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钟声
（1）
弟弟在那个河边土山上只读完了学前班，由于胆小，不敢走马路翻山岭，还害怕山岭那里的一片坟地，就转学回到了我们“水云村小学”。我也是在那里开始启蒙的，一直读到三年级。为了接受更好的“教学质量”，家人给我办了转学手续，到离家四公里外的镇小学续读。我记得那个村小，因场地和设施有限，只开设了五个班极。学校非常简朴，青色砖墙和高高翘起的飞檐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才知道那里曾是清代的私塾。在村小的附近是一片宽广的林场、田园，田园尽头是一条河，河那边是另一个村子，叫“合理村”，那边也有一个小学，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的完全小学。
六岁以前的我习惯了无忧无虑地玩耍，株守着窄小的乐园。一个春天的早上，爷爷穿上中山装，戴上鸭舌帽，要带我去学校报名，我不乐意。爷爷拉着我向前面走，出了家门，下了一个坡路，我不停地说：“我不会写字，我不会写字”，一直到了学校。一路上是从人家门口和屋后的小路上穿行过去的，那些人家的屋子旁边扎着竹篱笆，上边缠绕着青翠的植物藤蔓，除了闻到做饭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息，它进入呼吸，让我开始接触一个全新的环境、认识到自家屋前屋后以外的宽广世界。
那一天学校来了好多人，很热闹。接受新生报名的是一位漂亮温和的阿姨，爷爷给我交了八块钱的学费，对我说：“要喊刘老师知道么？晓不晓得怎么走回去？”我说晓得，他就回家了。我看着那些和我一样大小第一次见面的学童，觉得挺新鲜很好玩。老师组织好来自村头村尾刚值学龄的儿童们，在一个大堂里，排放着很多整整齐齐的小竹凳。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坐在位置上，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削好的铅笔和一个带着田字格的写字本，告诉我们怎么握笔和写字，在我左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右边坐着一位穿着小花布裙子的小女孩，我马上想到这排场酷似自家大门上贴的金童玉女和财神爷爷。男孩穿着一条很洋气的背带裤，秀气而文静，正模仿着老师示范的姿势认真比划着；女孩居然是用左手拿笔的，老是碰到我的右臂，这情形是头一回遇到，我困惑了一阵子。直到几个月以后，我注意到住在晒谷坪旁边的邻居阿姨既用左手切菜，也用左手晃着鸡毛掸子打骂她淘气的孩子，那时那刻我才认为这个情况不足为奇了。
那一天我认识了好多小伙伴，虽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却认为他们的家并不遥远。那种兴奋和喜悦让我开始喜欢上学，并且经常埋下头去，美滋滋地享受着课本散发出来的油墨气息，幸福得像在故乡集市上喝了好几支梦寐已久的桔子汁。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每个早晨我都要早起，呼吸了好多清新的空气，看到竹篱笆上盛开的牵牛花，看到了晶莹的露珠，听到了早晨小鸟在树上歌唱。特别是那缓缓连续敲打二十次的钟声，早上是八点，下午是四点半，我数过好多次了，跟伙伴们肯定地说：“是了是了，真的是响二十下，不信你自己数！”伙伴对我的重大发现不屑一顾：“你这蠢虫！钟声响了就是迟到，要被罚站了！”除了这两次钟声，其它课间钟声只是急促地敲打不过十下，没有从容和韵味。那既不多敲一下也不少敲一下的二十响钟声清脆悠长，回荡在学校附近的空气里，穿过田园和树林，说不定青蛙王子、小白兔和麻雀都听到了。
那年早秋，学前班结束了。在学会握铅笔的大堂里，傍晚四点过后就空荡荡的了。坚硬的泥地上似乎又浮现出最初看到的青苔的颜色，就像我家屋后池塘水面的浮萍。只有黑板旁边的表扬栏还是非常醒目，让我感觉到鲜活的往事仍然响动在这个古老的大堂里。那是一个用白纸衬底，用红纸糊边的方框，写着所有学童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贴着五个花瓣的小红花或三角小红旗，那是刘老师精心制作的，她规定：小红花是守纪律做好事的表扬，小红旗是学习进步的光荣。我走近了瞧瞧，数了数自己名字后面的小花和旗子：小红花只有两个，别人最多的都贴满了；但我的小旗子却是最多的，我心里美滋滋地。一阵清爽的风吹进大堂来，吹落黑板上的粉笔灰尘，仿佛有谁领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和着刚刚学会的歌谣。
（2）
学前班结束后我休息了好久，不知道那一段漫长而寒冷的日子就叫“寒假”。我有些向往村小了，热切地盼望着一年级快快开学。又是春天，我沿着那条爷爷带我初次走过我就记得准确无误的小路，又去报名上学了。爷爷给我交了学费以后，一位男老师就给我们发了几本新书：语文、数学、音乐、美术、思想品德、劳动。那浓烈的油墨香气让我更加迷恋课堂和学校，觉得又开始一趟神奇之旅。
从那开始，我认识和学会写更多的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刀弓车舟”都耳熟能详。课本上满是关于春天、动物、田野和森林的图画和文字，我只要一合上那些书本，家，还有整个村子，甚至马路对面远远的河岸对面，都似乎包藏在些洁白的纸页里，里边栖息着一个美丽且妙不可言的童话世界，色彩斑斓，和大人的世界是完全有同的。那一年的雨季里迎来了端午节。奶奶包了很多粽子，一只只像竹筷子那么长，形状像发了胖的大辣椒，用棕榈叶子系好，一串一串地挂在屋门前红砖墙上的晾衣竿上。那天早晨我带了两只粽子以后就打着雨伞去上学，刚赶到学校，正遇到男老师在发新书。那本书像半块砖头那么大，米黄色的塑料封面，很厚，里面密密麻麻地印刷着字符。那就是《新华字典》。这一天我在吧嗒吧嗒的雨声里还没有学会怎么查字典，就把粘糊糊的粽子叶弄到了字典上，我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擦干净，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幕发呆。
那课文上的内容安排似乎和当年的时节很相符，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是学习春天在哪里，欣赏对青青柳树的描写和赞美，或是“你洒水，我扫地，我们把教室扫得干干净净”。夏天是背诵一类关于小鸭子潜水到湖底捉鱼的课文，到了秋天，就是关于落下的树叶和南飞的大雁了：“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琅琅书声穿墙绕梁，孩童们在简陋古朴的私塾遗址里一遍又遍地朗读现代启蒙经典。到了冬天，又是关于下雪了：“路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跟着老师读那课文的时候，还没有下雪，看到课本上维妙维肖的插图，一群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走在街道上，手里拿着扫帚和铁锹，居然身临其境。
和只知道画鸡蛋和西瓜的美术课相比，我对音乐课的情感有些复杂。第一，教我们唱歌的是一位快退休的爷爷，他同时还教数学，弄得我在学七个音阶的时候还以为是上数学课，音乐课本上还有那个五线谱，那时候还没有看到电线，所以没能联想到一些小燕子停歇在电线上的阵仗，倒是怎么看都像不怎么喜欢吃的豆芽菜，或是切成长条晾挂在铁丝上的萝卜，一下子高一下子低的，像极了；第二，音乐课一般安排在下午，那时候我们有些饿了，唱歌有气无力的，尽管符合“饱吹饿唱”的客观科学，还是难以忍受。有一回下午，我们学唱一首《爷爷教我打月饼》：“八月十五月儿圆呀，爷爷教我打月饼啊。”肚子本来就已经咕咕叫，还把能吃的东西当歌唱。于是我不耐烦地等着下课，伸长脖子看窗外，操场上有人卖铲子糖和爆米花，下了课就先跑那里去。铲子糖很坚硬，是整块的，买零食的伯伯用两只铁铲子敲打出青脆的响声，如果有谁要买那糖，他就用小铲子零敲碎打。那些爆米花像是被施了魔法，五彩缤纷的颜色和充满想象力的形状深受小朋友喜欢，听爆米花的时候就像是把雨后彩虹吃到了肚子里。
有趣的是，我们校园里也有怪诞的事情：当中小小年纪就有商业头脑，当初那些卖爆米花和零食的货郎刚到学校没几天，有个名字叫龙小波的三年级学生看到了“商机”，他从家里带来了好多只茶褐色的瓶子，不知去哪个井里装满了清泉水，在瓶盖上钻一个孔，用抽空了内芯的电线管子作吸管，就可以有模有样地喝水了。神奇的是，据说那水非常好，甜丝丝的，特别解渴。一般学生都没带水到学校来的，就像他们没有带午饭来学校吃一样。所以，龙小波出了一个招：可以用一定数量的纸张去他那里换水喝，只要是完整的纸张都行。他用那些纸张干什么呢？我好奇地想，却没有探个究竟。虽然那时刚刚接触文化和书本，纸张在我的世界里还是相当馈乏的。有一次吃了零食后实在口渴的很，又懒得去很远的地方喝水。但这难不倒我，因为我把我不喜欢的音乐书撕了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校园的天空抛洒着各种纸折的“火箭”，学生们用一根剖开少许的竹筷穿上几条橡皮筋，把尖尖的火箭高高地射向天空；小孩子们喜欢玩的三角板、四角板都是纸折的玩具，还有用彩色纸张折叠拼装的“菠萝”出现在一些女生的课桌上……我才明白是龙小波神奇的魔法，据说他设计、制作并零售这些简易玩具就赚了整整两个学期的零花钱。清明时节，大人们买的那些扫墓用的纸冥具，精制的纸花一串串飘动在村间小道上，那种提往墓地的一串串的东西是叫纸旗笼，龙小波家每年都做这个，他家里人个个都是巧手呢。
（3）
二年级第二学期，学校里请匠工师傅在操场边地建立了一个高耸入云的旗杆。没有录音机也没有高音喇叭，全体师生合唱《义勇军进行曲》，升起一面五星红旗。那鲜红的旗布在高处优美地波动，好像跟着风向一起舞蹈，漂亮极了。我们学校全体学生一次性加入了“少年先锋队”。那鲜艳的红领巾飘满操场，大家在校长的带动下学会了戴红领巾的标准方法。其实我压根就没跟着校长学，自己胡乱绕一下，也可以打得很好。为了达到和黑板报上宣传画里的标准效果，我把铁皮文具盒翻过来当镜子，把红领巾褶皱的边角一次又一次地拉伸、舒展和抚平，确信无疑地认为非常有必要这样做。
戴红领巾只是大规模活动的预演，那一年里，整个学校、整个村子甚至乡政府都在搞合唱之类的文艺活动，这些或优美或雄壮的歌声响遍人群扎堆的学校、村子会堂，甚至电影院。为了让大家记住歌词，学校加刻了油印文件，薄如蝉翼的白纸上印着简谱和歌词，这些歌曲永生难忘：
《社会主义好》
《歌唱祖国》
《我的祖国》
《在希望的田野上》
《团结就是力量》
《没有**就没有新中国》
《学雷锋好榜样》
…………
就在家乡热闹非凡、活动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开始想念出远门、在他乡的父亲和母亲了。我常常想：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叔叔他们都参加了合唱，那两三个月我突然感受到：如果以同样的模式热闹，那么学校和乡村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学校是不属于大人们的世界。至少在小学低年级阶段，我还没有遇到学习压力，可以把学校继续当作乐园。
三年级上学期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是空前隆重，在此之前家人在这一天会送给我纸风车和彩色气球。节日是世界级的，但庆祝也最多是乡村极别。学校在节日到来之前的一个月就开始排练节目了。这次的活动目的很明确，是要去河的对岸和合理村小学搞一次“联欢会”，当然要精心准备一些节目。刚给我们上完三次作文课的语文老师是这交活动的策划和排练主持。他从一年级学生里选出了一批对跳舞、唱歌感兴趣的孩子，开始排练节目。有一个主打节目是由“大儿童”表演的独声对唱，选唱的歌曲与边防军有关，叫《两地书——母子情》，我们听了好多遍才记住那多段歌词，旋律是简单而重复的，但感情却是真挚和饱满，里边的“门前枣树”、“风车小桥”还有“家家儿女添新衣，知寒知暖靠自欢欢喜喜在一起”这些句子我非常喜欢：
（女声）孩子啊孩子，春天我想你；小燕做窝衔春泥，小燕做窝衔春泥；你在远方守边疆，何时何日是归期，何时何日是归期，咿呀儿哟哟咿。
（男声）妈妈啊妈妈，春天我想你；咱家的果园可曾绿，妈妈呀妈妈我想你；门前的枣树仍依旧，风车小桥在梦里，咿呀儿哟哟咿。
（女声）孩子啊孩子，夏天我想你；日日夜夜守阵地，日日夜夜守阵地；缺水断粮多艰苦，前方后方怎相比，前方后方怎相比，咿呀儿哟哟咿。
（男声）妈妈啊妈妈，夏天我想你；几番梦里回家去，妈妈呀妈妈我想你；喝尽家乡清泉水，吻遍家乡芳草地，咿呀儿哟哟咿。
（女声）孩子啊孩子，秋天我想你；丰收的日子多甜蜜，丰收的日子多甜蜜；捎去一篮大红枣，带上一篓香水梨，带上一篓香水梨，咿呀儿哟哟咿。
（男声）妈妈啊妈妈，秋天我想你；山高路远情依依，妈妈呀妈妈我想你；莲蓬结籽一颗颗，心儿永在妈心里，咿呀儿哟哟咿
（女声）孩子啊孩子，冬天我想你；家家儿女添新衣，家家儿女添新衣；妈妈不在你身边，知寒知暖靠自己，知寒知暖靠自己，咿呀儿哟哟咿。
（男声）妈妈啊妈妈，冬天我想你；雪打红梅吐春意，妈妈呀妈妈我想你；等到凯旋回家乡，欢欢喜喜在一起，咿呀儿哟哟咿。
(合)等到凯旋回家乡，欢欢喜喜在一起，咿呀儿哟哟咿。欢欢喜喜在一起，咿呀儿哟哟咿。
这位“男声”和“女声”会进行选拔，是谁哩？当第一次彩排的时候，我看到这两个校友时很吃惊：这不是两年多以前坐在我旁边的“金童玉女”么？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原来他们两个都多读了一个学前班，所以比我低了一个年级。在那一瞬间，我想自己很快就不算“大儿童”了，这样属于自己的节日也许不多了吧。想来想去很好笑，当时这个“咿呀儿哟哟咿”几乎成了咏叹调。我们排练的学生们既去了那个学习握铅笔的大堂，还使用过学校另外的两个礼堂。在我能够完整地哼唱完这首歌时，“金童玉女”的对唱合作得也更加娴熟了，语文老师在一旁精心地指导。看着他俩站在人群中间像明星一样焕发着朝气和光彩，突然觉得不厌其烦的男孩子特别可爱，而额头上渗出汗珠的女孩子非常美丽，那多次排练已经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表演。
六一儿童节那天来了，学校组织我们步行到河的对岸去。学生们兴奋地穿越林场，一路说笑着走过青草丛生的河岸。金童玉女和那一组参加节目表演的“正宗儿童”身着盛装，梳了头发，画了眉毛，脸颊还添了粉妆，举着少先队的火炬旗帜遥遥领先了。我们因为去河滩上的石头下找螃蟹和鱼虾而落在后面。于是，我远远地看着那旗子进到那一片白墙黑瓦的屋群里边，渐渐的，学生和旗帜都被树木房屋掩映了。在联欢活动开始的时候，我听到了鞭炮声，鼓乐小号都在一个劲地吹。就是踮起脚尖也没有看到金童玉女的正式表演，因为人群太多了，他们的节目如此出众，以致于被重重包围，而我在圈子外面，不需要突围，也无法靠近盛宴。很多年以后，我从朋友们那里听到传说，金童高中毕业时就去北方参军了，玉女则考取了艺术学院做了专业演员。他们后来和我一样天各一方，继续自己斑驳陆离的人生。也许都记得学前班开学的第一天刘老师教我们握铅笔，都记得自己曾经获得过多少小红花和小红旗，都记得那水云村小学呼唤天使一般的天籁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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