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城又到了秋收季节。
晚霞烧红天空,风破开沉闷的空气,翻起两侧金色的麦田,惊飞池塘里觅食的一双白鹭。
喻晓瘦得像根没长好的豆角秧子,站在池塘前,目光定定地落在塘中。水草丛生,水面浮着层脏绿,漂着一个粉色书包和几张被浸泡的试卷。
“你捡啊,臭哑巴你快去捡啊!捡破烂,没爹没妈没人管,哈哈哈……”
三个穿着明川校服的愣头青跨坐在自行车上,嘻嘻哈哈地唱着顺口溜,幸灾乐祸地盯着喻晓。
黑色的越野车嚣张地停在路边,司机揭开引擎盖正在修理。
容家烨放下车窗透气,颓懒地靠着后座玩游戏,同样是校服,穿在他身上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宽肩窄腰,衬衫敛出流畅利落的线条,黑色长裤裹着两条笔直长腿,大咧咧地岔开。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五官冷峻,鼻梁高挺,尤其是一双漆黑眼睛,亮得惊人,透出些凶狠野荡。
游戏角色第三次死在主线任务前。
容家烨蹙眉,烦了,退出游戏,修长的手指往上一抬,手机在掌心被抛起握住,摄像头对着车窗外。
喻晓干燥裂开的唇紧紧地抿着,额头和两颊因发烧依旧潮红。她弯腰,脱了鞋袜,伸腿试探了下池塘的水,咬咬牙下去了。
双脚在软陷的淤泥中摸索行走,池水被搅浑,她拨开缠绕的水草,在刺耳的嘲笑声中,捡起书包和水中的试卷返回岸上。
摄像画面在这停止。
容家烨录下一分多钟的视频,随手转发给了副驾老管家的微信。
司机修好汽车返回主驾驶,启动汽车,车窗关闭,老管家收回视线,看到手机提示后望向后座。
老管家温和地笑了笑:“要帮那个女孩吗?”
容家烨往耳朵里塞了两只耳机,不声不响地闭上眼,老管家会意,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黑色的越野车披着漫天晚霞疾驰离开。
喻晓坐在路边,把卷起的裤腿放下,莹白双脚裹满泥,她拿出纸巾把泥擦干净,穿上鞋袜。
倒出书包里的水,把试卷和文具袋放回去,背着书包,沿着田埂走回家。
水杉树影被霞光剪落一地斑驳,被水泡坏的书包贴着喻晓的后背,让她感觉到凉。
喻晓抬眸,眯起眼睛看向道路尽头的夕阳,落日镀了层柔和的金边,让她想起阿婆每天给她煎的荷包蛋。
她忽然觉得后背也没那么凉了,蹦跳着踩着一地摇曳的树影,回到了家。
家里没人,阿婆还没回来,屋里吊着一盏橘色的走马灯。厨房干净整洁,砧板上用斗碗盖着一碗肉丝面,面坨了,散发出淡淡香气。
喻晓像只饿惨的野猫,囫囵几口吞掉面条,洗完面碗,又去洗那个粉色书包。小心地烤干试卷,写完,拿着本书,缩在床上看。
雨点声啪嗒打在窗户上,喻晓迅速回神,从兜里掏出破旧的手机,打开微信,给置顶的阿婆发消息:“阿婆,你在哪?”
阿婆给她发了一张拍摄模糊的照片。
喻晓眨眨眼,神色由疑惑转恍然大悟,继续问:“阿婆在冬奶奶那儿呀,冬奶奶腿脚好些了吗?”
喻晓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看着碎了一道闪电状的手机屏幕。
“冬婆子好多了哟,可怜她一个人哟,阿婆照顾她一晚,明儿回。”
喻晓眉眼弯弯地回:“阿婆吃晚饭了吗?”
“吃了呢,好大碗云吞,味道好着哩!我家宝儿呢,吃着了没?”
喻晓弓着背,咬唇,跳下床,跑到厨房把那只空面碗拍了照,发给阿婆,阿婆回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喻晓和阿婆聊完天,把房门关上。
房间里只听见屋外的风雨声,她目光一顿,从床底下找出一个旧书包,把第二天要用的课本件装进去。
……
古老的榕树遮挡住清晨的阳光,在地上洒下一路的光斑,地上干净得很,帆布鞋踩上去,跳动的每一步都欢快。
时间还很早,喻晓享受地踏进校园,时不时看一眼庄严肃穆的教学楼,偶尔发出几丝嘶嘶的赞叹声。
尽管才来这儿读书半个月,她却喜欢上这个地方,被人欺负的事她从小就习惯,不危及性命的恶作剧,她都能挺过去。
容家烨脚步一直没有停,前面跳跃的喻晓扰乱了他的视线,他懒懒地抬眸,眸中映出她如蝴蝶般蹁跹的背影。
容家烨在榕树下立住,等她走远。
昨天发生的事似乎没对她造成影响,她在光影中轻跃前进,乌黑的头发被清晨的风吹动,随着她周身的起跳,绸缎般地抖落。
“还真是……”
容家烨瞳孔缩了缩,脸上带着几分野性的散漫,似是等她走了,他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教室很安静,能听见簌簌的风刮过树叶的声音。
喻晓站在最后一排,垃圾桶旁她的课桌不见了,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谁又在恶作剧,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
喻晓转过身看着容家烨走进来,他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好笑,站在二排近窗地方,腿往旁边一靠。
“在找你课桌?”
突如其来的问话,捞回了喻晓的思绪,她看了他一眼。
“谁的?哈……”
容家烨勾起面前桌上的粉色水杯,睁眼看向她。
喻晓惊得连忙瞪大眼,一时着急,身上陡然点燃了勇气,一口气来到容家烨面前,似乎急于弄明白情况。
眼见着容家烨眸光凉冷下去,喻晓猛地抠紧手指,朝后退了几步,在他面前僵持着。
教室的灯被打开,赵老师抱着英语试卷走进来,站在讲台,朝底下看去:“喻晓。”
喻晓直起身子,仰头举了下手。
赵老师放下试卷,把最上面一张拿起看了一眼,笑道:“满分。从今天起你不用坐最后一排了,我让值日生把你座位搬到前面了。对了,这是你的新同桌,容家烨,你们要友好相处。”
喻晓扫了一眼容家烨眼前的课桌,容家烨站直身,跨过她的凳子,把书包往里面那张课桌里一扔,坐下。
喻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弄蒙了。
迟到铃响起。
门外传来学生们的谈笑吵闹,喻晓正襟危坐,还不到十分钟,道道目光已经落在她和容家烨身上。容家烨似乎习以为常,修长的手指尚翻着书页。
容家烨并未受到影响,专注看着那本英文版《飘》。
课间,眼前一道阴影拓下,馥郁的香水味让喻晓抬头看向来人,是隔壁班经常在走廊和男生们说笑的漂亮女生。
他们说笑的声音实在太大,喻晓被迫留下了印象。
“你出来。”
喻晓手指抠向掌心,目光搜寻着赵老师的身影,脚趾在鞋里惶恐地蜷缩,一时犹豫。
林琳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旁侧的容家烨,温柔地笑道:“你叫喻晓是吧?我没恶意,问你几句话,很快让你回来。”
喻晓不敢停顿,低着头跟随她出门,没五分钟,重新在桌前坐下。
沙沙的写字声混着空气中幽幽消散的香水味道,一张被扯下的素白便签出现在容家烨桌上。
容家烨抬眸看向那张便签,喻晓极力低着头,不敢看他,又怕他看不清字,食指摁在便签上,迅速把它滑到他眼下。
容家烨看书的动作未变,垂眸扫了眼便签,上面清秀如竹的字迹,清清楚楚。
——你的名字?
——你的微信?
——这是林琳的微信:lin520。
容家烨一言未发,喻晓已经紧张得咽了下口水,她慌忙地想缩回手,一支钢笔忽地压上她手背。
“想要我的?”
喻晓浑身一颤,不敢动了。
“拿你的换。”
喻晓闻言,耳朵一下红了,手指猛地抽回来,不敢看容家烨,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林琳刚才的话。
“你们家是捡破烂扫大街的吧,北苑路那一片道路都是我叔负责的。小哑巴,只要你帮我要到你同桌的微信,我不为难你和你那个捡破烂的奶奶。”
喻晓几乎要哭了,扫了容家烨一眼,慌乱地做了一个手势。
容家烨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喻晓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人,眼泪颗颗从雪白的脸颊滚落,一下一下地把她联系方式写上,放他桌上。
容家烨合上书,垂眸看着落泪的喻晓,冷声问:“刚才那女的欺负你?”
喻晓连忙摇头,生怕给阿婆招惹出什么是非,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敢惹。
容家烨看着她哭得泛红的眼尾和抠得指节发白的手,脑海中闪过什么,有些烦躁,他声音稍压:“那你哭什么?”
喻晓慌忙地抬手去擦眼泪,越擦越多,她拼命忍着却还是哭得一塌糊涂。
容家烨见她窘迫,抽掉笔帽在便签上写下她要的东西,轻飘飘地扔回她桌上:“别哭了,见了心烦。”
喻晓窘迫地收好便签纸,低着头站起来,想起林琳说的在楼道等她,忙胡乱擦干净眼泪,寻了个机会出去。
林琳拿到容家烨的联系方式终于放过她,她松了一口气。
喻晓过了两天安静日子,感冒好了八成,烧也退了。
麦浪滚滚,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一双骑士靴踩在地上,容家烨下了车,抬头望了眼灼人的光。
处于城郊地带的麦村,是一块等待被拆迁的地。在这地儿讨生活的人,三教九流,行当百样。
蛰伏在繁华城市下的苦命人,诸如喻晓,已经和阿婆在这活了十六年,在这废墟烟火中重获新生,凭着一个贫困生的名额,被当权者当作仕途路上的石子送进当地最有名的中学。
宿命的齿轮衔咬在一起,人和人的相遇充满戏剧化。
窗户上反射着夕阳的光,厨房里 ,阿婆在给她做晚饭,炒菜的声音传进喻晓耳中。
一时之间,满屋暖色。
“宝儿,吃饭喽!”
喻晓偏头,目光穿过堂屋,冲着她的阿婆温柔地笑了笑。
她从桌边站起,用力推开面前那扇窗,目光越过横生的酸枣树枝,见远处麦田的金色和夕阳的橘色糅杂到一起。
沉默时,手机突然传来一声微信提示声。
喻晓的手指在裂开的屏幕上敲了几下,看到容家烨的好友申请:“黄皮子坟在哪?”
喻晓一怔,黄皮子坟是麦村的公墓,埋葬的都是麦村世代的村民,她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容家烨再次发来好友申请,理由稍微不耐烦:“我去祭个人,你不是住这块,难道这个都不知道?”
喻晓不敢多想,忙把他要的地址编辑成文字回复过去,容家烨似乎解了惑,没再理她。
容家烨按照喻晓发过来的信息,穿过两片涨势旺盛的麦田,田里杂草多,险些让从不低头看路的他绊了一跤。
踩上田垄高处,一片坟地尽收眼底。
容家烨稍微收敛神色,迈步前行,沿着青石墓碑找过去,最后在一块矮小的碑前停下。
坟上已经长满杂草,容家烨放下手中一袋啤酒,蹲下来,摸出火柴和烟,点了一根插在地上。
容家烨低头挽袖:“回国头次来见你,路不熟别怪我,羡慕你,在国外丢了命,还能埋在生你养你的土里。”
“你临死前牵挂的同村小哑巴,我见着了,你说她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除了哭起来丑,没看出特别的。”
容家烨嘲弄地笑,从口袋拿出一张寸照:“你以前不是说想见小哑巴吗?把人初中贴红榜上的照片都偷了,窝囊。”
特制的火柴擦出一束火焰,容家烨看着手中喻晓稚气的照片模样,把照片举到火焰上方,瞧着它一点点燃成灰烬。
“我把她照片烧给你了,还想求我做点什么,晚上托梦,给你一个机会。”
容家烨起身,开了啤酒洒在地上,仰起头,流云游走,夕阳染就头顶的薄光。他抬起手臂,一下捏扁手中的铝皮空罐。
回来晚上,容家烨竟然真的梦见单鸽,那是他生命中最为黑暗的一段日子,带着满身伤离家出走,饿得只能在垃圾桶附近徘徊,到底没去翻东西吃。
出狱不久的单鸽,见到他,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他一个月,管他暖饱,劝他别像自己浑浑噩噩,在异国他乡活得像阴沟里的一只老鼠。
容家烨试图找到单鸽帮他的原因。
“为什么帮我?”
单鸽低头看向容家烨,稍微弯腰,拿出一张寸照:“你应该谢谢她。”
容家烨在黑夜中睁开眼睛,鼻息滚烫,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差点饿死的犟骨头,能被单鸽这样的人可怜,是因为喻晓曾对衣衫褴褛流浪的单鸽伸以援手。
他间接受了喻晓的庇佑。
容家烨嘴角噙着一丝笑,枕着单手,冷笑一声:“是应该,我容家烨什么没有?还她就是了。”
早自习七点开始,喻晓六点就坐在了座位上。
出门早,喻晓不用担心遇到同校学生,避免了很多他人兴致上来喜欢拿她取乐的麻烦。
天色未亮,容家烨拒绝司机开车送和老管家连串的问题,骑着山地自行车找去喻晓家,靠在她家外面的酸枣树下玩了几轮手机游戏,没等到人。
“起这么早的本领,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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