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离天边竟然那样近。
天际一轮红日,慢慢地从薄云里露出半张脸,清晨的霞光穿破层层云层,铺泻下来,天地一片柔和的美。
卿玉晓此刻忽然想起和容无阙看过的那些晚霞落日。
她咬牙笑了笑,隔天边这么近了,肯定快了,她顾不得疲倦,只是靠着意识和毅力,拼命地向上爬去。
待她爬上最后一阶,她翻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她看着天上那纯净而蔚蓝的天空,耳边可以听到清晰的僧人打扫落叶的声音,和匆匆忙忙赶来她身边的声音。
“女施主,女施主……”
旁边一个年轻的门童叫了半天,卿玉晓涣散的目光才有了焦距,她微微一笑,可是嘴角撕裂地一疼,原来是缺水严重,她的嘴唇已经干裂了。
她尴尬地笑笑,有气无力:“你师傅呢……”
门童将她脑袋微微托起,喂卿玉晓喝了半碗水,一边解释。
“师傅在南山塔里,你看。”
卿玉晓顺着他手指向的方向,一口水不禁呛得满脸通红。
卿玉晓意识也恢复了不少,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待着的地方,只是那座塔的半山腰一个亭子里。
周围有一些做早课的小道士,还有一些挑水训练的小和尚,卿玉晓这下没有心情去研究和尚道士怎么扎堆了。
她的目光全部在那彷如天际的高塔上。
小门童看出来了卿玉晓的疑惑,将碗放到一边。
“师傅他老人家喜欢住的高,我们一般下山化缘回来,只要登九千九百九十九节石梯,师傅住的地方,高出却是比我们多了一倍。”
卿玉晓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听着小门童的话,那大师脾气也是够古怪的,这是住的高处不腰疼啊!
正在这时,上面又有声音声音传来,不过这一次却是一个老者的声音,虽说是老者,中气却十足,他爽朗地笑着,声音在整座小岛回响着。
“小姑娘,你若替我捡来这佛珠,我便见你。”
话语刚落,卿玉晓便看见一粒佛珠从那上面滚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眼前。
卿玉晓面上一喜:这还不容易。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也没有在意一身衣服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将那粒佛珠如获至宝地握在手里,顾不得一身的疲惫和疼痛,拼命地往上爬去。
可是她刚爬了十几阶,上面忽然又滚下几粒佛珠来,接着佛珠滚落的声音越来越大。
卿玉晓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数不清的佛珠,像暴雨铺面簌簌落落地滚了下来。
“小姑娘,我忘了说,是全部的佛珠。”那老者的笑声不断在山谷回荡,经久不息。
“喂!老头子!你这不是耍人吗?这么多珠子,这辈子都捡不完!不行,你让我接她上来。”
是阿驰的声音?卿玉晓冷汗直冒,那混蛋什么时候跑到上面去了?
“那样也可以,就算见了老夫,我也不会帮忙的。”
老者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响如洪钟,后又听到阿驰的咒骂声,渐渐的,两人的声音听不清晰了。
卿玉晓没有再管其他,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将地面上那些佛珠捡起,用衣裙包好,又开始往上爬。
一边爬一边捡起沿路的佛珠,不下心佛珠从衣裙里滚了下去。
卿玉晓攥紧手中的佛珠,折回去捡回来。
她就那样走走回回,辗辗转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她的眼中,只有地上那散落的佛珠和头顶上那一条路。
阿驰看到她爬上来的时候,连忙冲过去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卿玉晓笑着推开他,用手肘擦了擦脸上的汗,死死抓住那破烂的衣裙,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黑袍老人面前。
“师傅,你的佛珠,我全捡到了。”
老者看着面前那个一脸笑容,坚毅而执着的脸庞,她一身衣衫已经破破烂烂,脸上是黑乎乎的,混合着汗水和擦伤,样子很狼狈。
黑袍老者起身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开口:“小姑娘,你做的很好。”
“给你佛珠。”卿玉晓说着,双手微微颤抖者,将那一包佛珠小心地摊开,待她全部打开了,发现裙中只有那先前那一粒佛珠。
卿玉晓不可置信地捏着那一粒佛珠。
“师傅我……”
摩诘从她手中拿过那一粒佛珠,笑呵呵地开口:“正是老夫丢失的那一粒。”
卿玉晓将衣裙各处找了个遍,发现先前她捡到的佛珠全部不见了踪影。
那铺天盖地数不清的佛珠,仿佛都只是一场梦,让她分不清这一路上来,她捡佛珠的事情是梦还是现实。
摩诘将那一粒佛珠收进袖中,慈颜善目的看着卿玉晓。
“你们要我帮忙的事,这位小兄弟都跟我说了。倘若我要你以一命换一命,从这里跳下去,你敢不敢?”
摩诘说着,手指指向亭外的不见底的高空,那里只见一片云雾。
“你这老头子耍人玩呢!我揍你!”
阿驰说着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卿玉晓一把拖住他,用力地踢他一脚,双手平展,挡在阿驰的面前。
她面向老者,不容置疑地开口:“我跳!”
“你——”阿驰气恼地用脚踢旁边的横木,不住地骂道,“全是疯子!老头子疯你也疯!那么想死,我死!我死行不行!”
阿驰说着就要往下面跳,卿玉晓死死抓住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要是跳,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如果这是救重楼无阙唯一的条件,就是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也会去做。因为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遗憾,你懂吗?”
阿驰看着她决绝的眼神,颓败地坐到一旁,喃喃自语:“我真后悔带你来……”
他在卿玉晓之前,偷偷潜上来,本想用自己一命救重楼无阙一命。
无奈这个老头子冥顽不灵,死活不答应,说不关他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他现在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先不说这个老头子靠不靠谱,就算靠谱也是个性格变态的,再说现在又加上了那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女人……
他左右为难,偏偏又无计可施。
阿驰转过背去,玩世不恭的脸上掩藏着一股伤痛,一滴透明的液体从左眼很快地落下,又被冷风吹干。
卿玉晓知道阿驰不会插手这件事了。
她走到摩诘身边,问道:“师傅说话可算数?”
“自然算数。”摩诘眼睛微微眯眼,睿智而精明地注视着卿玉晓。
卿玉晓微微一笑,欠身行了一个谢礼,清丽的脸上显出一种毅然,然后她终身跃向那万丈深渊,仰面向后倒去。
耳边呼啸的风,让卿玉晓有点昏昏欲睡,身体先前被强撑起来的疲倦,现在被释放了出来,这样摔下去,肯定会死的很难看吧,她心想。
她现在开始理解为何重楼无阙不让她看他之前的模样了。
正如她现在,她竟然有几分庆幸,重楼无阙看不到她的惨状。
她这样没头没脑地想着,眼皮慢慢盖上,最后一丝意识也终于被睡意和疲倦给吞噬了。
睁开眼睛,只感觉身体还是有透支了般的难受。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合着梅花的清香,整个屋子安静得不似有人住。
“青川落霞村?”
卿玉晓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挣扎着坐起来。
一间不大的房子,收拾却很干净,半敞开的窗户,还可以看到微波粼粼的水面,几只鸭子正在嬉戏,再远些,是一些在微风中絮絮低语的竹叶。
是青川城落霞村,容无阙的家,只是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这个村像是不被打扰的仙境。
卿玉晓爬起来,头还是有点轻微的疼。
她一间一间地推开门房屋,屋内每个房间都打扫得很整洁。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仿佛感觉余生就要那样睡过去了,梦中是那起起伏伏纷乱的场景,可是却没有丝毫来自外界的打扰。
卿玉晓整了整衣衫,刚准备出门,眼神却被窗边一个打开的盒子吸引住——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只觉得仿佛身边的一切全部经过了一个轮回。
那一样东西东西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一步一步慢慢向着那个盒子走去,颤抖地拿起盒子里那样东西,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流下来——是那支曾断成两截的寒玉簪,中间用什么东西粘补起来。
卿玉晓不知道拿着那支木簪站了多久,忽然一道琴声传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响起。
清越无比、悠远空灵的琴声,那熟悉的曲子贯穿了卿玉晓的身心。那琴声是那般清透响亮,又是那么地缠绵低回。
她这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听过这样的声音,听过那曲熟悉的曲子。
卿玉晓张大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唇,握紧寒玉簪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她仓皇地追随着那琴声,神情变得惊疑不安又若有所思。
可那琴声始终没有断绝,似乎是引领她,又似乎是向她低诉,卿玉晓只感觉自己心脏被那琴声紧紧抓住着,每一声都让心里抽痛。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脚步急切而慌乱,她不敢停下,害怕一停下那琴声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待她终于找到了声源处,卿玉晓失态地撞开一扇虚掩的小木门,闯入那一片咿咿呀呀声中。
琴声戛然而止,里面的人也回过头来,好奇地盯着卿玉晓。
光滑的青石板上,端坐着记忆中被描摹了千万次的人,一身农家的麻布粗衣,眉目清浅,肤如璞玉,唇似夕阳,目光深不可测似笑而笑地看着一脸惊慌,不知所措的她。
是重楼无阙。
卿玉晓这才注意到,这是个平常人家的庭院里,下面整整齐齐地坐着十几个小孩。
每人前面一张矮小的小木桌,桌上面整齐地摆着笔墨白纸,旁边的布袋子里还放着一摞书,十几双充满童真的眼睛,正好奇而探究地盯着卿玉晓,不时传来嘻嘻的笑声。
卿玉晓看自己打扰到他们了,不免面上尴尬,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后退出去,将门轻轻掩上,规规矩矩地站在外面,目光还是锁定在了那个抱琴的身影上。
只见重楼无阙笑着吩咐了一句什么,孩童们纷纷点头,从书袋里拿出书,异口同声地背诵起来。
见到重楼无阙推门出来,卿玉晓嗔怪地瞪他一眼,眼泪却瞬间盈满眼眶:“我以为你……”
重楼无阙面容含笑,脚步慢慢地走过去,卿玉晓伸出手,轻轻抚上他那熟悉的脸容。
卿玉晓轻轻地擦过他的脸庞,先前他那一头白发,没看到他面容的场景,她还心有余悸。
可是此时,这个人出现在她面前,掌下接触到的肌肤温暖柔软,她胸中忽然溢满了酸涩而沉重的幸福感,那种失而复得感觉。
“阿玉,你去找摩诘是,是吗?”重楼无阙抬起手来,细细地梳理着她凌乱的发。
“倘若我不去找他,我们会怎么样?”
“会此生不复相见。”
他手指向下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云淡风轻地一笑拥着她往前走:“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家。”
卿玉晓脑中空空的,直到现在她还是没分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如果是梦,她希望永远不要再醒来。
重楼无阙带着她走过她来时的路,一样一样指给她看。
花圃、院子、竹林、小屋……
这些是她上辈子描绘过的生活,是只有谢羽知道的秘密,但眼前这一切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卿玉晓紧紧咬着唇,这些话他只对一个人说过,似想到了什么,伸手去摸胸前,没有了,那一串莲花挂饰果然不见了。
“阿驰他……”
重楼无阙听到这个名字,目光变得很远,他轻轻用指腹抚过卿玉晓的眼角。
“他两个月前送你来到这里,便走了。他还说等你醒了,要我把摩诘大师的话带给你。”
卿玉晓怔怔地看着他,眉头微蹙,等着他继续。
“摩诘大师说,当你跳下去那一刻,那一粒佛珠已经在你心中了。”
“他和阿驰都是我们俩的恩人。”
重楼无阙看着她蹙眉出神的模样,敲了敲她额头:“阿玉,你这么一副样子跑出去,亏你不怕小孩笑话。”
卿玉晓这才反应过来,那群小孩在笑什么。
他牵着卿玉晓进屋,将她按坐在铜镜前,一头青丝被握在手里,头皮也被他轻扯着有点酥痒。
卿玉晓索性眯起眼,懒洋洋道:“我懒散惯了,听见琴声又怕你不见了,才匆匆忙忙追了出去”
肩膀搭上一只大手,卿玉晓抢过被他捞起的长发,用手中的梳子一下下梳着。
重楼无阙笑着,说了句:“我来。”
卿玉晓将梳子给了重楼无阙,任他梳着自己的发,头皮被轻轻扯着,她的心底的弦也被拨动。
铜镜中的自己渐渐发生变化,重楼无阙绾的发在一侧留下一缕发丝,轻轻垂下延到胸前,后面的青丝挽起垂直一旁。
他低头将那只被她一路握着的寒玉簪拿起,定住那绾起的松散的发,整个人呈现一种慵懒而随意的姿态。
卿玉晓静静地端详着镜中的人影,发现这样被重楼无阙一打扮,竟然别有美感。
看了一会儿,终于发觉了不对劲,怎么给她绾发了,他看她的神态,知道她是后知后觉。
他给她绾好发,俯下身子看着镜中的她,看了许久。
卿玉晓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重楼无阙一手挑起她的下颌,她皱眉刚想躲开,他开口道:“别动,别皱眉。”
画眉的笔搁在桌的边缘,重楼无阙轻轻拾起,冷冷的画笔滑过卿玉晓眉际,感觉到他温暖的手紧贴面颊,微微闭了眼睛,睫毛轻拂他的手心,都是温暖的遐想。
卿玉晓缓缓睁开双目,镜中的他们互相凝望,跨越千年的记忆似乎回到了初识的原点。
他仍是青川甜水巷的卖菜郎,而她是嚣张跋扈的少帮主。
“容哥哥可愿娶我为妻(少帮主可愿意嫁我为妻)?”
两人同时开口。
说完,两个人同时笑了,那笑容一个灿如新月,一个亮如星辰。
命运的轨道绕过千山万水,还是回到了原来最初的地方。轮回有千万次,其投生不过六道,爱情有千万种,而结局无非两个,他们只是不愿意认命,才换的了比较好的这一个。
……
蓬莱仙岛上,槐花树下棋声依旧。
“月老,一千年前你与我打赌,可是要输?”摩诘会心一笑,脸上是看透世间的洒脱,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什么。
“摩诘,胜负未定,三生石也没定格结局,你如何知道我要输?”月老摇头晃脑,“荼蘼妖和上神曾是天界的忌讳,如今也只你我敢议论。”
“三生石预示他们缘分未尽。”
“那我们倒要看看,是天道无情,还是人间有爱。”
月老看向那茫茫天际,仿佛看到了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捋了捋须,仙袍带风地飘然至那盘棋前,微微躬身,食指与中指间一粒棋子。
“这玲珑玉倒是不错。”
月老将最后那一粒子儿置于棋局上,满意地点点头,飘然离去。棋局上,月老落子的地方,是枚白兔玉佩。
“这佛心珠同样出色。”
摩诘弯腰也将最后的棋子落下,赫然是卿玉晓走过九千九百九阶台阶,捡起的那粒佛珠。
这局命运的棋,最后的结局是——和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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