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烛光馨黄，照得房间里敞亮。
任红昌坐在门槛，双手抱着膝盖抬头仰望夜空。
将近入冬，此刻的天空灰暗阴沉，倒是不怎么令人喜欢，不过她的注意力也并未放在上面。
“志才兄弟上没什么……呃，应该说如今都一样的，别以为颍川出身便很厉害。那边一样有农民，有乞丐，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活在一个时间一个空间，差别不会太多的。至于能写的，写来写去也如同你说的一般，都是一些浮夸的赋，要不就是对儒家的批注，能够拿出来的代表作实在太少……什么，我往日说了这些都是重中之重？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教你断文识字，现在你都这么大了……别闹，小孩子心性，什么时候能够担当起来？”
门口的台阶上，苏文与张氏兄弟坐在一起聊着天，小姑娘也竖耳听着。不过说是聊天，多半时候都是苏文在说，张辽和张泛兄弟两认真听着，偶尔张辽会翻着白眼反驳几句驳斥苏文善变，说苏文讲的和以往的不同之类的云云，苏文伸手拍了几下张辽的脑袋，倒也惹得张泛和在后面聆听的小姑娘吃吃地笑着。
“武功我不清楚。反正打现在的你是没问题的。”
“傻大个，你也不知道害臊。一个大汉打我，还身怀武艺，即便我手持长矛，还不是几个回合的事情。若是再过几年，哼哼，手起刀落，这等人物我一个回合就擒住他。”
“你就不要再吹牛了。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就算以后厉害了，我还是能吹嘘：尔等别看张文远如今这般，当初我让他一只手都跟玩一样……”
“傻大个！你又何必作践于我？我便是比你出息，早已当上郡吏。唔……任娘子，教什么不好，偏生让傻大个学会了揪耳朵。嘶……痛啊！放手啊！傻大个你欺负一个孩童算什么本事……任娘子，救命啊，好痛，这厮是在使劲啊……”
“博宁，不要欺负文远。”
“哈哈……不逗你了。不过得告诉你，打报告的小孩子没人喜欢的。还有，别什么话都往外说，要仔细思考，不要以为小小年纪就没有关系。你年纪轻，职位比别人高，人家心里气不过，你肯定不好过。轻一点视你当不存在，重一点你就没命了。”
晚饭过后，几人便已这样的姿态度过难得的悠闲时光。苏文与任红昌这段时间一直将王允门下的追捕放在心头，又整日提心吊胆马不停蹄的赶路，待得此时受到丁卯庇护，这才放了心思。苏文也不由兴起调侃了几句小张辽。
张辽揉着耳朵愤愤不平，狠瞪着苏文躲到张泛另一边坐下，口里碎碎念着显然是在骂苏文。
张泛便轻拍了下张辽示意他安分一些，挪着身子坐到苏文身旁，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位先生仗义疏财，已是品德高洁。儒士向来需要掌握六艺，能武亦是当然。只是他能冒险出手相助博宁大哥与任娘子，真是好人。”
“是的。”苏文点头赞同，又看向张泛，笑了笑：“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像你这样的，也是个称职的哥哥。”
“博宁大哥……”张泛脸色微微一僵，唯恐张辽听出什么破绽。
“那是！我兄长待我最好了。谁像你这般！”
“文远。莫要无礼。再如此便早些去休息。”苏文一番谈话处处挑弄张辽，张辽气急败坏，而今自然也三句不离诋毁苏文的话，张泛便忍不住叫张辽收敛一点。
张辽知道自己恐怕讨不了便宜，撅着嘴嘟囔了几句，随即收了心思，眼珠子转了转，小小年纪脸庞却流露出几分凝重来：“好了，傻大个你莫要挑衅我。我也不跟你炫耀了。你且说说，那时候你怎么敢孤身靠近那贼汉？幸亏高大哥及时出手，要不然你便要血溅当场。下次可不许这么没头脑了。连我一个孩童都知道避让锋芒，听得方才兄长所言，你分明便是在挑唆那贼汉杀了你！你可知道若是你成了那样，任娘子会伤心成何等模样？真是不知怜惜自己的命了吗？”
苏文苦笑。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教训，饶是他自认对张辽有些了解，也是免不得老脸发红。
想起当时，他也颇为无奈。他考虑了很多，然而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有些事情到得发生的时候，总会带来意料之外的后果。
正如张辽所说，索性高顺出手。那一刻何润的最后一搏，苏文的的确确是被吓住了。
他虽然前世也曾在各种媒体上听闻过杀人这等凶险之事，但始终觉得离自己太远。自己为人老实，品性也是不错，即便是需要占据自己位置的何逊，也绝对和谋害自己性命挂不上钩。
然而何润出手的那一刻，正面迎来的决绝气势，以及几乎发疯的狰狞脸色，此等场面却令他意识到这里的人命如草芥般卑微。
见得任红昌听了这个话题便坐到自己身旁，苏文望过去，轻拍着任红昌的手，歉意道：“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计算进去了，结果是自己太过理所当然。没想到说的有些过火了，把人逼到绝路上。让你们提心吊胆的。”
苏文说着，见张泛若有所思，心中一动，说道：“我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其实只要他认罪，到时候靠着王司徒的关系，还是能够被释放的。他是王氏的管事，如果当时我说的一切罪名他独自承担，到时候王司徒把他保释出来，他在王司徒心中的地位就更加突出了。升官发财或许可能性不大，不过被王司徒重用是一定的。而且，王司徒保释了他，无疑也阐明王司徒对自己的门人甚是器重，这样反而会给一些有些能力的人觉得王司徒护短从而想要投靠他的想法。”
“何曾想到这个管事突然就铤而走险……坐到管事的位置肯定会有些手段的，趋利避害这种最基本的理念肯定也清楚。他居然没往好的方向想，只能怪我太一厢情愿了。”苏文说完，默然不语，见得张泛目光明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而张辽也因为好奇张泛的状态从而进入思考，便和任红昌小声地说着话。
张泛率先回神，点头道：“是了。博宁大哥说的不错。若是如此，其实对他们的好处只会更多。”
“对啊。”张辽也点了点头，旋即皱着鼻子疑惑道：“可是，如此一来，不是平白为那沽名钓誉之辈添了客僮门人？”
“利弊当然是相互的。那个管事只要被关，咱们就少了一份威胁。我自然不知道王司徒是否还会派出其他人来追捕我与红昌。然则心理上多少会有个安慰。你们也不用说我掩耳盗铃，其实分析起来就是这样，我如今的条件，能争取到的也只能是这个结果。”
苏文双手握拳，分别放在两边，“就好比这两个拳头，左拳是王司徒，右拳是我。他家财万贯，我却身无分文，他客僮部曲众多，我只有孤身一人。”
两只拳头相击，苏文又用左拳抵着右拳向右推行，“双方碰撞，我的举动不亚于以卵击石。我是寒士，杀了王氏两个门人，首先便已拂了王氏的面子，又孤身救出红昌，令得王氏门人记仇。一路上幸遇志才兄弟慷慨解囊又一路相随，从祁县到得此地可要不少路，王氏门人众多却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不更加在讽刺他们？也是运气好，这阳曲治安不错，又幸得魏旭和高顺两位大哥帮助，竟是使得王氏门下折了一人，其余人还在抱头鼠窜，甚至我们丝毫未伤。若是运气不好，便是我刚说的那种结果。给人优势，自己也能得到微弱的喘息。”
苏维摊开手，左手包住右拳，无奈道：“自然，若是人品差了，成了瓮中捉鳖也是可能的。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了。只是也得考虑到。凡事只有先往坏处想，然后想清楚最坏的结果，想清楚可能的解决方案，那么做起事情来便能更为洒脱一些。”
“然也。”张泛恍然大悟地点着头，青涩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明悟。
若是说起来，张泛自学《六韬》，何况年纪轻轻，还要养活自己和弟弟张辽，并无太多空闲与他人探讨印证所学的东西。而今听得苏文分析，此等设想《六韬》里倒也有所触及，相互结合相互印证之下，顿时便有一种茅塞顿开的兴奋感自心底冒起。
“待我以后飞黄腾达，必定要为庶民争夺出路。”张辽一脸决绝之色。
苏文轻笑一声，说道：“你也别想太多了。这可以是你的理想，不过不要成为一种负担。如今这天下依旧掌握在士族手中，有他们在，大方向上平民们就会不自觉地跟着他们走。主动权在他们手里嘛……”
苏文说完便不再多说。
这种话题涉及到阶级斗争，相较于当下的三人来说始终太过沉重。张氏兄弟虽然年幼，但心性或许在这年月早已磨炼成熟，却也因此对士族缙绅有了一些主观的想法。凭借张辽时不时将郡吏的头衔挂在嘴上来推断，虽说颇有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免不得心高气傲的意思，但苏文也可以猜出几分优越感的滋生源于处于低等阶级的自尊心作祟。
他如今起了心思，对性格颇为稳重的张泛有着一丝想法，知道纸上谈兵讲一些大道理都不如实践或者事后检讨来的更加直接。于是，思忖片刻，说道：“这些东西就暂且放到一边。等明早，阿泛你和我去牢房里看看。”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任红昌疑惑地问道。小姑娘安静地听着三人说话，听得苏文侃侃而谈，心中便颇为甜蜜。不过牢狱之地始终有些晦气，何况张泛年幼，任红昌怕张泛受了惊吓。
张泛也面露疑惑地看向苏文。
“我想看看他们怎么审问那帮人。顺便可能自己也会动手。”苏文看着任红昌解释道：“毕竟王氏门人针对的是我和你，不趁早把他们都揪出来，我心中难安。叫上阿泛，是希望他能够帮上点忙。他已然……”
“傻大个！你这是什么意思？”张辽撅着嘴气恼道：“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要去。”
任红昌顿时气呼呼地剜了眼张辽，“你去做什么？张文远，你若再说我真通知魏大哥叫他掳你去山贼窝里。小小年纪不学好，怎地老是喜欢做些鲁莽之事。这牢狱是你去的地方？”
“凭什么兄长能去我就不能去！”
任红昌还欲训斥，苏文摆了摆手阻止，冲着张辽好言相劝道：“如今你还年轻，何况等过些时候，当了郡吏，这种事情碰到的机会还会少吗？阿泛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见见世面。若是说起来，到时候把你带去，那些衙役见到我还带着一个孩童，心中也会猜想我将牢房当成游玩之所，反而会看低了我。”
他看向任红昌，目光带着柔和：“何况红昌还需要人照拂。虽说在县衙里颇为安全，但我始终不放心其他人。有你在，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保护红昌安全。”
“……好吧。任娘子的安危便交给我了。只是兄长，待得你回来，要告诉我经过。这傻大个如今邪门的紧，分析事情来头头是道，我倒是要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文远。”张泛苦笑着，看了看天色，拉起张辽说道：“那博宁大哥，我两先去睡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好。”苏文点头：“晚上别聊太晚了。今日见了晦气的场面，等明天去牢房，然后再沐浴一番除却晦气。”
“恩。”张泛应着，拉着张辽进了一旁的客房休息。
苏文目送着两人进屋，抬头望着星空发起呆来。
“博宁。”任红昌双手抱着膝盖，红着脸将脑袋倚在苏文的肩膀上。
近几日来，每到夜里无所事事，苏文都会望着夜空发呆，偶尔和戏志才聊上一番，偶尔便是和任红昌依偎在一起各自寻求寄托和安慰。
任红昌这番举动，苏文也顺着习惯搂上了她的肩膀，面庞轻轻摩挲着小姑娘的乌发：“别担心。我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忍不住暗自叹气。少不读水浒，称兄道弟；老不读三国，阴谋诡计。说是这么说，但只有真正进入其中，才会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算计到了怎么样的地步。
而今昏君当道，民不聊生，在苏文看来，也是每个人最艰苦的时候。这个时候，人的野望，人的贪婪，人的邪恶……种种负面情绪都会放大出来。任红昌一个小姑娘虽说到得如今似乎已经偏离了做貂蝉的轨迹，可便是这样，依照她的羸弱身姿，想要在此等混乱之世之中求得平安，也是十分艰难的。
外加她相貌极好，正应了红颜祸水，若是被有心人惦记，或是用以寻求刺激，或是用以巴结上司，她的命运也是值得预见的。
小姑娘没有说话，而是静静享受着依偎在苏文怀里的感觉。
苦，她知道。
在乱世时候谁又是不苦的？
只是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值得依靠，又将她视若珍宝……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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