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天亮之前又回到了陈家庄。一路上我只感觉寒风刺骨,旷野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那些蟋蟀的残鸣表明它们已走到了衰竭的边缘。而在我看来,这种死亡的味道并不足惧,那将免除许多活在人世的伤痕和愧疚。我是一个仍鲜活的生命,但我的心仿佛已经死亡。我该怎样去面对那现实的苦痛。我在心底里呐喊,却只听到一个声音:上苍只准备了让你去爱,而没有给你被爱的幸福。
陈家庄应当是我最理想的疗伤之地。
实际上陈家庄的生活的确是世间罕有。
这里民风淳朴、家给人足,人与人之间亲切友好地往来,从来不存在欺诈蛮横的现象。完全是人们理想中的桃花源式的生活。
即使一个陌生人乍一来到此地,也会得到最热情的接待。他们会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逢人便提起,仿佛你是他们心目中那个响当当的人物。而如果你有什么小痛小痒,转瞬之间就可以传遍各家各户,他们紧张兮兮地来看望你,带来烧鸡、烤鹅以及水果之类,甚至还会带来各种偏方、秘方来供你参考,直让你感觉小题大做。
在这些纯朴的人看来,我和沈括三人身上忧虑的表情也是一种病症。他们百般劝慰或是疏导,编造各种滑稽可笑的故事来哄你。像谁偷谁家的羊被狗咬啊,谁一睡着就梦游学习各种猫叫从井上跳过去啦,还有谁家的媳妇一胎能生十几个小孩还不满足啊,等等,把我、沈括弄得哭笑不得。更夸张的是,村里的一帮哑巴和聋子为了给我们解闷儿,自编了一套长达两三个小时的舞蹈,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造型和姿势,直到快累趴下了还坚持做。这些东西虽然在我和沈括看来纯属不必要。但还是暗暗感激他们的关怀和热情。
有时候静寂无人时想想,在这里,还有什么爱恨情仇可以牵绊你,伤害你啊!我可以暂忘朱可儿给我带来的伤害了。
沈括呢?我忠诚的侍卫、玩伴,他无论看到什么凶险首先想到的都是我的安危。仿佛他自己从来不需要关爱和慰藉。他天生就是为保护我,帮助我而存在的。我呢?如果说一开始还会因为自己的幼稚专断以及各种固执的坏脾气令他忍无可忍的话,那么现在,我已学会体察他的苦乐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那许多细微的变化。
让我越来越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沈括喜欢上了陈翠翠。
庄主陈家更的女儿陈翠翠,这年刚好十七岁,她生着水灵灵的大眼,精致的嘴唇和恰到好处的鼻子,尤其她走路、说话的姿态和语调无一不给人一种娇羞而又活泼有生气的印象。沈括说她是那种雨一淋就会融化,风一吹就会破碎的人间仙子。她的脖颈上很白皙,有一块豆粒大的黑痣,这就好像是造物主心疼她,把她丢掉,而故意加上去的记号。
每当翠翠那样身姿轻盈、天真愉快地出现时,我都会发现沈括身上那奇异的变化。他的眼神处于一种极其爱怜的情态,这其中充满幻想,陶醉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忧伤和矛盾。而当翠翠向傍晚的绿荫深处走去时,这种惆怅和不舍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神往的表情就好像,在她走去的方向,她周围的风景、各种绚丽的色彩、光束以及整个世界都围绕她旋转,很协调地配合她的一颦一笑。
而沈括,对翠翠的保护确实到了过分的地步。
一次翠翠正用新生的花生逗弄她的爱犬豆豆时,豆豆欢叫着向她扑来,试图攀到翠翠的身上。这时沈括恰巧经过,见状认为豆豆要伤害翠翠,竟紧张地奔来飞起一掌,打得豆豆经脉尽断、鲜血迸散。只惨叫一声就飞出数丈之外,尸体瘫散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翠翠给吓坏了,她哭啼着一路跑回家。一连许多天闷在屋里不出门,她太伤心了。这让沈括悔恨不已。
我真的没想到天生聪慧、能言善辩的沈括这时竟变得如此拙笨。我很想帮他,向翠翠表白他的心意。但一看到翠翠那天真烂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面容,我就又言辞模糊了。大约这也正是沈括如此拙笨的原因吧。而我越来越清晰地发现,翠翠反而更加依赖我了。
在一个黄昏,我去看望翠翠时,她盯着窗外那旋转的梧桐落叶问我:“龙三哥哥,你说豆豆它不会死,我们也不会死,对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看见她忧伤的模样,就模糊地说:“一个生命的肉体可能会痛苦、消解,但他的精神——最高贵的意识会永远留存。所以豆豆虽然肉体不会有感觉了,他的意识还可以继续活跃。只要你集中注意力,全身心去听,就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真的吗?”翠翠半信半疑地说,“我要试试。”然后她轻轻闭上了眼睛,那模样更加温柔可爱。
“你听,他在叫,在小声地叫,向你问候,劝你不要难过,现在声音有些大了,快听,听见了吗?”我不知在哪里学会的心里暗示术,似乎孟岐才是真正的高手。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翠翠那美丽的表情。她正一点点变得兴奋,似乎真的听到了什么,“哈哈……,我听见了,他果然在叫,那样逼真。哥哥好厉害!”她开始高兴地拉我的手。
我轻轻地从她的手里抽出手,“好,现在你知道了,所以现在你不要再难过了,要天天挂满笑容,这样才漂亮。”
“嗯,哥哥,你知道的事情好多,你教我,好不好?”翠翠那原本忧伤的大眼睛,此时已如阴转晴一般迸发出热情美丽的色泽,一张白皙透明的脸也起了浅浅的红晕。
我点点头,被她的欢喜所感染。
“那你教我唱歌,好不好?也让豆豆听!”翠翠很兴奋。
“好啊!”我欣然答应。
于是我开始唱那首《雨后游古城墙》
手捧粉色微云缭绕的西天
雨后的古城墙清凉流满
颠簸在这城墙金黄轮廓的高低曲折
每一次突转
都是一次境界的发现
这一个沉淀原始的时刻
除了许多个与秋日黄昏
有关的音乐
什么都不值得想、值得说
你在这城墙上、在我心上
的独特
正如这朵紫色花
在粉色花丛中藏躲
撕破蓝空透过绿荫
看湖水荡漾
我似乎嗅见
你湿睫毛间穿行的清香
走下这一段遥远又切近的古城墙
我陶醉于你的表情
你陶醉于自然的神圣
而面对来时足迹的泥泞
我突然间叹惋
这无数流逝之一瞬
唱完这首歌,我感到一股浓重的忧伤袭上我的心头,翠翠也很有感触地说:“听起来旋律真的好忧伤婉转,尤其是歌词这样感人肺腑。”她这时注意到我忧郁的表情,“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哥哥?”
“哦,没有,没有。”我从忧思中回转过来,强装出一点快乐的样子。我不想再让翠翠陷入不快乐的境地。可我又不得不开始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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