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什么时候，微光在黑暗中亮起。随后，在一处农庄附近，刀光、剑光、火光冲天而起，声音从轻微逐渐嘹亮、高亢，震破耳膜，惨叫声、哀嚎声铺天盖地而来。
荀玦救我，救我……
你为何招惹那等魔头……
我荀氏素来光明磊落，却因你惹来灭族之祸……
温琬、陈岑、王全……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啊！——”
他霍地起身，睁开眼睛，目视着周围的黑暗，大口地喘着气。
额头冷汗涔涔，后背也都湿了，他怔了良久，自床榻之上起身，坐到桌案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屋外微光亮起，有人敲门，“一缺。”
他走过去开了门，冷风铺面而来，哆嗦着仅穿了单薄内衣的身子，“爹。”
语调虚弱，他开了口，便忍不住抱住了身前走进来的中年人，无言抽泣。
中年人身穿襜褕，头束发带，眉目清秀，提着灯笼叹息了一声，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关了门，将油灯引燃，那中年人将他拉回床榻，拉起被子替他盖好：“怎么？还在想那件事情？”
“孩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见了乐云商明，每日里都要做噩梦，梦到那般惨状，有司徒府的，又有荀氏的。叔伯都怪我，连你也……爹，救救我！孩儿好怕，那苏文便如最近传闻一般，混世魔王，真的是混世魔王啊……半个多月了，官府贴了告示下令追捕，王司徒与那些道士也在追杀，只听到他又在哪里随着那妖女杀人，行踪飘忽，身如鬼魅……他活一日，孩儿便畏惧一日……爹，孩儿想回家了！咱们回去吧？认祖归宗，回去……”
“一缺！”中年人神色严肃，“休得胡言。那苏博宁如今与荀氏多有联络，怎会因你之故害荀氏？这后生而今历经磨难，还能活着，也委实是一奇人。你且安心，待爹再住满一年，报了王司徒的恩情，这便带你回去认祖归宗。”
“王司徒任人唯亲，又贪婪好色，爹又何必寄人篱下？”
“一派胡言！我荀氏八龙，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恶，我等便拨乱反正，勿伤无辜……”
中年人顿了顿，见他脸色狼狈，痛哭流涕，叹息道：“一缺。若不然，你去寻那苏博宁吧？你莫这般看我。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怎会害你？然则，而今他成了你心魔，你既然怕他，倒不如跟在他身边多学些本事……此人品性不坏，一首《扁舟行》虽难登大雅，但细细体会，却又超脱引人……唉，偏生有个美貌如花的娘子，苦了他这般才华而今却落到如此地步了……若真要让爹评价，抛却那歌诗体制，此诗乃大家之作。至于他所言李白……你也帮爹打听一下吧。”
“爹……”他愣了愣。
“戏志才那后生本事如何，我过往并不清楚，但眼下谣言四起，皆说起荀氏已经派人去找那苏博宁，并且有心担保他，可见此事令人看重……而且，方才司徒来信，你猜如何？这几年天灾**，民不聊生，陛下也有心祈福改运，听说一连串年号议论下来，虽然而今确定明年起年号‘中平’，却有人提出过‘建安’二字，恰恰与那苏博宁的《扁舟行》对应……此诗朝堂之上自然不知，多半是巧合。”
“他……”
中年人摆了摆手：“你且睡吧。勿多想。睡不着，那便想想我方才的提议。去还是不去，全凭你个人心思……睡吧……”
中年人说完灭灯，嘱咐几句，提着灯笼出去。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闭上眼，良久之后，爬起来，一件一件准备行囊。
打开门，光和六年十一月十八的黎明阴沉下雪，他披上蓑衣，穿过长廊，敲了敲一间黑暗的房门。
“去吧……一路小心。”
“恩。爹多保重。”
他点点头，压低斗笠，披风戴雪向北而行。
……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再看这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攸以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最后一句，才是志才所认识的苏博宁。”
十一月二十，《扁舟行》在这半月之内反反复复地在荀府内被众人拿起又放下，今日却是再一次趁着荀攸溜出皇宫而讨论起来。
在场的除却荀氏中人，此时尚有二老四小在此做客。其中一老一少，便是近来一直活动京都，与荀氏经常来往的陈寔与陈忠，而另外一老三小，具体一些，则是一位衣冠整洁、温文儒雅、两鬓微白的中年人，一位其貌不扬但正襟危坐的年轻人，两个抱着长琴交头接耳的六七岁小女孩。
这四人，便是今日由陈寔请过来的贵宾，大儒蔡邕，以及他的徒弟曹操曹议郎，还有两女蔡琰蔡瑾。
在场的男女老少人围的格外之多，每个人都评头论足，私下斟酌，随后发表一番自己的言论。
也难怪，荀氏门人素来情才兼修，在诗词歌赋上多有一番见地，即便是女子，耳闻目染之下，也多半能有惊艳诗词出现，博得文人一番追捧。
此时，便有一名花容月貌，端庄大方的少女轻抿红唇，指着桌案上的《扁舟行》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此句太丘公如此在意，女荀倒是有些想法。”
“哦？女荀快说。”陈寔捋了下白须，轻笑道。“此句多有意气风发之象。蓬莱乃皇城南宫东观。此事……”他扭头望了眼端坐在一旁沉思的蔡邕，“伯喈早已言明。蓬莱文章，该是在赞誉东观之内的那些后生诗文，至于建安骨与小谢……”
“建安骨……女荀不知……总不可能这人真的知道往后会有年号为‘建安’吧？那也太过神奇了。”荀采颇有些匪夷所思地笑了笑。“至于小谢，不知太丘公还记得管夷吾否？”
管夷吾，便是管仲，春秋著名哲学家、政治家。
“老朽岂能不知？”陈寔大笑。
“女荀，莫要失礼。”荀彧瞪了眼荀采，荀采吐了吐舌头，随后笑道：“那谢夷吾呢？”
众人恍然大悟，两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纷纷仰着粉嫩的脸蛋抢答：“我知道我知道。是章帝年间那个谢夷吾……”
“姐姐，不要挤我啊……就是那个少为郡吏的谢夷吾嘛。会稽山阴人。会卜卦……”
“妹妹，你走开啦……他为人廉洁，最后栽在钜鹿太守的位置上了。听说是……”
“太过廉洁，被人参了一本，然后被下贬了。”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正沉思谱曲的蔡邕睁开眼睛，苦笑道：“琰儿，瑾儿，莫要胡闹。”
“爹爹。”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都说了叫你不要胡闹了。”然后各自对哼了一声，跑到蔡邕地方讨好起来。
曹操忍俊不禁地捂嘴笑了笑，两个小丫头当即瞪眼过来，异口同声道：“阿瞒，莫要胡闹！”
旁人失声笑出声来，曹操愣了愣，知道这两丫头伶牙俐齿，翻着白眼别过头，起身拱手道：“若要如此说来，女荀说的极是。管夷吾，谢夷吾，称为小谢倒未尝不可。那苏博宁而今栽在一群道士手上，那些道士又以钜鹿不第茂才张角为首领……藏头露尾，此人心思甚妙啊。”
“不止如此。曹议郎且听。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一旁戏志才附耳对她说了什么，荀采点点头，笑道：“蓬莱文章，可谓皇宫，中间小谢也可为钜鹿。那这‘骨’字该如何意会？”
年轻人心中一凛，仿佛有一只大手将他的脖子瞬间拧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莫非……”
“女荀，你……”身旁一众荀氏门人皆是有些失语，不知该如何说起。
“实际上这猜测并非我想到的。这是志才说的。”荀采接受不了这么多人诧异的眼光，扭头就把站在身旁的戏志才给卖了。
戏志才免不得有些头皮发麻，“这……这也并非我胡乱猜的。”
“此话怎讲？”陈忠转了转眼睛，出声问道。
“实乃偶尔听得博宁所言。我与他相处半月，每每言及天下，他总说‘再过不久，有些事情就将发生了’。我原本也未联系到此事。但而今那道士道徒众多，已遍布八州之多，能与之符合的，也就这群人了……对了，博宁叫他们黄巾贼。”
众人脸色变幻莫测，陈寔沉声道：“他可与你明说？”
“未曾言明。”戏志才拘谨地摇头，随后看看曹操，吞吞吐吐道：“不过此前实际上听他议论不少人。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言辞也并非诋毁。譬如黄巾贼，他说了周仓、裴元绍与管亥，其他呢……他还说了曹议郎……只是戏言，也不知博宁是从何得知的议郎名字。”
“他说我？”曹操一脸惊愕。
“呃……并非贬诋，他说乱世将近，曹议郎会，会遇水化龙……”
曹操顿时大惊失色：“妖言惑众！某一心报效国家，何来逆反之心！此人，此人……”
他恼羞成怒，蔡邕便喊了一声令得他安分下来。
“此话无妨，我等私下言及，不至于会令曹议郎遇到麻烦。”陈寔斟酌片刻，随后想了想，苦笑道：“曹议郎此举，老朽还真想起一事来。而今那苏博宁到处被人说及妖言惑众。还混了个‘混世魔王’的名头……呵，听说是他自封，老朽觉得有趣。”
“此事……”戏志才悻悻然道：“博宁似乎一直对练武很敢兴趣。”
“他身旁那女子好生了得……如今似乎很多寨匪也有心和那女子较量较量。”荀彧说道。
“去封信吧？该到常山了吧？”荀攸笑了笑。
“志才，去一封吧。我那孙儿而今也不知在与何方神圣打交道。有他看着，也好让老夫安心。”
荀靖闻言一怔，徒然笑出声来：“如此说来，太丘公是有心收他为徒了？”
“该当如此。”陈寔微微眯眼，眸光闪烁：“莫非你们便不好奇？此人似乎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此诗也表露淡泊名利之心。是个妙人。多加栽培，或可为一方人杰……对了，志才，你将那几位黄巾贼的名字都发下去，让人找找是否与张角有关。”
“恩。我立刻去办。”
“不急。先听邕弹完这一曲吧。琰儿瑾儿，摆琴。”
众人顿时兴致勃勃。
“早就听说伯喈音律无双，仅半个时辰，便将这《扁舟行》谱曲了？”陈寔笑道。
蔡邕谦恭推脱，随后琴音随之一起。
曹操入座闭目聆听，以往听了琴声，必然能安然入音，此刻的心思，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苏文苏博宁，这般庸俗，以为我是乱世之奸雄，与常人无异啊……
琴音袅袅而出，这洛阳一角的一方景象终究是时间长河之中的一粒沙子，微不足道，却又举足轻重。这一天，曹操与荀氏提前结交，一个小女孩也眨巴着眼睛，自琴音之中对《扁舟行》的作者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
好好听呢，爹弹的真好……那个李白和苏博宁，可能，也是个人杰……
六岁半的蔡琰这样想道……
过了良久，府内宾客尽欢，在门口拱手道别，马车各自分散。
随后到得十一月二十八，在常山上艾县的一处驿站，有人将一封信藏入怀里，左右望望，迈开脚步，汇入清晨赶集的民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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