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练直直地看着我。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怯生。
“我只会种地,捉蛇,不会管人。”
我笑:“万物相通,万事相循。老子说,大道至简。商道本复杂,商道却也最简单,不过买与卖二字。我喜欢你身上这份简单,你依自己本色做事便好。我不需要你逢迎,也不需要你改变。”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仍有几分迟疑。
我道:“每月四两银子的月钱。月尾可回一次家。你若不想做了,与我言语一声,随时可离去。”
她咬了咬嘴唇,忽地向我拜了一拜,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去了。
我道:“南门外大街,祝府,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头,袖中的花练蛇爬出来,环着她的腰,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色带。她摸了摸蛇头。那花练蛇温驯地钻回她袖中。
一人一蛇,渐至远去。
秦明旭笑向我道:“桑榆,你觉得这姑娘会来找你么?”
我笃定道:“会。”
他道:“这姑娘身手不俗,在山中长大,能驯服蛇虫猛兽之物,若能留在你身边,倒是能好生保护你。”
我摇头:“我看中的,不止是这一点。最要紧的,是她身上不服输的劲儿。哪怕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亦有大拼一场的孤勇。这一点让我想起了……”
我敛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天上几缕忽明忽暗的云,仿佛飞至我的眉梢。
秦明旭忙道:“方才,我府中的管家来报,东关街醋坊的刘掌柜,因公子外放到山西做都判,他们打算举家迁至山西,铺面正准备转让。那里离东关渡最近,有河运之便,又有取水之便,是个绝好的所在。我已让管家抢先定下了。桑榆,我们去看看。”
我点点头。
一行人复又上了马车。
祝西峰在我耳畔嘟囔着:“将野丫头弄回家来,少不得又让我受气……”
我瞪了他一眼,他方不再言语。
马车驶到东关街,秦明旭扶我下来。
刘掌柜站在门口等着,见了秦明旭,迎上来寒暄着。
醋坊的位置的确是好。
出门右转,便是东关街的牌坊。三间临街的铺子,后头有院落,有货仓。不远处,东关渡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
刘掌柜已将里头的物什清空。原有的柜台、桌椅等物,折价卖了。
半院花草,几株尚结着冬果的柿子树,留了下来。
刘掌柜急于走,所出之价,甚是合算。
未久,谈妥。
管家拟了文书,秦明旭交付银票,我与刘掌柜签了字,按了手印。
铺面的事,便定了下来。
秦明旭与我一同站在柿子树下。
冬风薄,落光了叶子的枝条迎着萧索的晚霞,挂在枝头的柿子像火一般,烧出江南寒冬里的暖。那一抹抹亮色,胜若檐下的灯笼,照着我安了多半的心。
芦花雁断,柿子霜红。
新的生活,新的开端,在扬州十一月末清冷的日落中,拉开了帷幕。
秦明旭踮起脚,摘了个柿子,递予我:“桑榆,柿柿(事事)如意。”
我笑着接过,道:“事事如意。多谢有你。”
他两道浓眉上泛起柔柔的涟漪,像是一直带着笑意:“桑榆,你好,我便好。”
从前祝家酿酒的几个师傅,仍在。
林月管家时,他们听从主母的令,缩减成本,偷工减料。祝家花酿的口感,一日不如一日。今,我带着他们,按照酒方,色色挑选最佳的材料。小厮驱着水车,去观音山上载来山泉水。选粮、蒸煮、摊晾、撒曲、做箱、培菌。
第一锅花酿做出来,整个铺子都笼罩在浓浓的酒香之中。我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母亲牵着我的手,从祝家酒坊过,我看着一个个高高的酒坛子,装满佳酿,像一个个丰满的梦。
我不急着开张。日日去柜上,带着师傅们一遍遍酿新酒,在原有的方子上,以江南人的口味,加上丁香、雪花糖片等物,一次次地试口感,分出类别。每一种花酿,取一个名字。
云思,噙翠,怀甘,花殇,青冢……
浅浅一杯,万千意趣。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我带着满身的酒气,从柜上回府,一个黑影从一旁蹿上来。
我惊了一下,才看清,来人正是花练。
她穿着一身黑色葛衣,脚上穿着一双半新的布鞋,肩上扛着一个布袋。
她极爱惜那鞋,很小心地用手掸去灰尘。这定是她最好的装扮。平日里舍不得穿。
我道:“来了多久了?”
“半日了。”
“怎不进去?”
“我等您。”
她将布袋打开,里头是粗米,却筛得很干净。
“家里还剩一袋粮,半袋给了先生,半袋给您。”她粗声粗气道。
我命小音收下,笑道:“随我进来吧。”
她跟在我身后,入得府来。
祝西峰远远地看见她,连忙躲开。
我将她的行李安置在离我卧房最近的一间屋子中。
遂,教她认账本。
她袖中的花练蛇时不时探出头来,我往后退了退。
她道:“您别怕。它听我的话,不随便咬人。”
她对着那蛇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那蛇便老老实实地藏在她袖内,再不出来。
花练极聪明,尤其是对于数字的梳理。教她的东西,很快便能记住。
第二日,她随我一起去柜上。
除了对我略和气些,待其他人,她总有一种难以摒除的戒备感。那蛇也似乎与她心意相通,但凡生人靠近三步远,便开始昂起蛇头,吐信子。我多次劝说,方才好些。
她有着动物般的敏锐。
我命柜上的师傅、伙计们唤她“花管家”。她看着众人,并不作答。
她力气比一般的男人还大。扛起一个大酒缸,来去自如。
任劳任怨,死心眼儿。我不让她停,她便不停。
说话简短明快。
能用两个字说清的事,绝不肯说三个字。
腊月初一。
暮冬的第一天,祝家酒坊正式开业。
我母亲手书的“花间一壶酒”,翩若惊鸿,挂在门首。
秦明旭点了挂鞭。
噼里啪啦的。
直响了半个时辰。
我坐在柜台后,吩咐伙计们:开张第一个月,不卖酒。不论价高价低,一两酒都不许卖。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诧不已,不明缘由。
秦明旭问道:“开门迎八方,做生意为的便是多买多卖,桑榆,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我笑着,说了四个字:“知希则贵。”
秦明旭倚着柜台,我给他倒了一盏噙翠,他一饮而尽,拊掌道:“好,只是不知,一个月后,你打算怎样收场?”
我道:“我已想好了。你且等着看吧。”
卖东西,一要东西好。但更重要的,一定要扬名。
东关街上,客流如梭。
祝家酒坊在成群的商铺中,原是不起眼。且扬州本土便有不少做酒的老字号,祝家酒坊,一无老客,二无声名,在市井中,平平无奇。
但因拒不卖酒,世所未有,人人皆以为奇,几日下来,便传遍了扬州。过客只闻酒香,尝不得佳酿。扬州府之人,都知道了东关街头,有个奇怪的“祝家酒坊”,开了大门,不卖酒,给多少钱,都不卖。
一日日下来,伙计们见一文钱进账都没有,都起了急,纷纷发问。
唯有花练,像棵松一般站在我身旁,替我挡下所有的询问。
她信我。故而,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中旬的一日,外头一阵喧嚣。
郑国舅从外头走进来,环顾一周,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认出了我。
“是你?”他问。
我客客气气地颔首。
他命随从掏出一枚金锭子,那金锭子少说也有十两。
他傲慢道:“我素来是个爱酒之人。今日,便要尝尝你这祝家花酿,是何滋味。”
“不卖。”我干脆道。
他似早有预料,命随从端上来一盘金锭子:“莫要故弄玄虚,这扬州城,没有我郑泰想做而不得的事。”
我俯身,不卑不亢道:“国舅爷财高势广,但亘古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酒是我的,我说不卖,便不卖。”
郑国舅看着我:“你不爱钱?”
“自然爱。”
“那为何不卖酒与我?”
“高门公子,贩夫走卒,于我来说,一样是顾客。说不卖,便不卖。我若为国舅爷破了规矩,便没有规矩。杜康造酒,乃是机缘。我今卖酒,也要机缘。国舅爷若真是爱酒之人,便自该是懂得。”
他似乎头一回见人如此拒他,一挥手,几个仆役进得门来。
花练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我挡在身后。
她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花练蛇从袖中飞出,凶恶地爬向郑国舅。
郑国舅恐被咬伤,仓皇而去。
走到门口处,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轻浮的羽毛,分散开来,撩在我身上,怪怪的。让人不适。
扬州府在运河边。枯水季节,因水位降低之故,漕船容易搁浅受损。水闸让河道水位保持稳定。漕船每次升降起落,冲击力很大,极易损伤水闸。故而,每年的岁尾,官府便会招募工匠,修理水闸。
今年,更是特殊些。
泄洪口的堤坝要修缮。运河停船七日。
官府早早便贴出了告示。
我站在铺子门口,远远地看着百来名工匠,半截身子泡在冰冷的水中,忙忙碌碌着。
我向花练道:“备两车酒,去渡口。”
她麻利地招呼伙计们装车。
恰秦明旭来了,他心揣疑惑,同我一起去了渡口。
渡口上,几个小吏在监工。
我问道:“各位官爷,何时能竣工?”
小吏道:“今日晚间便可。”
我笑着,扬声道:“祝家酒坊,今以百坛美酒,犒劳各位,不取分文。河堤,乃我百姓之倚仗,扬州之门槛。各位辛劳!”
小吏这些天,自是也听说了“祝家酒坊”的名头,好奇又兴奋,张罗着河中的匠人们,道:“祝老板送酒!大伙儿快来品尝!”
工匠们欢呼而至。
百坛酒,开了盖,香飘十里。
郑国舅不知何时,闻风而至。他重金买不到的酒,我却免费送给工匠们喝。他暴跳如雷。从小吏手中接过一碗,喝了下去,他眉心一动,忘了指责,连饮数碗。
“好酒!”郑国舅道。
我和花练忙着递酒给众人。
没留神,被一个铁锤所绊,脚下一个趔趄。
秦明旭眼疾手快地抱住我。
“桑榆,你没事吧?”
他离我那样近。我听到他的心跳声,闻见他身上的苏合香,和着弥漫四处的酒味儿,如花枝在手,微雨红豆。
人群中,有个戴着大黑笠的工匠,饮尽碗中酒,扭头,跳入河水中,继续劳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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