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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电工王师傅的座驾是我见到的第一台摩托车,两个小叔叔戏称它“会打屁的野马”。(本章节由网友上传&nb)对于日渐依赖电力的村民来说,电视电灯都意味着丰富的娱乐和生活。尤其是碰到停电、断电,村里人首先需要他的帮助。王师傅总能在最短时间之内为村民排除电路故障,只要他出马,一定不负众望,黑暗不久又是光明,所以那摩托车声音是一种热切的希望。
有一晚,村里来了另外一辆摩托车,开得很慢,上边一前一后坐了两个戴头盔的男子,他俩东瞧瞧西看看,像找寻什么东西。后面那人一手提着一杆汽枪,一手抓着一只麻袋。突然摩托车加速,沿着小路追上一只狗。那只肥硕的大黄狗弓着腰啮牙裂嘴对着两个不速之客一阵狂吠,车上的人向黄狗抛去一团东西,然后掉头假装离开。黄狗上前嗅了嗅,不予理睬,继续叫吠。后座男子朝它举起枪,没有枪声,但不消片刻黄狗就呜咽着瘫倒。摩托车再次掉头,掠到黄狗倒下的地方,后座男子动作麻利地拎起狗腿装进麻袋,一溜烟扬长而去。我看得心惊肉跳:这就是传说中的麻醉枪打狗。
那阵子水云村一带丢了好多狗,晚上安静多了,半夜没有那么多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狗叫,走夜路的人也不用担心被咬。但那些丢狗的人家心里可不是滋味。爷爷一直喜欢养狗,我曾有过五个特殊的小伙伴,它们就是先后陪伴我童年时光的五只小狗。印象最深的是最后的白狗,这只小公狗陪伴我们三年,从小不点长到六七十斤,狗狗一身洁白的毛像棉花一样温暖,它又壮又大,气宇轩昂把守着两树硕果累累的桃子;它虽威风八面却很乖巧灵性,从不乱叫乱咬,邻居家两岁的小屁孩都敢摸它毛茸茸的脖子和耳朵;即使很久没有看到它,它还记得你,看到你它兴奋得摇头摆尾,尽情表露友好和欢喜;即使是从未相遇的远方亲戚来家作客,它也一见如故,凑上去嗅嗅气味,视同主人。但有个天晚上它没回家,爷爷和叔叔们打着手电筒满村子寻找。
四叔说:“会不会被人打了吃了?”爷爷说不太可能,顶多被偷去卖了,白狗是良种狗,聪明却不一定好吃。
五叔说:“不,它是公狗,肯定和哪只母狗跑了,不会回来了!”爷爷说这个有可能。
我更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可能中了麻醉枪?可能离家出走去做流浪狗?我原以为小狗和关在木棚里的黄牛那样可以陪在主人身边好多年头,实际上都很短暂。我对狗有着深厚的感情,不愿意去联想一些残酷的结局:被人家打了吃了,或是毒死扔掉了?念想着那拱桥镇农贸市场的流浪犬,它们在猪肉铺附近游荡,令人不忍多看:有的被开水烫去了几撮毛,有的拖着断腿又脏又可怜,为了捡些弃肉碎骨而夹着尾巴担惊受怕。
白狗失踪以后,我家再也没有养狗。
(2)
腊月初八,静悄悄的寒夜。突然有人喊“捉贼啊”,一阵骚动,一些村民起来看热闹。“抓住了!抓住了!”好几个手电筒划破夜幕,马路边有叫骂和扭打。有个人被捆在我家门前的枣子树上,邻居华勇大爷正拿皮带狠狠抽打被捆在树上的那个人,这般骇人场景以前我只在电影里看到。
母亲叫我别看、快快回去睡觉。我想那人真可怜,东西没有偷到不说,还被恶打一顿。他应该很疼吧?为什么那么多人拳打脚踢吭都不吭一声呢?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坚强?这么多问号在我脑子里团团转,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依稀听到马路边的絮絮叨叨。其中好像还有爷爷的声音:“华勇你这样打他不行,得送到派出所处理。”几声咳嗽,另一个声音提高了分贝:“先捆他一个晚上,明天再送派出所,最近小偷猖狂,都敢钻到睡觉的房里来了,可恶!”
第二天清早,那个人仍被捆在树底下,低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但是天气那么冷,他穿得很单薄,又没有戴帽子,怎么能睡得着呢?母亲倒了一碗热开水,端去给那人喝,我趁机会跟去瞧瞧。
他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年青人,年龄和两位小叔叔相仿,穿着一双破旧的波鞋,没穿袜子,从鞋尖还露出一个大脚趾。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上衣撕破了,露出半个肩膀。母亲叫醒他,他好像听不懂,没有什么反应。在母亲好心的劝说下,他同意喝水,但就是不说话,喉咙里吚呀着,不停地点头。围观讨论的人渐渐多了:
“肯定是从外地来的,我们这地方上没看见过这个人。”
“这八成是个哑巴!”
“华勇下手也太狠了,弄出人命怎么办?”
“我看还是快点送他去派出所,看他们怎么处理。”“他冻了一个晚上了,没丢什么东西就放了他吧!”
“这后生看样子是从外地来的,年纪轻轻就做贼也很可怜的。”
华勇大爷不同意:“别怜悯他!你们想想,这家伙肯定是个惯偷!是从外地一路偷过来的,不打不解恨!”说完又扇了年青人两记响亮的耳光。围观的人们起了恻隐之心,把华勇拉开了。没多久,拱桥镇派出所来了一台三轮摩托,两个穿制服的大盖帽,把年青人和华勇大爷都带走了。看着华勇大爷和小偷并肩坐在警车上,既像两个同桌学生,又像坐在同一条凳子的乘客,我心里怪怪的。
那段时间县政府正开展“严打”、治安整风。十多台敞篷大货车满载着犯人从马路上经过,那叫游村示众,车上的人全部戴着明晃晃的手铐,脖子上挂着大字牌子,密集地挤在车厢里,像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敞篷货车的车头有个喇叭,宣传着法制内容,正义凛然的声音回荡在附近山湾和空旷的田野。人们向路过的车队指指点点,听说那车上有些人不久会被押上刑场枪毙,有些会关在牢房监禁半生。那年轻哑巴是否在车上?或许他被关了一段时间又放出来了?他会记得我家门前的枣树么?他回来找华勇大爷报仇么?道听途说,派出所破案了,年轻哑巴确实来自外省,是犯下重案的通辑犯,已经移交给外省公安了。
据说,那年轻哑巴偷过商店的电视机,偷过摩托车和小汽车,偷过银行的保险柜……甚至不久前某个金矿的黄金也是他偷的。华勇的眼力还真不错,看得出他是个惯偷。只是这个小偷在他家没有偷到什么东西,仅仅动了他厨房的一碗冰冻鱼汤,小偷在吃东西时不小心打碎了碗,惊醒了华勇夫妇。这是一个在我家门前枣树下以特殊方式睡了一晚的神偷,他神乎其技,充满传奇色彩,千里走单骑,躲避重重关卡的通辑,末了栽在华勇大爷的厨房里。
事后半个月,华勇大爷逢人就说:“我走到厨房抓小偷,他在暗处摸到了菜刀,拉开电灯,那刀哇明晃晃的……”真正的神偷既能出招奇准又可全身而退,来无影去无踪。华勇那么看重厨房,那里居然也有秘密。在拱桥镇这样的湖南湘乡,有些老人只要年过六十,就会为自己预备一副上好棺木。棺木做好、刷了黑漆,就暂时摆放在家里。华勇大爷的棺木就放在他家厨房后边的屋檐下,用竹席子盖着的。哑巴被抓走半十几天后,棺木就被掀开了,里面藏放的东西不翼而飞。这事是爷爷透露的,一次他喝多了酒,跟几个打纸牌的老伙计兴致勃勃地聊起这个事:“华勇的两个少爷在外地盗墓挖坟,弄了不少钱财,几颗鸡蛋那么大的夜明珠就藏在……”
(3)
流经拱桥镇大地的河流叫金水河,那条让拖拉机马达轰鸣、放学孩童能轻易爬车的长坡叫关山岭。岭边住着一户人家。简陋的屋后有口天然山泉,每次路过关山岭我都去井边喝水。那户人家的屋子是用黄土砖砌的墙,长年裸露在空气里,有些风光的迹象,像倾诉着异样的忧伤。这户人家是一位中年寡妇和她的三个儿女,大儿子贺大春因小儿麻痹症瘸了一只脚;小儿子贺中夏和我是同班同学;小女儿贺晓秋不爱多说话,听话懂事。因家境困难,妇人一家长期打些零工维持生计,譬如糊火柴盒、卷鞭炮壳、编篮子,她的三个孩子都能帮手。行人路过关山岭,有时看到他们一家在干活,屋里、门前摆放着一些没有完工的编织品。
关山岭旁边的山地里有一片宽阔的茶树林,春天雨水充沛的时节,低矮茂盛的茶树吐出清香四溢的嫩绿。方圆几里的村民提篮带筐聚集在那里采摘茶叶,其中大部分都是小孩子。人们把采摘的茶叶送到指定“收集处”过称,茶场主人会按几毛钱一公斤作为采茶工酬。有个春天,我带几位弟弟去摘茶,大头小子们不会摘,嫩芽翠叶良莠不分一起捋,我也粗心大意没有严格把关,装满篮子就到“收集处”交差。结果收茶人说我们采摘的茶叶还需另外挑选,只能给我一半的钱,就是说能给别人八角钱一斤,只给我们四角钱一斤。我想咱们在茶场里站了大半天就得到这样的收获,怏怏不乐正要离开,恰好看到贺家“春夏秋”三兄妹,他们仨居然摘满几箩筐,气势可观,我的小竹篮相形见绌了。
第二年春天,我再次率领弟弟们去茶场,把爷爷装稻谷的两个箩筐也带去了。奈何我们采摘的动作不得要领,行动笨拙,无论怎么赶急和努力,直到天黑都没能装满一只箩筐。我跟在贺家兄妹后面,不时瞥一眼他们采摘的状况,贺晓秋比她两个哥哥更为灵巧,手指在茶树枝叶里穿梭,像两把灵活的小剪刀,一把一把的茶叶抛到竹篮里去,仿佛整个春天的嫩绿都被她装到箩筐里了。
因为交换连环画我跟贺大春有过几次来往,贺大春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在家,整个拱桥乡他手里的小人书最多,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学生之间的连环画往往通过“以书换书”的方式传阅,有的小人书经过多次交换转借,一旦遗失或赖账不还,就成了“三角债”或“多角债”。我曾借了贺大春几本《丁丁历险记》,不知是自己弄丢的还是被人偷走的,贺大春问我好几次都没能把书要回去,他非常生气,好几次在关山岭把我拦截算帐。弄得我好久没敢到他家屋子小井去喝水。但我顺利找到另一条上学的道路,那条路虽然迂回包抄了一大圈,好处是不经过关山岭,可以绕开贺大春。只是有一回非过关山岭不可,我连人带单车都差点被他截获。我心有余悸:我是磊磊,不是丁丁,我也要历险?
(4)
两点一线,早出晚归,我找到的这条新道路好歹也把学校和家连结起来了,可是那条路很窄,骑不了单车。从拱桥镇小学的后门出来要经过一个小村的后院,左手边是几户人家的后墙,右手边则是一堵长满野草和青苔的石壁。穿过后墙和石壁之间的空隙,就可以沿着金水河一直走下去,看到一片辽阔的稻田,田野边际有竹林和马路,就回到水云村了。
有一次放学,我发现石壁上长着一丛红熟的野玛瑙,我伸开四肢攀爬而上,竟把一块石头蹬了下来。我把石头搬回原处,却发现石壁里边藏着一些书本。我倒抽一口冷气,莫非碰到“武林秘笈”了?看看四下无人,小心地把它们拿出来:
《作文选刊》
《郑渊洁童话大王》
《儿童》
《少年文艺》
《小溪流》
《故事会》
好家伙,每种都有两三册呢!这些32开本的小书几乎囊括了当时最为流行的校园读物,其中《郑渊洁童话大王》和《作文选刊》是学校给高年级学生订阅的公共读物,由于册数有限,只能流动传阅,班主任老师就以课桌的纵排为小组单位分别发放,周末收回重新分发。在传阅的过程中这些书会渐渐流失,老师也不管它们到底最后由谁保管,反正这些读物对任何孩子的成长都是有益无害的。
话说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那是我的必经之路。我纳闷的很:为什么它们会到这石头缝里来呢?莫非是谁偷来的?一想到小偷,我有些紧张,生怕被人撞见逮个正着,匆忙放回掉下的石头堵住那个口子,并扯了些草遮盖住,然后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小心谨慎地走开了。我那动作神情可能会比小偷更富神韵。接着几天我开始犯愁——
走关山岭那边吧,有贺大春这个拦路虎。
走金水河岸这边呢,又生怕石缝秘密被发现,我会被怀疑成小偷。
经过权衡斟酌,我最终还是选择改走关山岭:一来可以逃避可怕的嫌疑,二来又可以骑着我的破单车,省些脚力。
拱桥镇小学五年级时学校把两个班级重新分班,贺中夏就在我们班。他两个学期都拖欠学费,在前两个星期里没领到新书,要和同桌共用课本。有一天,我和贺中夏因为早读课迟到被罚扫教室。毕业班的学生书比较多,双人课桌沉重得需要两个人抬。我们把一张张桌子抬起移开,对地面进行全面清扫,扫完之后再将桌凳放回原位、对着讲台排整齐。抬回最后一张桌子的时候,一不留神倾斜了,桌里的书稀哩哗啦地掉落一地,我说:“你帮捡好,我去倒垃圾!”我从后门回到教室的时候,贺中夏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对每个桌子进行最后的清扫,他迅速地把两本书往一位同学的课桌里搁下,转身看看我,然后背了包走人。我没怎么在意,不知道他做什么,只是看到那两本书鲜艳的封面。
不久之后,一些同学向老师反映自己丢了书、手表、笔记本、钢笔或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班主任老师早就开始注意观察了,在班会上,她采取心理战术向潜伏的小偷展开攻势:“俗话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乱拿人家的东西是非常恶劣的行为,一旦检查出来后果非常非常严重!”碰巧那天贺中夏又迟到了,再一次被留下来罚扫教室。第二天早读课,班主任打断读书声,说,根据某某同学检举,小偷已经暴露,强烈要求小偷当天之内自觉去办公室找她“自守”。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看着黑板转移注意力,黑板上只有一行还没有被昨天的值日生擦掉的粉笔字:
胡芳、贺中夏放学后打扫教室
胡芳是出了名的告状大王,班上有的同学考试作弊她都要现场举报,她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容不下任何沙子的。东张西望的我碰到贺中夏异样躲闪的眼神,他耳根有些通红了。班主任老师背着双手在课桌之间来回踱步巡视,锐利的目光透过她那近视眼镜的镜片:“这次不搜书包,不检查课桌,也不公开点名,只看他本人自不自觉,务必主动来找我,我不会公布他的名字,过了今天就没有机会了。”这一招够高明的,其实我都担心自己脸红心跳太明显,毕竟我也发现了一个可能是小偷的制造的“石缝藏书”。整整一天过去了,全班同学人人自危,感觉满屋子都是小偷。直到太阳落山都没人知道小偷究竟是谁。
第二天早读课,老师提着一袋子东西走上讲台,高兴地说“小偷”已经自觉找她了,令她感意外的是居然有两个学生找她。她感慨地说:“这两位同学能够主动承认错误,并且缴回物品,知错就改就有希望,这两位同学今后要自尊自爱,做一个正直诚实的好人!”紧接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一件件物品:手表、硬抄本、钢笔、游戏机和几本书,看着一个个“失主”到讲台前认领失物,我惦记起那个石缝。
中午休息我没闲着,小心翼翼地去找到石缝,咦?里边的书都不见了!我不甘心,沿着石墙上上左右挨着挨着找,不出预料发现另外一个石缝,里边放着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厚厚的笔记本。我好奇地打开看,那是一本日记,主人是贺中夏。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要不然他也会把日记本放在家里而不是荒凉的石壁里。我迅速看了几篇,都是家庭琐事,其中有一页纸上大意是说“妹妹上三年级了,学会写作文了。可是我担心有一天,我也会以像哥哥一样不能读书了。”
还是头一回看别人的日记,我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心跳到了嗓子眼。在最后两篇日记里,贺中夏用工整的圆珠笔字写下了关于偷书的过程。原来,贺中夏偷书不假,他是把一些书带回去给妹妹看,实际上他这个“偷”的效果和“借”差不多,他最终还是把所有书都悄悄还回去了,只是有时候还错了失主。那天他用鸡毛掸子作掩护,手伸到别人课桌里去的动作,大概就是归还书本吧。他最终没有占有任何别人的东西,反而及时忏悔、自我反省和救赎。如果我没有发现石缝的秘密,也不会知道贺中夏就是两个自守小偷之一。一般情况下,凡是小偷被发现都会成为失去尊严的可怜虫,孰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敬爱的老师用智慧的方式表达了一种宽容、呵护和关爱,就这样风平浪静了。那个被绑在枣树上遭打的外乡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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