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得荀彧念完,偏厅里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良久之后,坐于厅堂之上的陈寔这才摇着头,正色道:“志才这后生……着实是非常人也。”
这句话停顿不短,令人分辨不清到底这“非常人”指的是戏志才,还是苏文。其他人也并不应和,但脸色都颇为复杂,饶是往后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荀彧,此刻目光不断扫视着手中竹简,都颇为震撼。
他端着竹简,目光若有所思,察觉到周围的气氛,皱眉抬起头来。
只见陈寔手腕拄在桌子上,手里端着酒爵在桌子上画圆,边思索边嘴里嘀咕道:“重商重农,实则以商带农。商贾缺名分,就给他名分,又让他们为自己做事。开仓放粮是缓兵之计,粮种屯田是长远深谋,然则商贾身份低贱,即便有了功劳,百姓谈论此事,多半也只会夸赞主事者的功劳……”
“不错。非常人行非常事……百姓缺粮,这粮也不能凭空变出来。我们没粮,其他人也缺粮,现在有粮的,就是那些佃户商贾。”荀靖赞同道,随机又苦笑了起来,“妄让世人称为荀氏三龙,却不想我竟连此等匡扶社稷的根本道理都想不到。”
“叔父又何必如此?”荀悦劝慰着,又立刻寒声道:“此法虽值得一试,然则朝纲混乱,各地官员只怕都会大肆屯粮暴敛财物。要将屯田推广,首要任务,便是将朝堂上的那些毒瘤通通铲除。”
荀攸点点头,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
见得众人将目光望向自己,他苦笑道:“若不是知晓志才,攸此刻肯定会像诸位一般以为他目光短浅,见识肤浅。可诸位应知志才乃何许人也。他本是我荀氏家仆,眼界虽在这些年外出巡游有所长进,但目光所到之处,必是先以庶民的眼见窥探。”
“而今仲豫叔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这是以你的眼光。我荀氏乃儒士之家,忧天下也不是不可。可是,我猜志才仅仅是希望文若叔能将此法运行在我荀家势力之内,保住一地即可。至于其他,攸以为,志才与那苏博宁必然是想到一块儿去了。皆是为了往后战乱,我等能有资格保住我荀氏上下身家性命……”
荀攸说得渴了,喝了杯酒,接着道:“诸位皆可预测,想要此法推广,首先得有一明智之人引导。若仔细回想一番,商贾可真是卑贱之人?诸位记得前朝大行张子文(张骞)出使西域,班定远(班超)名扬蛮夷否?此二人无一不是见识卓群,然则我等便能忽略他们身下那些商贾?若不是他们,我们哪里来的胡桃、胡萝卜、胡瓜(汉时时黄瓜的称谓)这些美味佳肴?再则,各地之间互通有无,亦是全靠这些商贾。故而商贾人士委实是必不可少极为重要。攸以为,志才所言,仅仅是觉得我们可以驾驭住底下那些商贾佃户,而非涉及天下。”
陈寔捋着白须沉思片刻,半眯着眼望向荀靖,见得荀靖正抬眼将目光从陈群移到陈忠身上,循着目光望去,便见平日里颇为淡然的陈忠此刻脸色忸怩,显然是有话要说。
陈寔心中一动,有心考校陈忠,温声笑道:“孝先,这里都是你的叔父兄长,有话但说无妨。”
陈忠顿时变得愉悦起来,有些赧然地对着陈群笑了笑,说道:“方才忠听了这么久,心头有些疑惑,还望祖父解答。”
陈群意外地看向陈忠。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往日里各自的性子早已摸透。平日里陈忠喜好黄老之学,性子较为淡薄,遇事皆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但若是他真正开口,必然是有了极大兴趣。
只是令得陈群疑惑的是,这苏文苏博宁远在并州,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路人耳。虽说重农重商之策委实有些惊艳,可是如今荀攸一分析,也早已将那苏博宁明哲保身的性子袒露无疑。何况那苏博宁得罪了王司徒,即便是荀氏出面,王司徒若有心纠缠,依旧可能保不住他。
陈群有些想不明白,陈忠生平最恨这等贪生怕死之人,一时之间怎会对苏博宁这将死之人有了兴趣?
“说来听听。”
陈寔饶有兴致地问道。
陈忠拱手道:“王司徒在长安颇有名声,在并州亦是名声斐然。他手下客僮部曲众多,能人云集,不过,志才兄传讯而来,已经言明王司徒已败给那苏博宁一次……卷土重来,何尝没有怒急发力之意。敢问祖父,区区一茂才,以己之力,何以救出娘子,又于难以数计的客僮部曲眼中逃出生天?”
陈忠眸带深意,朗声笑道:“志才兄又道‘神鬼莫测’,虽已言明仅是戏言,但此中缘由,还望祖父托人询问一番才是。”
“孝先……”陈群愣愣无语。
陈忠的言辞,无疑是要陈寔写信去并州,且不论是写给戏志才还是苏文,单是以陈寔的身份,这样一做,只要事情泄露出去,那苏博宁如果有心,绝对可以凭借此事大做文章,甚至还能成就一番名声。
到时候,颍川文士一响应,王允肯定会感觉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苏博宁若是有野心,只怕在朝廷之上都能争得一定席位。
要知道,这些年陈寔虽然因为党锢之争隐于山林,可依旧有不少士族力挺他出仕。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陈群确是了解,陈忠这一提议若是落实,将导致无数人讨好陈寔的心思迂回通过提拔苏文来实现。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惠!
“兄长莫急。”陈忠腆着脸小声笑道:“你可曾想一想。这番远见虽不见得有多实用,但在乡邑县城这等一隅之地却着实能解燃眉之急。何况此人若无人相助,只怕王司徒门下部曲千里奔袭,早已尸首分离。忠以为,此人当得一见……能当得志才兄折服,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陈群沉默了。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心里边总归觉得别扭。若是与苏文相见,彼此了解一番,得知他有真材实料,陈群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可是,素未谋面就要给苏文天大的好处,这令得本就对苏文富有敌意的陈群心头不自在。
陈寔满意地点头,笑道:“孝先,你的意思是,此人有人相助?”
“忠只是凭空猜想。但若真是一人带着娘子逃脱,此刻又有志才兄言明两人分离,此人想要逃脱王司徒的愤然追杀,着实是天方夜谭。”
“并州丁氏!”荀彧沉默着听了半晌,此时出声,却令得陈寔与荀靖对望一眼,纷纷皱眉。
“极有可能。”荀靖握拳轻叩桌案,咕哝道:“若真是如此,如无意外,过些时日,王司徒便会进京来。”
“其一,战事将起,逃脱干系。其二,寡不敌众,示敌以弱。其三么……以陛下之口,千里杀人于口舌之间。三条有一条,皆将有可能置苏博宁于死地!”荀攸掷地有声地说道。
“然也,公达所言非虚。”陈忠扫视众人,说道:“当务之急,是由我们来决定救与不救。忠倒是有心看看在重农重商之下,此人能掀起多大风浪。但他若是死了,着实可惜。”
“孝先之意……”荀靖脸上一抹惊喜一闪而逝,望着陈忠目不转睛,心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叔慈叔,便救他一命如何?”荀悦朗声笑道:“悦亦是有些兴趣,若无性命之忧,此人会有如何作为?”
陈寔哈哈大笑,指着荀悦陈忠等人,面向荀靖揶揄道:“一群狂妄之徒。若是设身处地,只怕都慌得尿了裤子,却在此时看戏一般见得他人不幸。委实是一群小人。家门不幸啊……”
荀靖忍俊不禁,见得一帮小辈脸色赧然,莞尔道:“太丘公何以不提惺惺相惜之说?”
“一群毛头小子,涉世未深,如何能有这般阔达思想?皆是那赵括纸上谈兵,令人笑话。”陈寔说着,目光一转,“三龙,借纸笔一用,老朽便书上一封。只是此事不可外传,可有人有心去见上一面,帮老朽考校一番?”
荀悦等人皆是一愣,旋即面面相觑。
陈忠显然兴致盎然,还欲拱手领命,却见身旁陈群正色道:“祖父若不嫌弃,群愿前往!”
“兄长……”陈忠一愣,道:“忠以为,而今你留在此处,还能协助祖父大伯,倒不如让……”
陈群斜视陈忠,“而今你对那苏博宁心有好感,到得那里必然会暗中协助。我此番前往,会以公正判决。若此人真有大本事,我亦不会有丝毫保留。孝先可放下心来,好生协助祖父做事。”
“我……”见得陈群瞪眼,陈忠语塞,脸色顿时有些悻悻然。
“也好。那长文便走此一趟。”
陈寔一开口,陈忠便知自己再无希望,顿时一脸失望。
……
一处庭院。
有位儒士身着华服,头戴华冠,立于庭院。
庭院有梅树几棵,此时天气转凉,但还未到梅花绽放的时候。此人立于梅树旁,伸手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片刻之后,有家仆疾步自长廊奔来。
“司徒大人!阳曲急报!”
儒士脸色一沉,转身喝道:“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此人,赫然是王允王子师!
“大人息怒。”家仆战战兢兢地弯腰躬身,挪着小碎步将信递到王允手里。
王允抽出信纸,扫了几眼,脸上立刻浮现一抹戾色。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苏文……苏博宁!”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只听得“咔嚓”一声,树枝断作两半,吓得家仆浑身一个激灵。
“杀我爱将,离间部曲……若不杀你,必成我心腹大患!”王允深吸了几口气,眼眸微微眯起,寒光四溢:“丁君卓,你既然有心与我为敌,就别怪我不顾丁原的情面……来人!”
“在!”庭院四周,有数人挺身而出。
“将王原张让的家属给我带过来!”
“……大人,昨夜我巡访诸位兄弟家中,不是大人派人过来说要将王原张让的家人带到其他地方去?还是我护送他们北上,难不成……我中计了?”
王允眼前一黑,急促呼吸几声,强自按捺心头怒火。
他沉默片刻,寒声说道:“逃不远!骑马给我追!”
“喏!”
待得手下离去,王允垂头凝视弯腰噤若寒蝉的家仆半晌,面无表情地问道:“郭旺,我记得,你曾说过,阳曲郭氏乃你族亲?”
郭旺打了一个寒战,唯唯诺诺道:“大人,旺已好久不与……”
“如此?那这几日你便放假,回去探亲去吧。”王允笑着拍了拍郭旺的肩膀:“到账房去领些钱财衣帛,买些好酒好菜……这样,我再令我侄儿王沸前往。他虽年纪尚小,但好歹也是我王家的人,不会让你失了颜面。”
“多谢大人!”郭旺一脸狂喜地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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