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nb)八月中旬,天气晴好,阳光不再炙热。早饭过后我提了一桶子换下的衣服穿过邻居门前瓜架掩映的小路去井边。井在水云村谭竹山下,那里有三口井,一井的水供饮用,二井用来洗衣服,三井用来过虑杂物;三口井由高到低,水流相通,涓涓细流淌进一口放养草鱼的山塘。
桶子里有我和弟弟的衣服,我先用水浸泡,再把衣服全部倒在三井上的洗衣台,逐一展开在洗衣台上,在衣领、裤头上抹了肥皂用软刷子擦。末了,一件一件拿到二井里漂清,耐心地搓出肥皂泡,最后拧干放回桶子里。稍不留神肥皂块从手里滑溜溜地掉进了深深的二井,模糊的方块渐渐沉没在闪动的水波里,水面泛了几圈微波很快就平静了,倒映着湛蓝天空和棉花一样的碎云。
森子胖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塘那头,他也提着一只桶子,扯着嗓子说:“哥,今后我的衣服我来洗!”他认为洗衣服是一件快乐有趣的事情,还联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邻居在井边浆洗厚重的被单要用一个棒槌反复地敲打衣物,他说那动作很过瘾;譬如那洗衣板上凹凸不平的台阶条纹,他说那个东西像算盘,更像金水河上淘金的滤床。
我对衣服怀着难以形容的兴趣,小时候在客车的玻璃窗里目不转睛地瞧着母亲给我缝制的白上衣,小学时期在冰雪天气里穿着厚棉裤打雪仗,中学时期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和裤子觉得自己像个小大人。衣服能够装扮着一个亲切的自己,然后出现在亲人、朋友或者陌生人的视线里。衣服由丝丝缕缕的材料编织而成,有着和身体相仿的气息。
我和森子的衣服虽不多,但我们很爱惜,特别是在这夏秋交替的时节。我们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家门口的绳子上,太阳西沉之后收回屋里、折叠起来放进那个弥漫着樟脑丸气味的三门柜里。衣报一抖一甩一折叠,仿佛把整个盛夏火热的阳光收藏起来,或是想掩藏好一个蹉跎年少碌碌无为的假期。
我记住了那一天,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森子洗过任何衣服,即使我们是手足兄弟。一年之后森子就要在合理村小学毕业了,他不想去拱桥镇中学。上次金水河发大水的时候他去过一次金沄中学,那里好像是一片宁静的乐土呼唤着他的到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像,在森子眼里,家乡的山水与田园是怎样一番印象?在他的学习生活里又有哪些难以忘怀的往事?
我和母亲不止一次听到他的坏消息:上课不遵守纪律,和生气的老师捉迷藏。可是他每个学期带回的成绩确实比以前的我要强。母亲对森子说:“你哥经常是‘两把锄头’,语文数学各考70分,你是‘两颗花生’,每门都过80分。”聪明的森子若有所思脱口而出:“哦,7像锄头8像花生,那6像豆芽9像口哨,100就是哥哥鼻子上的眼镜!”
(2)
偶然听见有叫卖冰棍的声音,我移步到窗前观望:有个男孩戴着太阳帽,泡沫冰箱捆在单车后座,他不紧不慢地喊几声,声音很快就飘远了。我想起曾经带着他妹妹一起卖冰棍的龙小波,打算去村北找他谈谈心,看看他最近有什么新鲜的玩意。但没有遇见他在家,听说是和他父亲往县第二中学拉关系去了。
炎炎烈日下马路上行人稀少,几个淘气的孩子正在附近活动,他们把瘦长的竹竿伸向我家屋侧的李子树敲打,那还没有熟透的果子扑通扑通地掉进了池塘。他们手中的竹竿子另有用途:竿端系扎一根细细的钓鱼线,装一个小暗钩,用一小团湿棉花套在钩上作诱饵,去那青绿的田埂间钓青蛙。那些小家伙一手拿着钓竿轻轻上下摆动着手腕,振动着细细的鱼线,另一手拿着用弯竹片撑开大口的袋子。肥大的青蛙见了白色棉花团,当成飞虫扑腾着咬住钩子,被迅速钓进袋子,成了美味佳肴。我也擅长此务,那阵子钓了好多青蛙,卖给邻居们,攒了五十元钱,心里想着:欠贺中夏的一百元钱还差一半就可以还清了。
水云村里的大人们都在募集资金准备从谭竹山下接出自来水,据说三个月以后就可以不用扁担挑水满缸了。父亲把本户要出的钱托给爷爷,一天以后又要赶回外省工地上去,在没有听到清晨汽车喇叭响起之前,我梦见几年前可爱的白狗摆尾晃头一路追随我蹦上二楼来,用泪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还梦见铅锌矿那辆解放牌汽车载满大包的水泥来到水云村,说要把整个村子的路面铺得跟县城一样,我欣喜若狂地发现汽车的副驾驶位置坐着一个女孩,我跑到左边看,像是杨梅,我跑到右边看像廖慧,我正要靠近,突然响起几声悠长的喇叭声,我骤然惊醒怅然若失,父亲已经提着东西轻声道别就出门了。早饭过后我发现桌子上有一些钱和一张信纸,父亲写道:
“森,有时间和你哥一起去看望外公外婆;磊,你读高中的事情不要担心,在八中有熟人帮忙,你妈回来以后再办。”
说实话,我真有点担心暑假以后何去何从了。我去了一趟拱桥镇集市,希望能驱散内心的苦闷和孤独,打发掉这内心焦灼的一天。我没有遇到我的同学,不知他们都去哪里了。我买了一个大西瓜,顶着烈日步行回家。走到关山岭时看到贺中夏家的大门关着,门窗上插着已经干枯的野生艾叶。我跑到屋后走近小井,洗净了双手,捧一掬晶莹的清泉闭上眼睛喝下去,顿时感觉全身汗毛舒张,格外轻松。
(3)
我估计贺中夏他们都去邻乡摘金银花了,我要做点什么事情才不至于内心空虚和慌乱呢?我回到家就把门关上要森子别打扰我,更禁止堂弟们在楼下吵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楼外高树上的知了还在嘶鸣,渐向西斜的阳光照进房间。我去洗脸架拉下毛巾抹了脸面清醒清醒,坐在斑驳的写字台前,看着没有粉刷的内墙发呆。
还是那些从老屋传承的旧家具,在一张高低柜里堆放着满满的书,它们是我小学和初中堆积起来的教材、参考书和一些课外读物,一看到它们我就头晕,仿佛面对纷繁庞杂又如在昨日的岁月,那种精神负担在当时来说实在太沉重。我突然有个念头:去废品收购站卖掉它们,和已经远去的年少说声永别。
我把所有旧书分拣了一遍,有满满一麻袋的书本可以扔掉,少说也有**十斤。森子和大堂弟看到我在忙乎,他们也把旧书抱来凑热闹。总共整整两箩筐,第二天我们和爷爷一起去拱桥镇集市找到废品收购站,收购站是一个独立宽敞的旧屋子,由于地处镇上边缘、光线昏暗,里边屋梁上悬挂着几个发黄光的电灯泡,能看到墙上的蛛丝网。屋子里满地是书,都堆成了山,看去满眼白花花的,一股纸张发霉的气味也隐约可闻。那一瞬间犹如看见那些书来自千家万户,纸页里渗透着陈年的茶水,或浸渍着厨房的油渍,最奇特的是好像留下了许多人们青春年少那青涩工整的字迹。它们失去了用途,或是已经完成了使命,那是一个即将被告人遗忘的世界。我同时想起老屋二楼角落里堆放的那些旧书,既有叔叔们用过的课本,也有爷爷青壮年时期用过的关于机械修理、内燃机原理的书本;还有外公那幢木楼的窗口有个古老木橱,里边竖排放着好多厚书,有一部分印刷着繁体字,它们不经意间聚集到一起,既见证着主人平静的似水流年,又说不定会在某个具体的日子里消失得了无痕迹。
收购站的小伙子叫我们把书抬到磅称上看秤,果然除去箩筐整整有一百斤,按照五毛钱一斤的收购价刚好可以换伍拾元钱。我拿着钱,看到爷爷皱纹里参着汗珠,就说:“爷爷,我们去供销社饭店吃面条吧!”爷爷说那里关门了,经营饭店的人犯了大案坐牢了,这真是骇人听闻。森子说:“我们不去吃东西了,这钱全部给我哥哥留着吧,他还欠关山岭路边的同学一百元钱呢!”“真懂事,”我拿出十元钱给大堂弟:“你们一起去买零食吧!”小子们手舞足蹈地找商店去了。
(4)
暑假过了一大半,母亲又回来了,说是挂念我和森子实在没法在外地呆下去。母亲先是怪她自己没有干预和指引我妥当地填写考前志愿,又严厉地训斥我一顿:做选择要认真考虑,不管是选学校,还是将来选女朋友……我想:怎么又扯到这个敏感的问题了?这哪跟哪呀。
母亲在拱桥镇找到班主任老师,打听到拱桥镇中学教导主任姓肖,是爷爷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婿,幸运的是县第八中学的孙校长和肖主任是好友,只要肖主任肯帮忙,他去拉拉关系问题应该不大。母亲买了几尺天蓝色的布料做为礼物,用小竹篮先提着去了拱桥镇中学。以往看到母亲请求人家办事就会买些布料作礼物,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妈,您送这么点东西人家看得上吗?”在我看来,礼物太轻太少不妥,但是礼物太重太多又不切实际,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母亲说:“孩子,礼物只是心意,最重要的是看你怎样和人家交往,这地方上好人很多,都是乐于助人的,”我很受教益,那只朴素的篮子装的不是布料,而是我把青春继续留在校园的小小梦想。虽在不久前我因自己一念之差造成了这么多麻烦,但还是暗自庆幸有机会继续读书了。
为了调回学生档案,我跟着肖主任和孙校长去了县第九中学。那里果然偏远,虽然距离县城不远,却要乘坐半个多小时的三轮车穿过野草茂盛的荒芜地带。进了校区,我一眼看到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地上的弧线和方框都模糊不清了,几个单杠、双杠都生了锈,八成是很久没有学生使用它了。九中校区很狭窄,和我去过两次的县第八中学差不多同为“弹丸之地”。我们找到那里的招生办公室,孙校长向负责人简单说明来意,我随即递上学生证。肖主任给招生办负责人和孙校长先后各递一支烟,打火机响咔嚓一声,三人吞去吐雾地聊了起来。
我就听到楼上有人弹风琴,琴声有时很连贯娴熟,有时却断续不堪,好像是在教学,那曲子变化得很快,一首紧接一着,有趣的活力飘扬在炎热的空气里,驱散了校区的沉闷。那负责人找出一只牛皮纸档案袋,说道:“在填我们九中志愿的学生当中,这名学生的成绩算是很好的了,平均成绩有八十分,如果不是学生自己想重新选择,说实话我们还真是舍不得!”我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一下变得这么重要。真是应验了那句俗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当阳波、贺中夏、邹宗贵、李二他们星光熠熠之时,我只是一个偏科的流星,偶尔扮一下配角,如今他们远离了我各赴前程,居然让我有了光芒。这像那教室里明亮的电灯熄灭之后,又亮起萤火般的烛光。
从九中回到拱桥镇已经是薄暮,镇上的楼窗里亮起无数灯火。我在水井旁边谢别两位热心相助的师长,独自在镇上漫无目地地转了一圈,有些说不清楚的模糊的想念,好像在那街道上突然会出现一些熟悉的面孔,喊着我的名字,提醒我鲜活地存在着,寻找着年轻的彼此。我看到一位大叔用Z字形的摇把启动了拖拉机,喜出望外跑过去大声说:“您去水云村么,搭个车啊!”大叔大手一挥:“上去吧!就晓得你们后生仔怕那关山岭的坟地,不敢走夜路!”
(5)
阳光下的水云村恬静而秀丽,红薯地里的藤叶欣欣向荣地蔓延着,不过野草也同样长势茁壮。爷爷带领孙子们到地里除野草,锄头派不上用场的,需要用手将薯藤朝相同的方向梳理,就像梳理头发一样,把嫩白的根须翻过来晒晒阳光,同时拔去杂草。梳理薯藤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稍微用力过大就会扯断整根藤条。虽然断了的藤条可以扎成捆拿回去剁碎了喂猪,却是技术蹩脚的表现,我们都在比赛,看谁翻得又快断藤又少。刚开始我们觉得这个挺好玩,没想到爷爷的地还真多,这个山坡上几块,另一个山湾里又有几块,足足两个星期我们头戴破竹笠或发黑的草帽在村里南征北战打游击。听爷爷说,这样一折腾,初冬时节挖出的红薯就会长得更大一些。
我记起父亲出门时的叮嘱,和我带森子去看望外公外婆。我用熟练的翻藤条技术帮外公解决了两块红薯地,森子也光荣地完成了一块地的任务,他站在地里诡异地笑着,我知道他的意思,走到地里从梳理过的行列里拣起几根断藤:证明他把它们藏起来了。
当衣服上还残留着地里的泥土气息,就要开学了。我看着树木苍苍的峰峦,还有山道上厚积的褐色松针,目光穿透树影看到山里人家晾晒在屋前的衣物,就像长袖善舞的人影迎着徐徐秋风晃动着,有一条河流就在头顶发出持久的喘息,那是哗哗不休的松涛,无数马尾松像杨梅那漂亮的头发优雅地摇摆。
开学前几天,贺中夏来找我还书。他把单车停在碎石台阶旁边的桃树下,他明显累瘦了一圈,细长的裤腿挺拔地站在门前的地上,看来又长高了不少。他迅速打量着我家的屋子:“哟,挺大呀,怎么里面还没有刷墙呢?”我实言相告:“先住着呗,如果把钱都糊上了墙,我的书就读不成了。”我给他一张凳子,贺中夏忧伤落座叹息:“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县二中报到了,一个学期学杂费要两千多,辛苦我妈,也辛苦我那远在外地的哥哥了!”
他说摘了一个暑假的金银花都没有见到瑶族女孩,她家的门总是关着,好像出远门了,直到回来的前两天才看到家里有人。女孩好像在故意躲着他。对此,贺中夏的判断是:“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她家长不允许她和我交朋友了。”他说这话时有气无力,好像破灭了美丽的幻想:“就算写信她也不一定能收得到!”
我们很自然地谈到阳波,阳波的姐姐在读高三,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还有两个弟弟在读小学,家庭压力也不小。但贺中夏说阳波家里来了一场及时雨,堪称奇遇。
阳波的父亲阳叔手艺全面,经常在外地承接一些水电装修的活独自一人包干。一个月前,阳叔在郊外的草丛里救起一个背上插刀浑身是血的高大汉子,那汉子在阳叔承修的别墅里养伤,阳叔每天去城里给汉子买药品带吃的,并提高警惕隐蔽行踪,这一切汉子都心知肚明。不久汉子要走,他对阳叔说,恩公,实不相瞒,我是个来自北方的生意人,因为结了仇家被暗算,你的救命之恩本人没齿难忘,我看恩公是一个勤劳本分的农民兄弟,您说吧,您有几个孩子?阳叔当时据实相告:一女三男四个孩子。汉子豪爽地一拍胸脯:今后你四个孩子的学费由我来负担,直到他们读完大学,你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回去就给你寄钱!阳叔又害怕又惊喜,怕的是自己知晓了汉子的秘密,喜的这么快就善有善报。他想了片刻,为了安全起见就没写地址,只把存折号码写给那汉子。早几天,阳叔的老婆拿着存折去银行支取阳叔的工钱,工作人员问她“取几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火了:“我账上一共不不到五千块钱,你要我取几万?”工作人员提醒他:“大婶,你账上不是五千,是五万!我可没看错啊,你自己看打印的存折吧!”
(6)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年少时也许是身体成熟的缘故,总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境里有很难辨别的因果,错综复杂又极像身临其境,尤其是那几位印象深刻的女孩子总是毫无顾忌地闯进梦乡。昨晚又听得杨梅的笑声了。醒来后我在枕头下摸索那只装着她头发和小纸条的信封,没了。想来想去只能是那次卖旧书时丢弃的。
离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了,我站在屋顶上,怅惘地眺望远处的山群,突然有个想法,像孙小开找廖慧那样远行,踩单车朝着大水田方向做一次长途骑行。我走下楼梯搬出好久没用的单车,检查轮胎是否有气,找来扳手和螺丝刀把刹车、踏板和链子等关键部位全面检查了一遍,满手油污地沐浴在金色霞光里,像爷爷修好了他的宝贝抽水机,搓洗着双手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第二天一早没听饭,我就和母亲打声招呼,说是去看望老同学,换了一双棕色的新凉鞋,穿起母亲缝制的新裤子,把小舅舅给的蓝衬衣穿上,照照镜子就骑了单车出门了。我踩踏着风火轮利索地冲下关山岭,到了贺家门口喊着“中夏”。贺中夏端着饭碗出现在门口:“你这是去哪呀?”我用暗语大声说:“水田杨梅!”贺中夏赶紧说:“等等啊,我拿个篮子。”不消片刻,他抱了单车上路,他的后座上捆了一只竹篮和打气筒。
事实上,故乡的杨梅在七月就熟透了,即使是晚熟的最后一批也早已从枝叶间凋零了。穿过大水田方向的盘山公路,骑行十几公里以后会到达一片没人看管的果林,毛桃、李子都可尽情采摘,我们二人此番前去已是故地重游了。
盘山公路有起伏的坡岭,我们遇坡走路,平地骑行,下坡冲掠,像扬鞭策马,大呼小叫好不快活。好在两部单车都久经考验,像两匹值得信赖的千里马一路上没出任何故障。我们迎面遇到不少行人,他们或挑着担子去赶集,或三五成群地一边谈话一边赶路,还有戴着头盔手拿电锯吹着口哨的伐木工人。他们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就停下手里的话,好奇而感兴趣地瞪着我俩。我们一掠而过,他们不知道这两个踩单车远道而来的年青人,一个只是为了来到果林,另一个是为了走近梦里翻过的神秘山岭。
抵达果林,贺中夏吟诵着诗句:“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我说道:“你去摘果子,我先歇歇再给两部单车打气。”站在果林边,脚下是层层叠叠的针叶林和杉树,那里地势很高,可看到深邃的山谷、银白色建筑点缀着的山镇,还可看到远处弯如巨龙的河流。正午时分,山里的空气依然清新,小鸟欢快的鸣叫和溪水淙淙的乐章让我很想睡上一觉,做一回“高枕石头眠”的隐士。
我躺在地上,在那枝叶疏密未定的天然屏障里打了一个盹。蓦地喇叭声响,我起身来看见一辆橙色外壳的小巴士缓缓爬上坡来,陡而弯的路况正考验着司机的驾驶技术,我对车子里坐着什么人感到好奇。车子居然停了!一个大块头司机下了车,笑呵呵地去跑向果林,看来这也是他的花果山。我走近车子,只见窗下外壁粘着萝卜丝和面条,已经干硬了,像是乘客晕车呕吐出来的东西。须臾,一种和旅行有关的汽油味把我重重包围。我的目光游移不定,浑身一震:惊喜地看到熟悉的脸庞出现在模糊的车窗里,她梳着精致的发辫,穿着青花色的上衣。她正朝我微笑呢,看口型好像在喊我的名字。她推开车窗,探出头来,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梅!”
贺中夏抱着满篮果子回到单车旁边,嘟囔着:“小磊你不帮我忙,没你吃的,流口水去吧!”我赶紧跑过去夺过篮子,把黄里泛红的桃李吃力地高高举起,在车窗下仰视着心中的小仙女:“杨梅,给!”杨梅伸出手拿了几个,说声“谢谢”然后问我:“跑这么远来摘果子?”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先是嗫嚅,然后直爽地说:“想去大水田乡找你!”杨梅呵呵地笑着,嘴角边现出浅浅的洒窝:“大水田乡那么远,那么大,你找不到我的。”
车子里好像另外还有十几位乘客,有年轻女孩也有阿姨大妈。我得知她们都从县城回来。我问她:“你还要读书么,在哪个学校?”杨梅的娟秀的脸有些苍白,也许是旅途劳顿的缘故吧,她幽幽地说:“我不可能再读书了,下个月要去南方打工,你看,我们这一车的姐妹都在县城学电车制衣啊,一个月才回来一趟。”
大块头司机满载而归,启动了小巴士。我依依不舍:“你保重!我还会给你写信的!”杨梅吃力地推合了车窗,头靠着窗子微笑着看我,目光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感伤,那神情非常唯美。
这个神奇出现的橙色壳子消失在公路拐弯处,我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既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愿否认这是假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我骑着单车再往前飙行了几个路碑约有十几里。早就看不到小巴士了,一路是丰盛的林木,一些零散的人家。也许是天气晴好,每家每户都晾晒着衣服,情形和外公的东山岭、我的水云村、贺中夏的拱桥镇没什么区别,我的视线里浮现无数楼台,秋风里都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夏衣。
我感觉有点累,前边的山岭时好像有凶猛的狗叫声,看来我这不速之客侵入它的领地了。我停了下来,摸摸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和后背,发现皮带和裤头也湿润了。我回到果林,原以为贺中夏不会等我已经回去了,没料到他在路边枕着石头睡着了,我得叫醒这位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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