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二十五章 天听若雷

?    东暖阁里,朱厚熜将视线从面前的奏疏中移向了一旁垂手站着的张居正,含笑问道:“太岳,朕看你这两日里似乎神情不振,象是未曾睡好一样,可是有事?”

    “啊,”正在出神的张居正闻言一惊,慌忙躬身应道:“回皇上,没有”

    朱厚熜点点头:“没有就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读习学且不必过于劳累,要注意劳逸结合才是”

    张居正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嗫嚅着:“微臣谨领圣谕……”

    “乏了就跟朕说一声,朕准你回家歇息半天朕也时常想着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呢”说完之后,朱厚熜又是微微一笑,将视线又收了回来

    张居正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陈奏皇上”

    “哦?”朱厚熜抬起了头:“起来说”

    张居正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份题本,双手举过头顶:“微臣干犯国朝律法,有辱天恩,自觉无颜面对皇上,草具一疏,自陈大罪,恭请皇上御览”

    朱厚熜笑道:“呵呵,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让你如此自责,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好,你不好意思说,朕也不勉强你,把本子拿来朕看”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这个时候,通常应该是由御前侍奉的内侍接过奏本,呈递御案之上可是皇上如今身边只留下了伺候笔墨的庶吉士,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未请旨也不得擅入东暖阁,总不能让皇上离开御座,亲自来接奏本他深恨自己心神不定,进退失据,只好叩头之后起身,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题本展开,放在御案上,又从袍袖之中掏出两锭金元宝,放在了题本的旁边,然后又倒退着退回原处,跪了下来

    从严嵩府邸回家的当晚,张居正翻来覆去,一夜难眠,最后咬牙写了一份奏疏,将自己求到严嵩门下,请托严嵩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承认自己违法乱纪,恳请皇上依律治罪

    写是写了,张居正却不知道皇上会有怎样的反应,震怒之下是否会将他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毕竟关系到自己的一生前程和身家性命,他揣着那份奏疏,犹豫了好几天也不敢呈给皇上但是,这几天来,他既觉得有负圣人教诲,对不起皇上对自己的殷切厚望,终日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直到方才,皇上已看出了他的异常表现,又是那样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使他不胜感激之至,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奏疏呈上之后,他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油然自心头洋溢,或许这便是圣人所谓的“存天理,去人欲”之后才会有的心境平和……

    乍一见张居正掏出两锭金元宝呈到御案上,朱厚熜也是一愣,翻看他的题本看了起来不过,只看了三两行,东暖阁里就骤然想起了他那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朕说你为何这两日里心神不定,原来是为了这个起来”

    待张居正站了起来之后,朱厚熜从案头的一叠奏疏中拿了一份出来:“看看这个”

    看那题本的规格制式,张居正就知道,这是当朝一品大员的奏疏,忙双手接了过来,只见封面上写着“揭贴”二字,他慌忙说:“皇上,此乃大臣密奏之疏,微臣不敢与闻”

    朱厚熜开玩笑说:“朕原本也不打算给你看的,看在你给朕送了两锭金元宝的份上,就不妨让你看上一看无功不受禄嘛”

    尽管不合朝廷规制,但张居正也不敢违抗圣谕,便打开了那份揭贴,严嵩那一笔风神飘逸的字便映入眼帘:“臣昨日归家,申时许,有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到臣之私邸……”

    张居正一阵眩晕:自己是五日前去拜谒严嵩,次日严嵩便呈奏了皇上;也就是说,皇上早就知道了此事而自己却一直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直到今日才陈奏皇上欺君之罪,罪无可逭啊

    他惊恐地抬起眼帘,想偷眼看一看皇上的表情,却不曾想皇上正在注视着自己,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视天颜,又是一大罪过,张居正吓得一激灵,赶紧收回了视线

    兴许是猜到了他的恐惧,朱厚熜笑道:“紧张什么?朕要治你的罪,也等不到今日”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其实皇上不但早就知道了此事,也已经早就原谅了自己的罪过,心里不胜感激,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便老老实实地继续看严嵩的密疏

    严嵩陈奏的正是张居正密谒自己,求自己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之事,一问一答都详尽确实,言辞之中还对张居正广学博识颇多赞誉可是,在奏疏的最后,严嵩说:“臣以为,张居正为国举贤之心可嘉,关说人情之事不可不察故臣恳请皇上命其退出机枢密勿之地,仍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安心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则臣之幸甚,张居正之幸甚,我大明之幸甚”

    看完之后,张居正心里百感交际,一时怔怔地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说:“严阁老的揭贴所陈事实经过,与你的题本并无差异,只是未曾陈奏两锭银子一转手就变成了金子之事,这是为何?”

    张居正赶紧收敛心神,略一思量,应道:“回皇上,微臣冒昧猜测,兴许严阁老并不知晓此事……”

    朱厚熜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论严阁老的身份,大概不会做出这等点银成金之事,自然也不必为你避讳你为求得入府一见,不得不奉上门敬行贿门房,这算不得什么,朕闻说相府的规矩大,朝廷侍郎一级的官员,还有外省的督抚进京,要想登严家的门,也得奉上门敬可是,严世蕃一个堂堂四品大员,却要反过来行贿于你这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这又是为何?或许朕的话说的有点过头,大概不能说他向你行贿,只是向你赔罪而已,可严世蕃却不是那样能礼贤下士、闻过即改之人,为何他却要高看你一眼?”

    “回皇上,”张居正嗫嚅着说:“大概……大概严大人是看微臣能时常侍奉御前,故此才行此非常之举,意欲结交微臣……”

    “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一事,朕与你有言在先,不许你狐假虎威,你也确是没有打着朕的旗号关说人情可是,就因你身份特殊,可算是深得朕心的天子近臣了,旁人也就不能不卖几分面子给你”朱厚熜说:“你如今还只是一个没有品秩、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对你那样非同小可的请托,当朝辅满口应承;你照例送上的门敬,堂堂朝廷四品大员、辅公子不敢收不说,还要加倍奉还他们尚且如此,推及朝廷六部九卿,还有一应职官司员,只怕见了你张居正,有如朕亲临之感”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张居正羞愧莫名,正欲再度跪下请罪,就听到皇上又突然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严阁老的建议,朕是当采纳还是不当采纳?”

    “微臣奔走豪门,私谒权臣,关说人情,已是违背朝廷规制;有行贿受贿之情事,干犯国家律令,罪不容诛,恳请皇上将微臣交付有司论罪定谳”

    “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么,朕就再让你看一样东西”朱厚熜从御案上又取出一叠字纸,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接了过来,一看是头上冷汗直冒,原来皇上递给他的是东厂呈报的仿单,看日期正是自己拜谒严嵩的当日仿单上面虽没有能将严嵩与自己在房晤谈的内容列出,但自己何时登门、所为何事、何时离开都分毫不差,而且,赫然写着自己以两锭银元宝贿赂严府门房,而严世蕃奉还以金元宝之事

    原来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啊那么,皇上这么几天来一直隐而不,用意大概也就是在等着自己主动坦白?

    说真的,张居正当初也曾想过悄然隐瞒严世蕃以金易银之事,倒不是贪图那两锭金子,而是因为受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尤其是朝廷四品大员、辅公子严世蕃向自己行贿,不用说也知道其中的深意,而左右近侍为权臣的耳目,向来为人主所忌讳,天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对自己起了疑心为此,他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遵循圣人“不欺暗室”的教诲,坦而言之殊不知,以厂卫之能,早已将此事侦知得一清二楚并奏明圣上了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自己竟然还想掩饰过去,真是愚不可及而且,对于自己当初的犹豫,张居正想起来觉得后怕

    果然,朱厚熜说:“朕也知道为人臣者,要以正道事君;为人君者,也要以正道待臣,不该行此阴谋诡道可是祖宗设下了这厂卫,朕也不能擅自裁撤,就要好好的用它不过,朕不是用它来禁锢人言、压制正声,不是用它来残害忠良、作威作福,而是用它来匡正吏治、涤荡奸邪比如此事,朕大抵能体会到你的苦衷,怕其他人等不敢替有谋逆前科的何、初二人说话,又不敢去求你恩师徐阁老,只有求到当朝辅严阁老的门下因此,看了严阁老的揭贴,朕当时并没有在意,也不曾想要以此责罚于你,将你逐出这机枢密勿之地因为这本就是朕所谓的考验你的初衷不过,看了东厂的仿单,朕却有了这个想法,而且,还不只是要将你赶回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要将你配边外,永不叙用可是,朕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看你会不会主动跟朕说起此事因为朕不相信,朕一直看好、一直悉心培养的人,朕以后要用以治国平天下的宰辅之才,眼窝子竟会那么浅,会被两锭金子就收买了去虽说你让朕等了几天,可终究还是没有让朕失望,朕也没有看错你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呵呵,这两日天人交战的滋味不好受?大概三天都没有合眼?怎么,是怕朕治你的罪,还是舍不得那两锭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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