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紫金山灵谷寺的晨钟声就咣咣的响个不停。
敲钟的和尚今日大概心情不好。列缺暗想,见青色的破晓之光已照进屋内,便吹灭油灯,视野倏忽明净了。
在浩如烟海的犯罪典籍里,不乏复杂如蒙尘的蜘蛛网般难以查清的案子,相比起来,仁义堂挖心案太过平凡不起眼了。列缺翻完整个卷宗,如此断言。
无非是恨。
世间万种罪恶都以恨为母体,只是每个人恨的程度、方式和手段不同,也许恨极杀人,恰恰证明凶手正沉沦于最脆弱无奈的人生。
但梅川为何非让自己查?试探自己是否还听命于他么?列缺曾以为梅川早已相信自己会是这世间对他最忠诚的人,才知道世事无绝对。列缺的手停在了卷宗上的“心”字之上,汩汩脉动的血流将他的心跳从指尖传到了纸页。
石房大门高半丈,墙高一丈有余,列缺试图踩着墙翻进去,无奈这高度令他试了两次都是摔下来啃满嘴灰,想必它的建造者不仅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也拒绝外界闯入。这说明什么?
将双手交叉放在袖筒里抱在胸口,列缺一步一步徘徊在从仁义堂到石房的山路上,以脚步丈量距离。但每走几步就会遇到转弯的路标树木,走向另一个方向,几回拐下来,终于,他抬起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刚刚算到多少来着?
想了半晌记不起来,上午便过去了,列缺决定忽视掉这件事,从头再来。他转头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不远处树丛里有人正低声交谈,立时敏锐地躲起来。
“杀人,诛心,是不共戴天之仇。”
“如今春梅一死,死无对证,从此逍遥法外了。”
竹林里的言语声低沉却清晰,列缺听得头皮一麻,手摸向身后木刀,匍匐靠近。
只见竹林斑驳的光线中,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正侧耳交谈,那年轻人手中握着把出鞘的利剑,剑端移动,寒光凛冽,稳稳指向石房的方向,神色冷酷道:“可能还差一步,杀光那里的人。”
列缺纵身跃出草丛,拔出木刀砍向两人,将中年人重重踢翻在地。
年轻人惊诧莫名,挥剑迎战列缺,列缺举木刀迎击,谁知年轻人的剑劈下卡在列缺的木刀上。僵持间,列缺凭腕力硬生生将剑刃逼回年轻人胸前,趁他分心担忧地上倒着的生死未卜的中年人时,一肘击在他侧脸上。
山路上安静得透着几分尴尬。
罗恒和刘毅一前一后走着,罗恒的腿一瘸一拐,刘毅则半边脸淤青,平白破坏了他英气的脸。
而罪魁祸首列缺低头跟在两人身后。
“这年头连孝陵卫也敢嚣张!不就是个看坟的么?一个楞头小子疯点儿就敢号称黑无常了?快给我们大人道歉!”刘毅擦着鼻血骂道。
“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列缺淡淡反驳。
“难道是大人和我的错?”
“有错。”
刘毅怒不可遏,拔剑出鞘:“带着你的骄傲和鲁莽去死吧!”
列缺爽快地举起断刀:“求之不得。”
硝烟弥漫,刀锋相对,意气之争一触即发。
罗恒忙拖着瘸腿挡在两剑之间,好言劝阻:“年少气盛是好,但别浪费在无意义的斗争上。今日给我罗恒一个面子,都把剑收起来吧。”
闻罗恒此言,刘毅只得不甘心地收起剑,忿然疾步往前面赶路。
列缺拧着眉头想了下,掏出怀中一只瓷瓶扔给刘毅。
刘毅敏捷地接住从身后扔来的瓶子,打开一闻是创伤药,不禁狐疑地瞪着列缺:“用完不会烂脸吧?”
说着,把药膏往脸上抹。
罗恒大笑:“小事,没大碍,年轻人血气方刚才做得成大事。不知千户关于本案有什么发现?”
“仁义堂和石房之间的路很难走。”
“废话!”刘毅怒目圆睁。
“仁义堂好心收留这么多病人住在石房,却刻意把去那里的路修得七拐八拐,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大夫出于某种意图,有意隐瞒这些病人的存在?”罗恒思索着。
“但他们都是疯子,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为何要藏起来?除非……”列缺低声说着,像自言自语,“除非他们身上有我们并不知晓的秘密。”
罗恒深邃的目光停驻在这个低头沉思的青年身上。他身上有极吸引人的特质,像一团黑雾,区别于武功高强、冲动执拗这些明了的特质——列缺是个不快乐的人。
因为不快乐,所以能感同;因为感同,才能身受。
想来,无常曾是人,因缘所生,渐而破坏,最终沉冤,修成阴间神祇,才能引渡哀痛亡魂。
三人先后踏入灰暗阴冷的验尸房,尸体上盖着草席子摆在地上,散发出一股腐臭味。春梅的尸体头顶放着个盘子,里面呈有她口中所含钥匙。
刘毅不悦地靠在门边,盯着罗恒热心的带领列缺在四具尸体之间辗转查探。
半瞎陈一边抽水烟一边解说。
“照老瞎子的经验,他们大概死在前天夜半下雪之时。叶君行是金陵家喻户晓的名医,夫人聂冰是江宁聂氏家族的大小姐,她的兄长便是咱们刑部的冷面阎王聂贞聂侍郎!”半夏陈激动地呛了口烟,“这案子和老婆娘做的茶水泡饭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办大,可办小,但究竟怎么办,事关重大,你们得心里有数啊!”
列缺无视了半瞎陈的整篇肺腑之言,一心扑在尸体的伤口上,从叶君行的胸腔看进去,伤口参差不齐,他索性将手伸进去摸。
罗恒道:“他们皆被钝器撕开胸膛致死。”
刘毅见列缺仍在尸体腹中摸索,难以形容的腐臭味直窜天灵盖,忙捂住鼻子:“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摸了有三圈,究竟想做什么?”
列缺瞥了眼刘毅,收回手,继续仔细检查叶君行的手脚,接着以同样的方式查完聂冰的伤口,又摸完叶诚的伤口,最后停在春梅的尸体旁,盯着她伤口奇怪的的边缘发愣。
半晌,抬头。
“这个伤口不一样,像……”列缺迟疑着。
半瞎陈接到:“像被生生撕开的?”
见列缺点头,半瞎陈兴奋地跳起来,跑到他跟前举四肢比划:“凶手先将一把锋利的刀□□春梅的胸口,然后徒手撕开,最后取出心脏,春梅或许见到自己由生至死。冷静,残酷,还缺乏美……”
“按春梅的死亡时间推断,凶手是模仿作案,目的大概是为叶门惨案内.幕而杀人灭口。”罗恒道。
“或栽赃陷害。也许这名女子与他人结怨,此人模仿了挖心案的手法去报复杀人。可是……”列缺补充到,继续盯着叶君行的伤口,心中却涌起丝丝异样的感受。
“把话说完!”刘毅催促。
“这里面心脏部分的伤口也不一样……”
“那一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罗恒摇头。
哪里不对劲。
列缺闭上眼睛,杀人诛心的画面仿佛在眼前跳动。首先剖开胸膛,然后撕开伤口,最后取出心脏,如此简单,简单得任何人都做得到。
但不对。
叶君行的伤口绝不普通,这种如被野兽撕咬拉扯过的蛮横伤口,显露着文明不会有的行为。
野兽?!
列缺一个机灵,迅速跑回叶君行尸体旁。
“春梅心脏的伤口尾端张大翘曲,是因为凶手硬扯而破坏了尸身,实则整洁有序。但这三人,这么乱的伤口倒像狗啃的。”
“啥?!”刘毅翻了个白眼,一声冷哼。
但半瞎陈闻此言,突然想明白什么似的,激动得跳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扔下水烟杆,跑至叶君行尸体旁,对着豁开的伤口开始数数,“一,二,三……啊不,二……”
罗恒脑中本已是千头万绪,此刻更添一头雾水。
“千户的意思是野兽袭击了他们?这宗案子是意外?这不可能啊……”
列缺慢慢走向罗恒,低头逼近他胸口,突然张大嘴如一只老虎作势要咬,吓得刘毅跳过去抓住罗恒退后躲开。
“你这个疯子!”
但列缺平静地迎上罗恒的目光:“他们不见的心脏,可能被凶手吃了。”
半瞎陈一拍大腿,对众人喊道:“三十颗牙,得,这家伙还长了两颗真齿!”
“你说什么?”
“因为三弦。”
“三弦?”
“嗯,三弦。”
“三弦是?”
“三弦就是三弦琴。”
“……”
“……”
列缺和乾元大眼瞪小眼。
列缺请求罗恒带他往见报案人,未料到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乾元则仰酸了头,眼巴巴望着面前高大的列缺,不知为何这男人见到自己后就脸色阴晴不定。
“小僧记事开始就有了。本寺在山顶,仁义堂在山腰,离得不算远。每到夜半,仁义堂那边就会飘来三弦琴声,这么多年都没断过,就只有那天没有,我睡不着,所以才一大早偷偷下山去探望的。”乾元机灵地瞅了眼坐在台阶上闭目念经的扫地僧,吐了下舌头。
“乾元,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告诉伯伯?”罗恒慈爱地抚摸着乾元的光头,面带微笑,五内俱焚,难以相信这么重要的事他没早早交代!
“施主你又没问……”乾元嘟着嘴把罗恒呛回来。
“那是谁在拉琴?”列缺问。
“是仁义堂的一位施主。”
“你认识?”
“认识!”
“那你可能指认出他?”
“我认识是认识,可是没见过。”
“何解?”
“我没见过他,叶哥哥说那位施主病得很重,不能见人,也不能见小僧。”
“叶哥哥?”罗恒略一思索,“哦,叶诚呐,可惜他已经……”
“……”列缺看乾元,越看越如雾里看花,辨不清他说的真假。
乾元低下头,两手局促地绞着僧服上的补丁,欲言又止,一抬头对上列缺那灼灼刺人的目光,便怕得闪躲起来。
罗恒误以为乾元被列缺吓到,忙蹲下身安慰。
“乾元,别伤心。人的缘分会延续很远很久,现在不见了的,以后总能找到印证。我们会抓到杀害叶哥哥的凶手——”
列缺打断罗恒,继续追问:“还有呢?”
“还有?”
“没了?”
“嗯……那位施主的琴声听起来很让人难过,我唱给你们听。”乾元不必思索,张开嘴就能哼唱出那熟悉至极的曲调。
寺庙上空有暮鸦归巢,闻此盘桓不忍去。
列缺极少听曲子,原来一只走调的歌也能传递无言悲愁,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在人海中川流不息。
乾元哼着哼着断了气息,不禁低声哭泣:“前天半夜我突然听不到了,以为那位施主已过世,所以想下山给他念几页往生咒,可是……”
“阿弥陀佛。”扫地僧终于开口,“叶夫人出身名门却甘愿下嫁庶民出身的叶大夫,夫妻二人自建立仁义堂起,一心悬壶济世,以清贫为乐,却落得如此结局。经卷不写明,世人当自知,人间的事本不该如此。”
“那晚可还发生了其他什么?”列缺趁热打铁。
乾元一阵抓耳挠腮,歪头思索片刻,忽而双眼一亮叫起来:“噢!那晚佛祖来过了!还显灵了!”
寺里晚钟声骤然敲响,高个子列缺仍只能无奈地看着小矮子乾元,孩子的天真仍属于他无能沟通也无法理解的范畴,这也该是一种诛心吧。
(https://www.tbxsvv.cc/html/83/83528/4273708.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