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一架飞机经过湛蓝的天空,嗡嗡的轰鸣像穿越云层的呼唤,水云村里那撮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仰望天空。他们叫喊着一路小跑,上了光秃秃的山头。不久,那银色的小点又躲进云层里去了。
我惦记起初中参加毕业考试的时候,在八中一间教室的墙壁碰到这几行小诗:“白马山下是你家,我若渴时来喝茶。红砖筑墙瓦盖屋,门前几株石榴花。”隐约记得末尾有“大水田杨某某”的落款,想再去看个究竟是否能获得有关杨梅的线索。不料那天扑了空,学校的大门还是关着。
高中入学日期近在咫尺,夏暑时节的金水河正在悄然流淌,清风送凉,坐在村里屋影子和果树下乘凉的老人说这是早秋的味道。河畔公路连接着乡里两个集市,一路上零星树荫挺立在晴好的天气里守护着民房,清浅的河里浮现一些小沙滩,无数碎石露出河面,像星星点点的岛屿想探望即将莅临的秋色,附近村民在河滩的沙田里成片栽种了枝杆细瘦的桑树,笔直的枝杆间点缀着养眼的片片青绿。
我去到拱桥镇中心小学的山丘下,踏上刚修不久的一米多宽的河堤坝,到了对岸的公路上。沿路而上经过一个茶场,褐色砖墙和发白的石灰线呈现出古朴的韵味。一支细长烟囱冒着浓黑的烟带伸向天空,像一只散发热气的巨大酒瓶。在这个有着两层楼房的茶场里,工人要把收集来的茶叶烘干需用到煤,院子里有成堆的煤。这条路走起来既快捷又安静,上初中时我经常从这里来回,绕过了人烟繁盛的镇上街道。前一个冬天我发现杨梅背着书包走在我前面,头也不回步入茶场二楼狭长昏暗的走廊式房间,我想里边也许有她的朋友或亲戚,凡是杨梅到过的地方都像一个谜,我路过这段路心跳就会不可思议地加快,想必是被年少情愫迷了心窍。
过了茶场是一个斜坡,直往镇上历史悠久的大拱桥。拱桥由粗大的麻子石头砌成,几经修缮,被雨水洗净了尘土,在艳阳下呈现庄重的铁灰色像是焕然一新。有位百岁老人住在桥头的木屋里,母亲说他是我家的远房亲戚。那屋前墙下呈品字形堆叠着蜂窝煤,好像一年四季烧不完。在并不宽阔的屋子里五代同堂,其乐融融。话说那半年前我发烧四十度,母亲送我到镇医院打点滴,回家时走这条经过茶场的近路,桥头老人的儿子儿媳留我们进屋吃饭,末了还打发我们很多东西,撑满全身口袋。平时路过别人家门我总是忍不住好奇张望,可是路过拱桥时我不这么做,生怕被好客的主人留住做客多欠一个人情。
桥头这栋朝南微显倾斜的木楼一端有个吊脚楼式的小卖铺,摆了烟酒糖茶。小楼是木板棚,屋顶曾经铺过棕褐色的杉木,后来被一场夜里风雨破坏了就改铺银灰色的油皮纸了。每每走过小卖部我怎么也躲不开百岁老人,老公公戴一个鸭舌帽,双手拄个长拐杖,坐在一只竹椅上晒太阳,像在聆听金水河的叹息。有时迷云浓重天气阴沉,就不能说他在晒太阳,大概是在发呆,安静地保持着呆滞的姿势,面向房屋密集的镇北,犹如怅惘而专注地等待着年轻时相识的某个人。他偶尔也看到我,向我微笑颔首,张着没了牙齿的嘴巴有话想说。老人年轻时说过相声和评书,走过他时我能感受到在他宁静的身影里有着鲜活的声音,就像有一堆古老的历史或传闻佚事欲言又止。我和他,这边青春年少,那边风烛残年,在生命的两端沉默地对话。
我摆好跑步的甫士穿过镇中学的后园和拱桥之间的窄道,沿着长溪直往县第八中学。
(2)
长溪尽头流入了田间沟渠,有个架在溪流上的木桥,它由几根圆木钉接在一起,几枚铜钱大小的布垫和硬币被钉在圆木上,溪水里还浸泡着三两个竹枝,枝上系着随风摇晃的彩色碎布条。那是村民希望自家小孩平安富贵健康成长,许了虔诚的神愿。
这是我第三次到访八中,进门又看到亭亭如盖的老桂花树,一树苍翠洒下绿荫,映衬着整洁安静的校区。有位老师正在树底乘凉,展开一份过期的报纸在看。他看到我和母亲,微笑着说:“明天才开学呢。”在母亲的打听下他谈起八中的情况,包括学习生活、教学质量和高考上线率。每年从这里走出去的一百多名毕业生里只有五六个人能够考上大学,虽然比例低得可怜,却也是八中师生引以自豪的。我不能想象那一部分没能考上大学的毕业生后来过着怎样的生活。根据以往十年多的学习经历,我暗忖:要做到名列前矛并非易事,弹丸之地,卧虎藏龙,不容小觑,努力吧!
八中依山枕水,座落在田野尽头。山是白马山,水是金水河。进了校门可见左右两而的墙上被斑驳的红纸点缀的黑报上有一首用白色油漆写的校歌,时隔多年,我仅仅记得首句“巍巍白马山麓”。门口有个守看零食店的老头,小店真出奇的狭窄,仅摆下一个镶着玻璃的红木柜子和一张椅子。红砖围墙伸进学校后边的山林,墙顶的水泥里竖插着锋利的碎玻璃片(这是防止“夜行小分队”翻墙挑战学校的封闭式管理)。墙里是面积不到两亩良田宽阔的校区。刚开始我并不觉得它狭窄,至少义务教育之后它是我就读的面积仅次于拱桥镇中学的学校,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识过占地几千平米、云集数千学子的重点高中。
九月一日当天,分班,领书,和新同学拉家常打招呼,恰像初中三年级上学期那样。开学后的这个星期我就从家里带了寄宿用品到宿舍安顿好,一出寝室门我就看到那棵桂花树,虽然中秋没到,却隐约有馥郁幽香,令人倍儿欣喜心旷神怡。宿舍屋檐下铺着一排粗厚宽大的方正石块,宿舍一头栽种着一丛丛石榴树,金黄的果实在那枝叶里令人赏心悦目。靠近一楼宿舍的是一间实验室,一条道路从实验室门口的柱子边通往操场、会堂。
入学妥当后我却兴奋不起来。总觉得身边都还是陌生人,连我盼望的龙小波也没有来,虽然成绩不行,但在他家宽裕的经济支持下,他也去县城读重点中学去了。我当初填报九中的志愿就是为了走远一些,离水云村和拱桥镇越远越好,天真地认为这样才是成长、才是飞跃和进步。哪知到头来还是乖乖地留在附近,虽换了地方、从小学到高中连升了两级,却依然没有离开金水河。我好像有些厌倦了,想要远行,却又无可奈何,复杂思绪像断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忽,连续两个晚上都“认生”得难以入睡。
这个相对狭窄的空间透露出一种神秘暗示,好像寓意着局促朴实的青春,就像一个宿舍,平淡无奇的时光里养成了蜗居一隅的想法和胆怯封闭的性格。尽管校区内有树有水有山,操场、食堂、宿舍和实验室等一应俱全,却因狭小而显得像是一个缩小的童话王国,一切都是波澜不惊,缺少大气、光鲜和繁华,是个清静的桃源。开学以后济济一堂的师生,全校三百多号人让这弹丸之地热闹起来,不到两个星期我的自卑心理就涤荡殆尽,好奇地观望着这里即将发声的青春之歌,像期待着未知的精彩。
(3)
我记不起那首“白马山下石榴花”的短诗具体写在哪间教室的墙壁,于是责备自己糟糕的记忆力:当时怎么背得下来?虽然全校仅有六间教室,可是我怎么好意思去其它教室挨着墙根像考古一样仔细搜寻。于是我先从高一教室排查,没有找到。这心里怅然若失,像洞悉一个刚从水里捞起又沉没不见的传说。月半,我收到贺中夏从县里写来给我的信,平时惜墨如金的他这次洋洋洒洒接近九百字,标点生动,很是认真。
小磊:
一切可好?见字如面。你最近是否还写小说?如果在写,把我也写进去好啦。
我来县一中生活半月有余,当时交了三千五百块学费,我数钱的时候手居然在发抖。一直纳闷:那花花绿绿的纸票怎地会有这般魔力来影响、操纵我们的生活,我是越长大越感到不安。好在我暂时不经常和钱打交道,平时挺节省的从不上街只在校园里转转,目前还没人说我在支出方面小家子气。
这校区大得好像一个公园,有葱茏草木,有人工湖,有足球场。图书馆就好几层,书架像一堵堵墙,像我这种求知若渴的年轻人,初见大场合就几乎迷失方向,兜了好多个圈圈才找到出口。图书馆每天开放十个小时,星期天上午的时候人最少,这时我正坐在图书馆一楼的窗口给你写的这个信,窗外是一个清水小塘,靠窗生长着一簇刚开花的木芙蓉,白,粉红,黄,多姿多彩,让我想起家乡民房的情状。我们宿舍住着六个人,只有我是从县北来的。到了晚上很安静,美中不足的是都安装了一部随时都可能响起的电话机,不是我们宿舍响就是隔墙的响,叮呤叮呤我一听就闹心,倒是接了电话的人神情大变,要么喜形于色,要么忧心忡忡。
我甚念那位家在高山的小妹,要是能够通过这种电话方式和她取得联系该多好啊!这自私且美好的幻想就这样伴随我的求学之路。这个聚集三千师生的省重点中学,学习竞争特别激烈,尤其我这种不甘居人后的学生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面对。阳波和我是校友,他现在活跃得很,积极参加文体活动,个子长高不少,成帅哥明星了,有点不像以前的他,估计两年后“男大十八变”。说实话,我羡慕阳家的“脱贫”奇遇,卸下经济重负的孩子原来可以过得像阳波这么开心的。你的同村李二,我在一中还没有遇见,或许在二中吧,有时间我们一起到拱桥镇那个面馆里再聚。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区域,脚踩同一方热土,饮用同一个水库的自来水,呼吸着同一个时节的空气,虽然在被城镇建筑和树木隔开了彼此的空间,但有着各自的鲜活秩序……这些情形平时想想蛮有趣。
最近流行一本青春小说《花季雨季》,我下次回家带给你看看。此外,我们学校办有刊物,我已主动加入社,等时机成熟定当邀请你来参加联谊笔会。让我们一起开创精彩的高中生活,共勉!
挚友中夏一九九七年秋于县城北部
我的回信专注而简短,他信里描绘的木芙蓉仿佛热烈地在眼前绽放。
中夏:
来信收悉,但愿你续写“后起之秀”的辉煌、学业有成!关于联谊笔会我很向往、静候佳音!
我写小说纯粹是一时冲动,想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塑造一些身怀绝技却身不由己的人物。如今年岁渐增,想来倒有几分童趣。生活本身就像正在写作的小说,脚下这土地就是铺开的稿纸,每一步都像爬格子。
秋之收获已幸临乡土,我们也刚刚踏上时代的净土开始耕耘播种。因想念初中同学,我的心思纷扰不定;因学业粗疏沦落而留守乡土,犹如降为二等公民有点惭愧,守候在金水河畔听这熟悉的午夜叹息,亲切如初。
高山小镇的瑶家女孩,如果可以做好朋友,建议你抽空去寻访,以表你盛放的诚意。如果徒劳也就作罢,两年之后我们都要铆足了劲去过高考独木桥,我们要慢慢淡忘一些事情。如此抒情委婉,如此叹息坚决,为你,为我,为多愁善感的青春。
小磊一九九七年早秋在金水河畔
(4)
秋天的夕阳很优美,一抹金黄染遍了山峦和树梢,仿佛半座山峰着了火苗,在视野里静静燃烧。第七节课后,我拿了搪瓷碗去食堂排队打饭。这食堂运作不需要饭票,到了窗口递碗进去,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会再递出来。晚饭后一些学生走出校门散步,我也向河边走去。
河边有许多钩锄齐整的菜地,对岸公路两旁有很多水稻田。阵阵炊烟轻拂脸庞,我悠闲走进了秋意。有一座灰色水泥桥横越金水河直通对面马路。水泥桥畔有块大石头上坐着两位看书的女生。一位女生有着马尾头发、穿着青花色的连衣裙,背影很像杨梅。她抬起头看彩云,指着天际一片狭长的云朵对同伴说:“我家就在彩云下!”她的同伴惊叹道:“这么远呀,要翻好几座山哩!”我觉得这很有“刻舟求剑”的寓言味道,转念一想觉得很贴切:虽然云会很快消散,但她指向云朵说话的瞬间是很有诗意的。古时候有位官员去某地赴任,经过家乡时他停下马,指着天边几朵白云,深情地对随行人员说:“吾亲所居,在此云下。”这正是“白云望亲”的典故。
我的脚包裹在薄薄的皮鞋里,轻灵地走完那座桥。虽有哗哗的流水,虽有此起彼伏的乡音回荡,却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远看宛如眉黛的山群,我停住,默默返回。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体发热,从大水田方向吹来的秋风灌进衣领和贴身背心,舒畅极了。那阵凉风来自那草木繁盛的山谷,拂过铅锌矿那寂寥的工场,飞过没有主人的神奇果林,捎来一声声真诚的问候。西方神话描述这番景象:面对大海的法师一挥手中的魔杖,海水听从他的召唤分成两半向左右退去,中间腾出一条康庄大道,法师气宇轩昂地走过。盘山公路像是一条即将腾空而去的巨龙,墨绿色的群山在须臾之间像要移动。在胡思乱想之际我移步回到校门口,手摸上那古老的木格子大门,夕阳已经全部隐匿,马路上疾驰着一辆货车,车后边扬起滚滚烟尘。
叶子在暮风秋雨里轻灵飘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也来了城里人。那阵子学校来了两个卖书的中年男子,他们把一辆满是泥渍的面包车停在学校外边的田埂边,从车里抬下几箱子书,在我们九十八班教室外边的空地上铺了两张塑料布。他俩把书细心地分类摆妥然后摊开,他们不叫卖,那不是集市上卖菜,学生们自己争先恐后地前往光顾。翻看着着厚如砖块的书本,摩挲着色彩缤纷的封面品头论足。我翻过一些书的封底看条形码下面的“定价”,试问摊主“这本多少钱”,没想到两个价格差了一大截。一个身材瘦长、戴着粗边框眼镜的平头男生蹲在那里把所有的书像看扑克牌一样翻了个遍,一个摊主逗他玩:“小老弟,你就买几本吧,不贵!”平头说:“这些书我都看过了,只想收藏几本,只是你这价钱太高!”平头这话吸引了不少敬佩的目光,那摊主用赞扬的口吻说:“这些书都是最近几年新印的书,即使是传统名著也是知名出版社的新印版本,你小小年纪就博览群书,要表扬!这么着,你随便挑几本,我半价卖给你,怎么样?”平头固执己见:“三折就买!你这都是盗版书只值这个价。”摊主连声辩护:“这可不是盗版书!你仔细看看这纸张、这印刷质量,到里边找找有没有错别字?这可不是盗版书,大家都瞧仔细了,一律半价,我们从县城大老远过来的,其他学校我们都是打七折卖的,来这里算是优惠了……”平头最终以四折买下了五本书:《瓦尔登湖》、《文化苦旅》、《诗经》、《平凡的世界》和《伊豆的舞女》。我默默地注视他的举动,他每挑拣一本,我就记下书名。
(5)
县八中虽然不是“幅员辽阔”,却具有别开生面的教学风气。九月一过,各位老师悉数登场,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男老师队伍各有特色:
教物理的朱老师说物质是由原子分子构成的、人类是可以和时间赛跑的,他用异常严肃的态度讲解着新奇的理论吸引着大家的兴趣。教化学的李老师讲话慢得让人着急,从头到尾就一个语气,他提来一副试管架,变魔术那样添加、混合各种彩色液体,在黑板上熟练地写着化学分子式,那流畅好看的板书简直不像是他写的。教生物的林老师很恬静,像教材插图里那绚丽宁静的森林。我了解到植物的“门纲目科属种”,学到关于根茎叶花果的知识,甚至在显微镜里看到模糊的细胞结构,他上课的最大特色就是把生物讲得像数学,有些问题我们好久都想不到答案,尤其是在讲到人体循环系统的时候,我竟然幻想自己是一名见习医生。
教语文的马老师从容儒雅,梳着中分头,常抹啫哩水固定发型,他讲起课来虽不能说是照本宣科却也算循规蹈矩,对作文课居然不是很重视,以致一段时间里大家对语文课失去了兴趣,昏昏欲睡地对待我们崇高而伟大的母语课。他自己的生活却很有特色:篮球打得不错,控球比体育老师还好。天气晴好的课余时间他会去树下喝茶看报,他这副架势让我想起初中时候那位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的历史老师,可惜他并不把这些课外知识在课堂上作为佐料去制作一套献给年轻学子们的精神大餐。教数学的魏老师大大的头颅,语速很快,思维活跃,各种定理公式运用自如,函数、抛物线、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各种设计精妙的难题经过他的抽丝剥茧以后就成小菜一碟。教英语的田老师有着与魏老师异曲同工的讲课方式,他有标准的英语发音,讲解语法的时候一本正经,会举出很多特别和翔实的例句。他上课的时候,我们都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板看,把他写的知识点用绳头小字记在课文的页边或行间距。跟着他点点画画,我们积累着零散的语法知识,以图做为破译这门语言的神奇密码。他第一次进教室自我介绍以后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english”,并在下边用小字写下“摁狗立死”,一班学生心领神会,哄堂大笑。不苟言笑的田老师清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他告诫道:“玩笑归玩笑,现在千万别这么记单词,否则你今后的发音会不纯正;作为用来交流的语言,发音尤其重要,希望这个能引起集体重视。”后来我在书摊上看到一本白话方言教材,那方言下面都是一些像“摁狗立死”这样怪异幽默的音标,这种方法早已付诸实践,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
教体育的王老师是全校唯一的体育老师,一米七左右的个子,由于肩膀宽阔、身材健壮而显得英俊挺拔。他既很严厉又很温和。开学那个星期的某个下午我校和兄弟学校的篮球队打了一场友谊对抗赛,夜晚八点多钟我在石榴树旁边的台阶上看到一个坐在夜幕里默默哭泣的男人,就是他。听说那次比赛经过激烈对抗我校代表队输了球,王老师作为球队核心表示伤心。班主任孙老师兼教政治,他身高接近两米,比班上“海拨第一高度”的男生还要高出半个头,浓眉之下的目光不怒自威,他每次走进教室门,那头发几乎就要碰到横梁。由他讲政治课,学生们很自然地把他和一位伟大的革命导师联想在一起,真是再也合适不过了。教历史的邵老师讲课方式令人耳目一新,他既有见多识广和旁征博引的精彩谈资,又有照本宣科纸上谈兵的能耐,听他的历史课像听老人讲故事,像听姥姥谈家常,学生在不知不觉之间不但熟记了课本内容,而且受益匪浅。他曾这样说道:“我们接触到的历史不一定完整,真正的历史和历史人物,究竟是什么模样,一个社会、一个时代曾经给出过最真实、最全面的答案;等你们长大了就会发现很多历史人物忠奸难辨,很多历史事件众说纷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教地理的戴老师和邵老师一样来自邻县,他的口音和当地有很大差异,普通话讲得南腔北调,初来乍到就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目无师长。戴老师身材不高,尤其和孙老师一起出现在教室,那是非常悬殊。他说话又细声细气,刚开始不少男生私底下挤眉弄眼取笑他。他娓娓道来“洋流”、“季风”和“地外文明”,带我们去户外观看被风沙侵蚀的孤山,去河边石堆里选取最能代表地理变化的石头。他甚至别出心裁地让一些学生登上讲台按学生自己的设计思路上课,给出自由表达的时间和空间。戴老师用他独特的讲课方式征服了这班小青年,用职业素质塑造了自己另类的高大形象。
(6)
天气凉了,夜课后的教室里又出现了熬夜的“烛光派”。高一学生从楼上的师哥师姐那里提前感受到了升学压力,点起蜡烛加班加点。我也是其中一员,在闪闪的烛光里肤浅地怀旧。有个夜晚,我吹熄桌上的半支蜡烛回宿舍,走到桂花树下,有个房间里居然响起悠扬的风琴,一支名叫《月亮船》的曲子情感饱满,音符穿透花纹玻璃,透过磨砂的老火砖一直传到宿舍里来。后来方知那是戴老师弹奏的,他对自己那能够催眠的琴艺很自信,否则那么晚了如果弹得不好就是影响他人睡眠。
十月金秋,校园秋桂沁人心脾,圆圆的月亮浮动在透明的夜云里。有个晚上,孙老师来查房时通知我“明天搬床位”,学校厨房需要两个学生管理米仓、帮锅炉师傅淘洗早饭米,这两个学生可以住在厨房隔壁的小耳房,淘米后可以不出早操。我想,这可是特权了。孙老师的描述就是“像在城里住旅馆那样安静,有利于休息和学习”。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卷起铺盖挪窝了。
那小房间刚好放下两张木床,窗外墙根长着青翠肥嫩的万年青,一条小路通往学校后面的桔子林。有一天我去桔子林里散步,看到蓄水井的盖板上坐着那个在书摊讨价还价的平头男生,他叫罗洛,也读高一,是邻室九十七班的学生。我们简单地结识了,谈得很投机,话题都和名著有关。每天早晨五点,大胡子锅炉师傅就敲打房门叫醒我俩淘米。我倒无所谓,和我同住在小耳房的那个男生只撑了两个早晨就嫌累,索性回集体宿舍去了。于是我把罗洛邀请进来住。
我患了感冒,梦到自己掉进了巨大漩涡,像跌落深渊周围无依无靠。醒后我向罗洛描述这梦,他说:“你是不是中暑了?生病的情况下才会做这种梦。”梦是一种神觉,亦真亦假,却在脑海和思维里确实存在过。我有点口渴,提起热水瓶泡茶。
罗洛也向我描述起他的梦,他说:“当时我就躺在家门口的竹床上,睁开眼睛的。”他正在昏睡,偶然睁开眼,当时是薄暮时分,一些棱角分明的黑色物体悬浮在半空缓缓飘移,几个巨人带着梯子踏空而去,又像一些庞大的家具飘浮在空气里朝一个方向移动,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离他家的屋顶很近。我笑得喷出了茶水:“真是耸人听闻,的外星人把你邻居的家具抬上了天!”他言之凿凿,好像确有其事,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那就是外星人的飞行器!”
桂花香气渐渐淡去,有两位学生会干部架起木楼梯,在食堂的黄土外墙贴出一张大红纸:校报《津梁》征文启事。我回想初中时光,那段日子我独来独往,结识的朋友不多,孤僻的个性造成了频频念旧的处境。我怀着忏悔般的大彻大悟,把对杨梅的纯情和对乡土的热爱写进一篇散文诗,几经修改后命名为“芦苇湖”,到宿舍二楼交给学生会。我把底稿给罗洛看,两天后他还给了我,他在后面用漂亮的行书字体写道:“有位诗人这样说,我不太相信那些缠绵的爱情故事,我发现读书人笔下的东西过于自作多情了,在这块土地上,活着不容易,太多愁善感的人怕是熬不过那些十分粗糙的人生沉浮。”
那一期的报纸发行了,《芦苇湖》就在头版下方,亲切的字眼赫然入目,我喜悦地反复默读,很久才去看其他作品。半个月后的一场寒雨里,我惊愕地收到了人生当中第一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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