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院中,晨曦冉冉,浮云翩然,风中透着几丝春日的沁爽凉意。
几个盆里堆起高高的衣服,小山一般,辛鹤坐在水池旁,拿着一根捣衣棍,冷脸埋着头,不知疲倦地洗着一件又一件脏衣服,污水都倒了好几桶,高高的衣服却永远看不到尽头般。
昨夜一场“聚众斗殴”,祝太傅勃然大怒的后果便是——
罚所有人洗上一个月的衣服,否则就要登记在册,扣除平日的操行分!
可惜,这威胁毫无震慑力,一群人中,唯独辛鹤乖乖领了罚,缩在这小院里一声不吭地洗着衣服,叫坐在井口边上,晃荡着二郎腿的骆青遥都大为纳罕。
他端着碗香喷喷的面条,一边还随手剥着个鸡蛋,哼哼唧唧道:“我说鸟兄,你也忒老实了点,白毛怪那帮人都没有领罚,你倒在这里洗得起劲,你昨夜的威风劲呢?哪去了?不就是扣点操行分吗,至于这么紧张吗……”
辛鹤一大早窝这里吭哧吭哧地洗到现在,凉水都还没喝一口,正憋着一肚子火呢,闻言再也忍不住,抬头就想把手里的捣衣棍往骆青遥身上抡去。
“你懂个屁!是哪个王八蛋将我害到这般田地的,你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骆青遥长腿一晃,连忙躲闪开,“诶诶诶,你小心点,别把脏水溅到我碗里来了,真是的,我好心好意在这里陪你受罚,你还不领情……”
辛鹤一股火窜上胸口,咬牙切齿:“滚蛋!厚颜无耻,谁让你陪了,我不想看到你!”
她抡起捣衣棍就想赶走眼前这只不要脸的青瓜,耳边却传来一声笑嘻嘻的:“滚蛋没有,鸡蛋倒有一个!”
长胳膊一伸,手中举着那个刚剥好壳的鸡蛋,白白嫩嫩的蛋身上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骆青遥坐在井口边上,露出一口大白牙:“喏,给你剥好了,趁热吃吧。”
辛鹤微微一怔,久久盯住他手里的鸡蛋,没有动弹,骆青遥又往她跟前递了递,笑道:“吃啊,瞪我干啥?”
辛鹤这才一激灵,抬头看向那张欠扁的笑脸,恶狠狠道:“呸!假惺惺!”
骆青遥不气不恼,只是晃荡着二郎腿,悠哉悠哉道:“谁假惺惺了?鸟兄,我可真没恶意,咱俩现在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还会害你不成?再说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啊,跟谁过不去,也别跟自个儿的肚子过不去啊!”
他说着一抬手,将那鸡蛋往辛鹤嘴边一送,辛鹤猝不及防,下意识张口咬住,骆青遥一张俊脸笑得更欢了。
辛鹤面上一红,骨气到底输给了肚子,算了,吃就吃吧,她索性不再扭扭捏捏,就着骆青遥的手,一口一口地咽起了那鸡蛋。
还别说,真够香的!
骆青遥看辛鹤吃得生猛,知晓他是真的饿了,不由伸出另一只手,忍俊不禁地想替他擦去唇边的碎屑,“鸟兄,你慢点儿,没人和你抢,我这里还有几个呢,统统剥给你吃。”
辛鹤反应奇快,将骆青遥的手一把拍开,含着一嘴巴鸡蛋瞪眼道:“干嘛,别动手动脚的!”
这模样实在有些滑稽,骆青遥摇头笑道:“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娘们兮兮了,我不过想帮你擦下嘴巴,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辛鹤将嘴中鸡蛋尽数咽下,抬起衣袖子胡乱擦了下嘴巴,依旧瞪着骆青遥道:“你才娘们兮兮呢,我是怕你这王八蛋使阴招,又给我下什么蛊虫!”
说到蛊虫,骆青遥确实理亏,他在宫学里向来光明磊落,还不曾干过这种事情,此刻被辛鹤这么一瞪,不由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这事吧,确实有点对不住鸟兄你,我那也是情急之下,没办法嘛,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一将穴道冲开,就立刻帮你把这连心蛊给解了,到时换我来罩着你,怎么样?”
“你就跟在我后头,包准在惊蛰楼里横着走,谁也不敢欺负你,我身手还是相当不错的,你以后就会知道了,绝对不输那白毛怪,再多来几个也准被我打趴下,到时你跟着我,在这惊蛰楼里可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舒舒坦坦的了,也不用你怎么报答我,叫我声‘遥哥’就成了,我还可以带你去见我那帮兄弟……”
“滚滚滚!”辛鹤再听不下去了,恨不能捂住自己一对耳朵,“快别说了,我刚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了,你这人脸皮怎么就能这么厚呢?见过自大无耻的,还没见过到你这境界的,你脸皮是属城墙的吗?”
骆青遥哈哈大笑,毫不恼怒,反而被辛鹤吃了苍蝇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其实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你面前格外放纵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端着憋着,自在逍遥,如果这叫厚颜无耻,那我乐意厚颜到底,毕竟出了这惊蛰楼,我又得做回……”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淡淡的草药清香已随风飘来,一道纤秀身影走近,轻轻喊道:“辛师弟,骆师弟。”
骆青遥与辛鹤同时一怔,抬头望去,来者正是一袭素色长裙,肩上背着一方檀木药箱的喻剪夏。
她站在院中,看着井边几大盆的脏衣服,满眼歉意:“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真的……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长阳斑驳如金,浮云悠悠,草木随风摇曳,天地间一时静谧安好。
姬宛禾踏入陶府时,正听到前厅中传来一记冷嘲热讽的女声:“四公子,不是大伯母嫌麻烦,只是你如今双腿也废了,宫学也念不成了,就该好好在屋中静养,一日三餐自有人服侍你,偌大一个陶府,总不会饿死你,怎么着也还是养得起个把两个闲人的,只要你别再多管闲事,想着到处折腾就行,否则……”
“这不是多管闲事,我,我只是想去看一眼遥哥,他因我才入了那惊蛰楼,我若是不去看看他,情义何在,良心何安?”
这个文气十足的声音,正是陶泠西,姬宛禾几乎都能想见他那张涨红的清秀面庞。
前厅里那个女声越发尖锐:“什么情义良心?他带头闹事,活该被关进惊蛰楼里,你怎么去看他?谁带你去?你自己一双腿都废了,自顾不暇,还想着别人呢?”
陶泠西一向文秀嘴拙,被人这么欺负嘲讽,也只能咬牙说出一句:“我,我就算是坐着轮椅,也一定要去看遥哥!”
那妇人又是一声冷笑:“看鬼呢?没人会带你去的,你如今都废人一个了,还痴心妄想呢?”
“大伯母,你,你……”陶泠西被呛得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他这些年,在陶府中的地位的确有些难堪,虽为陶氏嫡子,却因父母过早离世,无所倚仗,自己又不好舞刀弄枪,只喜欢钻研机甲偃术那一套,在一个将门世家中算是“异类”了,人都是拜高踩低的,府中就连下人们也都轻视冷落他。
还好他性子不争不抢,淡泊无求,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爱与一堆木头打交道,平素在府里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只是陶府这一任管家的大伯母,是个很刁钻刻薄的妇人,对陶泠西一向就没什么好脸色,再加上她自己的几个孩子读书不行,考了几次也没念上宫学,这怨气自然而然就发在了一考便中的陶泠西身上。
又兼之日后家产分割,陶泠西总归是陶氏子孙,他那一份少不了,平日份例也得按月发放,大伯母明面上没法子,只能在背地里做点手脚,各种克扣,陶泠西心知肚明,却也不去计较太多,反正他吃穿用度都不讲究奢华,除了在机甲偃术上要多花点钱以外,旁的也用不了太多。
可惜即便退让到这个地步,大伯母还是处处不饶人,就连陶泠西一双腿被废了后,她都拦住了本来要去找鲁行章讨公道的大伯,还吹些枕边风,说犯不着为了一个呆木头得罪宫学的院首。
事实上,陶泠西变成这副模样,她心里正巴不得呢,到时还有谁能跟她的孩子抢风头,争家产?
陶泠西在府中休养,自从这一双腿废了后,大伯母的态度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在府里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熬了。
但就算如此,在得知遥哥为了他被罚入惊蛰楼后,他仍是执意要去看望他,为此不惜与“母老虎”第一次起了正面冲突。
可惜,他文秀孱弱,无论怎样拼尽全力,却也还是落得个“自取其辱”的结果。
前厅里,那大伯母还在数落着:“腿废了就好好待在屋里,哪里也不要去,省得丢人现眼,辱没陶府名声……”
姬宛禾听到这,再也忍不下去,她从前就来过陶府数次,早知这大夫人的丑陋嘴脸,却不料她愈发无耻过分了,她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捏紧双拳,快步踏入了前厅。
“我看丢人现眼,辱没陶府名声的,是一些嘴巴奇臭无比的悍妇才对,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味儿,真叫人作呕!”
前厅里的妇人背影一动,扭过头,又惊又怒:“是你!”
她跟姬宛禾因为陶泠西的缘故,打过不少次交道,却都没落到什么好,姬宛禾性子泼辣,姬侯府又在皇城中地位超然,有先祖献帝钦赐的免死金牌,保姬氏一族世代长宁,她就算对姬宛禾恨得再咬牙切齿,也不敢同她硬碰硬。
此刻姬宛禾大步踏入前厅,轮椅上的陶泠西双眸一亮:“阿宛,你,你怎么来了?”
“我要再不来,你岂不是要被这股恶臭熏死了?”姬宛禾毫不客气地瞪向那妇人。
那大伯母脸上挂不住,胸膛起伏着道:“姬小姐,你这话未免太过难听了。”
“还能难听得过大夫人你吗?”姬宛禾句句呛去,走到陶泠西身后,伸手推住他的轮椅,“他想去哪就去哪,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吗?”
大夫人被个黄毛丫头当众给难堪,也有些来火了:“话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轮不到?我是这陶府管家的人,只要四公子一日身在陶府,我就一日有权管束他!”
她嗓门震天响,唾沫星子都要飞出来了:“真想自在逍遥,有骨气的话,就离开陶府,自立门户啊!那我包准以后再不多说一句话,随便他爱去哪去哪!”
这是连明面上的样子都不愿做了,彻底撕破脸皮,完全一副要将陶泠西赶走的架势了。
姬宛禾冷冷一哼:“不用激将之法,这般恶臭之地,我本来也就不想让陶泠西多待了,还嫌脏了他一身清白呢!”
轮椅上的陶泠西身子一颤,仰头望向姬宛禾:“阿,阿宛……”
姬宛禾对上他的目光,直截了当道:“呆木头,我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院里长阳斑驳,微风拂过陶泠西的衣袂发梢,他怔怔望着姬宛禾,久久没有说话,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一圈:“我,我……我当然愿意,可我,我毕竟是陶氏子弟……”
“什么陶氏子弟,你父母都已不在,剩下这群豺狼虎豹,有将你视作一族亲人吗?你别跟我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顺心顺意地过日子才是最实在的,若是再留在这里,我怕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害死!”
“姬小姐怎么说话呢?有些字眼还是用得谨慎些为好。”那大夫人不阴不阳地飘来一句。
姬宛禾瞪向她,直接就驳斥道:“我有说错吗?他这双腿,你们有给他好好医治吗?”
“还有我每回带来的那些药,你们都替他熬了,喂他服了吗?他的伤腿一拖再拖,你们真想看他一辈子坐轮椅,变成个残废,就高兴了吧?”
那大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还想强辩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自己命不好,能怪谁?”
“狗屁,他的命你们不稀罕,我来管!”
姬宛禾直接将陶泠西的轮椅一转,面向自己,向他伸出手,一字一句道:“呆木头,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阳光洒在姬宛禾身上,少女的发丝勾出一层金边,薄唇紧抿间,眼神是那样坚毅,那样……动人。
陶泠西忽然就哽咽了喉头,“阿宛,我……我愿意。”
他伸出手,终于紧紧握住了她,两人在微风中久久对视着,有什么不言而喻地流淌着,温暖了身心每一处地方。
那大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边挂着讥讽的笑容,眼见姬宛禾就要将陶泠西带走,又哼了哼:“等等,既然真的这么有骨气,要跟陶府撇清关系,那就索性撇得干净点吧,四公子坐着的这把轮椅,可是黄花梨木制成的呢,价值不菲,不能带走,必须留下来。”
“你!”姬宛禾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双眸瞪视着那大夫人,根本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无耻之人。
那大夫人冷冷一笑:“瞪我干什么?我已经够客气的了,还没让四公子把那一身衣裳行头也扒下来呢,怎么着,舍不得这黄花梨木的轮椅啊?”
她摆明了存心刁难,陶泠西都气得浑身发抖了:“大伯母,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什么了,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是你们非要……”
“别说了,什么破烂轮椅,还你们便是!”姬宛禾厉声一喝,再不想跟这粗蛮妇人纠缠下去,她一个弯腰,俯身在陶泠西面前,干脆果决道:“呆木头,上来!”
这竟是要将陶泠西背起的架势,陶泠西有些怔住了:“阿宛,我……”
“我叫你上来!”姬宛禾又是一喝。
陶泠西呼吸一颤,再不犹疑,双手攀上了姬宛禾纤秀的背脊。
姬宛禾一咬牙,憋着一股气,竟真将陶泠西一把背了起来!
“我们走!”
她带着他,走入了院中,一步又一步,陶府不少下人都闻风而来,围在两旁看得目瞪口呆。
姬宛禾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在风中回过头,对着堂中的大夫人高声道:“听着,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陶府收拾东西,陶泠西的那些木头玩意儿谁都不许碰,我会让人全部带走,少一样我都要追究到底,记住了吗,大夫人?”
那大夫人脸色颇为难看,一句话也没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传出去她这个主母的脊梁骨该被多少人戳着骂啊,说到底,她根本未料到姬宛禾会烈性至此。
长阳下,风掠庭院,姬宛禾背着陶泠西,衣裙飞扬,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府外。
陶泠西负在她背上,水雾渐渐模糊了视线,他几乎哽咽不能言:“阿宛,我……”
“别哭,给我撑住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要轻易掉眼泪!”
姬宛禾扬声道,她目光灼灼,咬紧牙关,背着陶泠西一步步走在风中,说出的每个字都重重砸在陶泠西心头——
“往后我来照顾你,你这双腿我无论如何都会治好,你不要怕,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有我在一天,就一天不会再让人欺负折辱你,你给我抬头挺胸,斗志昂扬地活下去,再不要向任何人低头,听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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