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在事情骤然反转后, 对林涧的杀心更炽,他所倚仗的还是他笃定林涧中毒了。
林涧当着他的面吐血, 他便断定林涧命不久矣, 这才想要孤注一掷杀掉林涧, 然后博出一条生路来。
可如今看林涧生龙活虎的样子, 再听他的话,冯紫英才突然恍悟,林涧那吐血也是在使诈。
他们既然早就知道了睿王的谋划,又一步步引导掌控睿王走到这一步,那么又怎会不知他们暗中派人对林涧下毒呢?林涧必然早有应对之策,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以为他是真的吐血中毒了的。
冯紫英想透这一层,在这寒风凛冽的深夜里,他忽而脊背生寒,满身都在冒冷汗。
如果林涧没有中毒, 又早知他们来此暗杀他, 那么, 这梅林中必有埋伏。今夜要命丧于此的不是他林涧,而是他们这些什么都不知情就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人啊!
想起林涧方才的攻势颇有章法,分明是早有准备的。否则他怎会一脚从雪中踢出他的银枪来呢?
冯紫英忽而意识到, 他们今夜恐不是来围剿人的,他们今夜来此, 是进了人家的套,是被人围剿的。
冯紫英一念及此,便立时萌生了退意。
他明白睿王是大势已去, 只怕这会儿都中局面已定,可他却不想陪着睿王共沉沦。这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一开始想着睿王事成他则有从龙之功,一辈子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可如今睿王眼瞧着是不行了,冯紫英就想保住自己这条性命。
纵他晓得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不好过,眼下,他还是想脱身的。
冯紫英一生了退意,他手上的攻势自然就弱了下来,他转而由攻为守,便接不住林涧的凌厉攻势了。
冯紫英分心四顾为寻找退路,他为了自己脱身,倒是做了个手势,让他带来的那些杀手拼尽全力缠住林涧,好让冯紫英找寻机会逃跑。
冯紫英带来的杀手无一人后退,在冯紫英做了那个手势之后,还剩下的二三十人真就拼了全力掩护他脱身。
林涧将萌生退意的冯紫英看在眼里,他勾眉冷笑,心中便想,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冯紫英情急撤退也是慌不择路,他在众杀手的掩护下还没至梅林边缘,便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旋即就听见冯紫英惨叫一声,过了片刻竟自己又转头回来了。
林涧笑道:“紫英兄,今夜你既然都带着人来了,我又怎会轻易放你们走呢?这梅林里自有天罗地网,你们逃不出去的。”
林涧眸中冷光乍现,今夜这些人,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只有死路一条。
冯紫英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见林涧手下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整个人化作一道银光,在与他说话的时候还杀了好几个人,冯紫英不由紧紧/咬了咬后槽牙。
冯紫英也是出自将门世家,但都中所有出身将门的子弟都知道,这最出色的将门子弟,便是林家的这位三少爷。林鸿的枪法绝世无双,林家一门三子,唯有林涧尽得林鸿真传。
一根银枪从小就耍得出神入化,他纵年长林涧十岁,可平心而论,他的武艺还真比不过林涧。在宫中伴读的那段时光,一群半大小子们明里暗里都是互相攀比,可是论武艺,谁也比不过林涧。
林涧能一手用枪一手持剑,那是实打实练出来的真功夫,从无半分虚假。这用勤奋和天赋换来的武艺,冯紫英他们这些伴读,甚至便是那些皇子们,就没有人不羡慕的。
如今数年过去了,冯紫英看到的,是武艺更加精湛的林涧,他心中本就忌惮林涧,如若不然,也不会像睿王进言,这头一个就要给林涧下毒。
可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今夜必死无疑。
冯紫英把摁在左肩上的手拿开,顺手将钉入左肩的梅花钉扯出来丢在雪地里,他也没管左肩肩头蜂拥而出的鲜血,直接将阴鸷目光投向了林涧一直严密护在身后的林黛玉。
从那日宴席重逢时,他就看出林涧对林黛玉的与众不同来,后来更是因种种事故看出林家对林黛玉真真切切不加掩饰的维护之心。
他制定今夜袭杀计划之时,就曾经想过要将林黛玉控制在手上,这样便能用林黛玉一人控制威胁林家所有的人,尤其是林涧。
可偏偏林涧看护得极紧,荣国府里原本就不好派人混进去,便是暗中收买了府内的人,这些人也很难近到林黛玉身边去。毕竟林黛玉的一应饮食起居皆由林家的人照顾,别说外人,便是荣国府内的家生奴才都插不进手去。
后来林黛玉住到西园去了,冯紫英的人就更难接近林黛玉了。
再后来至崇莲寺来,冯紫英以为控制林黛玉的机会来了,结果林涧寸步不离林黛玉,两个人的禅房相邻,但凡有一点动静都能相机解救,冯紫英根本寻不到机会动手。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可这会儿到了孤注一掷釜底抽薪的时候,冯紫英干脆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他是想他死了,也不要林涧好过,他要拉着林黛玉给他陪葬。
同冯紫英来的人皆是冯紫英的心腹之人,只要他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冯紫英的心意。冯紫英屈指仿照鹰爪抓向林黛玉的时候,冯紫英的人立时将林涧的上三路和下三路全部封住,使得林涧无暇他顾,救援不及。
可林涧是谁?他是战无不胜,在皖南军中三年都未尝一败的银枪将军。他曾一人周旋数百海匪于海岛之上,直至三天后援军赶到,林涧不但毫发未损,反而还凭借一己之力击杀五十余海匪。
这些冯紫英带来的杀手,又怎是林涧的对手呢?纵知道林涧的战绩,也以为那是被人夸张后传扬出来的,他们自不知,林涧传扬出来的那些战绩,皆是实情,并无夸张夸大的成分。
这些人心里颇有些看轻林涧,纵今夜一战见识到了林涧的战力,他们心下凛然,可他们到底不知林涧的武艺路数,以为用这等寻常方法便能牵制林涧。
哪知林涧望见冯紫英的行动,在原地足尖一点翻身一转,便将手中软剑以一个极其刁钻角度送了出去,而后又以另一刁钻角度将银枪送出,也不知他按住了哪里的机关,那银枪枪头竟打了个弯儿,直接切上了挡住林涧去路的最近一个杀手的大/腿,只听得噗的一声,那杀手的大/腿被齐根削断。
而那银枪枪头并未因此受到阻力停歇下来,而是直接顺势继续切了出来,将那杀手身后的数个杀手大/腿全部齐根断去,只见银光频频闪耀,林涧一口气将围攻他的数十杀手大/腿全部断掉,霎时阻力大减,而奇怪的是,那些杀手疼得满地抽/搐打滚,直至血流如注失血过多昏迷死亡,他们都没有发出哪怕一声惨叫来。
林涧连眼神都不曾施舍给他们一个,寻得空隙便回身去看冯紫英。
冯紫英还未林黛玉身前,就被林涧角度刁钻送出的软剑戳中手腕钉在身边那棵梅树上。
林涧眯了眯眼睛,往前走了两步,毫不留情的将插/入冯紫英手腕的软剑拔/出来,然后将手腕一翻,软剑旋即割破冯紫英的喉咙,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林涧翻身用脊背挡住冯紫英喉间喷出的热血,没有让那血迹一丝一毫喷在林黛玉的身上。
林涧一手握着银枪,一手持剑,望着林黛玉微笑:“林姑娘,你做得很好。”
他让林黛玉别动,林黛玉便真的没有动。即便是方才那样血腥的场景,林涧看到,林黛玉甚至都没有把眼睛闭上,她将那些画面尽收眼底,眼中的目光清澈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而她的视线,也始终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她是真的不害怕,而她的心里眼里也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可纵是如此,林涧也舍不得让这些血迹弄脏了林黛玉的衣裙。他方才拼杀之时就十分注意,杀人的时候从未让鲜血溅到林黛玉方圆三步之内,便是从那些尸体上流出的血迹,林涧也是特意计算过的,所有尸体的血迹都是往外流的,没有往林黛玉那边去。
至于他自己,拼杀之时也就顾不得这些了,莫说他的衣服上,便是他的脸上脖子上,也都有湿乎乎的血迹。甚至还有血迹溅到他的眼睑上,让他的睫毛也被血迹黏住了一些。
林涧闻到自己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怕熏着了林黛玉,便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便是一脚踩进一滩血窝里,他也毫不在意。反正身上衣衫都被血浸透了,背上都是湿乎乎的一片,他也懒得去在意这个了。
他从衣襟里掏出事先放进去的手帕,拿出来借着火光一瞧才发现,那手帕大半也都被鲜血染红了。他不由勾唇笑了笑,还是用那一小片没有被血迹染红的干净地方擦拭了一下软剑和枪头上的血迹。
他将银枪恢复原样后靠在手边梅树上,然后才将软剑充作腰封围在腰间覆盖了原本的深色腰封。
林涧将软剑扣好时,见林黛玉仍旧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看,他便勾唇笑道:“今夜来这里的人远不止这些。不止我这里,爹娘还有住持那边都有人去。不过,我们早有准备,他们讨不到便宜的。想来这会儿,应该都没事了。”
“冯紫英一共带了四十八人来我这里,这里有四十六个人,还有两个漏网之鱼跑了。不过钱英完事后会去处理的,我们不必管了。”
林涧倒是事无巨细都同林黛玉讲,他言罢又微笑道,“林姑娘,你放心,我没事,我没有受伤。”
最后他甚至还给林黛玉解释他齐根断去那些杀手大/腿时他们为何不惨叫以及他们为何会愿意舍命为冯紫英断后掩护的原因,“这些人都是京畿大营的人,是冯紫英的心腹。但是这些人来之前都被毒哑了嗓子,所以他们无法出声。这些人都成了死士,即便他们的阴谋得逞,睿王当真成功篡位,这些人最后也只会落得个灭口的结果,怎么样都是个死。”
林黛玉似乎并不在意林涧旁的话。在林涧说完他没有受伤这句话后,林黛玉眸光一凝,她忽而就扔掉手筒,也不管地上积雪如何,甚至没有去管她移动的话会踩到地上的血迹,她甚至将林涧嘱咐他先别动免得让血迹弄脏衣裙的话给抛之脑后了。
林黛玉扑入林涧怀中,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三哥,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你若有事,我该怎么办呢?”
“三哥,你说,你若有事,我怎么办?”
林涧瞧见林黛玉贴着他心口的右耳沾上血迹,不由轻轻挣动了一下:“林姑娘?你先放开我吧。”
“不。我不放开。”
林黛玉甚至抱得更紧了些,她的脸埋在林涧的胸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闷闷的,“你失眠头疼,生病吐血,我为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你不知我有多为你悬心,我怎会在意沾惹这些许血迹?”
“三哥,你不知道,看到你好好的,我真高兴。”
林涧忽而就想起在扬州那夜躲在屏风后头的林黛玉,他望了望眼前这个站在血泊里不顾一切抱住自己的姑娘,他的眸光缓缓温柔下来,伸手轻轻去擦了擦林黛玉耳尖上的血迹。
他自己手上本就沾满了血迹,血迹干透凝固了,他也没擦干净,干脆把手收回来,毫无顾忌的扣上了林黛玉的后脖颈上。
林涧动作轻柔,声音更是温柔含情:“林姑娘,我必须对你坦白一件事。”
“我从小身体就好得要命,从未生过病。那所谓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的话,实是我说来诓姑娘的。不但我诓姑娘为我悬心,我娘也参与其中了。我爹同姑娘接触不多,但他知道却未曾说破,也是间接参与默认了。”
“我前些时便是熬夜批阅公文抄写律例,也从未有过不适。纵然每天确实睡得很少,但每天沾枕就能睡着,就算只有半个时辰我也没失眠过。不过,姑娘给的药包我都贴身藏着,舍不得放起来。”
“原本我是为试姑娘心意才这般费尽心机,可偏偏途中生了睿王之事,又有他们暗中下毒之事。我与昭王殿下定下以身作饵的计策,这其中内情便无法同姑娘说明了。正值多事之秋,这都中盯着我的人太多,我与姑娘来往频繁,自然盯着姑娘的人也多,我若提前与姑娘说明,恐姑娘心中担忧,是以思来想去,终究没有说明。这是我诓骗姑娘在先,我有错处,姑娘要怨我怪我,如何惩我都行。”
林涧冠礼那天,阻止小陈将林黛玉早来之事告诉林涧的,实是萧煜。萧煜也是怕林涧怜惜林黛玉,不肯叫林黛玉看见他吐血那一幕而将林黛玉另行安置,此举极易引起有心人的怀疑,更何况,若有林黛玉在其中,其情切之态更能让人相信林涧是真吐血,基于种种考虑,萧煜到底还是将这消息按下来了。
林涧理解萧煜用心,但他没有对林黛玉说明,自己一人领受了这错处。事情已过多说无益,他错了便是错了,也不对林黛玉耍赖狡辩。
只是林黛玉一番剖白令林涧颇为心动,他低声道:“姑娘念兹在兹,得姑娘如此牵念,我心满意足。只要姑娘不生气,便是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怕……就怕姑娘舍不得。”
他先前道歉还算诚恳,后来说着话,这泼皮性子又收不住了,说到最后又一时低声笑起来。
林黛玉声音闷闷的:“我知道这个。”
林涧一愣:“姑娘如何知道的?”
林涧稍稍放开了林黛玉一些,林黛玉才仰头目光盈盈瞧着林涧:“三哥给我的那颗果子我咬破了。里头汁水被我吐出来,我就想到这些了。三哥吐血时便是含/着这果子吧?再加上三哥方才与冯紫英一番话,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林涧又笑起来:“说起这果子啊。方才我就要同姑娘坦白这些事情的。结果被冯紫英他们给打断了。”
“其实这果子是昭王殿下寻来的。他在通州偶然得到了这个小玩意儿,觉得十分有趣,便拿了过来想予我用一用。谁知正经用场没用到,反而用在了冯紫英这里。”
林涧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告诉林黛玉,这果子也是萧煜来荣国府探他那一晚给他的。
林黛玉稍稍歪了歪头:“照三哥这么说,昭王殿下也知道三哥诓骗我的事情,还帮着三哥诓我?”
林涧含笑点头。这个果子真是萧煜给他,他就不替萧煜兜着了。
林黛玉盯着林涧看了一会儿,忽而咬了咬下唇,道:“三哥心思真多,难怪方才伯父都要骂你。你早早连伯父都算计上了,还连我也算计了,这世上还有三哥不算计的人么?”
林涧垂眸浅笑,复又抬眸,深深凝视着林黛玉的眼睛道:“我早同你说过,我这个人最是纵情任性横行无忌。我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林黛玉眨了眨眼睛,她眼眶微微泛红,揽在林涧后腰的青葱玉手忽而用力抓/住他那沾了血湿乎乎的衣衫,她将头埋入他的胸口,林黛玉听着林涧胸膛中有力的心跳声,轻声道:“不。你是个好人。”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说得对,我舍不得打你骂你。这次情有可原,我就放过你啦。”
林黛玉静静抱着林涧,听他在她耳边轻声却郑重说谢谢。
二人半晌都未说话,凛冽寒风将梅林中浓重的血腥味吹散了许多,林黛玉甚至重新闻到了梅花清雅幽远的香气。
她放开林涧的腰身,仰眸对林涧露出一个笑,她轻声问林涧:“三哥,你现在,放心了吗?”
林涧望见林黛玉的笑容,下意识摁了摁胸口,然后凝视着她道:“嗯,放心了。”
方才抱着林黛玉时,林涧碰到了林黛玉冰凉的双手,又见她的手筒和手炉皆丢在血泊中,方才替她擦耳尖上的血迹时,试到她的耳尖也是冰冰凉凉的。
这后半夜的山顶温度更低,天气更冷。
林涧见林黛玉的兜帽都结冰已不能再戴了,便牵着林黛玉的手要领着她回去。
梅林里满地都是尸首血泊,到处都是血迹,还有些断腿,场面还是十分血腥的。林涧怕林黛玉/腿软,便想着抱林黛玉回去,可他还未开口,就听见林黛玉问冯紫英方才为什么没逃掉,以及林鸿乔氏那边的状况。
林涧牵着她的手放在手里暖着,细细同她说道:“这梅林外围有机关,我亲自布置的。冯紫英慌不择路,又不知机关所在,着了道是在所难免的。我的机关是根据阴阳八卦所设,他根本走不出去,他算到我所在的地方是安全区,只能回来用你威胁我,想要寻得借此出去之法。我先前说牵着你进来,便走的是生门,旁的地方都不能走,会触动机关的。”
说到这里,林涧又夸林黛玉乖,“幸而你听我的话不曾乱动,否则触动机关,姑娘便要受伤的。”
“那些杀手瞧出门道来,也能躲过。不过,这都只是外围机关,为免误伤无辜,也为免破了这梅花夜景,这里头我就没怎么动过。只将我的兵器想法子埋在这里了。”
林涧还同林黛玉讲,说他让钱英在外头拉了铁线,这才做了机关从梅树上头进来,在前两日还下雪的时候就将银枪埋在这里了,所以才有雪景分毫未动下头却有兵器的那一幕。
“至于我爹我娘那里,姑娘也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爹娘武艺不弱,对付京畿大营的人绰绰有余。这崇莲寺卧虎藏龙,不论僧众还是紫鹃香雾纤柔,姑娘都不必忧心,我保他们毫发无伤,一点事情都不会有的。”
林涧说着,又指着不远处让林黛玉看,他笑道,“林姑娘你瞧,那不是钱英带着人来拆机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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