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渡口,夕阳醉成殷殷的红。
每个人的面孔,都镀上几许柔和的红晕。
云霞斜斜地枕着晚风,乍起半腔轻愁。
枯水季节的运河,沉闷地淌着,冬风不解人意,撩过水面,河水不情不愿地泛起微波,将无限的烦懑掩在水底,发出声声呜咽。
秦明旭就这样抱着我,忘了松开手。他身上的味道,一缕一缕,缓慢地涌入我的鼻端。并非先入为主,却后发制人。
曲台自有千万行,重花累叶间垂杨。北林朝日镜明光,南国微风苏合香。
苏合香。
类苏木。淡雅如云。
郑国舅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来。他咳嗽一声,扬声道:“祝老板好本事,酒醉人,人也醉人。怎么?秦少爷倒是舍不得撒手了?”
我闻言,连忙支撑着,站起身来。
秦明旭亦有些微窘,道:“国舅爷说笑了。”
郑国舅就着晚霞的余晖,又痛饮了一大碗酒,舒畅地吁了口气。
他若有似无地看了看秦明旭,又看了看我,道:“本爵爷上回倒是看走了眼,你与祝老板并非夫妻。本爵爷未曾喝过这般的酒,也未曾见过这般的人儿。有时想想,本爵爷或该与这酒、这人成就一段佳话才好。”
他大笑着离去。
我不理会他,与花练和众伙计们将满满两车酒散完,方归。
秦明旭有些担忧,向我道:“桑榆,这国舅爷该不会……”
我道:“这等纨绔子弟,避着些就是了。横竖,我有太后亲封的‘义德乡君’诰命在身,谅他不敢胡来。”
渡口送酒一事过后,祝家酒坊在扬州彻底名声大振。
工匠们四处说着那日的酒,滋味如何之好,祝家酒坊的祝老板如何之义气。
官府衙门因修缮运河,分摊苛役,本就害怕有民怨,见祝家送酒,得到百姓一片叫好声,转移了对官府的怨怼,自是欢喜。
扬州知府耿大人特意提了一块匾额“太白遗风”,着人敲锣打鼓地送过来。我命花练将匾额挂在堂中最显眼处。
送匾额的师爷,在柜上喝到七八分醉,当场挥毫,写了副对联:
刘伶借问谁家好,李白还言此处佳。
此对联与知府的匾额,一唱一和,相映成趣。
如此,祝家酒坊有了民间的口碑,亦有了官方的认可。
一时间,上至豪门大户,下至贩夫皂隶,来祝家酒坊买酒的人络绎不绝。
伙计们忙着收钱,出货,脸上笑开了花。
后院存储的酒,很快便售罄。酿酒师傅们熬夜赶班做新酿。我连续几晚,盯到子半,方回家安歇。
花练一丝不苟地记着进出的账目,数日下来,一分一厘也未出错。
开铺子做买卖,尤难解决的是催账。从前在程家主事时,有些陈账,甚至都积了十几年,成了坏账、死账。吴弼想尽了法子,也未能尽数收回。
花练是个较真的人,凡事一板一眼,按规矩来。
说好的,几时还,她便准时去要。若不还,她就死死地坐在人家家里。人家吃饭她跟着,睡觉她也跟着,赶都赶不走,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盯到对方发慌为止。她不在乎情面,也不讲情面。规矩比天大。
祝家酒坊,有了花练的这份较真,竟无一笔拖账。
月底的时候,我盘算了一下,比我想象中的进益更丰。
冯高送我去五灵山之前,给我的银票,加卖了京城府邸的银子,被我用作生意的本钱。这些本钱,早已成倍地回来了。
我理出一半,还予秦明旭。
“这是你为祝家花的银子,现时还你。”
这些银子,有多无少。
他没有拒绝,收了,掖入袖中,笑道:“桑榆,我便知道你能干。”
他若不收,我心里难免有个梗。他收了,我倒是畅快许多。
他是知我的。
我笑道:“还有万两黄金,且先欠着。我都记着呢。”
他道:“利缘义取,大商无算。桑榆,你别急。”
我倚着柜台,命花练端来两盏新酒,一杯递予秦明旭,一杯自饮,道:“欠人的,终归是不好。我这小半生,起起伏伏,唯想做的,便是不欠任何人。”
他握着酒盏,有一霎的失落:“桑榆,你几时能不与我算得这样清,就好了。”
我笑而不语。
新年在指缝中划过。
柜上的伙计、酿酒的师傅,还有祝府一干仆役,每人发三倍的月银。
上上下下,一片欢欣。
便是连祝西峰,都喜得无可不可,从教坊胡人处买了许多西洋玩意儿,逗我爹开心。我爹的病,好些了。他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急急大去。挺过年关,一副副的药吃下去,竟能下地走动了。
我坐在祝府后花园,抬头看着正月漫天的烟火,没来由地浸上满心的孤独。程淮时走后,孤独像兽,时不时伺机咬我一口。
枕间衾上,一片荒凉。
淮时,我可有成为你所希望的那样?
我赚了许多的钱,我有了新的生活,我忙忙碌碌的,我支撑起了一个家,我站在柜上笑迎八面。我忘却了你的温度,拂去了你的姓氏。很快,我的生活里或许彻底没有你存在过的踪迹了。
很快。
是吗?
秦老爷的死讯,是在二月初的晚间传来的。
江南春寒料峭。
寒梅攀窗。
柜上的伙计从外头送货回来,道:“城中出大事了!天盛楼的秦老板死了!”
我拨算盘的手停滞了,抬头道:“别胡说。”
伙计道:“真的。这事儿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秦老板死得甚是不体面,算来,倒是一笔风月账——”
伙计笑得很暧昧,柜上其余人都凑过来:“快说说,怎么死的?”
“他死在了百花楼,据说,正在与头牌花魁竹红姑娘行房呢。年纪大了,经不起许多的花势了。人咽了气,把竹红姑娘吓得半死。秦府中一堆的妾室姨娘闹翻了天,要去百花楼算账!好在秦府的当家秦公子镇住了场面,将秦老板的尸首接回,发了丧。”
我将账本交予花练,吩咐车夫备了马,往青岳馆去。
蔡青遥回扬州后,既与秦坷和离,自是不会回秦家。我欲留她住在祝府,她亦是不肯。秦明旭便在祝府不远处,买下一所小院,给蔡青遥独居。她将小院取名“青岳馆”。蔡青遥的青,张太岳的岳。她在小院养花喂鸟,下棋抚琴,倒是安然。
离我颇近,我也便于时时照看。
我进了青岳馆,远远地,听见《静观吟》的曲声。
走进去,见蔡青遥抚着琴,秦明旭站在一旁。
倏尔,弦断。
蔡青遥仰头,道:“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秦明旭俯身道:“父亲不在了,儿来接母亲回府。儿打算将那些姨娘们都遣散了,叫母亲眼不见为净。”
蔡青遥摆手道:“罢,罢,那些人好歹跟你爹一场,你休要薄待了,纵是遣散,银子要给够,愿意守节的,便让她们守着,要改嫁的,由着她们改嫁。我已非秦家的人,还回去做什么?”
秦明旭俯下身来,将面孔贴在蔡青遥膝上,忽而哭泣。
我从未见他哭得这样伤心。
秦老爷到底是他的亲爹。
他为了秦老爷能活着,做出了全部的努力。到头来,秦老爷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死得满城风雨,死得流言纷纷。丢尽了脸面,失尽了体统。
对于秦明旭而言,这是一场荒谬而悲哀的笑话。
“母亲……”他轻声唤着。
蔡青遥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孔:“旭儿,为人子,你已尽力了。”
秦明旭抬起头来,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会不会是……他安排的?”
蔡青遥明白了这个“他”是谁,她拼命地摇头:“不会。不可能。他既放了人,便是不计较了。东厂杀人何其容易,何必这样迂回?”
秦明旭低下头,道:“是,东厂杀人何其容易。但,杀人,诛心,他才最解恨,不是吗?”
听到这里,我忙道:“秦少爷你将他想错了!厂公大人一诺千金!”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反应,便是相信冯高。
我不愿秦明旭怀疑他。
秦明旭看了看我,看了看蔡青遥,半晌,道:“母亲和桑榆是对的。是我想岔了。丧礼未完,我且去了。”
秦明旭走后,蔡青遥在院中失了好一会子的神。
我将她扶至里间的榻上坐着。
“厂公大人上月命人捎回来的血燕,我去给您炖一盏来。”
她点头,道:“桑榆,我想他了……”
冯高虽未来扬州,但常常捎东西回来。
不知他现时如何了。
被何事所羁绊。
是否身安。
我与蔡青遥一样,甚是想念他。
子夜,蔡青遥睡下了,我方从青岳馆中出来。
花练默默守在门外等我。
“东家,程府的人那会子递信到柜上了。”
“哦?何事?”
“二月初八,程府的三小姐招婿大婚,程老夫人请您主婚。”
“嗯,知道了。”
我点头。
清时与吕圭的婚礼,我当去的。
我不知,此时,有人在暗中酝酿了一个阴谋,张开了大网,正等着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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