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湖岸,透过稀疏的树林,能看出前方有一座村落,周围都是稻田。
那里兴许就是菱角泾?大家看到了希望,精神为之一振。却见驴子四蹄翻空从前方跑回来大叫:“倭寇!”
众人顿时傻了眼,停在原地犹豫不前。宋福叫了声“倒霉”,扔下床板上的伤员就往回跑,一溜烟钻进了芦苇荡。夏指挥的兵丁就擅长这招“溜字诀”。吴夷用也慌了神,想跟着他一起跑,却被驴子咬住衣袍不松口。他抽出戒尺在驴脑袋打了几下,“这驴子,连累我做什么?”
身后,海螺号越来越近。月空柱着铁棍一瘸一拐跑回来,大声说:“俺把他们打退了。”见众人愁眉不展,又问:“怎么不走?”
胡三麻面无表情地说:“前方也是倭寇。”
月空包扎了腿上的创伤,坚决地说:“阿弥陀佛,今日便是功德圆满的时刻,俺死也要拉他几个垫背的。”
大伙围着伤员,各执兵器等待倭寇的出现,心里都不无遗憾,人人心里都有愿望没有完成,就这样完了?
胡三麻冷静下来,对唐顺风说:“照明,你不是少林弟子,不用跟俺们一起送死。你快逃命去吧。”
唐顺风看出大势已去,沉痛地说:“师傅,要走咱们一起走。”
胡三麻哀叹一声,转向果儿:“你跟着照明一起走吧,有他照应,至少能逃出一条命去。往后是苦是甜,就看你命中的的造化了。”
果儿泣不成声,“爹,俺死也要跟你一起。”
窦老六一拍大腿,对陈氏说:“甜瓜,你带着小歪一起走,俺窦家就剩他一根独苗了,你千万看顾好。”
看到他俩托付后事,众人心有不甘。杨五郎对果儿说:“你回去后,给你婶娘捎个话,就说俺杨五是条汉子,是战死的……”这位英雄且慢,到底是“战死”还是“站死”?
众人七嘴八舌,都要果儿和陈氏给家里带话,嘱托未尽的后事。
这里正吵吵嚷嚷,身后的倭寇追上来了。鸡老的手下训练有素,大老远先射出几箭,箭支带着哨音从大家头顶飞过,众人立刻散开,准备最后的搏杀。
唐顺风恨不能立即脱离这个险境,但是果儿不走,他也不忍心离开。他深深地望了果儿一眼,心想死后能埋在一起,也是一世的缘分。他下定决心,干脆扯出戒刀,无所顾忌地守护在果儿身边。
陈氏犹犹豫豫,想走又不甘心,干脆扯住小歪的腰带,躲到了路边。
四五十个倭寇越来越近,从他们沉稳的脚步声中,能感觉出渗人的杀气。这完全不同于小次郎的手下。小次郎的手下,只爱虚张声势。
时近中午,湖边气氛一片肃杀。八九个僧兵伫立路当中,凝神望着逼近的倭寇,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下泛出炫目的光芒。受重伤的四个僧兵躺在路边,用眼神给兄弟们加油鼓气。
“你连累我作甚?”吴夷用想挣脱驴子,缀满补丁的衣袍终于撕破了,让他心疼不已。那是读书人的体面啊。
“你是吾伞僧,不走。”驴子很犟。
“鬼才给你做伞僧!我走也。”吴夷用甩开驴子,慌不择路跑进稻田,连鞋子都跑丢了。
陈氏招呼果儿躲到她身边,咬着耳朵说:“难得有情郎,他肯为你而死啊!知足了。”
果儿受了两天的惊吓,秀容早已憔悴。想象中的打仗是气壮山河、轰轰烈烈、激动人心的宏大场面,万没想到却是九死一生的逃亡逃亡又逃亡。看到照明这样呵护自己,她也觉得甜蜜,但是大难临头,她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倭寇距离他们二百步,陡地停了下来。领头的吉川突然趴在地下,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会,一扬手臂,身后的倭寇张起八幡大菩萨黑旗,呼哨一声,四五十个倭寇张牙舞爪,急冲过来。
胡三麻对陈氏嘶喊一声:“快带果儿走!”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片牛角号声,低沉雄浑的号声响遍整个稻田——大家一惊,倭寇竟然有这么大的声势!一眨眼间,原先悄寂的田野里突然站起无数黑衣人,踩着号子,像一股股洪流汹涌而来。
陡然间,村落方向响起了鼓声,随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胡三麻和崔老四对视一眼,都有点疑惑:这不像是倭寇!
“闪开!”
十几骑马瞬间就冲到他们身旁,马上人挥起鞭子,把众人赶到一边,径直向倭寇冲去。
天哪!他们是自己人。
大家都惊呆了,傻愣愣望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天兵天将。马上的骑士只穿着胸甲,有些人竟然光着大腿。他们黑布缠头,乱发披肩,手中的长刀舞着刀花,嘴里打着呼哨,轻捷迅猛,如同一群老鹰,气势剽悍,真如神兵天降,令人眼花缭乱。
稻田里的黑衣步兵冲上大路,尾随骑士向前冲锋。他们一律黑布缠头,插着各色雉翎,身上短裤短褂,脚下踩着草鞋,一手擎着藤条盾牌,一手挥舞长刀,呼哨声尖锐刺耳,一个个跳跃如飞,生猛极了。
“这是什么人?”崔老四自言自语问。
这些人不是官军穿戴,也不像是江南民兵。
吴夷用拿着鞋从水田里走出来,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这些人是瓦夫人的田州狼兵。”
“狼兵?”有的僧兵听说过,广西狼兵号称天下第一劲旅,没想到他们会在菱角泾驻扎。
“这下好了,咱们总算得救了。”崔老四感慨不已。
大家站在路上,眼看狼兵追赶倭寇,都感到无比轻松。胡三麻问驴子:“你刚才怎么说前面是倭寇?”
驴子问:“他们不是倭寇?”
胡三麻哭笑不得,“他们不是倭寇,是狼兵。”
原来驴子智力浅薄,看见奇装异服的都认为是倭寇,结果误报敌情,把大伙弄得好一阵子的生离死别,白白浪费许多感情。
大家重又抬起伤员,走过树林,看见菱角泾的城寨巍然耸立,寨墙上插满黄旗和黑旗。黄旗上书“大明二品诰命瓦”、“总兵参将瓦”,黑旗则绣着斗大的狼头,旗幡在蓝天下迎风招展,令人陡生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意。
他们进了菱角泾,得知瓦夫人率领七千狼兵来江南剿倭,主力都在金山卫一带。菱角泾的狼兵是临时借调过来的,因为鸡老匪帮太过残暴,官军根本不是对手,狼兵的作战目标正是消灭鸡老!
这支狼兵的首领名叫岑匡,是瓦夫人的侄子,年轻气盛,一口气追出七八里,斩了十几颗倭寇首级才回来。
胡三麻找了处空房把大伙安顿下来,立刻进兵营求见岑匡。恰好,岑匡也想了解鸡老的情况。听说来的是僧人,岑匡把胡三麻请进大帐,却皱起了眉头。原来胡三麻没顾上洗漱,满脸血迹,衣服脏破不堪,简直就是个难民。
“这僧人,听说你们刚和倭寇打过一仗?”岑匡有点得意。
胡三麻先感谢狼兵的救命之恩,然后说:“官军和倭寇接战,一触即溃。害得俺们三十人对战二百多倭寇,真是狼狈极了。”
岑匡不以为意,说:“你可知道,我们的娃子在松江府二十人对战二百倭寇,杀死他们五十多,还追得他们到处跑。”
胡三麻连忙鞠躬表示佩服,心想,俺们对阵靠鸡老,至少也杀死他们五六十个呢。
“你对鸡老的情形熟悉吗?”
胡三麻说:“俺们也是初来乍到,只知道鸡老手下有二百多倭寇。此贼刀法犀利绝伦,行事诡秘,其他的却不清楚。”
岑匡有点失望,说:“张督府特意调我前来剿灭鸡老,可惜连日来也找不到他的巢穴。听说此贼在弥陀寺一带。我带兵赶去,却扑了个空。不料此贼却在此地伏击了张千户,等我赶回来,他又逃得无影无踪。”
胡三麻想起路上的情景,说:“张千户虽然战死,想必也给了鸡老沉重一击。他的力量一定消弱了。”
“哦。”岑匡问不出有用的情报,没了谈话的兴致,“这僧人,你来求见本将有何事?”
胡三麻说:“俺们有四个重伤号急等救治,想求将军施舍一条船,俺们好赶回苏州去医治。”
岑匡倒也慷慨,大手一挥:“你自己去湖边找,找到就是你的。”原来,菱角泾的居民差不多都跑光了,如今是空城一座。他带来八百狼兵,都是从陆路走来的,自己并没有船。
胡三麻安顿了伤员,领着常小酒和赵八爷在湖边找了一圈,还真找到一条船。他们在菱角泾歇了一宿,第二天抬着伤员上船,却发现驴子不见了。如今发现了驴子的使用价值,大伙都不想丢下它,于是分头寻找。最后,在寨门口看见驴子咬住吴夷用的袖子不放,舍不得伞僧离开。
吴夷用对这驴子毫无办法,急赤白脸地吆喝驴子放口。
胡三麻赶过来,劝止驴子,说:“大哥,你咬住吴先生要怎地?”
驴子说:“吾要跟伞僧学草药。”
胡三麻骗它:“先生授课要收学费,你有吗?”
驴子问:“学费是何物?”
“就是银钱。”
驴子说:“姑奶奶有银钱。”
果儿说:“姑奶奶昨天把银钱跑丢了,如今一文钱也没有。”
驴子非常失望,大眼睛里流出泪水,紧紧咬住吴夷用不放。窦老六丢了小夏,心里憋屈难受,看到驴子很失落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就说:“大哥的学费俺来掏。”
吴夷用慌忙摆手说:“不才一生穷困潦倒,却也不失斯文体面。若是给人知道我教驴子学业,岂不是天大的笑柄!我以后如何开馆授课?”
崔老四劝他:“你是穷书生,左右都是混一碗饭吃。教儿童、教驴子,还不都是教吗?看看这驴子多爱你,那些淘气小孩爱你吗?”
吴夷用摇晃着脑袋,“无法接受,无法接受。”
窦老六贴着他的耳根问:“你一年束脩几文?”
“十足十两,还管食宿。”
窦老六从怀里摸出五两银锭,塞进吴夷用手里。“你跟着俺们管饱吃饭,你的饭量嘿嘿很大。俺们又不要你教它考状元,你哄它上船就中。”
吴夷用银子到手,价值观也随之改变。“唉,我看这驴子倒也伶俐好玩,就勉为其难吧。”
众人上了船,唐顺风驾船摇橹,直接驶向阳澄湖南岸。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众人三天来饱受磨难,终于逃出一条命,心思也活泛起来了。陈氏和窦老六痛感失去小夏,坐在船上闷闷不乐。胡三麻不停地抽眼偷看唐顺风,对这个年青人充满好感。若是把果儿许配给他,那是最称心如意了。只可惜,他是个和尚。
广西狼兵被时人评论为“狼兵鸷悍,天下称最。”意思是非常骁勇,但是桀骜不驯。张经调狼兵进入浙江作战,起初把倭寇吓得够呛。但是几仗下来,狼兵伤亡惨重,根本没占到倭寇的便宜。年过六旬的瓦夫人不得已屡次杀入险境,解救被困的狼兵。她对官军拥甲自重、不予救援的怯懦行为深恶痛绝,曾经在阵前反讽官军“好将官!好将官!”
狼兵作战勇敢,倭寇的贴身搏杀技却当世无敌。在戚家军没有出现之前,唯有少林僧人能与之抗衡。但是,僧兵规模小,起不到一锤定音的决定性效果。因此,狼兵目前才是剿倭的生力军。
下午,僧兵弃船上岸,抬着伤员回到北卫所。胡三麻不敢耽搁,立刻安排唐顺风送伤员去苏州城。这一仗下来,僧兵损失一半,夏指挥的官军也损失了一半,北卫所里到处都是招魂幡。夏指挥拿着礼单去苏州城上下打点,好减轻自己的罪责。一些阵亡兵丁的亲属聚在校场上哭哭啼啼,等着领取朝廷的抚恤。
大伙都累坏了,进了营舍就睡得昏天黑地。小歪意外地发现,猴子驴倌竟然自己跑回了北卫所,正在杨五郎的桌上逮虱子玩。
窦老六给吴夷用找了一间空房,把他安顿下来。驴子悠然自得地来到牲口棚,发现军马和马夫都不见了,草料库大门敞开,刚好让它吃个逍遥自在。
;
(https://www.tbxsvv.cc/html/83/83203/4260142.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