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上一窘,道:“让与公子便是。”
说完,转身便走。
秦明旭与那姓郑的说了几句话,跟了上来。
“桑榆——”他唤我。
我道:“郑家现在是朝廷的新贵,炙手可热。不知他要用这铺面做甚生意。”
秦明旭道:“当今郑贵妃,一母同胞,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名叫郑泰。朝廷赏了云骑尉的虚爵。他花天酒地,大把撒钱,俸银自是不够使。借着裙带关系,在扬州开地下赌当、青楼妓馆的生意,发暗财。官府衙门都敬让几分。今日,他喝醉了酒,咱们与他理论不出个所以然来。铺面,让与他。桑榆,你莫要介怀,我再为你寻一处妥当的所在。”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已探听出这许多的消息了。
我道:“我方才瞧他像是在满意地点头。你说了什么,让他那般高兴?”
秦明旭道:“我说,他名下楚馆中所有女子的四季衣裳,从此由天盛楼供应,不收分文。”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中,天盛楼便与郑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恐那纨绔的郑国舅都没想到这一点。只以为这是服软上贡。
张首辅倒台,秦家失去了以往二十多年的政治筹码。官商官商,密不可分。秦明旭便趁着这个偶然的争端,敏锐地为天盛楼谋得了新的政治筹码——圣眷深重的郑国舅。
高。
他嘴角有一丝笑容,好像还在为郑国舅误把我与他当作夫妻而欢喜。
“桑榆,我陪你回祝府。祝老爷一直在等着你呢。”
一路上,他与我说了现时扬州的情形。
随着郑贵妃的得势,郑家一门在扬州迅速崛起,得了“郑半城”之名。
在扬州城郊,郑家有良田高达十万亩之巨。
曾有当地小官僚上奏折,提及外戚之害。万岁语与众臣曰:朕只得这一门亲,卿等再不必来疏。
与张首辅、李太后的苛责与严厉不同,郑贵妃和她的娘家对万岁有着家人式的亲近与关爱,让万岁感觉到了亲情的烟火气。他对郑家的宽纵,前所未有。
今日之扬州,已非昨日之扬州。
今日之朝廷,亦非昨日之朝廷。
我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青石板路,江南街景。
不觉,到了祝府。
秦明旭为祝家安置的地方,颇费了一番心思。闹中取静。门楼不起眼,里头别有洞天。一应花卉盆栽,按东昌府的模样来。
一位仆妇站在门口迎我。
她是赵嬷嬷,从前母亲的陪嫁心腹,祝府内宅的管事娘子。母亲过世后,林月当家,她被打发到灶台去烧火。今,我爹让她来门口接我。我看着她,就想起了母亲,本能地,我对祝府添了许多旧时亲近。
“大小姐——”赵嬷嬷激动地唤我。
我上前,道:“你也来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道:“不只是老奴,从前伺候夫人的旧仆,老爷都带来扬州了。”
秦明旭随我一道,跟在赵嬷嬷身后,穿过回廊、院落,往里走。
我问道:“赵嬷嬷,我爹怎么没住正院?”
赵嬷嬷俯身回道:“大小姐,老爷说了,正院留着您住,已经收拾好了,一应陈设的器皿,都是夫人在世时的旧物。老爷住东院,西峰少爷住西院。”
我爹几时这么细心过?
我看向秦明旭,他温柔地笑着。
我知,这多半是他的主意了。
他努力地让我回到未出阁时的模样。补回我少女时代缺失的东西。
走到东院,便听见我爹剧烈的咳嗽声。
赵嬷嬷回禀:“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我爹忙道:“桑榆,快进来。”
我迈进门槛,我爹挣扎着,想从床榻上起身:“桑榆,你可回来了,我就知道,你是我祝家的女儿,你对祝家是有心的……”
他确实是病了,身躯佝偻着,头发、胡须都花白了。一张脸,因咳嗽而涨得通红。
续弦夫人的死,祝西峰变本加厉地荒唐,对他的暮年是个巨大打击。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待我冷漠。
他面目仓皇,没有安全感,看见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上前,扶他重新躺下,道:“爹,您病着,就不用起身了。”
“是,是。”他唯唯诺诺道:“秦公子不是外人,我便躺着了。”
秦明旭俯身向我爹行了个礼,便坐在了床边。
我爹看样子很是喜欢他,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桑榆,我大限将近,好多话,不得不说了。爹无用,祝家在我手上,败落至此,爹无颜面对你娘,无颜面对祖宗……”他呜咽道。
我轻声道:“爹,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方子,方子……”他说着,又咳嗽起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祝家的祖传花酿方子。
“桑榆,爹虽糊涂,但再难,祝家的方子都紧紧攥着,没有流出去。林月从前百般问我要,我都没给。这是祝家的命根子。有了它,祝家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我面色柔和了些许。
我爹,也不算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起码,他守住了方子。
“桑榆——”他看着我:“爹很为难。祝家的方子,传男不传女。可是,给西峰,我不放心。我怕他胡来。爹信你,但……爹和西峰的后半生……该如何是好呢……”
他说得很委婉。
但我立刻领会了。
我低头,道:“爹,您这方子给了我,我无论将生意经营得如何,此后,每月,给您和西峰三百两银子。我给您养老送终。我管西峰的后半生。”
我爹听到了他想听到的。
三百两,不是个小数目。
如今,筹谋起步,能否盈利,尚不知晓。
能得到我的保证,他大为安心。
说到底,他还是算计我的。
我起身,唤赵嬷嬷拿来纸笔:“爹,我祝桑榆,今日立字为凭。”
我爹道:“不必,不必,爹还信不过你么?”
话如此说,却没有拦我。
我认真写下字据,交予我爹。
我爹将字据收好,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黑匣子,郑重递给我:“桑榆,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接过。
方子,是花酿的根基,亦是生意的根基。
有了这个,我心里便有了底子。
这时,祝西峰急急从外头跑进来,满面委屈:“爹!有人欺负我!”
我爹咳嗽道:“孽畜,你又去哪里招惹是非了?”
祝西峰看见了我和秦明旭。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颐指气使。他蹭到我身边,道:“姊姊,有人欺负我,你可得为弟弟做主啊。咱们祝家初来扬州,要是连一个乡下野丫头都能欺负到我头上,以后,祝家还怎么在此处立足?岂非被旁人笑掉了大牙?”
我并不理会他。
他转头,哀求秦明旭道:“姐夫,你得管我啊。”
我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秦明旭却对他很是宽和,道:“西峰,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说来。”
祝西峰听得此言,忙不迭道:“姐夫,我今日去集市上逛,看见一个丫头在卖山货,我不过是上前与她说了几句话,她竟恼了,要放蛇咬我!她袖中藏着一条花练蛇!我吓得连忙跑回来了,钱囊掉了,都没顾上拿。姐夫,你可得帮我去跟这丫头算账啊!钱囊得取回来,里头还有上回你给我的不少银子呢!另则,那钱囊是我娘绣的。爹!爹啊!我娘给我的念想,一定要拿回来!”
我道:“你定是见人家有几分姿色,便上前轻薄,挨打也活该。”
祝西峰似被我说中了,不再与我说话,只是磨缠着我爹。
我爹被他缠得无法,向我道:“桑榆,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喝命祝西峰:“还不快带路!”
秦明旭起身,与我一道。
“嗳!”
祝西峰喜滋滋的,以为我们终肯帮他出气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
我走到祝西峰所指的摊位前,见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姑娘,守着几许山货在卖。
她的面孔,带着杀伐之气,眉宇间的荒蛮、野性,与我毕生所见的女子皆不相同。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一双眼锋利得像刀片。
她看到了我身后的祝西峰,顿时充满警觉地看着我。
花练蛇吐着芯子。
她好像随时准备,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我道:“姑娘莫急,我是来替愚弟向你致歉的。”
她不吭声,仍是瞪着我。
祝西峰唆使着几个仆役上前,欲对这个姑娘动手。
我厉声道:“我看谁敢!”
那几个仆役连忙退后。
我蹲下来,看着那些山货,道:“姑娘,这些山货多少钱,我买了。”
她不回答我。
刀锋未减。
我不动声色道:“现时已是傍晚,姑娘若再不能卖掉这些山货,今日便无钱回家。姑娘难道忍见亲人无棺安葬?”
我早早便注意到她腰间的一条白色束带。
她不像是常来集市的人。定是家中有丧,筹钱安葬。
她犹豫了一番,答道:“一两三钱银。”
我取出二两银子,道:“我无有零钱,你也不必找了。姑娘,你回去吧。今日的事,是我祝家不对。我向你赔不是。”
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接过银子,扭头便跑。
祝西峰道:“姊姊,你看到了吧?这人就是爱钱。你干嘛这样软弱!”
我狠狠揪住他的耳朵:“爹说了,你的后半辈子归我管。我可没那么好的性子。你若再惹事,我就家法伺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囊根本没丢,就在你怀里藏着。”
祝西峰求饶不迭。
一行人离了集市,往回走。
过了好一会子。
秦明旭道:“有人追赶马车!”
我掀开车帘,见刚才那个姑娘拼命地追着马车,草鞋上沁出血来。
我忙命车夫停下。
那姑娘追上来,将碎银递予我。
不多不少,正好儿十三钱。
一两银子,十六钱。这个数目,是她该找我的。
我微笑道:“我刚不是跟姑娘说了么,不必找了。”
她摇头,道:“先生说,人心贪了,就坏了。”
我接过那碎银,她舒了口气。
我忽然对她有极大的兴趣。
“姑娘叫什么名字?”
“花练。”
花练,是蛇的名字。我不禁莞尔。
“你刚说‘先生’,你念过书?”
一般的赤贫人家,是无钱进学堂的。
她点头:“我只会认几个字。先生教的。先生在村里教书,不收钱。村里好多小孩儿,都会背千字文了。”
我与秦明旭相视一笑。
乡间竟还有这等高风亮节的人。
这个女子,狠气十足,却又钉是钉铆是铆,是块好料子。
小音那丫头,拿不起事。而荷华,毕竟是程家的人。
我身边竟无一个贴心的自己人。
我思忖片刻,道:“我身边缺个管事的,你愿意跟着我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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