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炒菜，热腾腾的铁锅里锅铲挥舞，铿锵有声，亮堂堂的灶膛边，一个嫩娃娃正在摇床里酣睡，男人一边添柴，目光追随着女人的身影，两人四目，动静之间，眉目里藏着迷一样的情······
美好若此，确实无需更多赘饰。
香气四溢的菜逐个出锅，都是寻常的农家小炒。炖牛肉是主菜，大荤，切割成大块，炖得烂熟，肉汁香浓；炒青菜、青葱煎豆腐是素，都是小玉最拿手的好菜；饭前汤是猪骨炖山药，下午就放在灶膛炭火上煨着了，这个时候才揭开砂罐盖，满屋子的肉汤香味。
碗筷安排好，招呼龙听风落座，小玉抱出下午掘出的酒坛，扒开密封油纸，清冽酒香直上房梁。
龙听风穿的是宽大长袍，长发仅仅随意一束，看上去飘逸又狂放，很是有些绝世出尘的风范。可先是被小玉先是抓来烧火，这时候又被勾起馋虫，一边吞口水一边嘻嘻哈哈，哪里还有半点出尘脱俗的形象。
“诶，主人还没坐，你就偷菜吃啊？岂有此理！”小玉一边给龙听风斟酒，一边骂龙听风不规矩。
龙听风笑着把一条牛肉吞下肚，咂吧着嘴笑：“等不了咯，馋得慌。哪像你，天天有得吃。我可是一年没吃两顿饭。”
小玉在对面坐下：“少装可怜。你现在还真是成仙了，一年就吃几顿饭也能过？”
“一顿不吃也是可以的，那是另外一番境界。”龙听风半点也不客气，夹一块豆腐放进嘴里。“不过我是一想起你的菜，就完全受不了。”
小玉不说话，举杯来邀龙听风，龙听风笑眯眯的跟小玉一碰，仰头一口饮尽。醇香入喉，龙听风啊的一声爽叹，陶醉地把杯子拍在桌上，笑着说：“神仙日子，哪里有这快活。”
小玉心情也舒畅，呵呵笑着：“那你别上山了，跟我过日子吧？”
龙听风身手须臾不停，听得这话，手里抓了一块大骨，骨头上粘着的精肉正滴着香汁，眼看着那一滴肉汁就要滴下，龙听风以贪狼争食一般的速度凑上前，只舌头一卷，连汁带肉全入肚囊。
龙听风咽下食物，满足地一声叹息。望着身边婴儿床里的孩子，说：“有这么个嫩娃娃也好，只是累人得慌······”
“也说不上累，忽然多了个人陪，有趣得很。”小玉微笑不敛。
“哪里有趣？再等个两年，看有得你苦头吃······”龙听风皱起眉头。
对于龙听风的担心，小玉只是笑笑，给他夹菜敬酒，满足地看着龙听风贪婪享受。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然有个家。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我本没有家一样，是不是？所以说奇怪，好像不是我收养了这小子，倒像是他给了我一个家······”小玉洒然一笑，“吓，我说不清楚，你听不明白，来，吃菜吃菜······”
“我怎么不明白？”龙听风反驳，小玉惊讶。
“你爹爹第一次带我来你家吃饭，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那不一样吧？”小玉嗤之以鼻，“喂，你把我爹爹跟这小子比？”
龙听风笑着，喝酒吃菜。
小玉接着说：“还有，给你看看······”说着，小玉伸手入摇床，捏住熟睡中的娃娃半边脸，揉啊揉。“嘻嘻，好玩吧？”
龙听风愕然：“小心弄醒了。”
“放心，睡得沉，弄不醒。”小玉笑得很开心。
小玉已经不青春年少了，难得还保有这份天真。龙听风一刹那有些恍惚，小玉今天二十七岁了，年纪·······
“小玉。”
“嗯？”小玉不明白龙听风忽然这样叫他。
“你现在是怎样的感觉？”龙听风盯着她动人的笑脸。那份愉悦真真切切的感染到龙听风，龙听风开心，很小心地藏起心里那份感伤。
“什么感觉？现在？嗯······做娘的感觉。”小玉小心措辞，这一下真不确定龙听风能不能懂了，“感觉好亲近，这是我儿子，觉得拥有一个人很满足······”
小玉越想把感受描述清晰，越是难以措辞。某一句话，触动了龙听风的心，笑笑，岔开话题问道：
“听说伍师兄也有孩子了？”
“还没生，不过也快了。你是不知道，柳姐姐······”
心里欢快，话也多，小玉滔滔不绝跟龙听风说柳姐姐夫妻俩的事，龙听风以闲话下酒。
“像他们那样，也算是神仙眷侣了。”龙听风忽然说道。
小玉一愣，淡然道：“成神仙好难，成眷侣也不容易，哪有那么巧样样都刚刚好撞上？”
“也是······”龙听风黯然。
小玉微微一怔，绽放的心花收敛起来，轻声说：“做眷侣还不容易？当神仙就难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天资绝伦的。”
龙听风一杯酒送到嘴边，又喝不下去，黯然放下。房间里有一刹那陷入沉默。
“夸你天资好，你还不乐意了？”小玉笑笑破局。
龙听风挥去心头的阴霾，苦笑着脸说道：“人人都夸我天资好，可仅有天资就够了么？没人去想······丫头，我做得这么好，你好像从来都不为我的成绩开心嘛？”
说到后一句，故意装出责备愤怒的样子。又做伤心状，说道：“丫头，你夸得我好生难过。”
“听你这样一说，我还刻薄你啦。不夸你是不在意你，夸你你还难过了。龙听风，你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跟龙听风一样，小玉也是用打趣的口吻说难听的话。笑嘻嘻望着龙听风，龙听风被融化了。嘿嘿傻笑，暂且偷得此时的欢乐，其他的且不去计较了。
小玉端起酒，自顾自轻咂一口：“今日的菜还合你胃口？”
“好吃得不得了，你看我有停过没？”
小玉模仿龙听风的语气说：“听风，你夸得我好生难过。”
龙听风哈哈大笑。
小玉又给龙听风满上酒。
龙听风喝酒吃肉，眼不离开小玉片刻。小玉的脸上两抹红霞飞起，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自酿的美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小玉起身给龙听风夹菜。龙听风吃的嘴角流油，柔声说：“你自己多吃点，我好随意。小玉，小玉······”
小玉今天显得特别的痴呆。
刚才见到龙听风腮帮鼓胀，嘴角挂着一片青葱叶，吃得好不酣畅。哪有半点平日里镜湖剑院一代天才俊雅飘逸的风度。可这却是小玉最喜欢看到的，唯有这样子的龙听风，才是离自己最近的，像是自己柴门小户里的小女婿。想到羞人处，一时间忘了形态。
“嗯？”小玉回过神。
“你傻啦？看什么呢？”龙听风笑着。
“你才傻。你这里······”小玉点点嘴角。
龙听风舌头一卷，直把嘴角扫得油光发亮，葱叶被舌尖卷进嘴里。这一招生动得如行云流水，龙听风砸吧着嘴，向小玉炫耀。
小玉被龙听风的滑稽样子逗得放声大笑，直笑得桌上那盏油灯光芒绽放。
龙听风看小玉一副娇俏小女孩的痴憨模样，心里一根弦早被拨乱。
“小玉，坐我这边来！”龙听风拍拍身边的凳子。
这是要求或者命令，语气却柔和如棉，说得傻气十足。才脱了口，龙听风就后悔了，心里惴惴不安。
小玉嘟了嘟嘴，做嗔道：“干什么要坐那边去？”
嘴里如此说，身子却往那边移。
龙听风欢欢喜喜，呵呵笑着说：“这边喝酒方便些，我帮你倒。
小玉也不过是从桌子对面移到了侧面。龙听风却已经很满足。给小玉倒上满满一杯，举杯相邀。小玉也举杯。
两个人眼光相撞，不小心黏在了一起，再也移不开来。
噗呲一声，桌上的油灯灯花炸了。
“小玉，你跟我一起修行，我们百年千年都这样快活，那该多好。”龙听风情不自禁，话刚出口就恨不能自打嘴巴。
小玉怔怔良久，眼里的光亮暗淡了，像夜里的星星笼上一层阴云。
“不修行也能天天这样好，又何须百年千年。”小玉淡然的说，微微一笑。难得一聚，她并不希望闹得不愉快。
龙听风本欲再说，终究还是压下自己的性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扬起嘴角对小玉浅浅地笑。表情里有点莫可奈何。
小玉给龙听风倒酒：“难得来，多喝几杯。这还是你进内院的时候酿的，一转眼八年多了。地里还埋着两坛，给你留着。”
“就有八年了？时间过得好快。感觉像是八天一样，天天来你家里喝酒。”龙听风哈哈笑。
“就知道吃。山中日月，乏味得很吗？那你一年过得跟一天一样，活个七八百年，还不是跟我们凡人活个三五年一样？”小玉明知事情不能如此理解，故作糊涂解说。
“哈，哪能那样。你站的地方不一样，看到的风景也不同。”龙听风本想说站的高度不一样，看到的风景就不同。
“你是想说我站得太低，不能理解你的境界吧？”小玉本也不傻，既然善意领会到了，也不生气。
但是，假作恼怒，是免不了的。
龙听风笑笑，说：“怎么会？你要是愿意，会比很多人强很多。”
小玉习惯了他的惋惜，说：“可还是比你要差很多。”
顿了一顿，又说：“不是不想去看看你们的风景，早些年，我也起过无数次念头想要跟着你们往上爬，可是不行，我起步太晚，还没爬到山腰，你都爬到了山顶。我永远跟不上······”
“我可以等······”
小玉却忽视了这句话。
“我不可以让你等。又怕你爬到了山顶，回头朝下来看我，我爬得太累了，样子太过难看。”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龙听风辩解说。
“我是在打比方。”小玉说。
龙听风自然知道小玉把修行比作爬山，是很恰当的比方。
自己自小修行，天资卓绝，师父说整个剑院二百年来，都找不出可与比肩者。而小玉年幼丧母，爹爹又缠绵病榻数年，小玉照顾家里错过了修行时机。
“不论你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我这份心思，你该懂的。”龙听风忽然悠悠的说道。
“我懂。所以我才不为难你。”小玉灿烂一笑。
龙听风不解的看着小玉。小玉说：“你那么向往山顶的风景，我怎么会留你？我也不会拖着你的脚步。”
小玉看龙听风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真不明白他凭什么配得上天资卓绝四个字。洒脱的一笑，说：“我可不喜欢人一直来拉我扶我，既然跟不上，我不如安心过我的井底之蛙的生活。山脚的风景也许不够壮观，山脚也有山脚的美。不是吗？”
龙听风不是不懂，他只是不能接受。以小玉的聪明，即便耽搁了启蒙时光，只要努力，要想延长数十乃至上百年的寿命并非太难的事。
可是，一旦在同一条路上，就免不了要比龙听风差上三分。这看似绝情，实则深情。个中人情，小玉看得比龙听风还要通透。
“伍师兄夫妻俩不是很好吗？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比他们更好······”龙听风有点激动了。
小玉抱歉的看看龙听风，柔声说：“他们能一样年轻，还能一起慢慢变老。我们做不到。就算我年轻一百岁，又能怎样，你能会年轻更久······”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龙听风生气了，激动的话语冲到嗓子眼，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
就算你是天才，也有看不懂的东西。有些事情，天才又怎样，神仙都没有法子。
龙听风生气了，小玉却愈发柔情，望着窗外撩人的月色，悠然道：“你看看我，现在就比你老气多了。现在还好，还不太老，一年见一面，也不觉得什么不好。如果天天这样呢？”
龙听风一时不知道怎样说。
“明年你再来看我，我会更老，后年还会更更老。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修行或许能有几十年柳姐姐和伍大哥那样的好时光。可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几百年？”
“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变老。小玉，在你看来，我有那么不堪吗？只要你愿意，我很愿意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修行，一起生活，一起变老······”龙听风恨小玉不明白自己的心。
龙听风的激动让小玉默然良久······
“来，吃菜，别只顾着说话，菜要冷了。”
虽然很努力让语气平淡，小玉说这话时，眼里还是闪动着光辉。泄露了心里的欣喜和激动——还有伤感。
龙听风陷入情感里，微笑看着摇篮里的孩子，有点失神地说：“我们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滔天的潮水将小玉湮没，小玉痛苦地在心底怒喊：“可是我不可以，我不能······”
龙听风看不见面前小小躯体里滔天的巨浪，只见她淡然说道：
“我们这样不好吗？你做祈云山上的传奇，我做镜湖边的小玉，偶尔见见面，很不错了。是不是？”
话语轻柔，低低如诉。
“是不错。但还不够好。如果能够更好，为什么不更好一点？”龙听风更加激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有多心痛？你很快就会变老，你会生病，你······”
“我还会死？我知道。”小玉很快淡然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好好活过了，有一天要死了，我也不会太遗憾的。现在我有孩子了，就更完满了。”
屋子里显得太安静。小玉自己吃块肉，又给龙听风倒满酒。龙听风却不喝酒，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小玉也不觉得不自在，斯文进食，时而给龙听风夹菜。
半晌，龙听风幽幽问道：“你就不想多陪我几年？”
小玉沉默了，给龙听风夹菜。深深望他一眼。
龙听风还是刚进内院时候的年轻样子，看上去二十不到，英俊非常。
“忽然觉得你比我小了，像是在看弟弟。我没有弟弟，好奇怪怎么忽然有这样的感觉。”
小玉这么一句话，让龙听风觉得好没来由。
龙听风有点闷闷不乐，小玉右手提着筷子一端，点着面前的碗，左手支着下巴，有点懒散的说：“你善于攀登，就该一直往山顶上去，那样才是真正的你。你愿意陪着我，我不愿意。”
龙听风不明白小玉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风，我是知道你的，所以，不管你走多远，多久不出现，我都不觉得失落，你也不需要一定留在我身边。”小玉继续说。
龙听风听得感动，却还是没摸清楚小玉的意思。
小玉又轻声柔和地说：“我不会因为你太优秀，就觉得自己不够好。寿命可能有长短，一生都是一样长的。龙听风，你要来看我，这一生我都在这里······”
龙听风不全明白，却更加感动。又有点歉疚，对于小玉的感受，原来自己并不像所想的那样能全部了解。
“再告诉你个小秘密，”小玉的语气越发温柔，目光里甜美的笑意暖人心怀，“不管在哪里，不论做什么，只要想起你······总是好开心······”
龙听风傻傻地夹了一大块牛肉放进嘴里，一片牛肉吃出玄妙的味道。原来拥有一个人，让人这样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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