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阳渐渐西移，落下来，掉到山头。看小说最快更新)
杜伊坐在院子里，看着阳光洒过来，落到村子里，将所有事物都一一分割成橙黄与阴暗两块区域。
远处的槐树、篱笆外的村民、劈柴的杜芳、说话的小婵，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一层橙黄光晕，亮晶晶的，有些夺目。
她伸出手，轻缓地捋平放在腿上的棉衣。
低下头，她微微发怔：“到头来，还是没有送出去……”
“啊？”托着腮帮子望着外面的小婵扭过头来，“小姐说什么呢？”
“没有啊。你听错了。”她摇着头，吸了口气，目光看向远处的大宅院。
那里时不时有人背着东西进进出出，有个书生和一个拿着长矛牵着马的大汉说着话，离得太远，连口型都看不清楚，但至少看着一个孩子出了宅子，吃力地拎着一只桶走向村口外面，大概也能猜到打斗的区域会远离村子。
那书生说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村子，扫视一圈，望了过来。
杜伊缩了缩脖子，随后想到这么远，他未必能看到自己在看他，又嘟了嘟嘴，瞪了回去。
书生望了一会儿，又扭过头继续扫过去，他的半张脸浸泡在阳光下，泛着黄晕，模糊不清。
“嘻嘻，小姐，你骗不了小婵的，你有心事喔！”
眼前小婵的整张脸突然扩大，女子的脸顿时被阳光熏成酡红，她伸出双手揉着小婵的脸，皱着鼻子剜了一眼：“胡闹。莫不是以为我当真不敢罚你？”
小婵缩回身子，肩膀一沉，托着腮帮子看向那边的书生。
她嘟着嘴，口中嘟哝道：“就知道找些规矩来压我。喜欢就是喜欢嘛。老爷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若是认了，小婵也可以去告诉老爷啊。到时候不是皆大欢喜……啊哟，小姐，指甲嵌进肉里了，好痛啊。”
杜伊哼了一声，收回手指，脸上却满是红晕。
她扭着身子看向屋里，那里有两个神位摆放：“你切莫乱说了。红昌如今还没回来，即便回来了，也要和他成亲的。而且你没听见吗？他都叫‘娘子’了，这里头呢，如今的他，肯定也是默许了这份婚事。”
“可是，大丈夫三妻四妾很正常啊！”小婵揉着额头，嘟了嘟嘴，突然有些羞涩，忸怩道：“而且啊，小姐，我是跟着你的呢，到时候也要嫁过去的啊。如果是像那个王公子啦，钱公子啦，都是好纨绔的。小婵不喜欢。”她歪着脑袋看向苏文：“像苏公子这样的，就很少见了。”
杜伊莞尔一笑，戳了戳小婵的额头：“小丫头自己思春，还要连带着我也带上。”
“我说的是事实嘛。”小婵嘟着嘴，做了个鬼脸：“不信你问杜芳，这一天，你也不知道望了多少次了，尤其是从那户人家回来以后，你就一直望着那边出神，连吃饭都会停下来多看上几眼。”
“有，有吗？”
见得小婵肯定地点头，杜伊望了眼远处的宅子，双腮发烫，返身进了屋子：“别烦我啊，你要嫁就嫁好了。”
身后响起小婵的叫唤：“嘻嘻。小姐，小姐别走啊！你是默许了吗？你不否认，小婵当你同意了喔，小姐，小姐啊……”
杜伊忙不迭地跑进房间，坐在床头，伸手拍了拍快要烧起来的脸，气愤地冲着门外哼了一声。
她舒缓呼吸，伸手捋着棉衣的绒毛，想了想，半晌后，突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家中商贾出身，如今在云中也算得上大户，然而自从出了娘亲的事情，整个家虽然越来越富有，但却变了味道。爹开始讲究门当户对，小娘对她的婚事也存在一些换些东西回家的想法，而最难的，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过不了这关，又如何能与心里头想着的那个书生在一起。
何况，红昌始终是正妻，依照如今的局势，她可以看出来，博宁对红昌是有牵挂的。如果不考虑博宁愿不愿意娶她的情况，让爹出面，爹也不可能答应让她嫁到苏家与红昌平起平坐，又或者甚至只能当上妾的身份。
如今，博宁什么都忘了，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是可以抛却不顾了，但红昌和博宁到底会怎么看待她，又会怎么对待她，她心中实在是没有底气。
想着这些，她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低头看向棉衣，又忍不住伸手抚摸几下。
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不想这些了，先过了今天这一关再说吧……”
她突然愣了愣，想起苏文身边的那些朋友，嘴角顿时又扯起一丝笑意，垂下头将脸放在棉衣上，又哭又笑起来：“怎么可以忘了啊，他现在是茂才了呢，或许现在已经有些职位了，到时候，到时候……”
“小姐。”
“啊！你不要进来。”屋内响起帷幔撕裂声，沉闷的撞击声，女子惊慌心虚的叫声。
“怎么了啊？”
“呜……没事，反正，反正你不要进来啊……”
……
天空逐渐暗淡，光色退却，只能看到远处的天际还有暗淡的光晕，但也已经没有了韵味，余下一丝空洞的白，预示着黑夜即将到来。
忻县的一处府邸。
薛亮搂抱着一个丫鬟，一边伸手挑弄，一边听着薛仁的话。
薛仁说了一会儿，有些心有余悸地道：“兄长，那苏……那傻子此番回来，真的有些许变化。早上还一起吃着面，给人谈笑风生的感觉，可到得后来，却像是疯了一样，我……我……”
“娘的，又是这种口气！你怕什么？怕什么啊？！”随着丫鬟的一声惊慌声，薛亮抬手将果盘扔了过去，一脚踢翻身前的桌案，爬起来走到薛仁身边。
薛仁避让着果盘倒在地上，见得薛亮过来，颇为紧张地缩了缩脑袋。
“你给我起来！”薛亮扯起薛仁的衣襟，凑过去，寒声笑了起来：“那个傻子变了那又怎样？你刚不是说了嘛，那张奎告密到王司徒那里去了！”
他说着，拍了拍薛仁的脸：“你怕什么啊！堂弟啊，你就这样的德性？哈，你现在怕他干什么？得罪了王司徒，他还能活？王司徒何等身份，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够对抗得了的？”
他松开手，大笑几声，跑过去，又搂住丫鬟的身子，压在身下：“小翠，听见没？那傻子今天晚上就要死了！到时候，我把那姓杜的贱女人娶回家，给你当丫鬟好不好？哈哈，他要死了！今天晚上就是他的死期！”
“公子……”
“啊？哦。”薛亮扭过头，冷着脸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啊！没点脑子！一点用都没有！”
薛仁点着头，躲开扔过来的靴子，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关上门，还能听见小翠几声透着慌张与兴奋的叫声。他皱了皱眉，啐了一口，随后拍了拍身子，走到院子里看着天空的那一抹白色。
他站在那里，思索良久。
脑子里闪过上午的那番场面，那名书生对着上百人痛骂，又说得人无力还嘴，是何等的厉害。
他置身其中，完全能感觉到那名书生体内不同于寻常年轻人的气魄与威严。
“他真的……要死了？”
他疑惑着，怔了片刻，望了望头顶天色，突然快步朝着屋外走去。
……
“我在做，在说，有一些的确是情绪上来了。但分寸还是有的。这里除了把几位有名望的老人都压下去，也是要给他们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感觉。”
厨房里火光摇曳，苏文扒着饭，口气平淡地说着，温宇魏旭等人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都认真地看着苏文。
“我要给他们威信，然后还要让他们觉得我比张伯任爷爷他们都厉害。里面还要涉及对村民的一种恩威并施，让他们觉得我说一不二，但是又顾及情面。里里外外，我可能考虑的不充分，但至少能做的能说的，我自我感觉都做到了。然后接下来，就要给他们一段时间适应我的存在，我再在适当的时候动动脑子给他们好处，这个村子可能就可以被整合起来，朝着我希望他们走的方向走下去。”
他就着菜咀嚼了几下，“方才庶姜兄弟也说了，我要是在张奎想要自杀的时候，又或者在上午的时候过了火，有可能就会带来一系列的负面反应。不过打蛇打七寸。你们早上也都是看到的，他对自己的儿子很看重，这就是一个弱点。我把他儿子打痛了，他就会担心。然后再循序渐进地诱导……”
苏文扫视一圈，笑了笑：“这些人也会想，但是想的肯定没有那么多，那么远。他一时冲动想要去死，也不过是脑子里乱成一团，无法冷静下来。这实际上跟学识还有地域都没有关系。只不过交流的圈子就这么大，见识方面也只有那么大的地方，纵然是有些经历的，也很难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幸好，我逐步诱导他想到以后的话还是有些作用的。要不然现在可能就是我乱了。”
众人笑了笑。
“本质上，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给自己造势，然后我才能依照自己的想法来使得他们听话。”苏文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好了。能说的大概就这些了。适当舒缓一下气氛。该是走的时候了。”
众人出了宅门，苏文停在院门口，环顾了一圈村子。
黑夜开始弥漫，申时过去不久，村子里就点满了火光。火光之中，有人影闪过，步伐匆匆，向着远处的一户人家走去。
苏文望过去。那里是村长张伯的家。此时正有不少人围在那里，人头攒动，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他目光一转，将这黑夜之中的宁静村庄印在心里：“挺好的地方，不能让人毁了。”
“先生放心，只要我等还有一口气，绝对不会让人踏入这村子一步。”魏旭上前，手中长矛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道。
“别说的这么满。有些事情都是意料不到的。”苏文摇摇头，啧了一声：“他们有多少人，我也只是暂时保守估计，如果下午的那些安排有用，能够去除掉一部分人，我心里也能放心些。”
他抬起头：“毕竟，我们只有五个人，鲁帆兄弟至今未归，即便是加上张奎和张庆元，也不过七人。”
“博宁，如若不然，让兄长与我……”
“不行。这些事情益昌兄弟你们两个暂时不能参与。”苏文断然道。
温宇毕竟是祁县温氏族人，与王氏可谓是肝胆相照，若是让王允知晓这里面还有温氏族人的影子，苏文也担心会对温氏造成无妄之灾。
正在此时，回家吃饭的张奎拉着儿子跑了过来：“博宁，久等了。”
“也才刚出来。”苏文摇头，拍了拍张庆元的肩膀：“那你等一下就跟在我身边。只要我没死，你应该也没有那么坏的运气。”
“恩。”少年脸色坚定，在提着的灯笼照耀下，点着头，但羸弱的肩膀却明显的在紧张地战栗。
想起日后即将到来的长达数十年的战乱，苏文没有劝说，但也忍不住对自己让张庆元参与的决定叹了口气。
他收起恻隐之心，看了看天色，回过身对温宇李合拱手道：“那我们先走了。”
“一切小心。”
苏文点点头，率魏旭张让张奎等六人启程出发。
一路上，苏文最后确认并且重申着一些话。
“……下午的安排也就这样了。尽人事，听天命。过了今晚，望诸位各自安……”
“博宁！”
到得村口，有人喊了一声，苏文顿了顿，目光望过去，有个人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隐约还能听见老远处有人喊着：“小姐，小姐……”
他停下脚步，女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又停在他们身前不远处。
“有事？”苏文疑惑道。
杜伊深吸了几口气，缓步上来，扫视了一眼众人，随后想了想，走过去将棉衣披在苏文的身上，又迟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臂膀：“穿、穿着吧。晚上……晚上天气冷，可别着凉了。如今村子里有伤寒……恩，终归是小、小心一点好。”
苏文凝视杜伊，沉思片刻，“多谢。”
“那、那我回去了。你……你要小心，为了红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尽力了。”
“哦……”女子垂下头，拍着胸口，咕哝道：“那就好。你这么厉害，尽力了，一定会没事的……对，一定是这样的……”
她轻柔地说着，有些失了神，耳畔似乎听见有人说话，待得回过神来，却见得茫茫黑夜，再也找不到方才的人影。
“小姐！小姐！”小婵的呼唤声由远而近，随后女子的手臂被搂住。“小姐，苏公子走了吗？你送出去了？”
“恩……”杜伊说着，慌乱地在黑夜里捕捉那一道身影，脸上似乎有些温热，她摸了摸，是泪。
“我……”她张了张嘴，痴痴地看着食指上的泪水，双手捧在胸前，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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