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风蹲在池塘边洗了一把脸,仍然难以抑制亢奋。杀死鸡老,报了大仇。而且——他是唯一知道鸡老藏宝地点的人!那四个箱笼,足有一千多斤,装满了黄金珠宝。自家的一百两祘条金应该也在里面!这下遇见三叔,不但可以救赎自己保护丙爷不力的罪责,还可以大大振兴家门。说不定,三叔也不必冒险去和杂症郎中一拼高下了。
他借着水中倒影,用鲇鱼宋的匕首刮净自己剩余的发髻。短短几天工夫,他的形象从江南的浮华帅哥变成邪恶倭寇,现在又变成光头和尚,其中的甘苦辛酸真是一言难尽。
他扔掉倭寇的脏衣服,看着衣服随水漂流,就像吐出人生中一口最恶心的污秽。现在,他洗涤一新,要远离倭寇,安安心心去苏州杨记折扇铺隐藏起来,直到两个月后三叔到来。
不过,白天似乎没法动身。他现在除了脚下的两只虎头鞋,身上光溜溜的不着一缕。这样子没法见人。必须等到天黑,去村子里偷上两件衣服。
他蹲在一棵冬青树下,慢慢调理气息,等待夜晚降临。
“姑奶奶,那是什么树?”远处突然传来说话声。
唐顺风一惊,拨开灌木偷偷观察。来者似乎是三个人,两个是清脆悦耳的女声,另一个声音粗犷响亮,声调怪异,分不出是男是女,像是外国人。
一阵环佩叮当,来人穿过一片柳荫,出现在唐顺风的视线中。走在前面的女孩,看样子十六七岁,白衣青裙,姿态婀娜,左右耳边绾着两个发髻,长长的刘海拂在眉际边缘,几根细辫子和红绳交织着扎在头顶。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娃娃般的圆脸清婉秀丽,宛如一朵幽谷百合,散发着璞玉般的光泽。一旦沐浴阳光,就将怒放动人心魄的美丽。
唐顺风心里怦然一动,感觉似乎见过这位小仙女。
女孩身后跟着一头大牲口,一条健硕的黑驴!这条驴子的眉间一直到鼻子长了一片白毛,和它胸前的白毛一起,俗称为“三粉”,非常俏皮可爱。
驴子后面还跟了一个女孩,手里握着一根柳条,不时抽打着驴子后臀。这个女孩身材高挑,动作洒脱敏捷,穿着粗布黑红裙衫,下身罩着一条大红灯笼裤,腰间系了一条英雄巾。从她的装束看,很像街头卖艺的。她的肤色有点黑,但是相貌俊美,英姿飒爽,很有点男子气概。
唐顺风看着白衣女孩走近,心里一阵激动,但又感到羞愧,生怕被仙女发现自己是光着的,连忙伏下身子,藏到树后。
两个女孩赶着驴子来到冬青树下。这树枝叶繁茂,串串红果垂在绿叶间,非常喜人。娃娃脸女孩对驴子说:“这是红果树。”
原来,驴背上趴着一只猴子。猴子看见了树上的红果,“嗖”地一声,跃上树枝,摘了几颗,一边吃一边乱吐。驴子则在树下大口啃食树皮。
唐顺风忍不住了,灵机一动,在树后突然大声喊:“这猴子做什么?”
两个女孩一惊,只见灌木中立起一个年青人,眉清目秀,却是一个光头。那人摸着头皮,原来是猴子的果核砸到了他头上。
“你在这里做啥?”黑俊女孩毫不客气地问。
唐顺风经过专业训练,个人又有天赋,瞎话张口就来:“我是苏州报恩寺的小沙弥,在池塘里洗衣服,却被水把衣服漂走了,见不得人,只好藏到树后。”
“你叫啥名字?咋在这里洗衣服?”黑俊女孩生起了疑心。
唐顺风没想到女孩这么犀利,一时竟有点慌乱。“我叫照明,去常熟清净寺送经卷,路过这里。”
驴子把嘴伸过花丛,突然吐口人言:“你是唐顺风。”
唐顺风冷不丁看见一张驴脸,又被揭破了身份,多日的恐惧使他身心交瘁。他吓得叫了声“马面……”一时气血攻心,扑通倒地,昏过去了。
黑俊女孩看唐顺风倒了,就探过花丛看了一眼,“咦!咋是个光腚来?”
小仙女扳着黑俊女孩的肩膀,“啥样子?我也看一眼。”
“去,小姑娘看啥?不害臊。”
驴子说:“姑奶奶是大美女,不是小姑娘。”原来,驴子不但会说话,还把小仙女叫做姑奶奶。
黑俊女孩骂驴子:“呆货,啃你的树皮去!谁说俺不是大美女?”
小仙女探过身子偷偷看了一眼唐顺风,顿时满脸羞红,大声喊:“照明,照明,你醒醒。我们宝贝不是牛头马面,你别怕。”
唐顺风缓过神,捂住羞处问:“吓死我了,这是驴子吗?”
小仙女焦急地说:“你这样子,怎么出来见人呢?总不成在树后待一辈子。”
黑俊女孩呛了小仙女一句:“你咋比他还急?”
小仙女不吭声了,转过身,揪着辫子不知想什么。黑俊女孩说:“照明,你把衣服穿上,俺们还要在这里放驴呢。”
“实不相瞒,我没有衣服了。”
“那咋办?那你躲远一点,不要污了俺们清白。”
“两位女菩萨,你们行行好,能不能去村里给我借一身衣服?我以后一定归还。”
黑俊女孩说:“俺们是外乡人,又不认识村里人。”
小仙女说:“你等等,我去船上看我爹还有几件衣服。”说完话,如春风摆柳,一路小跑走了。过了一会,抱了一身全套衣服回来,跑得满脸桃红。
唐顺风穿好衣服,心里无限感慨,走出花丛向两人行礼致谢。
黑俊女孩撇着嘴说:“别谢俺,俺又没给你拿衣服。”
唐顺风转向小仙女,九十八度深深一躬,“多谢小姐垂爱。”
小仙女娇羞地一扭身,回眸一笑,犹如万千梨花纷纷飞旋,极尽柔情妩媚。唐顺风看呆了,只觉得天地间通明雪亮,充满玉石般质感,自己沐浴辉光,整个灵魂都要融化了似的,嘴里不自觉地说了声:“菩萨……”
小仙女被唐顺风看得不好意思,抱住黑俊女孩的腰,悄声说:“呆子!”
黑俊女孩横过身,挡住唐顺风的视线,喝了一声:“不准看!你是出家人,好生轻佻无礼。”
唐顺风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施礼道歉。
小仙女咬着黑俊女孩的耳根,小声说:“问他是哪的人?家乡籍贯在哪?”
“妹儿,你傻了?见一个爱一个。”黑俊女孩回过身责备小仙女。
“谁……?”小仙女娇嗔地撅起嘴,“不问就算了。”
唐顺风独自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已经被小仙女迷住了。他讪讪地凑过来,问:“不知二位小姐在此作甚?”
“你没见俺们在放驴?”黑俊女孩说话直来直去。
“你在苏州出家,苏州好玩吗?”小仙女在黑俊女孩身后轻声问。
唐顺风像一只觅偶的公鸡,极力展现他的华丽外表,他恨不能把自己的所有本事都抖落出来,只为博取红颜一笑。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真是人间第一繁华胜地。姑苏四十八景,美不胜收,松峰夕照、映水兰香、西城烟树、海棠花洲,真是数不胜数。若是在城里玩,六府十三街,丝绸玉器字画美服首饰天下物品应有尽有。街巷整端,亭台楼阁滨水而居,水道悠长,回环曲折,三百座桥桥桥相连。白居易说,乌鹊桥红带夕阳,景致真正妙极了。若是论起美食,松鼠桂鱼、响油鳝糊、蟹粉蹄筋、清溜虾仁、雪花蟹斗,真正天下不二的美食。小姐可听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小仙女接上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妙!”唐顺风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小姐兰心蕙质,令小生真正佩服。敢问小姐芳名?”
小仙女娇滴滴地说:“我叫胡果儿。这是我姐姐,叫窦小夏。”
小夏不满地说:“没来由告诉他名字干啥?”
唐顺风绕过小夏,对果儿深鞠一躬,殷勤地说:“若是小姐去苏州,小生一定竭力款待。”
“怕他爹不答应!”小夏冷冷地说。“你一会沙弥,一会小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顺风一窘,说:“我是为给父母还愿,暂时借给寺院。不出多久,就会还俗的。”他转向果儿,“我家在苏州有缫丝场,丝绸铺,酒楼,玉器店,字画店,折扇铺……。”
为了吸引果儿,唐顺风不知给自己虚报了多少家产!除了折扇铺是唐门的产业,别的都是他以后将要为之奋斗终生的空头支票。
小夏把果儿拉到一旁,悄声说:“俺看这人满嘴跑驴车,你可别信。”
果儿说:“你放心,我又不傻,怎会轻易相信?”
小夏问唐顺风:“你俗名叫什么?”
唐顺风眼珠一转,“我叫唐戊栋。”他一会工夫说了上百句话,只有这句是真话。
“你叫唐顺风。”驴子在树下说。
唐顺风脸一红,想不通这驴子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他那晚在破庙被鸡老盘问时,见过一头念阿弥陀佛的驴子。当然,看见又能怎样?谁会想到这驴子会说人话。
“我真的叫唐戊栋。”唐顺风想不通,自己竟会和一头牲口辩白身份。
“昂——你叫唐顺风。”驴子很执着。
“你凭什么说我是唐顺风?”
“你和脏老头说话,吾听见了。”
脏老头,就是那个鲇鱼宋。唐顺风渐渐明白了,这头驴子正是鸡老大殿里的驴子!自己当时卑躬屈膝的丑事都被它看见了。
小夏嘀咕:“不是说有个假倭叫唐顺风吗?官府已经画影图形,悬赏四十五两捉拿他。”
唐顺风一惊,连忙给果儿解释:“小姐,我真是苏州城的唐戊栋,不是什么唐顺风。这样会害死我的。”
小夏从怀里抽出一沓纸卷,威风凛凛地命令唐顺风:“你站好,把脸扬起来。”
唐顺风没想到自己冒然现身,竟会惹上这种麻烦。他的梦中仙女守在一旁,他不敢也不愿放肆,就乖乖站直,让小夏对照通缉令的人像进行比对。
小夏看一眼唐顺风,又看一眼通缉令,翻了好几张,惊喜地说:“这张是假倭唐顺风!”
唐顺风的心一哆嗦,想不通自己被倭寇只扣押了几天,官府竟然知道自己是假倭,还有比这更冤的吗?他们的消息真够灵通的!他惴惴不安地从纸张的后面看过去,只能看见好大一团墨迹。
果儿凑到小夏身后看了一眼,说:“不像啊。假倭唐顺风这么丑,怎会是照明呢?何况照明是个沙弥。”
唐顺风悬着的心放下了,说:“让我看看。”
小夏失望地把通缉令交给唐顺风,“我看也不像。”
唐顺风展开通缉令,通缉令足有十几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鸡老。画中的鸡老瘦的真像一只鸡,满头乱毛,面目可憎,不像鸡老,倒像是鸡老的内心本质。
“不像啊。”他轻轻摇头,为官府的画师感到惋惜。
“你见过他?”小夏又起了疑心。
唐顺风慌忙说:“我见过另一张,和这张不像。不过,听人说鸡老已经死了。是被一位大英雄一把毒药毒死的。”
翻开下一张,是靠鸡老,以及鳗鱼老爹、萧显、九大王等人。最后一张,标明是假倭唐顺风,梳着倭寇发髻,但和他本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及时啊。”他感到庆幸。如果不剃掉倭发,自己真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看唐顺风验证了身份,果儿对驴子说:“唐相公是好人,不是唐顺风。你再不要瞎讲话了,那样会冤枉他的。”
驴子瞪大眼睛,“是吗?”
“当然,坏人怎能长得像唐相公这样…这样。”果儿不好意思说了。
驴子想了想,继续啃它的树皮。
唐顺风心想:好险!这驴子不除,迟早是个隐患!自己的事情多半都是被这头会说话的驴子透漏出去的。
阳澄湖方向传来阵阵喊杀声,小夏走出树林眺望。唐顺风是个敢想敢干的贼胆大。他轻咳一声,挨近果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手。果儿一惊,顿时绯红了脸,难以置信地望了唐顺风一眼。
“果儿,我能叫你果儿吗?”
果儿慌乱地点点头,像受惊的喜鹊。
唐顺风顿时心花怒放,双手握拳,无声地仰天狂舞。
“果儿,你有婆家吗?”
果儿羞涩地摇摇头。
“果儿,你嫁给我好吗?我唐戊栋发誓,今生唯你不娶,你一定要等我啊。”
果儿被唐顺风的唐突举动吓坏了,快步追上小夏,却又回头望了唐顺风一眼,目光中充满好奇,还有一丝期待。
唐顺风轻薄了自己的仙女,猛吸一口气,跑到池塘边,看菖蒲长得茂密,用刀割了一捆菖蒲,悄悄把剩下的一包鼻儿翘掺进草里,给驴子抱过来。
果儿心慌意乱地不住回头,看他喂驴,就跑过来说:“你也喜欢驴子?”
唐顺风吱唔了一声,“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果儿咯咯地笑了,说:“我最疼爱这驴子,它老实憨直没头脑,傻里傻气的,最惹人笑。”
唐顺风心往下一沉,今天平生第一次杀人,第一次遇见最让他爱怜的女孩,竟然要毒死女孩的心爱宠物,神啊!我难道不可救药了?但是,这驴子看见了他的阴暗一面,随时会把他的丑事曝光出来,那是什么代价?他把心一横,驴子死了,他就可以翻过一页,开始阳光下的全新生活。
他解开菖蒲,摊开在驴子嘴边。
果儿回头望了一眼小夏,见她没过来,一时起了童心,对驴子说:“你叫他姑父。”
驴子没有迟疑,叫了唐顺风一声“姑父”。
唐顺风羞红了脸,深深低下头,笑得喘不过气来。果儿也捂起嘴,偷偷笑个不停。唐顺风好不容易止住笑,捧起菖蒲说:“来,宝贝,张大嘴,姑父给你喂草。”
驴子却摇摇头,“不吃。”
唐顺风一愣,“为何不吃?”
“菖蒲有毒。”
唐顺风大吃一惊,真是神驴啊!“你、你、你怎么知道有毒?”
果儿说:“傻话,草里哪有毒?”
驴子说:“吾在弥陀寺吃了菖蒲,嘴麻,拉稀。菖蒲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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