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英带着人来善后, 他得先拆了这梅林外围的机关才能进来带人收拾这些人的尸首。
梅林的机关钱英按照林涧的设计所制,他自然懂得如何拆卸。将梅林外围的机关都拆卸过后, 钱英才带着人开始收拾冯紫英带来的这些杀手的尸首。
这些杀手中有两个人逃走, 但也没有跑远, 就被梅林外围的机关击中, 而后毙命了。
林涧就没打算留下活口,钱英便吩咐众人不留活口,若有人还剩下一口气,也都一并处置了。
钱英走至林涧跟前,他身上的血迹也不比林涧少,看着便知他方才也经历过一场恶战。
“少爷,老爷夫人那边安好,寺中僧众无一伤亡。来人全部被属下等处置过了,没有活口。但正如少爷先前所料, 他们皆是京畿大营的人。”
林涧点点头, 问钱英有无受伤, 钱英答说无事。
林涧便道:“那你现在此处清点处置,将他们的尸首都放在咱们事先辟出的地方,等明日再将这些尸首运下山去。这都是跟着睿王篡位谋权的逆党, 不好随意处置,你们就辛苦些, 将他们都送出去。到时候也方便刑部查明他们的身份。”
林涧说他先送林黛玉回去,待安置好林黛玉后,再去看看林鸿和乔氏以及崇莲寺住持那边的情况。
林家护卫各处翻动尸首清理善后, 这片梅林的雪景算是被糟蹋完了,果然半点也没有先前那等美妙如画的盛景了。
血水横流血腥味浓重,林涧是见惯了这等场景,但他想着林黛玉肯定是不习惯的,又怕同腥臭血水混在一起的雪水会弄脏了林黛玉的鞋袜衣裙,会让她脚冷,便提议抱着她走出去。
林黛玉却没有同意。
她认认真真的凝视着林涧的眼睛:“三哥出身将门世家,又在皖南军中三年,将眼前这些视作寻常。我虽为女子,自幼在闺阁中长大,但也并非是生来就软弱怯懦的人。同三哥接触这些时日,倒也跟着长了许多见识。将来,只怕也避不开这些,三哥护着我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想同三哥并肩走出去,我不想做三哥的负担。”
既然牵肠挂肚放心不下,那就长久的在一处好了。
可既然在一处,林黛玉便不愿意成为林涧的负担与拖累。她可能因为女子的身份和身体先天的局限性,没办法与林涧并肩作战,但是,她愿意接纳他的生活,愿意融入他的生活。
她愿意克服对血腥本能的恐惧,愿意同他并肩而立,愿意同这样一个本真的林涧在一处去面对他们现在和以后的生活。
林涧听林黛玉说她不怕血不怕脏,不由得勾唇笑了笑,他伸手轻轻抚了抚林黛玉鬓边碎发,温柔笑道:“你从来不是我的负担,你是我放在心尖子上保护的宝贝啊。”
林涧的提议没有得到林黛玉的首肯,他含笑说完这话,便直接打横抱起林黛玉,将林黛玉稳稳的抱在怀里,他才笑道:“林姑娘的话我记住了。可我终归舍不得,这血水太脏,还是我抱着姑娘回去吧。”
林黛玉被林涧抱在怀里,不由微微红了脸颊。
林涧的怀抱很稳,步伐更是沉稳有力,纵怀里抱着个人,也丝毫没有影响他走路。
他稳稳当当的将林黛玉抱出了梅林,直至林黛玉红着脸颊扯了扯他的衣襟,他勾唇笑了片刻,到底还是将人给放下来了。
林涧抱着林黛玉,自然没法子去拿他的银枪,钱英招手让小陈过来,让小陈拿着银枪跟在林涧身后一同回去。
林鸿和乔氏心系林涧,知道钱英往梅林去后,又见林涧那边没有信号出现,知道那边一切按照计划妥当,也就没有跟着过去,而是都站在林涧禅房外头等着林涧过来。
林涧牵着林黛玉回来,见林鸿乔氏站在残雪里等着他们,他一路所瞧,看崇莲寺中各处都如梅林那里一样血水横流,但皆有寺中僧众与林家护卫收拾,而林鸿乔氏及崇莲寺住持身上倒还干净,也没有什么血迹。
见他们回来,乔氏忙迎了过来,看过林涧一眼就去看林黛玉,还连忙将自己手上的手筒和手炉送到林黛玉手上,替她暖着冰凉的手。
“怎么林姑娘身上这样多血?云溪,你怎没将林姑娘护好呢?”乔氏到了跟前才瞧见林黛玉前襟上大/片血迹,她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林黛玉受伤了,仔细查看一番后才晓得是沾染上的血迹,便不悦的数落起林涧来。
“玉儿她——”
林涧说了这三个字,含笑望了林黛玉一眼,这才笑望着乔氏道,“娘,玉儿她没事。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请娘带着玉儿进去吧。她需要沐浴更衣暖暖身子。还请娘同她一处歇一歇。今夜的事情过去了,娘也不必跟着悬心了。”
听他自然而然的喊出玉儿两个字,林黛玉轻轻抿了抿唇,脸颊上原本退下去的红晕又悄然浮现,但是她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含羞望了林涧一眼,便主动牵住了乔氏的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盈盈望着乔氏。
乔氏让林黛玉这一眼看得心都化了,她瞧见林黛玉林涧两个人眉眼之间情意流转,这连称呼都换了,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乔氏笑吟吟的握住林黛玉的手,亲昵的带着林黛玉往禅房中去:“紫鹃在里头等着了。方才你没回来,就已经备好了热水,你好好洗漱一下,把手脚都暖一暖,然后我同你一起歇着。香雾纤柔两个方才也出了些力,我见她们累得很,就让她们先休息去了。”
林涧一声玉儿,听到了的林鸿及乔氏顿时心领神会心知肚明这里头的关窍,两个人也都改了口,亲/亲热热的唤玉儿,乔氏走过林鸿身边时,还特意稍微停了一下,让林鸿和林黛玉打了个招呼,才牵着林黛玉进屋去了。
林涧含笑目送林黛玉同乔氏进去了,这才走到林鸿跟前,先对着站在林鸿身边的崇莲寺住持照闻作了个揖。
他恭敬赔罪道:“事出有因,今夜事件,还请大师见谅。”
崇莲寺住持照闻同一般寺院中的住持着实有些不同。莫说是别寺中的住持了,便是那些寻常僧侣他都跟人家别有不同。
照闻生就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材,便是穿着僧袍也能看出身上肌肉虬结,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压根一点儿都不像是常年茹素的和尚,也就是他的眼神,颇有世外高人的空寂感,倒是这一点像个清修的和尚。
照闻与林鸿对视一眼,照闻才望着林涧道:“老将军早有过交代,贫僧心中有数。”
林涧闻言笑了笑,又望着照闻道:“不瞒大师,梅林那边算是毁了。这个想必我在那边做机关的时候,大师也已经料到了吧?”
那片梅林是照闻的心头肉,那些梅树都是照闻亲自照料的,听闻林涧这话,照闻一下子就急了,可垂眼瞧见自己身上的僧衣时,那眼中情切又渐渐淡了下去。
照闻平静道:“贫僧没有料到,但既然毁了,贫僧也无话可说。”
林涧垂眸笑了笑,再抬眸时,眼中眸光微微闪烁:“我方才是真怕大师掏出两把大刀来将我追着满山砍一顿。幸而大师现在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与我一般见识。大师也不必心痛。这梅树大师亲自照料了二十年,自然是感情深厚的。我毁了大师的爱物,自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早就派人往江南去了。着人替大师寻了二十株百年梅树,四十株树苗运来梦空山,再过些时日,待这崇莲寺修整好后,那些梅树也就运到了。大师将梅树再行种上便是了。”
照闻默默盯着林涧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贫僧多谢侯爷费心了。”
林涧笑了笑,这才望着林鸿道:“爹,外头冷,这余下的事情自有钱英处置,您进去避避风吧。这一夜没休息,爹和主持都该歇一歇了。待都中事情完结,圣上知道这里的情况,肯定会派人前来询问的。我知道爹和大师肯定不喜欢他们到山上来,我便去更衣,应付他们的差事,便交给我好了。”
林鸿点点头,便让林涧自去更衣,他由照闻送回去即可。
林涧站在原地目送照闻同林涧离去后,他才转身去了自己房中,由着小陈进房去放银枪和替他拿干净衣物,他则去脱衣和清理身上的血迹沐浴去了。
照闻一路送林鸿回所居禅房,这一路过去看见寺中景象,照闻目光淡淡的,但是林鸿有些唏嘘。
林鸿感慨:“瞧瞧,这也是你二十年的心血了。若非为了这事,也不至于折损至此。”
照闻神色平静:“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将军不必替贫僧可惜。既已折损了,过后再修整便是了。毕竟眼前这事,不单单对将军和侯爷来说是大事,于贫僧而言,也是大事。”
林鸿闻言,含笑睨了照闻一眼:“我知道,这整个崇莲寺啊,在你眼里也就那些梅花略微重些。旁的就都不在你眼中了。”
“要说云溪你也有三年没见他了,瞧他还和从前一样,跟你这个叔叔辈的人在一处,还是没大没小的调侃你。他毁了你的梅林,还晓得赔你二十株百年梅树给你,也算是有心了。”
林鸿提起梅林那些梅花,照闻这心里头还是有些心痛的,可想起林涧答应要赔给他的梅树里还有百年树龄的,这心里倒也好受多了。
他同林鸿是旧识,与林家更是渊源颇深,人前还能维持崇莲寺住持的风范,人后私下同林鸿说话时,到底还是亲昵了几分。
“小侯爷在皖南军中浸/淫三年,可性子却一如从前,实属难得。贫僧清修数年,学了这么久的佛门禅理,到底还是做不到四大皆空,这心里头总有些执念放不下,也是贫僧未曾堪破罢了。”
林鸿淡淡一笑:“照闻,你不是未曾堪破。你是不忘出身来历,不忘前尘旧事罢了。这佛门里,难道还容不下重情重义的和尚么?你撇不下我们,我们心里也惦念你。这红尘来去,不过唯心而已。你也不必太过计较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应当告诉你。”
“云溪找到当初那个工匠的侄子了。那侄子在事发后隐姓埋名藏了起来,云溪花了些功夫才将他找到。年后就会寻个机会将他带到都中来了。”
照闻闻言立时动容:“将军的意思是,将军愿意装上机括试一试了?”
林鸿含笑点头:“是啊。”
“从前便有这个心。只是机缘不巧,连番事故,到底不能。便一直拖延了这么些年,还白白连累了许多人。如今云溪有心,事情又过了这么多年了,所以你们好些故人都已寻回,大家这些年相安无事,我也很是放心。如今局势有变,我深知云溪的打算,这机括也是时候该制起来了。”
“不过,我也就是同你说一声,你便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了。这事会隐秘进行,你知道便好,也不要再同旁人说起。有了当年的教训,咱们就都该低调些。”
“我知道你是寄情山水,也知道你从前就爱梅花,可你这心病我也明白,所以将这些事说与你听让你放心。云溪如今还算不错,他比我当年还要有主意,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他,这孩子从小痴迷兵书,可见看进去的东西都渗透在心中融会贯通了。惟愿他遇上明主,不重蹈我之覆辙便好。”
照闻沉默片刻,才问林鸿道:“当年之事始终没有证据,小侯爷可曾派人查过?”
林鸿摇了摇头:“这个不知,云溪没有对我讲过。可我瞧他的样子,总觉得他是派人查过的。”
“不过,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咱们私下都去查过,什么线索证据都没有,咱们都查不到,他又怎么查得到呢?何况,说句实在话,我倒并不愿意他将那些事情又翻出来。这世上有些事能碰,有些事根本就碰不得。”
照闻轻叹:“可小侯爷是个最不安分的主儿了,将军觉得,他都找到那工匠的侄子了,这里头的事情,哪里还捂得住呢?只怕迟早得翻出来。”
彼时照闻已将林涧送到了禅房跟前,林涧进了屋中,便掀开腿上盖着的毯褥,他望着他的断腿出了片刻的神,才淡声道:“若事情真如云溪所预料的那样,只怕不由人愿。要翻出来便翻出来吧。我赔上了一条腿,却不想将这条性命及众人身家一道赔上。”
林涧沐浴更衣过后,稍事休息了一下,待天色将明之时便起身了。
他还要下山去应付都中来此的官差,且还要运送那些尸首下山,事情还是挺多的,林涧去看过林黛玉和乔氏,同她们交代一番,又去同林鸿道了别,便带着钱英等十个护卫下山去了。
都中事情虽完结了,但善后工作还要持续一段时日,朝野上下都不得安宁,只怕还要动荡一段时日,林涧便请乔氏林鸿待着林黛玉干脆住到元宵节后,待衙门开印了,再看看情形,看是否返回都中。
林涧想着,反正他现在不必再装身子虚弱的病秧子,在都中与梦空山之间往返也不费力,横竖他多跑几趟也就罢了。
林涧到了山脚下没多久,果真就遇到了从都中骑快马被承圣帝打发来梦空山慰问林鸿的使者。
来人翻身下马,将那月白色的兜帽一放下来,林涧便看清了来人容貌。
——承圣帝打发来的使者是北静郡王銮仪卫使水溶。
林涧看见水溶过来,神色波澜不惊,甚至眸底还流淌过淡淡笑意,他迎了上去,给水溶行礼:“郡王爷有礼了。”
水溶衣衫整洁仪容不俗,见了林涧便微笑道:“看到林御史安好,本王便放心了。”
“睿王昨夜骤然起事,圣上身边应对得宜,圣上毫发无损,叛军在宫中杀了几个宫侍就被擒获了。圣上是早有准备,又得知叛军派人往梦空山崇莲寺对林老将军及林御史下手,于是便派本王前来看看老将军与林御史是否安好。”
林涧先答了水溶的话,说林鸿与他及崇莲寺的人一切安好。后将冯紫英等人的尸首给水溶看。
这睿王等人阴谋要起事的事情,除却承圣帝萧煜及他这几个知情人外,知道的人并不多。水溶便是銮仪卫使,也是绝对不知情的。
毕竟水溶的身份……林涧不管他立场如何,顾及水溶的身份,都是不可能将这件事的内情让水溶知晓的。
可听水溶方才的话,又见水溶面对冯紫英等人的尸首都是一副知情淡定模样,林涧便晓得,睿王起事被平息后,水溶必定是知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他想,承圣帝既派了水溶过来,想必整件事情原委,水溶必是从承圣帝处知晓的。
水溶命与他同来的官差将冯紫英等人的尸首快马送回都中,交由刑部善后。
他听林涧说了寺中昨夜情形后,倒也几分唏嘘,连连称赞林鸿林涧应对得当,也连连庆幸林鸿林涧等人安好无事。
水溶言罢,便请林涧上马同他一道回都中去。
水溶微微笑道:“事情虽定,但圣上那边还有些话要交代。林御史又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既然这病本就是装的,如今也该回去办差了。这往后,不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还有都察院,都要忙一段时日了。”
不待林涧发问,水溶倒自己就将都中昨夜情形一一说来与林涧听了。
事情倒果真如林涧所预料的那样,睿王萧胤起事,不但朝中重臣被睿王势力把持,更有京畿京郊大营犯上作乱。
他们早知计划,自然早有安排,其中过程皆是有惊无险,唯独只有一条,萧煜往宫中救驾,时间是正好的,可援军却晚了一刻钟才来,这一刻钟里,是水溶领着承圣帝身边的銮仪卫与萧煜的人一道浴血奋战,才保下了承圣帝。
最后援军来时,銮仪卫已折损一半了。
林涧听水溶说到这处,他未曾打断水溶的话,只含笑听着,心里却想,可派来梦空山慰问他们的使者有好几个人选,并非一定要派水溶来,水溶有救驾之功,承圣帝偏偏就让水溶来了,不得不说,承圣帝心里,其实还是信任水溶的。
而林涧,自有从中看出另一番深意。只是如今事情未明,他自心知肚明就好,更不会拿出来摆在水溶面前说起了。
回程路上,水溶并不着急,信马由缰,却并未策马狂奔。
水溶还同林涧闲聊睿王起事。
“林御史,如今城中涉案人等都已经抓起来了。冯家除了冯紫英外,几乎全族都参与了睿王起事之谋划。冯唐老将军虽说并非直接参与,但他是知情的,也一并押入刑部候审。”
“宁国府荣国府的当家爷们,有一个算一个,皆都与此事有关,也都抓起来了。还有保龄侯忠靖候史家两兄弟,也参与了此事谋划,甚至带兵在都中作乱,这些都因林御史的计策而落网,一个都没有逃掉。”
天色渐渐亮起,寒风中,水溶面上的笑容便如春风般温煦,眸光却比那古井深潭还要深邃幽暗,“先帝钦封的四王八公。四位郡王里头,就有东平郡王穆莳参与此事,东平郡王府算是完了。古来但凡起事作乱者,皆是要抄家砍头的,八位国公里头,涉及此事的便有四家。这些个人家,百年家业也都付之一炬了。”
“林御史,你可真是好手段啊。不过撺掇出一场皇家争储的戏码,就折损了四王八公将近一半的势力。林御史遂了圣上心意,但你可曾想过,折损在你手上的这些人,他们的现在,或许会是你这位大功臣的将来呢?”
“本王还是那句话,今日便再问林御史一遍,林御史这般尽心尽力为圣上,果真是心无芥蒂,相信圣上能容得下林御史,容得下林家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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