空中,一部分从他鼻孔冒出来。

    (4)

    又到了沉默时刻,我望着那个洗脸木架想着心事;罗洛坐在床沿顺势躺下去,双手枕在后脑勺,眼睛直勾勾地看房顶。他说:“小时候我爸爸给人家做家什,刷油漆,我和他学了不少手艺。”罗洛有几分吹嘘:“桌椅板凳就别提了,三国故事里的木牛流马我都会做!”

    在我们那地区家具嫁妆叫“嫁梁”,我曾在去外婆家的东山石岭上见过“嫁梁”,一队赤膊汉子台着那些东西翻山越岭,三门衣柜、写字台、餐桌、梳妆台、木桶木盆甚至马桶一应俱全,牢牢地捆扎在粗竹杠编制的担架,一颠一颠摇晃。

    我发挥了搜集信息的强项,把易晓芳的资料写成纸条给他:“易晓芳,农历五月二十号生日,孙家垅人,年幼丧父,有一弟,其母勤劳,种田三亩。”易晓芳和贺中夏的家庭有相似之处。我开玩笑地说:“很快就是她十七岁生日了,做一件家什送给她怎样?”罗洛拿着纸条玩味着:“520,小磊,你和她同一天生的。”

    “风车”,用来筛选米粒饱满的稻谷。顶端有个敞口木斗,像漏斗一样,它的底部有个可以转动开合的关卡,关卡是和木斗底部相闭合的木块,外端连接着一个竹片可在三个卡位上下活动用来控制关卡缝隙,缝隙越大,谷子从木斗里流下来的速度就越快,就要用越大的力气摇动风叶旋转。尾部是一个用木板封闭的圆筒状,前端是方形口子,整个机器下边有三个出口。圆筒就是机器的肚子,里边有个电风扇叶片一样的装置,用手摇动转把就可驱动风叶旋转。从田间收割回来的稻谷晒干以后还混杂着一些残余稻絮和秕谷,用风车可以把它清理干净。把箩筐里的谷子倒进木斗里,调动关卡让谷子流泻下来,经转动的风力一吹,轻飘飘的稻絮就从前端方口飘出,内部不饱满或是空瘪的谷子从底部后口流出,剩下都是饱满的谷子,准备干净箩筐放在前边出口接着就行。

    没想到罗洛当真动手,用几个周末的时间制造了一个风车和一台书架。有一天他租了个拖拉机绕道经过水云村,喊我帮忙去送家什。两件家什都没涂油漆,泛着原生态的黄木纹。我们摇摇摆摆向孙家垅村进发。这种行为有点唐突,到了孙家垅附近的大路上,罗洛望着一片青田徘徊不前,他举棋不定。拖拉机司机趴在那里手持一根竹筒吧嗒吧嗒吸着水烟,用沙哑的嗓音催促我们:“后生仔快点,莫误了我的工,等会还要到拱桥镇拖两车砖呢!”我看罗洛想打退堂鼓,灵机一动:“师傅等下要去拱桥镇,镇上有个熟人是卖家具的,把东西寄放那里,晓芳生日当天你告诉她你在镇上给她准备了礼物。”罗洛言听计从,如此照办。为了送礼物去孙家垅,我俩请了半天假。

    中午休息,顾不上吃饭,李双凤和易晓芳和我跟着罗洛去了镇上家具店。看那模样笨拙的风车,易晓芳的瓜子脸绽开了红晕的笑容。盛情难却,她收下了那个书架,建议罗洛把风车拿回自己用。送礼物的事情居然这么顺利,罗洛一高兴对我说:“小磊,风车送给你了!”我高兴地收下了这特别的生日礼物,去镇上叫拖拉机,小心翼翼把两个木制品搬上去,绕经水云村再去孙家垅,在方圆转了个大圈。易母闻知我们是易晓芳的同学,让我们把书架抬进屋里。我迅速环顾四周,那幢两层的砖房屋后是一丛修长的翠竹,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贴着整墙壁的奖状。我打量着孙家垅一带的丘陵地形,心想,孙芙蓉也是这个村的人,她家应该在这附近?

    有一天,一位中年妇女来学校找易晓芳。易晓芳低头走出教室,在教室外边和那妇女聊了十多分钟。后来我得知那是罗洛的妈妈。不知她们在窗外具体谈了些什么,打那以后罗洛就没提起易晓芳。他每次路过洗碗池的时候都会顺手把那两只雕花热水瓶加满并且送到易晓芳宿舍门口去。我觉得多此一举,不久以后他没再管。

    七月底,要放暑假了。离校前夜,暴风肆虐着校区,呼啸着掠过后山的树林。窗外的暴雨伴着闪电,把古老的青砖墙浇得**的,扑打着小耳房的窗。我又为那经受水患的地区担忧了。

    第二天早晨,罗洛打开窗户仰望白马山的青秀明净的峰峦,用铅笔在墙上题诗一首,模仿杨松柏有模有样地落款“虾溪罗洛一九九八年秋”。这诗不是乐府不是七律,有an和ang的韵脚:

    盼秋

    秋近江湖两相忘

    晨风拂面归城南

    天晴路阔车窗外

    一片冰心白马山

    芳华渐远

    笑脸书香

    故园水寒

    风物情怀两苍茫

    秋意映衬着当时学校里动荡不安的传闻,不少人说八中高考上线率低,教委要整合资源,一年后就会一纸红头文件把这所学校和六中、十二中合并。

    暑期里就听到魏松柏不负众望考上了重点大学,幸好另有两人上线,没让他一枝独秀尽享荣光。这也使得八中的名声不至于衰退殆尽。校长在开学典礼上以铿锵有力的语调给入校新生美好期许,为新晋高三高二的师兄师姐加油鼓劲,对学校撤并一事只字未提。我想到了明年秋天,这里真要沉寂,在座师生都会散了。

    (5)

    竞选学生会主席、县办第八套广播体操团体赛这两件大事又让小小的八中又热闹了一阵。

    尝了担当卫生委员的甜头,我还想做学生会主席,居然报名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竞选规则是:每个班推荐两位支持率竞选人,全校共十二强参加竞选角逐,全体学生投票,票数最高者当选主席,主席有权提名副主席和其他学生会干部。这么威风,心驰神往啊,我连夜赶写演讲稿,发言既不能太书面又不能太口语,既要鼓动人心又别空喊口号,我冥思苦想熬到夜深人静。

    凭着两页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我在班会上一番鼓捣,总算险胜竞争者和李双凤代表九十八班参战。我低估了竞选的难度和内情,天真地以为只是跑到会堂上再念一篇演讲稿就行了。别的班不说,单我们九十八班就已经有四十几人会投票给李双凤,看来我注定要失败了。其他竞选者把李双凤视为强劲的对手,根本没把魏小磊当回事。

    为了避免班上两个苗子因为票数平均而有淘汰危险,高三学生精明的很,都一个鼻孔出气,不玩拉选票,先在班会上提前二选一制造绝对优势。尽管有的挖空心思宣传造势争取拥趸和死党,动员外班校友给自己投票,但这也无济于事。

    在这种模式下,我仅凭一时之勇就介入竞选,无疑成了衬托鲜花的绿叶,只是让局面更热闹,让整个过程更有看头。到了讲台上,那么多眼睛看着我,我紧张的腿在裤管里颤抖,好不容易把稿子照着念完。李双凤果然有魅力,她的演讲很朴实,也很有号召力,承诺在一年的任期里要为八中校友做一大堆的文艺活动,譬如组织踏青、秋游或野炊的。她上台下台都是一片叫座的掌声。一个高三大哥慢吞吞地登台了,他不站着说话,而是拉了椅子坐在话筒前像挤牙膏一样发表他的演讲。结果出人意料,这位仁兄以七十多票赢得选举,他推荐李双凤为副主席,连我也不放过,拉我去挂一个宣传委员的名头,主要是审理广播稿,在广播室里有选取播放录音带的机会,那桂花树和操场边的两个大喇叭归我指挥。

    当了宣传委员,因时间冲突我经常缺席体育课。我发现赵凡也不太愿意去上体育课,即使去了也不愿意换鞋,老是穿着一双形迹可疑的黑皮鞋,体育老师往咱班脚下一看,清一色雪白的运动鞋,就他黑不溜秋。赵凡走路的姿势很怪,我发现了他鞋子的秘密。他并不介意,坦荡和向我介绍那双昂贵的皮鞋,是他看了报纸上的广告以后花五百元邮购的。那鞋叫“矮子乐”,据说是“人体工程学”杰作,依据男性足底线条设计,可以物理增高八公分。“一米五二的穿上变一米六零,一米六零的穿上变一米七。”赵凡挤眉弄眼怂恿我,“你也买一双?”

    我一米六二的个子在班上算是袖珍,平时只能和前排娇小的女生为伍。虽然不是矮得不像话,但我也不想大大低于同伴的肩膀。此前我曾想方设法增高鞋垫厚度,在皮鞋里垫了不少精心裁剪的纸板,由于贪心不足纸板越垫越多,整个脚塞在鞋子里像女子穿了高跟鞋,走起路来甚是吃力,不到半月脚背就磨出水泡痛苦不堪。我多想穿着平底鞋畅快随意地行走,奈何为那五公分高度放不下心理包袱,上体育课时逼不得已才换穿运动鞋,洗澡的时候生怕被同学发现鞋子的秘密,就用塑料袋把鞋子包好带进澡堂,洗完澡后穿好袜子,只要裤脚盖住鞋面鞋跟旁人确实很难察觉。

    一个偶然的场合我因此出尽洋相。雨天的食堂地面异常潮湿,我在食堂打饭时被一个胖子撞开了,来不及发火我就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四脚朝天,两只鞋脱离双脚飞了出去,鞋里面的纸板都抖了出来像一些白蝴蝶。情何以堪?无地自容!当时不少人在围观,这一精彩演出之后,魏小磊在八中的知名度扶摇直上。我盛怒之下站起来穿回鞋子冲那胖子算账:“喂,你插什么队!”胖子高我半个头,他昂首挺胸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就算你垫再多纸片也没我高!”我心想这厮明显在故意激怒我。我和胖子推搡对掐,没了纸垫,我真真正正脚踏实地,重心沉稳出手有力,胖子只好服软认输,我总算现场挽回面子。

    我偃旗息鼓,弯腰拾起那些散落的纸垫,狠狠地扔进垃圾筒,扔掉的不仅是纸片,也有自卑和虚荣。罗洛早就发现我的秘密:“我跟贺中夏还真以为你长高了!”罗洛不愧是见多识广的“活书橱”,他这样安慰我:“据说高跟鞋是路易十四的发明,不一定是女子的专利。”

    有两本书我翻看多遍,经常推荐给朋友。散文集《瓦尔登湖》的满页广博的原始气息,中篇小说集《雪国古都千只鹤》里的人物唯美细腻而感伤,它们激活了我的奇思妙想,山溪,渡口,竹岭,村落,河流,公路,长桥,集市,到处浮现一位少女的影子。那是我对孙芙蓉的想像,我不甘沉寂,又给她写信了,附了一张寸照:我穿中山装,似有若无的八字胡须貌似成熟稳重。孙芙蓉回信赞扬相片上的我可能“高大英俊”,我既喜且忧。据说人与人之间相隔很远而互有了解,或有几分投缘,可谓“神交已久”。过于完美和理想化的形象会与真实的彼此形成强烈反差,我担心万一今后相见,所有梦幻统统破灭。我们各自打着小算盘要先去揭开对方神秘的面纱。孙芙蓉说自己长相平平,至于我家邻居大叔见过她并回来渲染“很丑”她也没否认。她有一米六五的高度,我有点压力:好像近在眼前。一个小假期,孙芙蓉从市城回乡下,要和她表姐来拱桥镇赶集,想向我借几本书看。赶集那天又下雨,我把雨衣罩在身上骑了单车冲进雨幕,母亲在背后嘱咐:“记得买回我交代的东西,早去早回,当心路滑!”

    雨点敲打身上发出密集响声,我驾驭着那破旧不堪的铁器征服斜坡,冲下弯岭,耳边风声呼啸。眼镜沾了雨水,一路故乡风物模糊不清。我干脆闭上眼睛一任单车滑行,猜到了哪个位置。路过了果林和鱼塘?越过了关山岭?逾越了茶坡?睁开眼已经靠近镇上浇了水泥的路段。好比当年在月色里回家,穿过一个时光隧道去和未来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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