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惬意地躺在阳台的折叠式帆布椅上,浑身上下包裹着暖暖的太阳。
今天是难得的晴朗天气,气温回升到相当适宜的程度,进入十一月份后气温比往年降得厉害许多,不知从何突然而至的寒意不怀好意地在整片大地上游荡,睁着贪婪的眼睛四处觅食,街道旁边的景观树已经掉下大把大把的落叶,其中不乏新嫩初生的叶片,路上的行人个个都手插裤袋,瑟缩在厚厚的衣服里,表情都被寒风冻在脸上,无法表达出什么特定的心理活动。这天气显得一反常态,往年都不似这般。寒意逼近身心,今日的艳阳天可谓是得天之大赦,足令普天同庆。楚影安然地躺在帆布椅上休息,让阳光慢慢渗进身体深处,闭着眼睛,红橙橙的光充满视野。
从院方得知自己的确切情况,身体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没有哪个器官英年早逝,只是单纯地因为流血过量而导致的虚弱与无力感会持续一段时间,但要恢复也只是两三天的事情,楚影还清楚地记得告知他身体情况时那位自称是大野的医师脸上古怪的表情,旁边陪同的护士也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着他,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楚影自感惶惑,一连唯唯诺诺地应下来,末了结束谈话的时候向大野医师询问了一下费用与出院日期的问题。
“费用由肇事的那男生全权负责,至于出院时间嘛,院方想再确认一下某些情况,当然事后一定会通通告诉你,照这个恢复的进度,最多一个礼拜即可出院,当然,你若想提早出院,看身体情况我们会作出决定,毕竟是车祸,如果可以,还请将身体调养好,若有什么问题,请随时按铃,我们已经配了专人在线,”
早上有医师来查房,倒不是大野,那位医师也很好奇地多瞅了几眼楚影,待一系列对身体情况的记录与询问之后,他也就带着护士离去,此后,他便移步阳台,晒晒多日未见的太阳。
今天气温适宜,下边的小公园里有许多人出来走动,都是衣着整齐表情朝气的亲友陪着病患三三两两地在或坐或走,公园周边植着一片小树林,林间鸟鸣婉转,时见飞鸟的身影穿梭,公园里的整片场景,处处洋溢着恬静安详的气氛,凛冬的气息被阳光冲刷得干干净净,楚影看了一会便躺上帆布椅,闭眼休憩。
“毕竟是车祸,好好把身体调养好,”他想起大野医师的话,听起感觉怪怪的,说得好像车祸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件大事但在别人眼里也是值得稍稍担忧的一般,不过他自己也惊叹身体何以恢复得如此之快,当初还以为是死定了的啊,以前也有受到这般重伤的时候,血流得很多,那时候他还十几岁,个子远不及现在,身体也很消瘦,他害怕地以为身体里面的血都要没有了,有哪个人会有如此多的血可以流呢?只不过事到最后他都能恢复如初,最严重的一次是用了几个星期,只靠一些淡水与零食过活,但年龄稍长他便不再有这种受伤的机会,身体里的异力愈渐强大,寻常事故他都能躲过,不过此次,诚如那位大野医师所言,毕竟是车祸,能恢复得如此之快实在超出他的料想。大概是从地宫事件之后,楚影便感觉身体变得有些怪异,只是这怪异在何处他也无从得知,只是感觉上,已经有了先兆,至于这感觉先兆预示着什么,他则全然不知,也没有刻意去弄懂的心思,想着大约是与那次地宫中的身体治疗有关,但之后只是感觉有异,身体并无不适变化,便也随之而去,他本也是个随意的人,虽然事事都肯仔细应付,但无所谓的事情,也尽量让它随风而去,不挂在心上,徒添烦恼。
查房之后,便再无人来打扰,无论是习羽暮,天野洁,还是前天晚上那个神秘的奇怪女孩,在这个温暖很适合闲聊的上午却一个也没有出现。他念叨着那个神秘女孩,美杜莎,她给他的第一印象,楚影想起她的第一个画面,是她突兀地于黑暗中出现,头顶冒着幽幽水绿光芒,如水草一般在空气之中蠕动的满头发丝时的场景,美杜莎,他心中再度默念,记起她为他做的事情,脸上热腾腾地烫起来。
唉呀唉呀,一世英名啊,他万分窘迫地想,越想越觉得尴尬窒息,不好意思,狠狠地一甩头,摒去那晩的回忆。楚影抬起右手,看了眼手腕,女孩为他系上的那根头发已经被他取下,结不开,他只能强行将之扯断,抛到窗外,无论怎么想,这女孩子都有些诡异奇怪,虽然他本身也不是常人,却还身带生人气,但那个女孩身上渗透出来的寒意却不像是活人能有。难道她真如其所说的那样是个幽灵?楚影不相信,幽灵鬼怪,也许真的存在,但那个女孩虽然从头到脚都充满寒意,但她的手抚摸过楚影的皮肤上时,那柔软的触感却是真真实实的**才能有,还有她靠近时从口中喷吐出来的呼吸,有热量,均匀有力,带着近乎于让人心安的气息,她说的话,口气也是相当有趣……
闲兰,楚影默念,她的呼吸,她说话的口气,她的气息与身体的触感,她的紫发,雪山上那段短暂的相处时光,她现在会在哪里,做着什么?前尘往事一次次要脑海之中反复推演,末了渐至让他生起想要呕吐的恶心感,闲兰,他又默默地低念一声,回忆起最后见到她时女孩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仿佛是昏沉梦境一般的朦胧感压迫下来,让他呼吸不畅,一幕一幕,她转身,转身离去,一幕一幕,比转身之前还要久远一些的记忆扑腾而来,她身体温热柔软的触感,雪白的肌肤,初识清冷如霜的面容,一幕一幕,瞬息往复了千百遍。
有什么还没有抓住?我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嘛?为什么会有种惶惑不安的感觉,是遗漏了什么吗?我对她还有应做而未做的事情吗?楚影安静地躺着,阳光的热量感觉不到,我和她,好像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呢。他不再去想闲兰的事情,转而将思绪放空,如此阳光的温热感觉瞬间便又回来,重新包裹住身体,刚才患得患失的惊慌情绪如潮水般隐没退去,但隐约间,心里又生起焦躁不安的情绪,闲兰的身影,便是在这般情形下屡屡现出淡去。
“喂,在做什么美梦呢!”耳畔突然响起问话,声音极近极近,紧贴着耳朵。楚影蓦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刺眼的太阳迎面扑来,耀眼的光芒飘入呼吸之中,满是热意,不过片刻,像是飞快的日食,一个圆圆的黑影遮蔽了阳光,黑影边缘折射过来的夺目光芒,让楚影一时间未看清其真面目。
“喂,把你吵醒了嘛?”与刚才相同的声音,楚影还未看清说话人的面容,已经听出其人是谁,适应了片刻的强光之后,楚影眯着眼睛,终于看清黑影是何,天野洁微笑着,探出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垂落的发丝在阳光中闪闪烁烁,好像挂满珠宝。
“啊?嗯,”他随口应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天野洁嘻嘻然笑起来,全然没有打扰到别人的歉意,她转了个身坐到帆布椅上,硬是将楚影的一双腿挤到一边,阳光又尽数洒落到他脸上,刺得他再度闭上眼睛。
“喂,楚影,晒着太阳舒服嘛?我可是累死了啊,不说这了,我来看你的,心里可高兴?有没有想我啊?”
他正想问问她累什么的,但被她抢了话也便作罢,天野洁是昨天就出院了,身上只有小伤,这让楚影稍感安慰,那时情势危急,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把人抛出去的后果会是怎样,所幸是没事,让他少了件挂怀的事情,这两天他一直待在病房里,总是别人来找他,天野洁似乎挺闲的样子,昨天刚好出院,今天就又过来。女孩容貌姣好,生性活泼,而且楚影想起两人初次在飞机上相遇的情形也颇为奇特,她又是当即表现出对他的温润热情,看样子是对自己挺感兴趣的模样,以至于见面不过几次,却也觉得能和她说说话是件蛮愉快的事情,而且天野洁身上总是充满活力,微笑盈盈,完全没有初识陈菲时的阴郁感。他感觉与陈菲在昊辰塔上的相识有种近乎宿命式的必然感,而与天野洁的邂逅,处处充满突兀。
“高兴,”楚影应了她一声,与天野洁交谈几次,他便发觉女孩喜欢缠人,性格还有些古怪,事事都出乎人意料,若是忤了她的意思,也许还得折腾起许多事情,但实际上,她能够来看自己,楚影确实挺欢喜的。
“那有没有想我嘛?”
“想过的吧,一定,”楚影随口说道。
“什么啊,这么随便的,亏我还时时惦记着你,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就不来看你了,”她说着,握起左手一下一下地捶上楚影的小腹。被打了几下,楚影终于受不了,坐了起来。
“好痒,别打了,”
“你笑我力气小?”天野洁收住手势,反而更加生气地瞪着他。
“哪有,你根本就没什么力气嘛,”楚影说着,飞快地从帆布椅上起身,女孩听罢他的话向他扑去,却是倒在了空空如也的椅子上,她转个身,躺着看向立在明媚阳光中的少年。
“嘿嘿嘿嘿,”楚影笑着,扬起两手舒爽地伸了个懒腰,天野洁抓住他的衣角用力猛地将他他拉过来,楚影没稳住身体,倒在帆布椅上,正压住天野洁的身体。看小说最快更新)
他连忙用双手撑住身体,才没有整个儿地压上去,低头看去,天野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的脸,就近在眼前,左边眼角的小黑痣,似乎也在窃笑。
“喂,我可是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楚影,你不至于已经有女朋友了吧?”
“什么叫我不至于女朋友了,我看上去是很没有女生缘的人嘛?”楚影撇撇嘴,起身想要离开,天野洁抓着衣角的手却已经顺藤摸瓜地摸到他的双肩,一把又是将他扯了回来,这回用力过猛,楚影的头撞到了椅子上。
“哎!”楚影叫了一声,天野洁侧过身,让出一半的空间容楚影躺下。
“喂,你没事吧,”
“没,”他说着还想起来,天野洁的手已经环上脖颈,如烂泥一般拖住了他的身体不让他起来,楚影转头静静地看向她,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看她还还要做些什么。
“有没有嘛?”
“应该是没有吧,”楚影模棱两可地说。
“什么叫应该没有啊,你这个人还直是奇怪呢,这不就有一个,难道你忘了昨天我们接吻时发下的誓言?”
“我,你,那个吻,”他变得结结巴巴,口齿不清,“什,什么誓言啊?”
“愿以此一吻,托付终身,从此绝无辜负,背叛和离弃,”天野洁微笑着注视楚影,看着他越来越疑惑窘迫的表情,嘴角忍不住露出充满笑意的弧度来。
“有,有过这种誓言嘛?而且,那个吻,我,”
“喜不喜欢?”
“喜欢,啊,也不是,但——”
“喜欢不就行了嘛,哪还有那么多废话,我可是在心里默默地发下那个庄重的誓言的,你难道没听到嘛?”
“……”楚影撇了撇嘴,一脸无奈,无话可说,
“就这么定了喔,你就是我男朋友了,太好了呢,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了啊,”天野洁说着,紧紧地抱住楚影的手臂,侧脸贴上去,一脸温暖安心的笑容。
我是不是摊上什么奇怪的人了,要告诉顾臣一声他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嫂子不?楚影心中摇头苦笑,他想着这说到底也许不过是她的一个玩笑,天野洁过会儿就会若无其事地说一句“不过可惜啊我已经有一个男朋友了肩膀一多也不方便是不但你可不要失望啊下一个就会轮到你啦”于是顺利结束这个玩笑,楚影便也随她闹下去,但由于天野洁一直紧抱着自己的右臂,他起不来,于是又躺在椅子上享受起午间的阳光来。
如此安静的气氛持续了老长一段时间,楚影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又陡然惊醒过来,他看向身边,却正对天野洁笔直明亮的目光,原来她刚才一直注视着自己。
“人生呢,真是奇妙,”她微微一笑,凑近楚影的脸,他闻到女孩平静的呼吸,发香飘进意识里,恍惚不知如何,“我们在这里安然地晒着太阳,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人可能正处于昏暗无光的绝境之中挣扎求生,或是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你现在有女孩子可以搂搂抱抱,那边的人却只能靠自己的手平息下**,我们正说着这些可有可无的废话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正满心惶惑不知所措,迷于浓雾,如此对比反差下带来人生的背离与不可和解性,不很奇妙并且让人迷惑?”
楚影任她自言自语地将话说完,微皱起眉头来,想了片刻,说:“所以人时常感到孤独,人与人需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人类发明了言语用以交流彼此的心意,不至于让单纯的个体流离于漫无边际的惶惑之中迷失自我,即使最后可能什么也做不成,但——”楚影说着的时候忽然望见天野洁的眼睛,不由地停止了话语,女孩虽然直视着他,但目光之中神采全无,空洞无比,很明显地心思已经游弋于其它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她听进多少,见她这副模样,想了想适才自己自言自语的场景,心中不免暗暗摇头苦笑。楚影仔细打量着天野洁的面容,均匀姣好的五官,圆润的下巴,白皙的皮肤,天边阳光洒在她脸上,他可以看见毫毛闪烁着微弱亮丽的光芒,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唯有左眼角那一颗精致小巧的黑痣,如茫茫大洋中的一座孤岛,未被明媚的光辉隐没,反而在“天下皆白,唯我独黑”的形势下愈加突兀。
她会在想什么呢?楚影眨了眨眼睛,心中蓦地升腾起失落感,他意识到纵然天野洁的面容近在眼前,但容她出神的场所,却在距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纵然自己可以与她说亲密的话,做亲密的事,但相识日短,他根本无从知悉她心里念想着什么,这种陌生与疏离感,让他想起刚才她所说的话,人与人的背离和不可和解性,竟也感到甚是奇妙与迷惑,再想一想自己回答他的话,感觉却是那样浮泛空渺,不知所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楚影凝神注视天野洁蒙着一层圣辉的脸庞,忽地心生一股厚重如团团阴云的疲倦感,我是在与一个陌生的人说话,与她说着不切实际的话,做不切实际的举动,产生不切实际的联系,这样的情形不过眨眼就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无所谓,来来往往才是生活的常态。
“喂,我刚才出神的模样,有魅力不?”天野洁忽地问,楚影听她的口气,自然随意,承认得干净利索,却是没有丝毫把正交谈的对象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发呆反应过来后的不自然感与歉意。
“啊,”
“什么叫‘啊’呀,怎么跟条死狗似的,说呀,漂不漂亮,好不好看?”
“漂亮,好看,”楚影睁开眼睛看向她,微微一笑。
天野洁这才满意地眨巴眨巴眼睛,安静下来,像头吃饱了食物后悠然躺下晒起太阳的小兽,眯起眼睛,露出一脸惬意的表情。
“你不用去上课或是工作什么的吗?”
“嗯?”天野洁睁大了眼睛,瞪向楚影,他一刹那间以为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什么错误,女孩反应过来后,低垂下眼睛,沉默着,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天野洁缄默了一会儿,再度紧抱住楚影的臂膀。
“我啊,在家老不自由的,倒不是说父母对我不好,强迫我做这做那,一点儿自由活动的时间都没有,恰恰相反,我在家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父母也不管我,家里有钱的很,家务什么的都由下人来做,我完完全全就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在学业上父母也从未逼迫过我非得做出什么成绩来,反正家里条件好得很,又是女孩子,出来之后只要找个家当户对的人家嫁了,让老公继续养下去就可以了,不必为日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努力读书,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就是感觉有一股说不出名目的力量在束缚着自己,生活只剩下绞尽脑汁地寻找乐子,根本就没有方向感与目的感,根本就不知道要把人生的重心放在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磨损下去,不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母亲啊,最近老是叫我快找个像样的男朋友,不管怎样了,先上床再说,有了关系,肯定不能不了了之,她啊,现在是巴不得我快点嫁出去了,你说这事,怎么就这样呢?”天野洁说完长长的话,伏在楚影的肩头,闭着眼睛,他经由触觉感知女孩好像做过剧烈运动过之后的急促呼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此刻的情形,他说亦可不说亦可,但仍觉得为了不辜负刚才她的一席长话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作为回应,但思索许久,言语却依旧凌乱在意识里,未能组织成通畅的几句甚至是一句话,沉默的时间过长,楚影看着眼前的阳光感觉有些泛花,好像不知不觉间,心神已经迷失在明媚的光芒里,暖暖的慵懒之意浸泡着身体,一个充满光亮的新世界呈现在他眼前,他一步一步走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骤然惊醒时,已经恍惚不知归路。
“你——”楚影挣扎着,从口中挤出话来,天野洁抬头看过来,眼中笑意盈盈,他对上她的目光,不禁心生疑惑。
“哈哈哈哈,”天野洁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她笑得厉害,整个人竟是蜷缩起来,一手抓着楚影的肩,一手握成拳头轻捶着他的后背,接连不断的欢声笑语从她身体里传出来,楚影疑惑不解地注视她,却只能看到女孩的发丝在椅面上凌乱地散开,她是何表情,已被她深藏起来。
“你没事吧?”
“你相信了,我刚才说的话?”天野洁抬起头,脸上仍旧强忍着笑,“你竟然相信了?你真是个傻瓜啊,”
“嗯?难道不是这样的?”
“当然了,我家啊,穷得叮当响呢,也没有那样的父母,”
“什么嘛,原来整人的玩笑话啊,你——”楚影正说着,看入天野洁的眼睛里,却是蓦地发现女孩的目光业已空洞无比,她整个人,无论是眼睛还是嘴角,抑或是刚才从全身上下散溢出来的浓浓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不再有强忍着笑的举动,仿佛她身上一切的生命迹象都被抽得干干净净,成了雕像一般的人儿,他看到女孩突然进入近乎于冥想的发呆状态,不由得收束住了话语,默默地注视着天野洁毫无光彩的眼眸,她虽然注视着自己,但心神明显已经飞往它处。
楚影蓦地感觉到刚才有过的那种疏离感,两人的身体挤在一张椅子上,他却完全没自信是否能够把握住身边的人。她是个奇怪的女孩,这点他初识天野洁时便隐约感觉得到,但相见之数渐多之后才有真切的感觉,她是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奇怪,说不出的怪,离谱的怪,正如刚才,玩笑话正说着,也到了兴头上,她却突然撇下谈话的对象自顾地发起呆来,那如退潮一般尽数收束起自己心神的举动,让楚影讶异非常,甚至还被他品尝出了些许诡谲恐怖的味道。
她也许只是表面上装成乐呵呵的模样,心里却装着一大堆烦恼的事情,稍稍提及一些影子便不由自主地被心里的事情牵绊住心神,他思忖着,不知这个论断是否正确,在天野洁放开手脚和他兴高采烈地交谈时他尚且摸不透女孩的心思,此刻她将情绪心思尽数敛入如雕像一般的身体深处,除了陌生与疏离感,他更不可能感知到什么。
大概是相识日短,她还没有想和我说心里话的意识,楚影猜测,但又觉得这般说法也不准确,他注视着天野洁一切表情都干涸的脸庞良久,首次心生出孤身异地行,人事皆不知的手足无措感,此中还夹杂着浅淡的悲伤。
自知无趣,他收回目光,也没有心思去刻意地叫醒发呆的天野洁,闭了一会眼睛,他从椅子上起身,一连串的动作好像终于把女孩惊醒,她连忙拉扯住楚影的衣角,但他回过头看去的时候,天野洁对着他一笑,松开了手。
“已经中午了啊,我有些饿了,你饿了么?”他晒了一会太阳,回头问帆布椅上的睡美人。
“看到你我就饿了,”天野洁嘻嘻一笑,张了张嘴露出上下两排干净漂亮的牙齿。
他为女孩清醒时说话特有的热情困惑不清,联想到她先前两次无故中断交谈陷入沉思时的情形,颇觉怪异,仿佛她的身体里的两个灵魂,轮流主宰着行动能力。
“那我们去食堂吃饭吧,我已经跟护士说了中饭不必送来我自己解决,”
“咦,去医院的食堂吃啊?”
“唉,怎么了?有问题?”
天野洁歪头思索了一下,他等着女孩的回答,久了以为她不愿意去那里吃,末了却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同意。
“嗯,好吧好吧,虽然这医院的饭菜水平跟学校食堂的差不多,但勉强还吃得下去,走吧走吧,就当陪你好了,下回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保你喜欢,”天野洁从椅子上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和头发,拉起楚影的手往门口走去。
他没想到女孩说走就走,性子如此之急,热情至此,全然不像缄默不语的她。楚影一连声地叫她不要那么急,走那么快让他头晕,天野洁却全然不顾他的话,只一个劲地拉着他的手顾自行去,楚影喊了她几声都不见女孩有何反应,心里不知所措,他以为女孩像这样子走着都能陷进顾我的沉思与缄默之中,那可当真了得,不得不让人震惊了,不过似是为反驳他心中所想的念头,天野洁回过头,嫣然一笑。
“快走啊,你一个男孩子,不能老是像条死狗一样赖在房间里,连我一个女孩子都走不过了嘛?以后在床上可么办啊,也像这样子被动这样子萎靡?”
楚影一听语塞,忍不住莞尔一笑,再不多言,既然什么话也说不出,索性迈开步子爽快地走上一趟。他们一路嘻笑着飞奔下楼梯,途中与经过几个步履珊珊扶着楼梯扶手的病患,充满朝气的护士小姐,最后还被一个长相严厉的医师追着喝骂了几句,他们才停下追逐般的快走,安静下来悠悠慢走。
下了楼之后便是林荫碎石小径,一个个花坛矗立在小径两边,郁郁葱葱的樟树榆树松树遍生林间,顺着小径边缘一路生长开去弯曲模样如人头发一般的柔软草叶,瓜子黄扬围住这片林子,边缘的曲线波折圆润,完全不照着两边走廊的走势出牌。
他们顺着林间小径走去,步履轻快,楚影虽然感觉有些疲倦,头上汗也渗出不少,但如此畅快地疾走,滋味却甚是不错。一路上天野洁始终笑嘻嘻的,没有发生突然“断电”的情况,走到食堂的时候,她也有些气喘。两人走进食堂,排队点了饭菜,楚影要了一份鳕鱼,豆子和大白菜,天野洁只点了份咖喱。
“我去看过小若了,那家伙可快活着呢,另外,习羽暮也已经把你的行李带到寝室安顿好了,他本来一个人住,但是因为你,他得花上几天整理整理房间喽,正好,时间正好啊,呵呵,”
“你去看过小若了?”楚影惊讶地说,“你知道它在哪里?”转念想通,想必是那个叫习羽暮的男生告诉她的。
“是把你撞到医院的那小子跟我说的,似乎你们一下飞机就被捕狗队盯上了呢!不过你放心,小若啊快活得很,一点也不想你这个主人,”
他要是想我就奇怪了,楚影微笑,不管那死狗,反正它到哪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不像我出门就被人撞。
“那个捕狗大队,是怎么回事啊?”楚影吃好一口饭,抬头问坐在对面的天野洁。
“想知道?”天野洁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是不急于吃饭,只想起来的时候才扒一口饭,看来是真的不太在意医院食堂的伙食。
“嗯,”
“那跟你说了,可能去乱说喔,尤其是不能问习羽暮那家伙事实如何,做得到?”
楚影咽下口中的饭,抬头疑惑地看向天野洁,“我不会乱说的,在这里也没有胡乱说话的对象,你放心好了,”他认真地点了下头,天野洁似乎喜欢他点头动作,笑嘻嘻地也跟着点了一下,甚有装模作样的感觉。
“扶桑第一捕狗大队,命名是这样子的吧,”
“正是,很气派,”
“的确有伯父的作风,嗯嗯,”天野洁说着竟是点了点头,大有赞赏之意,“这支队伍的由来啊,其实只是因为伯父以前的一个玩笑,”
“一个玩笑?”楚影心生好奇。
“‘好啊,那我以后就去建支捕狗大队,专抓那些咬人的狗!’”天野洁突然模仿起某人说话的口吻,来了这样一句,听口气似乎很是生气,充满嘲讽,她接着说,“就是这样的一句玩笑话,伯父被人从高位打落下来后就被调到一个不大不小有名无实的职位上,好像是要刻意侮辱他,竟真的给了他一个扶桑第一挟捕狗大队队长的称号,结果伯父性子也够倔,大大方方地要钱要地热热闹闹地折腾起来了。”
楚影细细地理了一下天野洁所说的话,看样子在大队长以前还是政界里了不得的人物,失势之后遭人作践弄到这个地步,只是他想起关于大队长的一些事情来,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他与失意落魄二字挂钩,反而是个工作热情,行为夸张,性格粗犷的乐观大叔形象。
“喔,看来隐情真是不少呢,”他感叹一句,也不想再多问下去,“那新建起来的那座犬之都,真如他们所言是全然照顾那些捕捉回来的狗的地方喽,没有其它用处?”
“嗯,还能有什么其它用处?”天野洁反问了一句,他无力反驳,遂由它去。吃饭期间天野洁没有突然“断电”的情形发生,但饭是没吃下多少,一口一口有意无意地扒着,好歹撑到楚影吃完饭,她立即放下筷子不再看盘里的食物。
“不吃了?还有很多呢?”
“要不你帮我吃了吧?”天野洁笑眯眯地说。
楚影摇摇头,“我饱了,”于是他们两人起身离开食堂,快到门口的时候,外边晴朗的阳光陡然洒落下来,将食堂大厅里的阴暗一扫而去,二人走进阳光之中,都是不由自主地顿下了脚步。
“说好了的喔,”
“嗯?”楚影偏头看去,正对上天野洁认真的目光。
“你以后就是我的肩膀。”
天色暗下来之后,楚影推醒床上的女孩,天野洁起身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对着楚影嘟嘟嘴,顶着一双惺忪睡眼默默无语地起身离去。楚影送她下楼,陪她到医院走到大厅,天野洁回头挥了挥手,脸上还有未退去的睡意,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撇嘴微微一笑,随即走进夜色之中,楚影看着她朦胧的身影在大门口转弯后消失,心里若有所失,不是什么好滋味,他转身回房,大厅的明亮很快被略有些阴暗的走廊取代,庭院里树枝的黑影奇拔怪异,张扬如魔舞,向着天空及四周招摇地伸出无数双渴求的手,阴森之感随着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撼人心魄。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夜色已经深重如大雾,站在阳台无聊地观望了一会风景,遂又返回躺到床上。
还有她的气味,头沉沉地陷入枕头里时,他闻到香味,和天野洁身上的一模一样,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被子半扯到胸口处,发了一会呆,夜间查房的护士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地。
“早点休息喔,”她打了声招呼,抬手就要关灯。
“唉等等,我自己来好了,还有些事情没做,”
“喔?会是什么事情呢?”漂亮的护士虽然这般问,但似乎没有心思接着听答案,只对着楚影笑笑,转身关门离去。
短暂的交谈完结之后,房间在突然而来之人复又匆匆离去之后又变得空荡荡,头顶的日灯光白晃晃有些刺眼,环顾房间,楚影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没做”的事情,纯粹只是不想让灯就这么熄灭而已,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小坐钟,八点刚刚过了七分钟。
算了算了,没事可做就是没事可做,睡觉睡觉!他起身关灯,缩回到被子里,前夜出了那档子事情之后床单衣物什么的都已经换过,一切又变得干干净净,他不希望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发生些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入院之后,身体异常地渴求安静的睡眠。
那么,就想想往后该如何,楚影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思虑起实际的事情,出院之后,先到学校理清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再去看看小若。
他倒是不急于出院入校,学业于他而言从来不是压力,但也不是刻意追求的事物,从小到大,无人明确地指示他对于学业应该如何如何。他看的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书,但大多是三分钟热度,往往稍看了些皮毛便意兴阑珊,唯有那些从头到尾都吸引着他的书,是他认真看完了的。他刻意地不愿去想在百苍大时的荒唐日子:九月入学,十一月上旬离开,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有一大半却是被另外的事情占用了,上课什么的,他几乎没参加。
是被赶出来的,他不愿就此多想,那的的确确是自己的错,他也不想继续在百苍待下去,暝队队长的死令他倍感自责痛苦,校长于殷虽然被幻所杀,却也与自己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心中不免暗自悔恨悲伤。即使那是如梦一般的事情,完全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他清醒的时候也深深地疑惑为何自己能相安无事地离开。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仅限于理解与众不同的地方在哪里——拥有超乎理解的神秘力量——但不曾有过困扰,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这一点从小就根深蒂固地植在意识里,也不知是否是受到一向特立独行的父亲的影响。
我可能是个危险人物,不容于世,但他们却这样放我走,楚影不免有些庆幸,被束缚自然没有自由好,但他心中的疑问,却无从解决。那时他被狱龙队带走,以为一生一世都得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底生活,但睡了不过几觉,尚还未把牢饭吃腻时,他却又是被带了出去。
窗外夜色沉暗,有微冷的风从缝隙之中进来,寒意渗入身体里,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门悄悄地开了。
楚影感觉到风忽然变大几份,他睁开眼睛,听到清脆微弱的关门声,心中一惊,偏头看去,见到前天深夜如鬼魅般出现在房间里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的头发,一如先前冒着水绿色光芒,像水草一般蠕动着,绿色映着她两边侧脸,诡异阴森。他看到女孩嘴角的微笑,却是从头到脚冷了下来。
“你又来了,”他说。
“是啊,我不是说了,我是幽灵,”女孩来到床边坐下,侧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楚影,他想坐起来,双肩却被她的手按回去。
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寒意,从她近在眼前的身体散发出来,传入楚影的身体,直透心脏。
“你到底是谁?”他本想就此问一问天野洁,便一回想起当夜女孩回过头时的陌生表情与惊恐眼神,便再提不起寻问的心思,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到一面绝壁之前,壁面阴暗黑沉,不容他有丝毫亲近的举动,这感觉,就跟天野洁好好说着话却突然“断电”发起呆来时相似得很,都让他感到令人难受的疏离与陌生感,自己,没有一点理由再可去触碰她,向她说话。
“弦易,夜木弦易,那个时候洁她不是已经说出我的名字了吗?你没听到?”
“听到了,但现在你又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介意我凭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你凭白无故地出现在世界上,也不见得有人对你有非议呢,”
他沉默下来,注视着满脸绿光的夜木弦易,颈后蠕动不息的发丝往往成为移开他注意力的事物。
“呃——倒也是呢,不过,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你这伸样子的话要打扰到我,”
“那你就把我当成是空气好了,把我当成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幽灵,毫无实体的幽灵就可以了,闭上眼睛呼呼大睡吧,”
楚影默默地注视弦易的表情,她纯粹是在开玩笑,说不定自己一闭上眼睛便再也睁开了呢。幽灵,若是把你当成了幽灵,我如何能相信你?
“怎么不睡?不睡的话就陪我去走走吧!”说着弦易一把拉起还在被子里的楚影,也不叫他穿上衣服御点寒气,径自走向房门。
“你等等!”他倒不是想拿件衣服,只是丝毫未料到女孩有此突然的举动,一时未定下心神,但前头的女孩丝毫不听他的话,开门便是走了出去,顿时一股寒风包裹住身体,楚影看弦易穿得单薄,却是丝毫没有冷意,但他自己却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
弦易拉着他,走上业已关掉大多数电灯显得有些阴暗的走廊,她在前头,头一次也没回,拉着楚影,手一刻也未松。这情形不禁让他想起白日被天野洁拉着一起快走的事情,自己都是被硬生生地拉扯着向不明方向的前方行去,都是女孩先行一步,不明所以地就有此举动。
她们是都喜欢拉着别人到处乱走的吗?
然而走了一段,拐过七七八八的弯,楚影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但隐约间却感觉刚才那段路先前就已经被弦易拉着走过,难道迷路了?还是她故意在绕圈子?在他疑惑的当口,弦易拉着他爬上一路楼梯,风比之刚才又大了许多,但走了有一段时间后,楚影的身体热起来,多少抵御得下夜间的寒气,只是骤然风起,扑到身上,顿时而来的透心凉却也让他不禁浑身剧烈地颤栗了一下。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开口问道,有些不耐烦。
弦易却是不语,只顾着拉住楚影的手向爬上楼梯。四周的黑暗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扼断呼吸,风小下来,空气变得沉闷。楚影想要将手抽离出女孩的束缚,但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她的力气却是惊人的大
眨眼间,楼梯已尽,一扇铁门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已经大概是到了顶楼,弦易拉住他,轻易地推开门,顿时,寒风涌入,女孩颈后的水绿色发丝舞动起来,发梢抚到楚影脸上,他感到丝丝缕缕的温暖,整个人却在寒风中颤抖起来。
弦易拉着他,走出门,果然是顶楼,他环顾左右,但见周遭沉暗,夜色莽苍,星坠四野,冷月残缺,寒风阵阵,袭人心神。
到了这里,弦易还不松手,拉着他走到顶楼边缘,两人向下俯瞰。
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景,街景繁华,一条条闪着光辉的河流龙游蛇走地阡陌往来于黑色大地上。
“你到底要干嘛?”他成功地抽离了手,从下方的夜景中收回视线,偏头看向沐浴着寒风立在身边的女孩。
“我要你,带我飞,”她一动不动地说,声音碎在风中,说完话,弦易纵向跃出围墙,而下方,是寒风凄厉的深渊。
(https://www.tbxsvv.cc/html/30/30218/8892773.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